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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涉江》的一处错简

2006-05-20周子仪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3期
关键词:渔父楚国屈原

屈原《涉江》一诗中有一处诗句似不妥:“接舆髡首兮桑扈裸行”句与上下文文意和屈原的思想感情不太合拍。流传下来的先秦典籍,有所错简,在所难免。本文试从内容写法、屈原的思想感情态度等对此作些探讨。

《涉江》是《九章》中一首,为屈原流放途中所作,记述其渡江南下,由鄂渚入溆浦时心情,表达自己对时俗的愤慨和不管遭受多大的打击,也必将坚持理想绝不改变的决心。全诗分五个部分,第一部分写诗人志行高洁、抱负不凡而无人可知,因而被流放;第二部分写流放旅途和依恋故都的心情,端直而行、不惧辟远的态度;第三部分写放逐的恶劣的环境和不变心从俗、愿承受苦难的决心;第四部分引述遭遇不幸的古代忠直之士以为范,重申自己哪怕是死也将董道不豫、重昏终身的态度;第五部分总结全诗,写对黑暗现实愤懑的控诉和自己怀信佗傺吾将行兮的意志。全诗高涨着一种坚持理想、执着坚贞的感情,态度鲜明。

接舆、桑扈和伍子胥、比干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接舆讽劝孔子“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乃消极避世之士。桑扈其人见《庄子》、《论语》,亦前代隐士。伍子胥为春秋时吴国大夫,助吴王阖闾夺取王位,并击破楚国。吴王夫差时,因反对接受越国的求和和伐齐,被夫差赐死。比干是商代末代君王纣王的叔父,屡次劝谏纣王停止暴行,被纣王残害,受剁成肉酱的酷刑。伍、比二人均为忠臣。

如果《涉江》原诗确是这样写的:“接舆髡首兮桑扈裸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举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则屈原将以接、桑、伍、比并为忠贤典范,为自己“举前世而皆然兮”所认定要作为自己的榜样。从屈原的人生态度、忠君爱国的感情、坚持理想的情操来看,接舆、桑扈辈非其行为的典范十分明显,证之以其诗亦然。原“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等等。长沙出土的人物御龙帛画,画上一男子驾龙御风,气宇轩昂,高冠长袍,腰佩宝剑。郭沫若同志赞日:“仿佛三闾再世。”屈原当不会喜欢像接舆那样剃着一个光头,像桑扈那样裸其身的。因为接、桑是以其独特的外在表现表示对世俗的鄙弃,是对“入世”的放弃;屈原则是以其超拔于俗的“好修”的外在表现表示对理想的追求和坚持,屈原与他们分别是外在修养上的两个极端。

原“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候”,被“王怒而疏”以后,作《离骚》表达的是自己的对祖国的热爱,对理想的积极追求和对反动势力毫不妥协的斗争精神,要“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怀王被秦扣囚,原“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希望怀王能回来,“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希望自己也许还能用于王以兴楚国。这又岂是接、桑隐辈所能同日而语的。如果原以接、桑为其人生的榜样,就不会出言“吾又何怨乎今人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而应该怡然自乐地去隐居,如渔父般莞尔而笑,如后世陶渊明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原在《离骚》中反复表达自己对理想的积极追求和对反动腐败势力毫不妥协的斗争精神,说九死不悔体、解未变;在《思美人》中申言“欲变节而从俗兮,女鬼易初而屈志”、“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在《怀沙》中表示“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等,这些都非去做隐者所有的思想感情。

不以隐者为范的意思在《渔父》中表达得更加清楚。《渔父》即使非屈原作,但“此赋……当作于楚人,原文以移、波、酉离为韵,尚是先秦古韵,可作为研究屈原的材料。渔父其人不管有否,从篇中其言行可以看出其言行至少形象是代表隐士的,言与世推移,莞尔而笑,歌沧浪之水,完全乃一副全身远害、和光同尘、与世无争形象。”王逸《章句叙》“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间,忧愁叹吟,仪容变易。而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时遇屈原川泽之域,怪而问之,逐相应答”。以渔父自然“怪”屈子,可见渔父也是以屈原为非其类者。最后渔父逐去不复与言,可见他知屈原乃“孺子不可教也”。屈原对渔父的与世推移,何不深思高举的劝说的回答是明明确确的:“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尘埃乎?”以屈原之意,听从渔父,无异于以身之察察而受物之汶汶,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尘埃,这是屈原所断然不取法的。既然《渔父》中不以隐者渔父之见为是,知《涉江》中必不以接、桑辈为范。所以《涉江》中原说“旦余济乎江湘”,走向流放之处所去。

从《涉江》所表现的屈原的思想感情发展来看,先是坚持高洁志行,远就重华,不与众小为伍,不为人知,宁愿踏向流亡的处所而济湘江;接着是乘鄂渚,步马山皋,邸车方林,乘船上沅,夕宿辰阳,走了一程又一程,流放之途远而又远,但原平静而坚定,“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溆浦从诗中看乃其流放处所,环境恶劣,原不为所惧,“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决心承受苦难。至此,原之感情已趋高潮,为什么自己被流放至这恶劣的地方,“幽独处乎山中”,原发出沉重而愤懑的议论,“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感情已发展到白热化,表现了极度的愤慨,表示哪怕像伍子、比干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面对可能的牺牲,“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原之思想感情发展到此极高潮,绝不会以接桑辈般退隐为念,而是勇往直前,一如《离骚》中所表示的九死未悔体解未变,哪里会选择全身远害和光同尘的人生道路。

同时可见,隐士类与“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是不同辙不协调的,从文义上讲是缺乏联系的,所谓“举前世而皆然兮”也只是就伍、比类忠臣而言,是不包括接、桑辈在内的。那么从写法上看,“接”句于此实无必要,它与忠不用兮没有联系,与前世而皆然兮没有联系,与余将董道不豫也没有联系,只是“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之有联系。同样道理,“接”句与上段未句“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也缺乏联系,上段写险恶的环境不能改变自己,而写到下一段如伍、比忠臣而死亦较自然,必不写到去隐居。“接”句在此实格格不入。

从上述可知,接、桑亦如渔父,见屈原当亦“怪”之,使接与屈原同世而遇,当亦如歌过孔子以劝屈原“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接、桑辈虽知原之为“凤兮”,但是是无法理解“凤兮”屈原的志高行洁、坚持理想的精神的,他们不会明白屈原的“余心其端直”、“不能变心而从俗”、“董道而不豫”。

既然接、桑非知屈原之辈,屈原在篇中有两处提到非知己的地方,一为“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一为“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从非知屈原的角度看,从写法文义联系看,“接”句当在“世”句旁或者在“哀”句旁,这两句均在篇中第一部分,“接”句原籍亦在篇中之第一部分。

屈原“余幼既好此奇服兮”,以陆离长铗、崔嵬切云象征了自己的志行高洁,“世溷浊”与屈原这种自修的外在美相对成文,“世溷浊”即楚国溷浊,楚国政治溷浊,政坛上是些郑袖、靳尚、子兰一类的人物,这些人不过是一群“燕雀乌鹊”,是“腥臊”之属,他们是排斥屈原这种“鸾鸟凤凰”的,是排斥屈原这种品行芳香高洁的忠贤之士的;楚国的溷浊不可能是普通的士人所造成的,乃这些缺乏才能缺乏高洁志行的人而致的。那么接、桑辈不是“世溷浊”中的人物,非郑、靳一类,“接”句不宜在此前与志行高洁外在美相对成文,也不宜在此与后“莫余知”相附着,换句话说,屈原在这里笔锋所向是郑、靳等辈,非接、桑辈,郑、靳等辈是无法知道屈原乃鸾鸟凤凰的。故“接”句不宜在“世”句旁。

而“哀南夷之莫吾知兮”之南夷,指的是楚国的人甚或江南的人。楚熊渠、熊通都自称“我蛮夷也”,楚相对于周为南,南夷即楚国人,陈子展先生谓“哀国人莫我知也”。又屈原流向江南,《秦本纪》:楚人反我江南;《正义》曰:黔阳郡反归楚,饶宗颐《楚辞地理考》:“楚江南,自楚悼王时吴起平蛮越,遂有洞庭、苍梧。然仍属南蛮,号称难治,惟其在楚为遐壤,于是以为黜臣窜逐之所”。王逸《章句》:迁屈原于江南(《离骚序》);屈原在此说“哀南夷之莫吾知兮”,即等于说哀江南的人莫我知也。接、桑亦南人。接、桑辈知孔丘为“凤兮”,一样应知屈原亦“鸾鸟凤凰”,但他们是不能理解屈原坚持理想的决心的,所以渔父劝与世推移,他们不能理解屈原宁可被放流,也不会放弃理想学他们隐于野。看来“接”句与“哀”句联系较为密切,应傍“哀”句,即如说:接舆髡首避仕而隐,桑扈裸行而隐,可怜这些人没有谁能了解我啊,我难道会改变自己而去隐居吗?接下去便是“旦余济乎江湘”,如言:我哪里会改变自己的志行,只有也只愿走向流放之处所去。又前文原“与重华游兮瑶之圃”,亦象征其政治理想,冀有作为,以振楚国,言“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这种政治理想,隐士们又怎会理解呢?“接”句于此逆接与重华之意,从反面引古人以明志,作哀南夷之莫吾知的注脚。接下去的“旦”句转而引启下文。如果“接”句在“哀”句后,则辞意不畅,亦不便引启下文。

综上所述,从文义写法、屈原的思想感情态度看,“接”句为错简,其原籍应在“哀”句前。

(周子仪,湖南怀化工业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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