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跨越六百年的对视
2006-05-14颜榴
颜 榴
每当生活中被繁冗的琐务缠身,我常常希望能抽身到一个光线幽暗的房间,期待以艺术的名义唤起深藏内心的某种冲动,现代博物馆、美术馆等就扮演了这教化审美的角色。
不过当代艺术看得多了,难免审美疲劳,失望多于希望每每加快了步伐,然而这一次,掉进时空的隧道,与五、六百年前的意大利人会晤却是如愿所偿。
在北京世纪坛开展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展”,是一个以“肖像”为意图的展览,汇集了从“圣人”到凡人的诸多形象。它包揽了从13世纪到17世纪最有影响的艺术大家的作品。如果说使观众得以服膺的“圣人”是靠艺术家的想象来描画,那么那些将军、官员、文人、绅士、音乐家、贵妇们的真容则是凭了他们超然的绘画和雕刻艺术“活”了下来。
突然间你发现自己正与六个世纪以前的意大利人的目光对视,他们几乎都是将身子正侧或微侧,脸转过来,凝神注视着前方,注视着你——在摄影术出现之前,人类第一次把“我”的容颜“真实”地留存下来的正是意大利人,而且这其中有几位就是画家本人。
那些启蒙了艺术大师的大师
那个圣子耶稣小木雕(10号)既可爱又可敬,无疑是展览的第一个惊叹号,他稚嫩的面容与所怀抱的巨大使命居然能够和谐的集于一身,使观者感受到雕刻者信仰的力量有多强大。而随后15世纪的佛罗伦萨无名女士丰润的面颊和她所佩带的彰显富庶的珠宝、16世纪梅迪奇家族少女手持经书的虔敬心态和眼眸中若隐若现的忧伤,还有罗马烈妇克雷卢齐亚倔强的头颅和高傲的胸脯、红衣主教暴露出女奴私生子身世的棕红肤色,以及身份模糊的青年男子因为疫病向后退缩的审慎……这各具情状的男女打开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世态人情的一扇扇窗。
在悠扬的音乐声中,多媒体影像开启了一段亚平宁半岛之旅,电影镜头将15世纪欧洲最富有的城市佛罗伦萨和教皇威权所在的罗马以及商业繁荣的威尼斯遗迹一一扫视。建筑的局部、雕塑的细节、壁画的场面被放至宏大,艺术品的肌理与层次感毫发必现,这无疑是一次古典精神的视听抚慰。接着另一组三维动画的镜头,历数科学的法则在文艺复兴中的巨大作用。球形立方体在旋转,拨开《圣罗马洛之战》的密集人头,左侧的骑马人与右侧的骑马人完全对位!透视法经由乌切洛日日夜夜的悉心探究终臻于成熟。
然而这还只是开端。意大利人在15世纪初的新发现——透视法震动了整个欧洲,从此艺术不仅可以替宗教的神祇代言,还能反映我们生活的周遭现实。但是严格的数学法则仅仅给人物提供了一个真实的舞台,人的立体感同时也提供了刺目的轮廓线——油画刚刚起步之时,完成这一复杂艰难的过程是一辈辈意大利艺术家率先实现的。策展人有意依照时间的顺序披露历代艺术家的功绩,学术意图十分明显。
今天似乎很难理解马萨乔当年的一句名言,“绘画不过是模仿事物本来的面目”,展厅中10号以前的作品恰好是这句话的对立面,它们延续了中世纪的理念,没有企望在平面上复现真实的空间。马萨乔之所以被喻为当时的“一道闪电”是因为他第—次让人物稳稳地站立在了有深度的空间(11号)。早逝的马萨乔开启的新观念被多纳太罗的雕塑所倡导,他摈弃哥特式雕像庄重得近乎死板的样本,赋予人物以勃勃的生气和鲜明的个性。当看到女神优雅的姿态不会想到创造她们的波提切利是性情暴躁之人,也许惟有线条的韵律让他归于平和,清瘦的人物体态远不如马萨乔画得准确,但牺牲了立体感却获得一种设计意味的和谐。
同时期的安吉利柯修士在修道院里绘制湿壁画,他使用了新方法却不炫耀才能,忠实于传统观念的他以谦和的精神感动了每一个走过他壁画前的修士,同样在教堂创作了奇妙壁画的曼泰尼亚却没那么幸运,那些壁画在二战时毁于炮火,但仅凭这一小幅木板蛋彩画的红衣主教肖像,足以窥见他的才能。
一次古典精神的抚慰
只有在这些艺术家的基础上,我们才能弄明白天才之花何以绽放。达·芬奇既通晓透视法,又懂得明暗色调的变化,更重要的是他不满足于描绘事物的表面而要穷究内在,在他那里脸部成为表现人灵魂的镜子。这幅女人头像(34号)画幅虽小,气象却大,线条的表现力独一无二,画家似乎只需轻触画面就能塑造出立体的效果,且深含感情。这时你便相信只有热爱宇宙万物并充满智性的“完美的人”才能拥有如此情怀,若干世纪以来,达·芬奇一直广受赞誉乃是因大家承认人格力量赋予作品的超然神性不可抗拒。
拉斐尔不及达·芬奇广博和深刻,但我们要感谢他于短暂的一生留下了诸多杰作供后世瞻仰。这个拿着金苹果的年轻绅士,让我们看到了二十岁的拉斐尔已经多才多艺,画面那红色与金色比照的效果辉映着的毋宁是“盛期文艺复兴”的时代光芒。
居于威尼斯城的提香在世时被权贵竞相要求画像,通过艺术而永生不灭的信念在那时已达到高潮,事实也是如此,他的戴着手套的“意大利病人”,也许真患有某种传染疾病,画像因微妙的色彩过渡和从暗部中凸现人物的高超技巧而使他流芳百世。
托雷托、委罗内塞、圭尔奇诺开启了后世肖像画的各种潮流。而科雷乔和小帕尔玛的明暗对比预示着巴洛克风格的前奏,但移步于卡拉瓦乔的作品前仍然令人大受震撼,就好似大卫为隔壁邻居,我等亲历他提着仇人的头站在面前,这样的真实莫说在当时即便今天也难于达到。17世纪意大利的天才艺术家们又开辟了一条新的法则:艺术可以不必回避丑陋。文艺复兴把它最后的成果派给了现实主义。
不可忽视的是,五个世纪以前罗马作为世界文明的中心,是佛罗琳金币通行欧洲、毛纺织工艺高超惊人、威尼斯商人广聚财源的时代,由此,人的心灵全面打开,感性和理性被唤苏醒亦相互平衡——这里承认肉体的欢愉克制在清明的氛围,绝无后来罗可可艺术的香艳与放纵;这里拜数学为揭示自然秘密的法宝又不忘注入情感的体验。艺术家们似乎好统一共识:单纯、清晰、均衡,以“纯粹美”为理想,那众多的作品构建了人类精神世界的乐土。
今天,当我们面对这被称为古典的文艺复兴艺术,对比工具和理性的过度发展给地球带来的灾难,以及感性的麻木屡次使我们丧失掉爱与恨的能力,不由得羡慕起这些有幸呼吸纯洁大气的意大利先人,虽然,罗曼·罗兰早就说过,“我不说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们应上去顶礼。他们可以变换一下肺中的呼吸与脉管中的血流,在那里将感到更迫近永恒。以后他们再回到人生的广源,心中充满了日常战斗的勇气。”
对中国百姓而言,这样“变换肺中呼吸”的机会显得姗姗来迟。而惯常于被大工业拷贝所统治的我们站在原作前,能否体会到本雅明所疾呼的那种“灵韵”呢?期待世纪坛能多有这样真正撷取了视觉艺术珍宝的展览。
(作者为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