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泥土深处的根

熊德斌

故乡与童年

故乡，永远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如诗如画的意境幽深旷远，令人梦萦魂牵。不管是谁，无论走过了多少岁月的风风雨雨，历经了多少生活的坎坷磨难，但故乡的形象始终都会在每个人心中高大而完美着。那埋在泥土深处的根，总是以站立的姿势醒在游子的心灵，即便哲人说过留恋过去就是对人羁绊，我们依然义无反顾，无怨无悔。虽然我们的金色年华和伟大的抱负留在历史的拐角处，但我们的思想在流浪，蓦然回首，故乡迷人的倩影，童年奇异的浪漫，恍若梦一般在我们眼前若隐若现。

立于异地的高楼，让灵魂穿过时空的栅栏，目光啄破季节的肌肤，那原汁原味的故乡和一摞摞茂盛的往事便毫不保留地裸呈出来。当微风吻过山的薄唇，一缕缕嫩嫩的思绪便在饱满的阳光下芳香袭人。山道崎岖，小径蜿蜒，那是父辈们永远也伸不直的脊梁。仿佛一根根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山娃们幼稚的童年，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把柔弱的肩膀锻打成生活沉重的渴望，如春风细雨般滋润着田野日渐枯燥的日子。

村里的老井，澄碧晶莹，那是山民深邃的眼睛。一年四季，总是望着湛蓝的天宇，看日升月降，遁世事更迁，看祖祖辈辈的贫穷和袅袅升腾的炊烟，看骨碌碌拔节的庄稼和逐渐丰饶的村庄。老井不眠的心事，在大山的血管里恣意蹿涌，不时泛起故乡逝去的忧伤。我们水灵灵的童年，不知何时，已然爬上了记忆的肩膀，站在生命的高度深情地守望。

村外的小河，四季浅吟轻唱，漾起一汪汪诱人的蓝，时间在它的掌上无情地流淌，鱼儿在它怀中自由地徜徉，无论男女老少，总爱站在岸边一遍又一遍地撒网，把生活打捞得有滋有味，把日子打捞成湿漉漉的向往。故乡一尾尾辛酸的细节，让几个光腚的后生洗得鲜活透亮，在一阵欢呼雀跃中，不留神，让大把大把的童年随着翻卷的浪花流向远方。沙滩，是故乡长出的地平线，一望无垠的庄稼驻扎在我们的脚印里，我们又在庄稼的额头上追逐白云蓝天，累了，躺下来，看太阳跌落西山，看火烧云爬上来，就在数星星的那一片刻，我们的欢乐和希望全部洒落在月光下，和时间一起，开出了生命永恒的灿烂。

故乡，你是一位娇艳的新娘，娉娉婷婷，正在美丽着我们的大地，亮闪闪地打扮着我们的生活。

不凋的老屋

三峡江边的野洼里，有我祖祖辈辈蜗居的一蓬老屋，随着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的迅猛推进，江水就逐渐上扬，那溜孤独的老屋也已经溺于汪洋泽国了。于是，时时刻刻，老屋的形象若隐若现，总有份莫名的情感随山风慵懒的飘扬，痒痒地舔拭着灵魂不尽的苍凉。

老屋如一叶飘摇扁舟，满载人世沧桑更迭，在如烟的往事中起颠簸，一副龙种之态，泊靠在乡村皱纹密布的额头。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家园多情的土地和母亲祈冀的守望，是老屋梦萦魂牵的岸。在心灵与老屋之间，矗立一棵蓊郁婆娑的树，骨碌碌拔节的思念，横伸斜逸，流绿滴翠，结满了鲜嫩的春夏秋冬。

屋前一汪汪的梯田，倒映出湛蓝博大的苍穹和四周褐色的山峦，在杨柳吐翠的温柔季节，播种下我儿时婀娜多姿的向往，于是，那明澈澄净的水田里，便漾起一串串的晶莹的童谣。稻香犁浪，蛙鸣秋月，山娃儿们赤着脚，站在冬天的肩上歌唱。屋后那一畦畦菜园，绿意欲滴，恣意生长的春天，反复喂养着贫瘠的岁月，让人忘掉一茬又一茬的苦难。屋侧，一围篱笆，圈起了一方鸡鸭的乐土，欢乐的鸣叫，溢满静谧的农家小院，滋润我梦幻般的童年。

老屋外，父亲佝偻的背影融入苍茫的土地，让孔武有力的牛鞭在夕阳下闪亮，如犁的脊背，感动着阳光和汗水，在叶子烟的明明灭灭中，耕耘出又一个季节的渴望。清油油有禾苗，黄灿灿的菜花，露出一脸的亢奋，深情地凝望着黑黝黝的老屋，终于，经不住那份迷人的诱惑，醉在土地温暖的怀抱。

老屋内，一盏如豆的灯光，摇曳出一片平和安祥。心灵手巧的母亲，把一枚期盼和祝福缝在儿女的衣上。勤劳和坚韧，不知何时，已然种植在我们幼嫩的肌肤里，和着暖洋洋的日子，在炊烟里尽情地芬芳。

老屋里的火塘，灼痛了冬天的心脏，长了耳朵的鼎罐里，吊着热乎乎的亲情，袅袅地，在房前屋后飘香。我们，一群朴实的后生，捧着发烫的故事，踩着弯弯的小路成长，任一代又一代美好的憧憬，随着火塘的余温，弥散在阡陌田间，光芒无边无际的遐想。

岁月无情，剥蚀着记忆中伤痕累累的老屋，但客居异乡的日子太久，对故土如丝如缕的牵挂，对老屋无法割舍的情结，总难消瘦我那日趋浓烈的相思，恍若一根无形的藤掠过心灵的湖面，荡起圈圈涟漪。

老屋啊，你是我心中永不凋谢的风景！

老巷深深

老街那条有名的老巷，曲里拐弯，细长幽深，青黛色的石板，平滑似水，静静地躺着，一如老巷不急不缓的岁月。

光亮如镜的青石板，仰望苍天，背倚大地。瘦瘦的肋骨上，细嫩的赤脚板走过，厚厚的千层底走过，抢眼的绣花鞋走过，叮当的高跟鞋走过。走过了春的芳香，走过了秋的渴望，走过了平平淡淡的日子，走过了红红火火的时光。季节的轮回，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老巷男女老少的脚底下更迭。

老巷里的老屋，容颜依旧。条石的地基历经风雨剥蚀，已是苍褐斑斑，苔绿点点，不知记录了多少动人的故事，不知蕴含着多少沧海桑田。木楼上雕花的窗格朱颜未改，殷红依然，只是伤痕累累，虫迹片片，不知望穿了多少秋水，不知晾挂着多少情意绵绵。尽管如此，那扇扇古朴的窗门，一启，一闭，牵系着的哟，还是红尘爱恨，人间冷暖。门前的廊柱上，那一串一串黄鲜鲜的苞谷，吊起了金色的秋天，荡漾着甜密的梦幻。屋檐下，一嘟噜一嘟噜红红的辣椒，挂着乡村朴素的风景，张扬着生活火辣辣的酣畅。渐行渐近的二胡声，把黄土地的情愫琉理成高深莫测的曲调，时而昂扬高亢，荡气回肠，时而幽婉低回，如泣如诉。溅落的一滴滴音符，在青石板上默默地流淌，诉说着老巷不尽的忧伤。

几位相邻的老者聚在一起，额头上都是沟壑纵横，相逢点了个头，任随笑意在皱纹里藏匿。阳光下，各自翻晒着厚重的棉袄，在衣缝里全神地捉着虱子。闲下来，将陈年往事装进旱烟，相视无语，一任满腹的心事悄悄地燃烧，袅袅地飞扬。

三五个稚童，趁着东风放纸鸢，脚在不停地跑，手握长长的线，踩响了多梦的童年，放飞了空灵的蓝天。冷不防，双眼就搁在了苍老的屋檐，一拉，一拽，那嘻嘻哈哈的笑声，醒了沉寂的老巷，醉了青青的石板。

足音沉沉，老巷深深。行至老巷尽头，赫然一瀑绿浪飞来，清爽扑面。那帘垂挂青藤，水灵灵，沉甸甸，流畅自如，洒脱飘逸。片片绿叶在微风中摇曳，张扬着盎然的生命，似乎在怀念着什么，又在忘却着什么。我置身其间，通体透绿，猛然回首，那老巷全不是先前模样，不知何时，已被染成了绿色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