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深深绿满山
2006-03-23宋玉鹏
宋玉鹏
观影剧流泪,听音乐忘形,赏字画惊叹,读阿多的中短篇小说集《太阳回家》动心,皆属真感情也。
阿多(谢再明)是重庆市黔江区一名有实力的土家族作家。阿多的故乡地属武陵山区,位处渝鄂湘黔四省市接合部,是土家族苗族的聚居地。苍茫绵延的八百里武陵,有奇山丽水,有独特的土家苗寨风情,更有一种古朴厚重的人文灵气。阿多生于斯,长于斯,在他的生命中注入了武陵的山气和水气,使他成了为山民鼓与呼,为山区命运流泪和欢笑的生命个体。他笔耕于这片苍凉厚土,用文字和真情展示这方水土这方人的心灵世界。《太阳回家》就是他十多年来的心血结晶。
1968年至1996年,我在武陵山区生活、工作了28个年头,交了不少朋友,阿多就是其中之一。尽管已离开多年,我仍深深眷恋着我的这个“第二故乡”,读着《太阳回家》,陶醉于这熟悉的乡音,感动于这炽热的乡情,我眼前又浮现出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整个身心都随太阳一道回了“家”,我仿佛又回到了在这里生活的那些日子。这大概就是阿多作品的魅力。
阿多是一名乡土小说作家。他的乡土小说具有明显的地域色彩和浓郁的文化蕴涵,大多可归入文化乡土小说一类。而文化乡土小说正是乡土小说中最具乡土气息的流派。文化,因其在特定的人文、自然环境中生发沉淀,而天然地带有地域特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是文化的生成物,作家也不例外。当作家观照自己所由来的文化形态时,他们感情肯定是跌宕起伏,“剪不断,理还乱”的。阿多小说,就使我们领略了其间深厚的文化负重和复杂的感情内涵。
这里山高水远,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精神文化生活单调。《太阳回家》中苦竹寨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庸常平淡的日子。山民们凭了“见多识广”的麻哥爷的“龙门阵”而构建起自己的精神大厦。在《看见木排的小河》里,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去爱,又用这种爱来打发苦寂的生活。《花圈》讲述了小县城中来自山乡的一对男女相识相爱又终于别离的故事。两人虽相濡以沫,却只能享男女之爱,不能行男女之事。山地人的文化成长和文化构成,使阿珍很难接受没有性的爱,也使叶木松不能理直气壮地把自己当做阿珍的合格男人。这是一种遗憾,又是他们无可奈何的文化选择。这三个短篇,没有曲折的情节,没有引人入胜的故事。作者在粗粝的生存背景上特写山地文化的朴拙形态,在庸常的故事里努力发掘生活背后的文化底蕴,让我们在山地风格画的厚重背景上看到了历史沉重的阴影。
在恶劣的条件、艰辛的生活磨砺下,山地人形成了倔强的性格。他们与大自然抗争,一代又一代努力改善自己的生存条件,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人们固执地坚持着这个质朴的追求,甚至用原始的方式拼搏,以努力实现它。这一追求也就成了山地人的精神支柱,山地文化因之而熠熠生辉。《独活》中的巴爷,毕生的愿望就是消灭那祸害庄稼的野猪。他率领乡民与野猪斗智斗勇,直到中风瘫痪,还“用那鸡爪一样的手比着打火药枪的样子”,真是壮志未酬,雄心不死。《火铺》里,石匠帮帮对老婆的要求就是:支持他修建黄猴寨通往外界的险峻山道手爬岩。前后三房媳妇皆因猜不到他的心事,而被帮帮赶回娘家。坤婆娘因为自己的丈夫没有这样的志向而把他看做“犏牯”,认为丈夫是个男人却不是条汉子。在坤婆娘的理解和支持下,历经风霜岁月,帮帮终于凭手里的铁锤钢钎打通了手爬岩。在成功之夜,帮帮和坤婆娘终于结合在一起。这个古代“愚公移山”的翻版故事,再次放射出一种质朴而圣洁的理想主义光辉。《拉拉渡》的老船工阿阿公的坚定信念,就是牢记贺胡子“把渡口摆好”的嘱托,把湍急的唐岩河两岸的山民“载过来载过去”。长年累月,尽职尽责,不计报酬,乐此不疲,死守渡船而不愿挪动半步,直到“贺龙在京城里平反了”的消息传来。乃至此前乡民为改善交通,“凑份子”在唐岩河上修建吊桥,他也不屑参与。吊桥落成通行,交通改善,阿阿公才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悄悄地在吊桥“永铭碑”下献上自己多年从不示人的宝贝釉彩陶罐,表达了对变迁的世事的认同,阿阿公也完成了自己最后的精神涅槃。从巴爷、帮帮、阿阿公身上,我们看到了土家人的文化信仰和生活追求,看到了一个民族的精神力量。
社会进入了改革开放时代。阿多又以笔下的人物,表现了在历史与现实、野蛮与文明、封闭与开放的交织中,山民们的复杂心态。《流失女人的村庄》、《五月的乡村》,都是以小中篇的规模来呈现山村对现代文明的强烈企望。八面山的石家寨本就是“屙屎不生蛆”的老寨,“大跃进”砍走了树子,破坏了生态,山秃水荒,灾害频仍,山民们就更穷了。女人们被“人多事多房子多,晚上灯多”的外面精彩世界所吸引,接二连三地离开这个山旮旯,外出打工挣钱,石家寨成了“流失女人的村庄”。县乡帮助石家寨脱贫,修建了公路,改善了交通。媒体的宣传,使石家寨的美丽风光渐为人知。一部分女人回来了,用挣到的钱和学到的知识,办起了旅店、饭馆、发廊,接待观光游客。早已停办的小学校恢复起来了,老盐井也列入了开发计划……山庄在新旧文化的碰撞中前进着。《五月的乡村》中,村长马安想凭借外力让穷山一夜脱胎换骨。他把“宝”押在一名日本人准备投资马家村的顺口承诺上。在马安的带领下,村民们认认真真地忙碌起来。结果,愿望落空,闹出了一系列使人啼笑皆非的故事。闹剧之后,乡村又以积淀深厚的坚忍和宽博情怀,承担和化解了被愚弄的全部痛苦。小说以闹剧的形式,传达了山村在变革中的躁动和沉重。在这两个小中篇里,阿多没有一般化地处理在时下已显得不很新鲜的故事。他用敏锐的触觉和探幽索微的目光,直抵生活及人性的内核,努力探究着故事背后的文化基因,留给读者一份沉重的思考。
在阿多的乡土小说中,有一部分是社会乡土小说,表现了他对故乡现实生活的深切关注。在《羊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他对弄虚作假、一级哄一级现象的调侃,以及对农村基层干部劳神费力、酸甜苦辣的体谅。《赶海》则是对政府官员对市场经济的陌生与无知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吾哀吾猫》以散文体的微型小说方式,传达了作者对生态失衡的忧思。阿多用他的小说,看取世相人情,折射文化心态,以期给现代人以警示。
武陵山区特有的景物风情,土家族的历史和现实生活,山民的不同生活命运,以及他们丰富繁杂的情感世界、心理素质,构成了阿多乡土小说的基本题材和内容。他着力开掘出土家族历史文化的丰富内涵和发展演变;努力揭示特殊历史文化在土家族现实生活和人物性格中的浓厚投影以及由此造成的种种矛盾和冲突;在表现传统与现代的冲突时,又特别注重揭示传统观念的历史和民族文化背景。于是,在读者面前展示了一幅幅土家族特有的风景画、风俗画。
任何地域生活景观,都会逐渐演化为文化景观。土家的吊脚楼、火铺、包谷酒,虽是贫瘠物质生活的产物,却都深深融入了武陵山人的精神生活,融入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爱情与亲情,婚姻与家庭,欢乐与委屈,竟然都少不了吊脚楼、火铺、包谷酒的参与。阿多充分展示了吊脚楼等作为文化景观的丰富多彩,并使读者领略了其间深厚而复杂的情感内涵。同时,阿多对土家山寨的自然风光、历史变迁、风情民俗、民族习惯等的逼真而生动的描写,以及对土家山歌的采撷和对俚语方言的娴熟运用,更增加了小说鲜明的地方色彩和民族色彩。
阿多怀着眷恋故土的情愫和报效父老乡亲的赤心,努力把自己熟悉的山乡人事,囊括、浓缩到小说中,寓时代风云于民俗风情图画,借人物命运演示山乡历史变迁,力求写出武陵山区的生活色彩和生活情调来。他把自然里的美和现实人生人情人性的美作为自己作品的主要内容,在朴实的文字中展现出山乡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气象。他的小说反映的是农村形形色色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和他们为生存而做的种种努力。在人物的刻画中可以见出他的功力,也表现出浓郁的乡土特色。
由于工作的频繁变动,且为生活所累,阿多不能倾其全力进行创作,没有更多时间对土家苗寨丰富的文学题材进行凿石索玉、剖蚌求珠的发掘,他的作品在选材上略显狭窄。有的作品在文字提炼上还有欠缺,行文有些拖沓。受阅历所限,如《赶海》这种社会乡土小说还缺乏应有的深度,略显平面和肤浅。我与阿多摆谈过,他直率地表示不能以客观原因原谅自己。他也一直在努力。
人生中最难忘的是故乡。人生是一部书,故乡是书中最动人的内容。寸草春晖。故乡永远是阿多的文学坐标,八百里武陵永远是他的文学底色。阿多在深沉地阅读自己的故乡。他在阅读故乡中,咀嚼着人生。
阿多还很年轻。愿他扎根故乡,新作迭出,让八百里武陵,山山开放出语言的瑰丽花朵;让奔流的酉水河、阿蓬江,处处翻腾起故事的波涛。这是武陵之子的责任,也是武陵父老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