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谣曲
2006-03-18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波茹莱
波茹莱,别哭啦,
山丁子树长在南山西边,
爸爸用它给你做了一个摇篮。
漆黑冰冷的夜里,
妈妈起来,抱着你喂奶驱寒。
爸爸呀,妈妈呀,
波茹莱,你不要哭个没完。
妈妈,你在哪里啊?
这是一首姐姐唱给妹妹的蒙古摇篮曲。让人心碎的是最后一句词,它突然脱离了主体,如绝望的呼号。听到最后才明白,姐妹都是孤儿。
波茹莱是妹妹,不停地哭着,姐姐用“摇篮”和“奶汁”这些温暖的词劝慰妹妹。唱歌的时候,夜一定很冷,没摇篮也没奶汁。唱到最后一句,如同姐姐“哇”地哭出声来。
波茹莱失去了母爱,姐姐用自己的怀抱带给她母爱。到后来,她也陷入没有母爱的恐惧中。姐姐其实比妹妹更苦。
父母之爱如果消失,就像本质的大东西没了,像山没了、土地没了、井里的水没了。没了,谁也弄不回来。
绵羊似的走马
“我的走马步伐像绵羊一样柔和。”
这是一句蒙古民歌的歌词,第二句是什么?结束了,就一句。
多好,就一句。我在内蒙广播艺术团的排练室听扎格达苏荣演唱这首歌,层叠委婉,如月破云。好像他的嗓子是弦,我成了共鸣箱,是我倾毕身之力帮他唱完。或者说,我和扎格达苏荣骑马走了一遭,见证了这匹好马。
我试着在心里续上第二句词,比如“它(走马)……”,找不到第二句,怎么安也安不上。才知,这首歌在世上并无第二句词,所有的话都被说完了。
续来续去,我把续词的事忘了,想那匹马。走马的前后蹄左右交错行进,是艺术之步伐,训练得来。每一匹走马的步态都不一样,越稳越让主人自豪。徐悲鸿、尹瘦石所画都不是走马。我在皇姑田径场跑步时,看几个小孩练竞走,大幅度送髋,膝带动脚腕。我看这些小崽子走,扎着肩,脸红扑扑的,想到了走马。可惜他们没看过走马,也没听过这首歌。
走马走起来多么漂亮,它的力量不在腿上,在脖颈上。那是经过节制的力量之美,干净利索,像一位朴素的艺术家,如钢琴家霍洛维茨。
把马说成羊,并非贬低了马。绵羊多小心,像贤妻良母一样生活。它从草地走过,怕踩坏了草。马是惟一参加作战的动物,勇猛无双。而驯为走马,从此一生只按一种步伐行走,顺迎主人,是谓仁。如果谁有绵羊般的走马,就有了一匹百里挑一的坐骑,心旷神怡。
我想起作词家,想起伊金霍洛一个蒙古包前高高的牌子――斯琴大酒店,想起有一匹供旅游者骑的黄马慢慢低下头,嘴碰到草的时候停下,闻了闻,又抬起头。
只有一句词的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就像恋爱的人赴千万里相见,期间百句话在肚子里折个儿打架,一句挨一句倾诉,见面就剩一句话,或无语。有一首女声三重唱叫《好看的黑色走马》,无词。不是乐曲无词,是歌曲无词,但有标题。这才叫神韵。我儿时读过叶夫图申科的剧本,叫《红莓》,男主人公从监狱出来,和恋爱的女人见面(没见过面)。
他说(第一句话):这是我。
她回答:而这是我。
多好。“我”前面还有“这”。女人说得更妙,重复了他的话,又加一个“而”字。真好。但不是无义重复。他在说他,她在说她。
这首歌的标题叫《绵羊似的走马》。词比标题多了三个词:我的、步伐、柔和。这是蒙古人从千万句话里选出的一句话,献给马。马听了会多么高兴。
对酒当故乡之歌
不知为什么,我一听腾格尔的歌就想喝酒——白酒,寻找热肠的感受。仰面喝下一杯烈酒,颦着眉眼散发满口辣气时,酒高举着火把从喉咙飞抵丹田,整个肠子都热了,温暖感像天朗音箱的乐音一样扩散。这就是听腾格尔歌声的体味。因此我一放腾氏的带子,就低头看床下桌上有没有酒瓶子,拎过来呷一口 ,非此不能行进。因为听一个人的歌,就是跟随他旅行。听了腾格尔的歌,倘若还有机会与酒一遇的话,我常常静穆而镇定了,忘记自己置身于一座窒滞的大都市的旧房,惦念对面山坡的草长出来没有,牵挂拴在门前枣木桩子上那匹紫骝马。然而我家虽然有门,但无“前”可言,出门就是楼梯,没有大气弥漫的草地、贴草地疏散的淡绿雾气和古老的勒勒车辙印。我所没有的,腾格尔的歌声次第送过来:被牛粪火熏黑的炊间的土壁,浮漾在陶罐里的牛奶,我的同胞们在油灯下金红闪亮的脸膛。我这个城里长大的蒙古人,按说并不熟知牧区的事情,但血统像一条河流,随着歌声――最广泛有力的生存与文化气息——携我返回祖先的栖居地。
祖先的栖息地很辽阔啊。如今,祖先把灵魂栖居于腾格尔的嗓子或心里,让我们的目光能够穿透工业污染的烟雾瞩望故乡。而如此,我在听腾格尔的歌饮烈性白酒的同时,提笔写一点东西,便自觉这是特别适当的一件事,就如同球员踢球入网,转而举臂奔呼一样。酒,当然是独饮,不去灯光暧昧的歌舞厅,也不喝番鬼佬的洋酒。在歌酒之中,我稳坐地毯中央,挺身,双手软绵绵放在膝上,咱们随着歌声往前走吧。前面是额尔古纳河,是野情谣和红浆果的小兴安岭。我的那些父兄就这样在飘忽的油灯中盘膝端坐,像一尊尊黑檀木的雕像。
然而我戒酒了,平时不忍听腾格尔的歌,怕对不起腾格尔也对不起自己。人就是这样异化或被同化着——当文化信息已不对你发生作用时。以后我女儿听腾格尔的歌时,也许在喝咖啡。
歌唱
每天晚饭后,二堂姐阿拉它要来为我爸请安,领着孙子阿拉木斯和孙女海棠花。阿拉木斯的分头带着水渍的木梳印。她家到这里没有一袋烟的功夫。至近,阿拉它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屈膝,用文言的蒙古语请安。礼毕,几个女人上前跟她打闹,因为今天阿拉它穿得醒目。二堂姐快50岁了,在科尔沁草原的沙暴毒日下,仍然白皙妩媚。我爸当兵时,接她到呼和浩特住过一年。用自行车带她吃冰棍、看电影。那时,阿拉它姐姐三岁,在我大伯的一堆孩子中,我爸最疼她。
“You yi mai?”阿拉它手扯衣襟反诘女人们的哄笑。这句蒙古语的意思是“啥呀?这算什么”?口气在委屈里带些得意。她穿一件绣胸花的绿衫,有在箱子底压出的井字折痕,那种绿浅得像小虫翅膀的颜色。
朝克巴特尔望着二姐像傻子一样笑,昨天他把她老公满特嘎灌醉了。“鼻涕流这么长。”早上,朝克巴特尔学的时候,手在腰上比划。满特嘎每天放羊要走一百来里路,这从他的帆布裤子和破黄胶鞋上能看出来,而他黑檀木雕像似的脸上泛发柔和的光彩。
阿拉它很气恼,但我爸在场,就假装看不见朝克幸灾乐祸的笑脸。
“叔叔,我给你唱个歌吧?”阿拉它说。
“好,好。”我爸欣然领受。过去,每当我爸回到故乡,阿拉它站在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追忆叔叔当军官时朝站岗小兵还礼的丰仪。一会儿,她卷一棵烟点燃,用双手捧上,一会儿斟一盅酒举过头顶。她等着叔叔满意地说出那句话:“Mi ni A la ta”!这是称呼孩子的昵语,意为“我的阿拉它”!然而我爸已经戒去烟酒,他像国宾领受鲜花那样,把烟酒接过来分送左右。这时,阿拉它的眼里便有些黯然。我爸垂垂老矣。多数时候,他把忧虑的目光投向我大伯——他的瘫痪而更老的、于醉乡陶然的哥哥。阿拉它请我们全家吃过了全羊宴,新鲜的奶酪拌炒米。她还有许多的感情找不到载体。
“Ao dao,Dao le ne。”阿拉它说,意谓“这就要唱了”。
“榆树啊柏树,假如真的烂了根啊……”
这是东蒙民歌《达那巴拉》。阿拉它唱歌的时候,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腰身挺直,表情如认真的儿童。她大睁着眼睛在寻找旋律上置放的许多东西。最奇怪的是,她双手并拢,在胸前端着。好像指缝里漏出的哪怕是一点点东西,都不能使她继续歌唱。我爸面露得意之色,上身微晃。我大伯颓乎墙角,嘴里嘟囔着。小孩子用手捕捉纱窗上跃跃的小虫。
当歌声唱起的时候,蒙古人会齐齐换上另一种表情,堂皇而尊贵,在心里跟着唱,脸上的表情必与歌的意境十分融洽。
“剪子翅的鹦哥鸟啊,要到哪里去唱歌……”阿拉它唱。然后是《云良》、《达古拉》、《金珠尔玛》。后来,众人肃穆,如同想起了那些说不清的事情。对他们来说,这些歌自小就和屋后长着芦苇的湖水、和马儿从披纷鬃毛露出的眼睛、和饮茶的木碗、和骨节凸出的手联系在一起,因此唱歌时应该换上干净的衣裳。歌声和我高髻的曾祖母努恩吉雅、我爷爷彭热苏瓦、我大娘牡丹的面孔联系在一起。他们的坟就埋在路南玉米地前面的沙丘上。
歌止,阿拉它双手松开了,不安地看大家。她的笑容仍像三岁时那样羞涩惊慌,像躲在大人胳膊后面的笑,忘记了身后的阿拉木斯和海棠花。而我爸的鼻侧,一点点地闪着泪光。
萨如拉
我无论做什么,身旁总有萨如拉目光的追随。一旦定睛与她对视,她反而不好意思了,撩起破裙子遮脸,只露出眼睛热烈地望你。她的嘴,一定在破裙子里大笑着。
萨如拉是我堂妹格日勒的孩子,只五六岁。
虽然萨如拉学着大人的腔调厉声喝狗,以砖头勇敢地砍别家觅食的猪,敏捷地翻墙摘豆角,但你看她时,还是要羞涩。
她还不知道为自己家里的一贫如洗而难堪,她腿杆上久不洗濯而形成的黑渍,那件颜色褪到无以名之程度的裙子,都没有使她感到不妥。
当我用眼光抓她时,萨如拉先“哦”地尖叫一下,惊慌而幸福,然后两脚蹬地、弯腰架臂,准备跑。
有一次,我对着架上的豆角秧假装自语说:“萨如拉老是跑,肉都是竖丝,蘸酱油肯定好吃。”
我的声音不大,但已被蹲在外屋洗小手绢的萨如拉听到了,警惕地直腰观察左右,然后偷着把酱油瓶藏起来了。
她也许真的认为我将把她按到锅里,填满水,煮了吃肉。
在胡四台村,我由于是城里人而被亲友们认为是有钱人,他们谦卑地谈吐,惟恐说错什么话,这使我难过,感到对不起他们。
孩子却不是这样,他们照样得意洋洋。你给他糖么?给吧。孩子们在品咂糖果的甜蜜时,其专注如一位教士读圣经,心里只有快活,而不是别人的恩典。孩子们聪明,知道世间之乐乃与生俱来,何须谦卑?
萨如拉爱洗小手绢,这一点已引起众人的议论。她一有空就用肥皂洗那个带小鸭子图案的手绢,扯在手上飞跑一圈,已干了,然后塞到鼻子下面,嗅阳光与肥皂的气味。
她一洗手绢,就要唱歌。其嗓子之嘹亮为整个家族所首肯。在我们的八度之上,她仍能唱两个八度,从容婉转,像鸟儿在云层里翻飞:
弥漫着白雾的鄂托克西边,
牵连着我心中的愿望,
真想和他见上一面啊……
这是一天午睡时,萨如拉在窗下所唱。我静静地听,间或还有清水撩拨的声音,她又洗手绢了。
我坐起来往外看,见到她母亲格日勒对着我笑,大手大脚的,衣服后背让汗打透了。我们来到之后,亲友们轮流杀羊请客。我这个堂妹也随着大拨人马,找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拣一块骨头啃着吃。她没有羊,请不起我们,惭愧着。仿佛对不起我媳妇送她的鲜艳裙子。
但是,当她发现我注意并赞赏小萨如拉的所作所为时,就非常高兴,如同送给我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萨如拉的确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条件允许,我很想把她送到北京的朋友赵世民身边,让他给请一位像沈湘那样的老师教歌唱,也许会培养出一位玛丽亚·卡拉斯或迪丽拜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