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女子有才(续)

2006-03-18[美]解艾玲

山西文学 2006年3期

[美]解艾玲

第四朵:珀特有女万事足

珀特和我同校同系同专业但不同年级不同导师。因为她的导师是我导师的导师,而她又比我早上一年,她和我初交往时总爱露出点高辈分的口吻,尽管我比她大了几乎两轮。所以我开始两年总对她敬而远之。

珀特来自美国水牛城,是我们这个圈内最正常的女博士:先成家后立业。只是后来又突破围城,折返原点。

珀特在大学生暑期野营时认识了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数学老师S,两人海陆空穿梭来往了一阵子,就一起在水牛城组织了家庭。但S申请的婚姻移民却被拒签。因为他从来不注意数字和公式以外的任何身外之物。移民官问他爱巢里的床是什么颜色,他说可能是褐色,也可能是紫色。问他盥洗室放的牙膏是什么牌子,他说可能是Crest,也可能是Sensonyne。问他妻子的生日,他说具体日月记不清,生年可能是1966也可能是1967。移民官乐呵呵地以“可能是真结婚,也可能是假结婚”为由拒发绿卡。珀特只好随S到加拿大发展,来多伦多大学读博士。

和数学丈夫的迷糊相反,珀特在治学理家方面都力求精确。她的实验数据总比别人的在小数点后多出一两位。比如我们报告血氧饱和度是97%,她非坚持写96.73%。她的导师,也就是我导师的导师说97%和96.73%在生理意义上并无太大差别。珀特振振有词地辩解道,那相差的0.27%正好居于S形氧离曲线的上方平坦部位,氧饱和度差之毫厘,血氧分压则可能谬之数十毫米汞柱。老板质问“Sowhat?(即使如此,又怎么样?)”珀特才不得不抹掉3,但还保持96.7%。她后来悄悄告诉我说,精确是科学的保障。断了小数点后面的尾巴,太不科学。

珀特家的厨房比我们中学时代的化学实验室装备还齐全:天平、量杯、量筒、量匙、滴定管、温度表、计时器和各种带刻度的瓶瓶罐罐,琳琅满目。后来又外加了酒精灯。我问她要酒精灯做什么用,她说,学你们中国人呀,在饭桌上吃热气腾腾的肉。对了,我想起我曾请珀特夫妇吃过一次火锅,问她是不是受了那个火锅店的启发。S抢先回答:是,是!那个hotpock太浪漫了。我们激情燃烧时就熄灭全屋的灯,在餐厅点起酒精灯,边吃饭边预热……

珀特在旁笑眯眯甜滋滋地看着S,表示首肯。我发现水牛城的姑娘其实很温柔。

我和珀特的关系随着他们夫妇对中国饭菜的兴趣而加温。珀特喜欢向我讨教中餐的食谱,要我把材料和用量都逐项罗列。可是我妈妈厨房的度量衡制度比她丈夫的模糊数学还模糊,大多是适量,少许,酌情,一小撮等柔性概念,哪里能满足了她的精确度?珀特说不懂得精确就不配搞烹调,更遑论搞科研了。大有断送我学术生涯之势。可是我对美国沿用的盎司,英寸等老朽度量衡实在缺乏感觉,更别说换算了。一次我教她做米饭,谈到水和米的比例,她问1000粒泰国大米须加多少盎司水,我信口说了个天文数字,大概10立方亿个水分子吧。她还埋怨我用了大概一词。

真正的灾难是教珀特包饺子。从和面起她就开始和我纠缠:面多少磅,水多少盎司。我说三个吃客,一磅半面足矣。至于水,我是凭经验,看行情,先少加点水,边和边调整,太软了就加点面,太硬了就添点水。她说,一加面,不就多于一磅半了吗?我说多少无所谓,吃不了放冰箱。她摇着头说不限制个定量,处理的都是变量,无法控制结局。多亏S在旁帮我一腔,说,现实中的常量,可以是个范围,并非都是个固定数字。珀特瞥了丈夫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声OK,我便得过且过,进入第二教程。关于什么东西可以做馅,她又和我较劲。我说原则上讲,什么都能做馅,只要你爱吃。她便问冰激凌能做馅吗?……我们就这样从头吵到尾,吵得连品尝饺子的胃口都没了。而她坚持把我加入的液体,固体,纤维粉末等一一称量记录,搞得我浑身发毛。

从此每到珀特家做客,我总觉得我在吃化学物质或物理制品。而那些索然无味或者怪味饭菜无一不在嘲讽着珀特精心的科学烹调。偏偏S先生的味觉也模糊,吃不出好歹也就生不出怨言,我连个代言人都找不到。

不过珀特家倒是个喂脑袋的好地方。走廊两旁贴墙长排书架上全是通俗读物。我常常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驻足甬道,半天走不进去。不只走廊,珀特家除了厨房和厕所外每个房间都兼做书房用。卧室里是书,衣柜里是书,客厅有两面墙壁也用支架承受着书。所有书籍全都像待检阅士兵一样整整齐齐贴壁而立,不像丽达家那样给人一种书天书地的拥塞感。珀特家没有电视机,没有音响设备,仅有一个随身听为珀特陪读。珀特说她看书时必须耳中有音响持续刺激才能事半功倍。家里比较有个性的设施是计算机。珀特用笔记本计算机,和她本人一样玲珑精制;S用486台式计算机,比他还笨重。饭后各据一方,各占一机,各行其事。

但是问题常常出在饭前。这两位公民并非天天以食为天,两口子都有废寝忘食的习惯。两人晚上八九点回来,本指望对方将饭菜准备停当。可是饥肠辘辘地开了门,面对的往往是冰锅冷灶。若S先进门,他会苦笑一声,打开壁厨,抓把垃圾食品果腹。珀特却不能。她深知各种食物的成份和对人体的作用,她的饭是含糊不得的。而且她轻易不下餐馆,害怕传染疾病。她再饿,再窝火,都坚持烹调,坚持按步就班地完成一系列繁琐精确的测量工作。当她的肚子无法忍受那漫长的做饭时间时,姗姗归迟的S便责无旁贷地充当了老婆怨气和火气的天然接受器。

周末在家更有趣。有时两人都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就比赛谁能饿过谁。输了的一方饿极投降,饥来驱我起,厨房做饭去。赢家便喜滋滋地坐享其成。这夫妻俩新婚时有过协议,决不两人同时下厨房。一是怕龙多不治水;二是节约彼此时间。不过S也承认珀特下厨房的次数比他多。而且珀特做起饭来,兴致很盎然。毕竟,做饭属于创造性劳动,而且做饭人往往是直接受益者,可以随胃所欲。吃完后各自把餐具往洗碗机里一放,放到无以复加时开机。

衣服也是,每天洗完澡后各自都把脱下来的衣服往洗衣机里一扔,谁终于填满洗衣机,谁就负责开机。吸尘和打扫厕所则每周一次,二人轮流。两人都不懒,但在时间付出上都斤斤计较。S总说他们结婚的时间错了。结在一个拼学位一个拼职位的关键时段。可珀特不这么想。她觉得S太强调自身权益而不体谅老婆。虽然S刚当上助理教授,任重道远,但他毕竟面对的仅仅是好或坏,而自己眼下是在拼有或无。当初炙手可热的夫妻感情就在时间争夺战中渐渐地灰飞烟灭。

不过导致他们最后分手的并不是时间上的撞车。因为珀特毕业后就在本市一家医院做博士后,时间相对阔绰。她利用这阔绰的时间调教丈夫,希望他也像自己一样把严格的科学态度渗透到日常生活和夫妻生活中来。她还打算趁此相对逍遥期间生个孩子,就教S计算排卵期,希望他科学种田。S对此蛮有兴趣,学得极快。可惜S糊涂一世,仅精确了一次,就把家庭给精确得分崩瓦解了。

那是1995年春天,珀特赴渥太华接受求职面试。晚上她正在准备第二天的讲演,S突然闯入她下榻的小客栈,委实吓了珀特一跳。珀特问发生了什么事,S说他算出了她排卵的时间当是今天,所以他驱车几百里追过来,就是怕在家坐失良机。

“你教条!”珀特哭笑不得。S感到委屈。他平素模糊被妻子说成是迟钝;今天精确又被指责为教条。他在课堂上受到那么多学子的尊重,其中也不乏女学者;可为什么在妻子面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S那执迷不悟的委屈模样,更使珀特气不打一处来,多年积蓄的怨气怒气窝囊气顿时像火山一样轰然爆发,喷溅得S灰头土脸。偏偏珀特那次求职失败,她对S的干扰更加耿耿于怀。两人冷战了几个月后,协议离婚。珀特后来返回美国,在佛罗里达州立睡眠实验室搞研究。

S认为珀特小题大做,因小失大。他警告珀特说,没有我,你无法实现生孩子的目标。珀特不待理他,并从此小看所有的数学教授。我有一次给她讲起中国数学家陈景润的逸闻趣事,她深有感触地说不仅是科学无国界,数学无国界,连数学家的迂和痴也无国籍之别。活该诺贝尔奖不发给数学家。

珀特认为婚姻是场化学反应。女人身上携带着可能性无限的底物。若碰到好丈夫,酶促反应的结果会产生优质产品,女人也因此优秀;反之,即使温柔如她,也被S“酶促”成河东吼狮。哪个泼妇背后没有一个坏男人,笨男人,懒男人或窝囊男人?珀特深怕错误的婚姻把她理智的头脑逼得发疯,于是采取了因噎废食般的审慎态度。因为婚姻无望,珀特就收养了一个中国女孩。S得知后直夸奖珀特脑瓜灵活,居然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实现了自己做母亲的愿望。

2004年我们在西雅图开会,珀特带来了她不到两岁的女儿。有一天孩子突然在会场上哭闹起来,主持人立即插话告诉大家,我们的博士珀特后继有人了。会场爆发出雷鸣般掌声。珀特站起来,骄傲而幸福地把女儿高举过头,向大家回谢。孩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掌声和母亲的高空动作打住了哭声。会后我和其他几个女博凑了一小笔钱给孩子买礼物。因为我是中国人,又是这个群体里惟一做了妈妈的稀有人物,大家推选我去给孩子挑选玩具。这时丽达自报奋勇说她自己有给小孩当继母的经验,比我更懂现代化玩具。我俩就一起到“美国宝贝”店采购了一提兜东西。

天知道我们这个龙的小传人将来会被水牛城的精确妈妈培养成什么模样,我建议珀特尽快给孩子找个爸爸,珀特却说有女万事足矣。

第五朵:阳春白雪惜爱谧

来自澳大利亚的爱谧是最赏心悦目的女博士。可惜,和爱谧的两次邂逅我都很不得体。第一次我不认识她;第二次我认不出她。

记得1995年在迈阿密开年会期间,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看壁报,一位楚楚动人的女学者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她说她叫爱谧,来自澳大利亚悉尼,特地为我上午大会发言喝彩。熟人的夸奖,往往出于礼貌,并不令人欢欣鼓舞。可一个陌生人专程赶到你跟前赞美你,显然很由衷。我语带感激地连声说谢谢。然后又不忘谦虚地说我口音太重,折磨了听众的耳朵。爱谧说有口音显得生动,纯正英语其实很乏味。她很佩服我能把复杂观点阐述得深入浅出,明白易懂。而且回答问题机智,幽默。她越夸奖我,我越觉得她漂亮,有风度。她身材修长,五官端正,皮肤细腻光洁,没有洋人常见的雀斑,却有外国女人中少见的一种“缺陷美”:那两个令人一醉方休的深酒窝。嫣然一笑时,千杯万盏到心头。她的一双大眼温柔,写意,传神。我尤其欣赏她身上自然流露出的那种优雅中隐含忧伤的深宫怨女式的惨淡美。

“你真美。”我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谢谢。你看上去也很好。”

“不。我眼睛太小。”

“你是典型的亚洲眼。纤细,含蓄。”

我开怀大笑,爱谧无声微笑。我们俩居然一见如故,迅速切入人身话题。

后来莫什尔也跑过来向我祝贺。我们仨一块儿就上午的会议内容又交换了半天意见。

大凡学术会议都分发言和壁报两部分。轮上发言的是少数,多为壁报交流。后者活像农贸市场上做买卖。作者是卖主,站在自己壁报前津津有味地向观众兜售自己的观点或新发现。观众则走马观花,指指点点。陌生面孔除非长得很有特色,往往视而不见。可是自打和爱谧邂逅后,总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她。她确实鹤立鸡群,使我们这些普通女博士们一个个相形见绌。我首先自惭形秽。后来发现莫什尔刻意回避爱谧,尽量减少直接对比的机会。人们普遍认为学历和长相成反比。倒不是丑女比美女智商高,而是丑女少受外界干扰,寡不寡欲,皆能清心,专注于学问。我不知道像爱谧这样令人心旌荡漾的美女是如何一路攀登到象牙塔上的。无论如何,爱谧提高了我们女博士的相貌平均值。

吃晚饭时,爱谧把我组合到澳大利亚同事们的饭桌上。我因此结识了袋鼠之邦的一大群男女青年。会议结束后,在爱谧的怂恿下,我跟她们实验室的几个成员一起驱车到奥兰多市观赏迪斯尼乐园。我本来就不灵光的英语听说能力又被澳洲口音折损了一半,死活听不懂他们的行动计划,结果在乐园内迷了路。寻找了好半天,忽然发现她们的技术员J急匆匆奔驰而过的身影,急忙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不放,一直跟踪到男厕所门口才戛然却步。J带我归队后大受称赞,大家都夸他尿急立功。每个女士都在他头上摸两把或肩上拍一下作为奖赏。J显得比大观园里的贾宝玉还得意。从此爱谧总亦步亦趋伴随着我,一字一句地慢慢向我介绍下一步去什么地方,干什么,并指出魔术王国的入口,告诉我任何时候走失,就到那个集合点守株待兔。

晚上有两个人去了朋友家,我们剩余的四个人在汽车旅馆预订了两间房子。J想和爱谧同住一室。爱谧回头征询我的意见。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异性分子,又不想显得少见多怪,就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怎么都行。爱谧微微一笑,又用目光询问女博士生G。G已经开了一个房门,歪着头倒在沙发上说:“我困得不想思考。”

爱谧就把J推进G的房间,轻轻说了声晚安。她接着右手朝我一挥,示意我跟她继续前进。我俩在隔壁另一间下榻。

洗涮完后我们躺在床上胡拉八扯。我说我明年就要毕业。爱谧告诉我她也正在写论文,写得头痛又失眠。有了同样的话题,我俩就没完没了地闲扯。

“听说你有个丈夫,有个孩子?”

“是。蜗牛背壳爬行,难得轻装上阵。”

“你的旅程安排是对的。我犯了顺序性错误,企图先立业后成家,错过了约会的黄金时段。”

“我的家庭合成主要归功于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我当时无所事事,能做的只有结婚生子,建立家庭。”

“要是能把中国的文化革命引进澳大利亚,该多好。”

“你还需要文化革命去成全你的家?照你这样才貌双全的佼佼者,和谁结婚,什么时候结婚,主动权都在你手中……”

爱谧眯着眼微笑着听我讲完,在两床之间的空气中用手指勾了个立体三角。我顿时明白了阳春白雪,和者盖寡的三角理论。在这个生态三角里,男人找对象眼睛向下,所以位置越高,覆盖面积越大。女人找对象眼睛向上,位置越高选择性越小。像爱谧这么优秀出色的女子,我也不忍心劝她从顶角上跌到底边来,珠混鱼目。只好仰望着她的孤独。

我们从家庭扯到事业。爱谧问我毕业后的去向,我说我年龄太大,没有多少选择。她这才吃惊地发现我是半世纪老人,足足大她两个十载。她安慰我说:“简历上不需要写年龄。”

“但是人们能从我的简历中读出年龄来。”我沮丧地说。

爱谧点了点头。过了半晌,她指点迷津:“你应该去公司求职。公司重视经验而不大追究年龄。”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我同时还一直竖起一只耳朵倾听隔壁动静,却不好意思打听J和G怎么能随意同居呢。

没想到一年后我儿子去阿根廷开会,被他的女老板要求同租一室。儿子告诉我他们的住宿安排后,我感到很别扭却又不想失言。便嘱咐他晚间晚归,早晨早出,给女老板留点自由活动时间。

更没想到前年我也遇到异性邀请。当时我因为有了自己的科研基金,开会时便独订了一个房间。可是D的一名男研究生找不到室友,当着实验室众人的面请求我允许他在我的房间挤一挤。我因为有1995年的经历和儿子的经验,知道这不是恶作剧,便找了个借口缓冲局势:

“等我问过我先生后再说。”

“咳,艾玲!你不会多此一举吧?”D在一旁插了话。他辞虽不严,却显得很义正,好像我侵淫了他们的圣洁。

和男博士生同宿舍的几天,我心里一直想着爱谧。后悔当年没有和她开诚布公地讨论一下西方世界清纯男女同室的问题。自打迪斯尼分手后,我已经多年没有看见她了。她实验室里的G和J也奇怪地销声匿迹了。

去年十月份我应邀到罗德岛州参加四年一度的世界睡眠呼吸研讨会。被邀请的人不多,会议组织者包吃包住,与会者全部住单间,没有客观事物使我联想起爱谧。

第二天晚上就餐时,一位雍容富贵的夫人提着个精制手袋,款步走过来。她用含笑的目光向我打招呼。我以为她在找座位,便抱歉地告诉她我旁边的椅子已有主了。

“艾玲,你不认识我了?”她不失风度地微笑着。

“哎呀,是你!爱谧,对不起。”我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为自己的穷记忆和不得体的陌生感发窘。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故人。都怪我日新月异。”爱谧慢条斯理地说,还是那么温文尔雅。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她说的是事实。是她变了。

爱谧已经变成一位地地道道的中年妇人。一双明眸不如先前清澈晶莹。依然白皙却不再光洁的颜面上满是岁月留痕。胸、腰、臀三围,围围胀满。

我掩饰着失望和吃惊,一个劲夸她的记忆力比我好。

“你不要对自己太生硬。我这么轻易地认得出你,只是因为你依然如故,好认。”她优雅地抱了抱我,拍了拍我的肩胛骨。然后像欣赏艺术品似的仔细打量着我的脸,不无羡慕地说:“你对岁月的免疫力可真够强。”

“你其实也没有变多少,还是这样亭亭玉立,风度翩翩,学者气味十足……”

“不,我已经不做学者了。”她从手袋中取出一张印制考究的名片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那是澳洲一个医疗器械公司的名片。她的身份是科学家和项目经理。她说他们的公司是这次会议的赞助成员之一,所以她前来和一些专家会谈。

“你下海了?”我睁大眼睛问。

“混水摸鱼罢。”

“摸到的鱼够一家大小吃吗?”

“一家大小?你在问我的家庭编制?”

“不。中文用一家大小来强调家庭成员的繁杂和拖累。”

“那你们用什么来说明家庭成员的单纯?”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太生动了。我吃饱了,我的家就不饿啦。”爱谧兴致勃勃地说。

……

“没有扩张?”

“没有扩张。”

“还在酝酿阶段?”

“根本没有启动。”

“不管白马黑马,是个王子就应采取行动。”我想她肯定是太挑剔。

“我连贫儿都不排除做为目标。”

“那是因为马克•吐温把王子和贫儿置换了。”

她抿着嘴轻轻地笑了,又笑出了那种深宫怨女式的忧伤。

后来的几天我们还交谈了不少,她说她到这儿来是拉学术带头人下水,把科研工作商业化。还问我愿不愿意申请他们公司的项目。我说我不是带头人,无法做主。又没有社会关系,还是做基础研究安全。我问她为什么不留校当教授。爱谧说她在学校打交道的多是小弟弟妹妹。心想社会上大哥哥姐姐多点。可是几年下来,自己又变成了大姐姐。

爱谧又问起我的家庭生活。我觉得在她面前炫耀幸福或诉说痛苦都对她不公平,便莫名其妙地说,婚姻和事业,对立又统一。她隐隐皱了皱眉头,又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其实她不知我所云,我也不知我所云。蹩脚英语的重要功能就是在我找不出话时仍能滔滔不绝地顾左右而言他,却不被对方认为思维混乱,顶多说你个表达不清。

一直到分手,我也没有弄清爱谧为什么至今孑然一身。心里徒然滋生了份杞人忧天式的沉甸。

我真希望我们没有这次重逢。

在新港的长虹桥桥头,我和爱谧执手道别。我突然想起美国各州都有自己的箴言。便问爱谧罗德岛州的箴言是什么。

“希望。”爱谧脱口而出。

“啊!我们站在希望上。”我顿时兴奋起来。

“是。我们置身希望中。”爱谧的情绪也被我感染。

我们两人带着灿烂的笑容,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