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高八斗竞风流
2006-02-02杨红玉
刘勰《序志》中把《文心雕龙》分为四大部分,第四部分可以称为文学评论,周振甫说,文学评论部分,“即从文学史、作家论、鉴赏论和作家品德论的角度来探讨文学评论”[1],所谓作家论即为《才略》篇。纪昀评《才略》曰“各论其人”[2],指出《才略》篇是专门批评论述作家的。刘永济解释“才略”二字说:“才略者,才能识略之谓也,属之人。”[3]詹锳说:“《才略》篇是专门评论作家的才思的。‘才略就是才思和识略。”[4]这些观点都指出《才略》是论作家的。确实,《才略》篇按照历时性的顺序对九十七位作家进行了评说,比较系统完备,令人赞叹。那么刘勰又是按照什么标准来评论作家的呢?这就要落实到作家的作品上。
一
《才略》的开篇可以说是开宗明义:“九代之文,富矣盛矣;其辞令华采,可略而详也。”也就是说作家的才思和识略是要落实到“文”的“辞令华采”上的。“辞令”就是指文章的辞体、文辞;“华采”,就是指文辞所呈现的审美效果。《才略》整篇下来,基本上评论了不同作品的文采优劣,充分体现出重视精彩文辞的美学品格,从中可以看出“辞令华采”也是衡量作家才略的标准之一。
文辞的美,在《才略》中有“文”、“采”、“丽”、“艳”等不同指称,都是表现了作品的艺术性。例如:“薳敖择楚国之令典,随会讲晋国之礼法,赵衰以文胜从飨,国侨以修辞捍郑,子太叔美秀而文,公孙挥善于辞令:皆文名之标者也。”“荀况学宗,而象物名赋,文质相称,固巨儒之情也。”“张衡通赡,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诸子以道术取资,屈、宋以《楚辞》发采。”“汉室陆贾,首发奇采,赋《孟春》而进《新语》,其辩之富矣。”“王褒构采,以密巧为致,附声测貌,泠然可观。”“仲舒专儒,子长纯史,而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子云属意,辞人最深,观其涯度幽远,搜选诡丽,而竭才以钻思,故能理赡而辞坚矣。”“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景纯艳逸,足冠中兴,《郊赋》既穆穆以大观,《仙诗》亦飘飘而凌云矣。”
文辞的美除了可以用这些词直接来形容外,刘勰还从不同的方面说明了文辞的重要。他认为文学作品必须文质相称,例如“五子作歌,辞义温雅,万代之仪表也”,“文质相称,固巨儒之情也”,“吐纳经范,华实相扶”。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辞采之美是文章不可或缺的特征。
再来看一下《才略》的结尾,“赞”曰:“才难,然乎?性各异禀。一朝综文,千年凝锦。余采徘徊,遗风籍甚。无曰纷杂,皎然可品。”刘勰先是说明各位作家有“性各异禀”的“才”,然后转化成“锦”般的文章。“余采徘徊,遗风籍甚”是说丰富的文采长期流传,良好的风尚更加盛大。也就是说文章的“辞令华采”是由“性各异禀”的“才”转化而来的。刘勰认为,这些东西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皎然可品”的。也就可以看出刘勰是用作家的才略来论文章的“辞令华采”的。这就回应了开头,“其辞令华采,可略而详也”。也就是通过肯定作品的“辞令华采”,而肯定了作家的“才略”。
二
“辞令华采”是从相对外在的客观形式上来分辨、分析出作家的才略的,那么对作家来说,才略又有什么样的表现呢?这主要表现在文学创作上的才气上,也就是从文学创作角度对作者创作的才华提出的要求。
通过上面的“赞”,我们也注意到,刘勰认为创作才能即才气是一种很难得到的精神资源,发出了“才难”的感叹。因为人的禀赋不同,“才”不同,在历代文坛上才表现出各种纷杂的作品。刘勰提出了“各其善”的观点:“成公子安,选赋而时美;夏侯孝若,具体而皆微;曹摅清靡于长篇,季鹰辨切于短韵,各其善也。”“各其善也”是说他们的才能不一样,各自有各自的优点,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擅长。还有“刘向之奏议,旨切而调缓;赵壹之辞赋,意繁而体疏;孔融气盛于为笔,祢衡思锐于为文,有偏美焉”也是这个意思。
可以看出刘勰在《才略》中所推崇和赞誉的作者之“才”是各有千秋的,如“张衡通瞻,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是则竹柏异心而同贞,金玉殊质而皆宝也”;“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恒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桓谭著论,富号猗顿,宋弘称荐,爰比相如;而《集灵》诸赋,偏浅无才;故知长于讽论,不及丽文也”;“琳瑀以符檄擅声,徐干以赋论标美,刘桢情高以会采,应埸学优以得文,路粹杨修颇怀笔记之士,丁仪邯郸亦含论述之美,有足算焉”;“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人巧而不制繁;士龙朗练,以识检乱,故能布采鲜净,敏于短篇”等等。指出作者才气各异,性格各异,从而形成各自不同的创作个性,使文学表现出不同的优势和特色,呈现出不同的风格和不同的审美旨趣。
另外,在评论作家时,除了说明社会公认的成就外,还特别点出刘勰自己欣赏的才气。比如:荀子除了“学宗”,刘勰更称道其“象物名赋,文质相称,固巨儒之情也”;在董仲舒的“专儒”与司马迁的“纯史”外,刘勰还称道他们“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冯衍有“雅好辞说”,但又有“坎攥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刘勰自己欣赏的后者之“善”,有什么特殊呢?应当是后者更具备艺术特点的意味。
三
刘勰评论作家运用了什么样的批评方法呢?
一是并列法。并列有两种,一是相同文体相同特点的并列,如“虞夏文章”的“辞义温雅”、“吉甫之徒,并述诗颂”;枚乘邹阳“膏润于笔,气形于言”;董仲舒司马迁“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王延寿“其善图物写貌,其枚乘之遗术欤”;“路粹杨修颇怀笔记之工”;“丁仪邯郸亦含论述之美”;刘琨卢谌“亦遇之于时势也”;殷仲文谢叔源“并散辞体,缥缈浮音,虽滔滔风流,而大浇文意。”二是相同高下优劣并列。如战代文士的“扬班俦也”;“傅毅崔漏,光采比肩”;“(崔)瑗(崔)宦踵武,能世厥风者矣”;杜笃贾逵“亦有声于文”;张衡蔡邕“竹柏异心而同贞,金玉殊质而皆宝也”;嵇康阮籍“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傅玄傅咸“并桢干之实才,非群华之萼也”;张载张协“才绮而相埒,可谓鲁卫之政,兄弟之文也”。以上这些,是无比较意义的并列。
二是比较法。《才略》篇中刘勰常常比较两位作家的优劣。如班彪班固、刘向刘歆两父子的比较,旧说以为后辈的班固刘歆超过前辈的班彪刘向,刘勰经过比较,认为双美并善。又如王逸王延寿父子的比较,认为王延寿继承父志,但在“绚采”上又高出其父。最为人称道的曹丕曹植的比较,刘勰通过二人才略与各自擅长的文体及风格的比较,得出各有其优长的评价,反驳了“俗情抑扬”论点。此外,又有杜笃贾逵与崔骃傅毅的比较,“迹其为才”的结果,杜贾为“崔傅之末流也。”这类比较又有时代之间间的,如:“然自卿渊(司马相如王褒)已前,多役才而不理学,雄向(扬雄刘向)以后,颇引书以助文,此取与之大际,其分不可乱者也。”
三是辨证法。刘勰在《才略》篇中这样论及曹丕《典论论文》的批评方法:“《典论》辨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矣。”“迭用短长”即是一分为二的辨证评论方法。刘勰所佩服的亦是他所遵循的,在《才略》篇中,他很能从短长两方面来评论作家,所谓“褒贬于《才略》”,其意义之一就是对作家有褒有贬。如篇中称赞司马相如“洞人夸艳,致名辞宗”,但批评他“理不胜辞”,又引扬雄“文丽用寡者长卿”的话来证实自己的评论。其他如:称李尤赋铭,“才力沉腿,垂翼不飞”;王逸“博识有功,而绚采无力”;又如晋末数家:袁宏的“卓出而多偏”,孙绰的“伦序而寡状”,殷仲文、谢叔源的“解散辞体,缥渺浮音”等。如此评论最为突出的例子是对陆机的评论: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
总之,《才略》的艺术价值远不只这些,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的作家专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从文学批评上给了我们很大启发。
注释:
[1]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中华书局,1986年.
[2]詹 锳,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3]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M],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
(杨红玉,三峡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