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悲剧与人的悲剧
2006-01-30刘莲
刘 莲
鲁迅先生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撕毁给人看”。从这一层面上比较《哈姆雷特》与《夜宴》,可以看出,前者毁灭的是人的精神——人文主义理想和信念;而后者侧重对人的原始欲念——权力和情感的毁灭,因此《哈姆雷特》表现的是人性的悲剧,而《夜宴》上演的则是人的悲剧。
两部作品都发生在特定的动荡时代,之中无不弥漫着“乱”:混乱的宫廷、混乱的伦理、混乱的人性;在“乱”中,又都给观众展现了生命中的种种阴暗和苦质现象,诸如“谋杀”、“篡位”、“复仇”、“抑郁”、“悲情”、“死亡”等等。但不同的是,《哈姆雷特》是对二十世纪西方哲学家乌纳穆诺所说的“知性”与“情感”的全面观照,而《夜宴》缺乏从“知性”意义对悲剧的生命思辨。
悲剧形象:“脆弱的芦苇”与“会思考的芦苇”
“人是脆弱的芦苇,但他是会思考的芦苇”,把十七世纪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这句话拆开来分别放在无鸾与哈姆雷特身上,还是比较恰当的。无鸾的脆弱在影片得到了充分的显现:无鸾钟爱婉儿,无奈婉儿成了自己父亲的皇后,所以借巡游学习曲戏,其实是逃避情殇的打击。不是父王突然暴毙,他情愿在艺馆里永远作个寂寞的歌者。他不像哈姆雷特那样会伪装自己,他需要借助灰白色的面具来掩饰自己,以免真情实感因喜怒形于外而陷入自身危机。无鸾亲眼见证青女爱的告白,让他深深感动,可在两个女子之间,无鸾脆弱地没有取舍的机会和权利,只有情感表现的困惑与隐秘,可见他骨子里天生有着逃避的个性。所以我们看到的无鸾是被动的、木讷的,虽有感情却“知性”贫乏的人物形象。
同样怀揣强烈的复仇欲望,哈姆雷特也想痛痛快快地报仇,但他没有直接实施复仇行动,而是成为一个“疯颠”的思考者。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哈姆雷特在行动之前,首先着眼于人、事的价值而非具体的人与事。这样,他没有把复仇当作是纯粹的杀死仇敌一了百了的事件,他的目标也并非是消灭克劳狄斯的肉体,对他来说,重要的是复仇的价值要有所属,即其复仇行动的结果是既能消灭了克劳狄斯的肉体,又消灭了克劳狄斯所代表的罪恶本身。强烈的价值感使哈姆雷特不得不面对杀与不杀的问题、么时候行动与怎样行动的问题。另外,即便哈姆雷特下定了复仇的决心,也没有忘记对生命价值的思考。他的内心深处还在不断地进行人类生命价值的哲学探讨,涉及到了人的生存、死亡与灵魂等形而上的问题。如此,一个复仇计划就演绎成了一场痛苦的思想斗争。他不仅看到了他人心灵的丑恶,而且也看到了自己的心灵黑暗。“我心情如此沉重,直觉得大地这一幅大好的框架是伸到茫茫大海里的一座荒凉的山岬”,“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我的罪恶是那么多,连我的思想也容纳不下。”“美德不能熏陶我们的本性”,世界也正因此成了“牢狱”和“荒原”。他渴望用进步的人文主义思想改造社会,但严酷的现实已击碎了他昔日的梦幻,梦幻的破灭意味着他的生活理想与信念的破灭。正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才使他踌躇难决,苦思焦虑。可见,莎士比亚的笔触深入到了人物灵魂的底部,巧妙的对白运用,又透视出了人物复杂深邃的思想和感情世界。尤其是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的思考已经远远超出了复仇本身,使之更具人文思想内涵。
人物性格是展现悲剧主题的主要因素。不知若干年后,人们对无鸾这一株“脆弱的芦苇”还能有多少记忆,但“会思考的芦苇”哈姆雷特仍将是光芒四射的永恒形象。
悲剧内容:表层情调与深邃人性
《夜宴》最吸引人的是美轮美奂的画面以及或雄浑或幽远的音乐,这些表层情调的设计,给人物活动营造了合适的悲剧氛围,也无疑给观众一种美的享受。但由于在此方面过多的付出,奢靡的渲染,却忽视了对作品最重要的人性深挖。如无鸾只在听闻父亲死讯和面对奸诈的叔父时才倍显痛苦,而他内心那极其隐秘的情感挣扎,却很难被观众体验到;婉后对厉帝和无鸾的爱恨情仇应该是复杂的,但演员单一外化的表演并未给观众展示其深刻的心理矛盾与斗争,此后随着做女王想法的出现,她的内心只充斥着权利欲望的膨胀;青女的内心世界更是令观众费解,她出于何种原因对无鸾如此痴情,她内心的巨大痛苦又体现在哪里,青女的这些真情实感没有得到充分表现,于是不能很好地感染观众,感动不起来,以致青女最后说出“即使所有人都抛弃了他,我也不会抛弃他,爱情不会”的深情表白,也只能令观众忍俊不禁了。所以,《哈姆雷特》那丰富深邃的人性阐释随故事表层情调被无节制的渲染而所剩无几,观众虽看到了所谓“黑暗”、“荒淫”“阴郁”“残暴”,但已被这些外在的形式所吸引,于是很难将个体情感带入影片,很少去体会主人公的内心活动,这样《夜宴》流于形式而失去内涵。而《哈姆雷特》在形式和内容上更为和谐统一,蕴含了浓厚的生命悲剧意识。
《哈姆雷特》展示了人性本身的矛盾、人性与社会道德、秩序和理性法则之间的冲突,充分体现了人性的弱点在命运困境之中无奈的挣扎及所导致的必然的毁灭。在昔日的理想被击碎的情况下,他一方面激愤地诅咒这个“冷酷的人间”,一方面又深入地思考与研究生活与其间的人。他认识到人并不像人文主义者所颂扬的那样如神一般圣洁,相反,人的情欲在失去理性规范的制约后会产生无穷的恶,社会也就趋于“混乱”。哈姆雷特与奸王、母后、廷臣的冲突,他自身的理智与情感、信念与欲望之间的冲突笼罩在复仇的过程中,构成了内与外双重矛盾冲突。而外在冲突在根本上又起因于人的内在精神与心理因素的差异,并且外在冲突最终又是为展示心灵服务的。所以,哈姆雷特形象的魅力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形象心理蕴含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他追怀理想又对现实的丑恶感到失望;向往人性的善又深信人自身有恶的渊薮;想重整乾坤又因人性之恶的深重感到回天无力;觉得人生无意义又对死后的世界充满恐惧;爱母亲和奥菲利亚又恨她们的“脆弱”……等等,这一系列的内心冲突描写充分展示了人性的丰富复杂。对于次要人物的描写也是如此,天真善良的奥菲利亚屈从长辈的意志,她深爱哈姆雷特,同时也热爱父亲。当两者都失去时,她便发疯了,在她的内心交织着爱情与封建道德之间的冲突。
《哈姆雷特》也有《夜宴》的浪漫主义色彩,也有通过想象构成的一幕幕奇特怪异的场景,诸如老王鬼魂在凄惨月光下的显现,黑夜荒芜墓中的戏谑格斗等,但这些诡异的色调是铺垫、陪衬或紧张后的放松,是服从、服务于剧作深刻的内容,并没有被大肆渲染。也正因为如此,莎士比亚浓聚笔墨为我们展现了一出复杂的人性悲剧而不仅仅是人的悲剧。
悲剧意义:个人的与历史的
《夜宴》与《哈姆雷特》都是反映特定时代现实状况的作品。只不过前者的笔触拘泥于宫廷之中,勾画出的是五代十国王宫的混乱朝纲、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和凶残杀戮等血腥场面,无鸾、婉后、青女、殷隼的悲剧主要是个人因素导致的个人欲望和情感不能实现的悲剧;《哈姆雷特》则更具社会历史层面含义,无不显示一个矛盾重重、浊流泛滥、内外交困、险象环生的国家现实,它的悲剧冲突是多层次的,也是无所不在的,令人不禁联想到十六世纪的英国社会状况。且哈姆雷特的悲剧已超越了个人的悲剧,而是人性的悲剧、人文主义者的悲剧,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的悲剧”。哈姆雷特的悲剧之所以有震撼的力量,就在于它透过人性的表层描述,深刻地反映人物的精神和价值取向。在哈姆雷特身上,流露出作家对文艺复兴时期人的命运与前途,以及社会的危机动乱的深深忧虑,同时还有对理性、秩序和新的道德理想与社会理想的呼唤。
从悲剧形象、内容和意义上比较两部作品的悲剧价值,毋庸置疑,《哈姆雷特》的成就是《夜宴》所达不到的。
(刘 莲,石家庄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