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审讯桌》主题思想解读
2006-01-30夏秋芬
80年代末期:“当时的苏联经济濒于崩溃,党的领导层贪污腐败、破坏法制,社会道德堕落,‘夸夸其谈,装模作样,双重道德之风盛行,人民的生活条件得不到应有的改善。”[1]针对这一“世纪末”的社会现实,马卡宁创作了一系列具有反思性质的小说。小说《审讯桌》正是这一时期的典型作品。像当时的许多作家一样,马卡宁把反思的矛头指向了当时的苏联社会状况。马卡宁在小说中描绘了苏联时期的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审判”制度。作家明确地指出,苏联社会人们普遍感到精神压抑、人人自危的根源就在于苏联时期的社会审查制度对人的个性的戕害和对人的精神自由的全面剥夺。
在小说《审讯桌》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政权之间的关系是揭示其主题思想的重要方面。人与社会的联系、人与人的精神和心理的交往都是靠这张铺着呢子、中央放着长颈玻璃瓶的桌子来维系的。这张普通的桌子把人严格地分为相互对立的两种类型。一种类型是坐在桌子一侧的没有名字、只有代表他们身份的抽象的人,也就是高高在上的审讯者;另一种类型就是坐在桌子另一侧任人宰割的被审者,即“我”的形象。这里的“审讯桌”形象实际上象征着“违背民主原则、压抑个性、破坏法制的苏联社会模式。”[2]在这种社会模式下,人与人的关系被定位在审问与被审问的关系上。在这个社会中,没有人可以摆脱这种社会模式而超然于外。作家在小说中,把人的生存空间构筑在一个人们无法逃脱的由无数张审问桌所构成的迷宫中。在这里,人生就像是由一个接一个、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审判构成的。人们生活在这个“迷宫”中根本无处逃遁,不由自主地处于审问与被审问的双重位置上。只要这种“审判性”的社会制度存在一天,人们就不可能摆脱受审问的命运——随时随地会接到审判的通知,随时随地要做好被盘问的准备。马卡宁在小说《审讯桌》中详细地描绘了审讯时的场景以及审讯者与被审讯者的心理感受和精神状态,从而使审讯成为人生的缩影。主人公“我”使出浑身解数参加一场又一场激烈、残酷的战斗。在这些智力和体力的较量中,失败者会遭到惩罚——在地下室接受肉体的拷打。即使赢了,也不能称之为赢,因为这只是人生中漫长审判中的一次,况且负罪感、恐惧感已经深入内心。我们看到,在小说中,正是这张铺着呢子、中央放着长颈玻璃瓶的桌子阻碍了人与人之间的正常社会交往和心灵交流,更不用说人的平等和尊严了。众所周知,人是社会化的动物,人离不开人,人需要正常的社会交往和感情沟通。而在小说《审讯桌》所构筑的艺术世界中,由于审讯桌的存在,人与人的关系发生了扭曲、变形,人与人的关系是极其对立的,人在不遗余力地残害人的灵魂、践踏人的个性。因为审讯是残酷的。它的残酷并不在于它所依据的法律条文的严厉苛刻,也不在于被审者所犯下的罪行不可饶恕。小说中的审讯所依据的法典只是要求对过失者进行“同志警告、社会指摘”等,并没有明确的法律依据。而且被审者所犯的过错也常常是微不足道的。它的残酷在于它对人的灵魂的无情拷问。由于“在桌子后面进行的审查,既没有条文也没有款项,因此你不得不用自己生命的全过程来支付自己的罪行费。”[3] 审问是没完没了的,审问者要的是被审者灵魂的全部,并且不达目的不罢休。审问者为了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追踪、瞎闹、哄骗”,被审者“隐瞒、挑衅、妥协”,往往疲于应付。因为问题常常令人难以回答,“为何你的兄弟住在医院里?——为何你给自己的儿子两次,哦不,三次重新登记户口?——为何一百年前,你喝醉了酒,在拐角处朝莫斯科人牌汽车踢了一脚,把它的一侧踢瘪,被传到法庭,并且又怎样得以逃脱——为什么?”(P36)人几乎不可能在自己的灵魂中保留一点点隐私。
思想家别尔嘉耶夫一向对凌驾于人的灵魂之上的独裁与暴力充满厌恶:“世界上任何权力,哪怕是圣徒的权力,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无权批准对精神实行专政,即使在对经济和政治实行专政的情况下也不能这么做,经济和政治上的专政并不是正常和合乎愿望的体制,但有时却是一种不幸的必然。精神上的专政,对创造、思想和言论实行专政,则不是必然,而是一种恶……”[4]小说《审讯桌》所展现的正是这样一种“恶”。在这里,人们没有与他人的和睦相处,没有精神上的和谐安定,有的是孤独感、忐忑感、恐惧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尊重、互相信赖,没有对个性的尊重,对精神自由的追求,有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残害,有的是对个性的蔑视,对精神自由的摧残。本来,人在结为群体后应该感受到的是安全、宁静,但是在小说 《审讯桌》中个体在强大的社会力量面前显得无能为力,以致个性丧失、全无精神自由。人和社会的关系其实已经成了囚犯和监狱的关系,人在社会这个监狱中失去了人最宝贵的个性和精神自由。
小说标题所点明的形象——桌子,在古代俄国就是政权的象征,而一张铺着呢子、中央放着长颈玻璃瓶的桌子在苏联时期更是普通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作者以此为题,无疑象征着苏联时期特殊的政权形式——苏维埃政权。众所周知,苏维埃政权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多数人占统治地位的政权形式。它追求建立一个人人平等、没有人剥削人、没有人压迫人的新社会。目的是美好的,但是否人人开始过着幸福和自由的生活了呢?
小说《审讯桌》正是通过主人公“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无数次的审问展示个人在苏联社会中的生存状态。正如俄国著名的思想家别尔嘉耶夫所说,“在我们的民主制社会的意识形态中,所有的责任和所有的自由都被转移到了庞大的群众机构中。”[5]在苏联社会宣扬的“集体主义”坚持多数人拥护的就是正确的。小说《审讯桌》表现的就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绝对权威和优势。审讯者,即由各行各业的代表所组成的“人民委员会”,是多数人的一方,他们对代表个人利益的被审者极尽压迫、摧残之能事。马卡宁在接受采访时说道:“首先令我关注的是这样的思想——一个有个性的人怎样能在牢不可破的群魔氛围中生存下去。个性怎样能在全面的集体主义化时期表现出来?一个人在不自觉之中也会对社会声言,你们是这种人,而我是另一种人,或者说,我想成为另一种人。可以认为,曾经有过或者是曾经应该有过表明这种对立的方式。如果一定要谈谈目的,那么,表明个性的过程就是我的目的。”[6]在马卡宁的小说《审讯桌》中,展现的正是“全面的集体化时期”的人的个性被摧残的过程。作者通过主人公“我”面临审问时的精神煎熬和“爱”审讯的心理畸形表现个人的精神追求与集体社会体制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说明多数人所拥护的也可能是错误的道理。“没有被任何东西限制的抽象的民主制,轻易地就走到了敌视人的精神、敌视个性的精神本性的地步。”[7]在这种政权体制下,人只能是丧失个性的人,没有精神自由的个体,人只能处于被奴役的地位。
作家正是利用小说《审讯桌》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政权的关系的扭曲、变形来警示人们,如果人丧失了精神自由,没有个性独立和人格尊严,人的生活、人的精神状态会是多么的可怕、可怜、可悲,人只能苟且偷生,或者像小说中的主人公“我”一样,通过死来寻求解脱,一生都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幸福。
作品的主人公“我”已经年过半百,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胆战心惊的审讯。 “我”尽管表面上家庭和睦、生活稳定,但实际上惶惶不可终日,总是生活在紧张、不安和恐惧之中。“我”不愿家人担心,也不愿承认自己的脆弱,独自承担着审问带来的无穷无尽的折磨。事实上,即使告诉家人“我”的痛苦,也只是多了一个人受苦而已,因为“我”的妻子比“我”更为害怕审问。“我”时刻准备着下一次的审问,因为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我”坐在审讯桌的后面,拼命地躲闪,试图摆脱对方的“追捕”,一个疏忽,灵魂就被“扒尽”,“我”的一生就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审讯者的面前。即便在审讯之后,“我”仍然不得安宁,因为审讯者已经成功地把负罪感植入“我”的内心,而“我”无力反抗,只有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随时随地,“我”的思绪都会被不知何时即将到来的下一次审问所缠绕。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耗尽了“我”的一生。对于“我”来说,面对的不仅仅是欺凌和侮辱,更是对个性的摧残和对精神自由的完全毁灭。
主人公“我”的被摧残和被毁灭的形象集中体现在“我”的心理异化上。“异化,也称‘自我疏远,意为‘失去作为自我的存在。”[8]小说《审讯桌》中主人公“我”受审问的过程实际上是其丧失自我的过程。审讯者是绝对不允许受审者遮住自己灵魂的哪怕一个小小的角落的。“我”为了维护自己所剩无几的个性和尊严,遭受了巨大的身体和精神创伤。然而,无论“我”如何抗争,受审者的处境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在这里,个人的命运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而“我”也没有权利支配自己的生活。可以说,审讯这一事件已经主宰了“我”的生活。因此,“我”离不开审讯,没有审讯便不能活。于是,某一天深夜里,“我”来到了即将受审的地方,想要把手掌放在桌子上,一感觉到它,就因为过度激动而突发心脏病死去。肉体已经毁灭,而灵魂还在说:“请原谅,我有罪”。(P99)主人公“我”的心理异化再次震撼了读者的心灵。究其原因,在于人的“逃避自由”的心理。对于这一逃避自由的心理机制,哲学家弗洛姆做了清晰的解释:“如果人类个人化过程所依赖的经济、社会与政治环境(条件),不能作为实现个人化的基础,而同时人们又已失去了给予他们安全的那些关系(束缚),那么这种脱节的现象将使得自由成为一项不能忍受的负担。于是自由就变成为和怀疑相同的东西,也表示一种没有意义和方向的生活。这时,便产生了有力的倾向,想要逃避这种自由,屈服于某人的权威下,或与他人及世界建立某种关系,使他可以解脱不安之感,虽然这种屈服或关系会剥夺了他的自由。”[9]小说《审讯桌》中主人公“我”生活在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社会,获得了比专制统治下多得多的自由。但是,“我”在感到自由的同时也体会到了孤独、焦虑和无助。因为作为个体的“我”在“人民委员会”这个强大的集体面前显得非常渺小、怯弱和无能为力。自由对于“我”已经变得不堪重负,于是“我”选择了向集体靠拢。因为“一个人放弃了他独有的个性,变得和周围的人一模一样,便不再感到孤独和焦虑。”[10]小说《审讯桌》中审讯者的心理同样也发生了异化。审讯者的群体是由坐在审讯桌一边的十至十二个人组成的。他们是:“社会愤怒分子”、“那个爱提问题的家伙”、“当书记员的人”、“老头”、“花白头发戴眼镜的女人”、“美人儿”、“前党员”、“外貌平常的女人”、“正直的知识分子”、“有危险的年轻的狼”、“无危险的狼”。在“我”的眼里,他们是永远不变的,在审讯桌的后面完成对“我”的“围剿”任务。然而,“我”也知道,只有“他们在一起时才是他们”,他们“也会和我一样时不时等着传唤到铺着呢子、中央放着长颈玻璃瓶的桌子后面去谈话。也像我一样(也许就在这些日子里)被传唤到什么地方去过。”(P85)
我们看到,审讯者与被审者两个截然对立的角色竟然统一于一个人的身上。
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和普通人一样工作,享受着家庭的温暖、朋友的友爱,承担着生活中的种种艰辛和挫折。“社会愤怒分子”平常“心眼儿还不错,普普通通,稍稍显得有点儿阴郁,姓阿尼克耶夫。”“每每感到自己在生活中受骗,而又天赋不高。”(P3)他的妻子每年都要去疗养地找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他也无可奈何。他本性善良,甚至乐于助人。“他帮一个老妪过马路。帮干活的人把一只大箱子提到地铁站。给一个急匆匆的行人让路。”(P60)在“我”去“那个爱提问题的人”家时,发现他的姓是奥斯特罗格拉多夫,他们一家子坐在厨房等着喝茶,就像其他许许多多普通人在晚饭过后习惯做的那样。然而,一旦坐到铺着呢子、中央放着长颈玻璃瓶的桌子后面,审讯者就不再有人的任何情感,而担负起审问人的灵魂的崇高使命。“社会愤怒分子”,“一个傻里傻气的粗人,会说出挤兑人的话,把你压垮。”(P35)“那个爱提问题的人”平日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审讯桌旁却“十分活跃,据理力争”,宛如一个审讯高手;“老头”表面和善,却总是等着“我”被鞭打够了、折磨够了才示以真诚的同情;“美人儿”只觉得审讯浪费了她的大好时光,对“我”的遭遇无动于衷、漠不关心;“年轻的狼”残酷无情,紧抓住任何可以使“我”受折磨的机会;“党员”在生活中失势,企图在审讯中自欺欺人地获得权力的满足。总之,受审者“已经成为聚集在一起的人们磨炼自己智慧和发泄仇恨的靶子”。(P31)审讯者的形象让人又恨又怜:恨的是他们对被审者的残忍;怜的是他们自身作为被审者承受着同样的不幸。审讯者们人格的分裂,展示了极权统治下人的可悲的生存状态。人们的精神已经麻痹,对现存的社会制度无动于衷,而自愿地维护这一生存方式。这更说明了失去个性尊严和精神自由的人有着如何不幸的命运!他们既是受害者同时又是害人者。
同被审者“我”的心理异化一样,审讯者的心理异化也在于其逃避自由的心理机制,只不过他们的形式不同而已。审讯者的逃避自由机制更明确的形式“在于渴望臣服或主宰,即我们所说的受虐或施虐冲动”。(P11)审讯者一旦离开了铺着呢子、中央放着长颈玻璃瓶的桌子,马上变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任何特权,有的是各种各样生活的幸与不幸。这时,他们和被审者“我”一样,对代表集体主义的人民委员会一样充满崇敬和畏惧之情。他们作为个人孤独地面对世界,感受着自由带来的不安、孤独和焦虑。所以,他们用消灭自由的方式投靠具有权威的“集体”。与此同时,他们“想完全主宰别人,使别人在我的意志下完全屈服,使自己成为真神,甚至于做到与其同乐的地步,屈辱他们、奴役他们的最终目的无非是使他们痛苦,因为控制他人的权力越大就越使别人增加痛苦。”(P12)正如审讯者们通常在审讯时对被审者所做的那样。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马卡宁的小说《审讯桌》所表现出来的主题思想,不有对苏联社会审查制度的控诉,通过主人公“我”和审讯者的形象,我们也可以清醒地认识到人类自身的弱点。因为逃避自由这一心理机制“即使不对社会造成破坏性的后果,也会导致人的主体性的消解和萎缩性人格”。(P13)所以,人类要时刻警醒自己,既不要骄纵自大,也不要自卑逃避。
注释:
[1]金亚娜主编,《俄罗斯语言文学研究》(文学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76页。
[2]金亚娜主编,《俄罗斯语言文学研究》(文学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84页。
[3]马卡宁著,严永兴译,《审讯桌》,漓江出版社,2003年5月,第34页。下文中凡引自该书的只注页数,不列出处。
[4](俄)尼·别尔嘉耶夫著,陆肇明、东方珏译,《俄罗斯灵魂》,学林出版社,1999年1月,第228页。
[5](俄)尼·别尔嘉耶夫著,陆肇明、东方珏译,《俄罗斯灵魂》,学林出版社,1999年1月,第137页。
[6]转引自:金亚娜主编,《俄罗斯语言文学研究》(文学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12月,第340-341页。
[7](俄)尼·别尔嘉耶夫著,陆肇明、东方珏译,《俄罗斯灵魂》,学林出版社,1999年1月,第138页。
[8]智量、熊玉鹏主编,《外国现代派文学辞典》,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2月,第17-18页。
[9]转引自:衣俊卿、丁立群、李小娟、王晓东著,《20世纪的新马克思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4月,第310页。
[10].(美)埃里希·弗洛姆著,刘林海译,《逃避自由》,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8月,第101页。
[11]转引自:衣俊卿、丁立群、李小娟、王晓东著,《20世纪的新马克思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4月,第315页。
(夏秋芬,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