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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鲁迅小说中的“铁屋子”

2006-01-30孙昌松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0期
关键词:狂人荒原屋子

英国诗人艾略特在1922年创作了长诗《荒原》,通过人类失去自然生殖力来表现西方社会的腐朽、荒凉与死气沉沉,反映了西方整整一代人的幻灭与绝望。荒原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人类心灵的枯竭,表现人们对世界的深刻绝望和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意识。鲁迅虽然没有生活在“一战”后的西方社会,但作为一位文化巨人和思想家,他通过对人类悲剧命运的观照,特别是对危机四伏、凄凉惨败的荒原般的中国社会的透视,鲁迅用自己的精神痛苦铸造出中国的荒原意象——铁屋子。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对“铁屋子”作了的具体表述:“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就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回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你对得起他们么?”在鲁迅意识中,中国就是一间如此坚固、封闭、令人窒息的黑暗的铁屋子,它绝无窗户、万难破毁,中国人的精神状态就是昏睡,而他们的命运也只有一条——闷死。在这里鲁迅的绝望很彻底,他甚至反对大嚷,因为他认为既然铁屋子万难破毁,闷死的命运便无法改变,你惊醒了几个,只能增添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倒不如从昏睡入死灭。很明显,在这里鲁迅用一个“铁屋子”来象征自己彻底的绝望,我们也可以透过这“铁屋子”窥见一个先驱者的孤独的“荒原感”:宁愿孤独地承受寂寞和痛苦,也不愿大声叫醒其他人,绝望中显出虚无和顽强。那么鲁迅产生这种荒原感的原因是什么呢?

首先是他对中国尚是个“食人民族”的发现。这个发现要归功于《狂人日记》。在这篇小说中鲁迅塑造了一个被逼发狂的先觉的知识分子形象。“狂人”在日记中写道:“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地每页上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纸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正因为他是狂人,所以敢这样大胆地代鲁迅在中国这个人鬼混杂的社会里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但是这个发现是不能被文明之邦的臣民所接受的,他们认为这个结论不是危言耸听就是胡言乱语——只有狂人才能说得出来,只有疯子才相信。其实在一个人鬼混杂、是非颠倒、黑暗畸形的社会里,奋力反抗、坚决斗争、激浊扬清的人被视为异类、污为疯子是正常的。所以狂人成了鲁迅所假定的一种冲破传统、抗击旧世界的力量的化身,整个狂人凝聚了鲁迅作为清醒者的全部痛苦与愤懑,寄托了荒原上孤独战士的寂寞情怀。也正是从《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开始,鲁迅陆续树立了几个“狂人”的形象:如《药》中的夏瑜 、《长明灯》中的疯子 ,他们都是有正式发狂记录的人 ,另外几个便是《头发的故事》中的N先生、《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和“我”、《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和“我”、《伤逝》中的涓生和子君,虽然他们没有真正的疯狂症,但由于都觉醒过、反叛过,所以他们曾被庸众视作狂人。“狂人”形象系列可以说是鲁迅倾注了最大激情、饱含了作者的忧愤、带着作者深沉的思考所塑造出来的民族脊梁精神的象征。

同时通过这篇小说,我们应该看到,鲁迅并不是来做吃人故事的串讲汇编,而是通过这种“非常态”的现象,用他的非凡的洞察力,无比深刻地揭示传统中国人精神领域内更为普遍存在的“人吃人”现象的“常态”,揭示封建社会的本质。他要否定过去的一切因袭与传统,守旧的儒教孔道,腐臭的“祖传”、“老例”,吃人的伦常礼教,这些都是统治者桎梏人民精神的镣铐与枷锁。这种观点在他的《坟·灯下漫笔》一文中有着直接的表达:“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这人肉筵宴的厨房”,中国人长期受封建思想伦理道德的毒害和麻痹,他们深深地陷落在驯训、愚昧、自欺、懦弱、迷信的状态中而受奴役。所以说到底,中国历史上这种愚民的专制,是一种肉体上的加精神上的奴役,使被吃的人不知道自己被吃,而被吃的人无意中也在吃人。甚至“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地赞叹他们。”

鲁迅终于压抑不住怒火了。他在指出吃人礼教和制度的同时,更进一步地呼吁“救救孩子”,号召青年们起来反抗和斗争。

鲁迅发出第一声呐喊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无论是写小说还是杂文,战斗的锋芒特别犀利。可以说从他选择了一个疯子的视角开始,他也就等于选择了与社会对峙的立场,因此也就处于被所谓“正常人”隔绝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真正清醒的人面对一个沉寂的社会,产生荒原感也是必然的。所以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自己当时“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其次,他看清了中国人习惯于充当看客的嘴脸。关于这一点可以在他的小说中找到明显的痕迹。他的小说《示众》,没有情节、没有人物和环境描写,只有一个场面:看与被看。整篇小说只出现一个动作——看,但却凝结着鲁迅对中国人的生存方式、人际关系及人生价值的最深刻的观察与把握:在中国这个一切都戏剧化、游戏化的国度里,人不是充当看客就是被人看。这同时内蕴着鲁迅自身最痛苦的人生记忆与体验:日本留学时的“幻灯事件”中看客的形象给予他的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更严重的是纠缠于心的、无以摆脱的“被看”的屈辱与寂寞感。在这个意义上,《示众》可以说是作者对人世的客观把握与心灵世界的主观体验的一种契合。另外,他又通过对祥林嫂这类被看者的描写深刻揭示了看客现象的本质:其症结并不在于人们“愚昧”、“麻木”,而恰恰在于人们对不幸的兴趣和对痛苦的敏感,别人的不幸和痛苦成为他用以慰藉乃至娱乐自己的游戏。因此看客现象的实质正是把实际生活过程戏剧化,把理应引起的正常伦理情感和自然反应扭曲为一种游戏活动,在这一游戏中,看客把自身以外的任何痛苦和灾难均看作娱乐的对象。祥林嫂的痛苦被人漠视乃至赏玩,十足地反映出这种人生态度的残酷性。也正是通过对这种现实的人际关系和在日常生活中寻找精神满足的含混的价值取向的形象刻画,才塑造出了表面上麻木、混沌,实际上精明、残忍的看客形象,这群看客不仅可以欣赏喜剧、悲剧,还可以心安理得地欣赏丑恶、残忍。看与被看的双方都属于被压迫而不觉醒的庸众,看者实质上是通过鉴赏被看者的痛苦来使自身的痛苦得到排泄、转移,以至最后遗忘,同时也表现出看客的极度麻木。恰如鲁迅所说,正是在这麻木而残酷的痛苦转移中,“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这正是鲁迅所最痛心、最不能容忍的。于是在好奇的“看”与“被看”的背后,常常还有鲁迅一双冷峻、深邃的眼睛在看:用悲悯的眼光,愤激地嘲讽着看客的麻木与残酷,从而造成一种反讽的距离。正是这种距离,使鲁迅深深感到不被理解的孤独、寂寞,“要救群众,反被群众所迫害的悲哀”,以致被“无端吃掉”的恐怖,及对庸众不觉悟的悲悯、愤激,以至仇恨,但是看客依然是存在的,正是这种存在使一切牺牲都成为“演戏”,化为残忍的娱乐材料。“这种包围、销蚀着知识者或先驱者的一切真诚的努力,使之变得毫无意义,空洞、无聊和可笑。”“使思想启蒙者的呐喊消失于一片精神沙漠和思想荒原中,它使不惮于前驱的猛士悲哀地陷于无物之阵。无论是革命者的鲜血,还是普通人的不幸,都一概抹杀于冷漠和麻木,成为消磨于极平常,或者简直没事情的悲剧。”于是一种摇旗呐喊却无人回应,甚至被冷眼嘲笑的悲凉与孤独感便油然而生。在这种情况下,鲁迅只能是个大漠刀客,他面对的永远是冰冷的黄沙,无论你怎样奋力冲突、呐喊,你的周围永远都是死寂的沙漠——无物之阵。无论如何,鲁迅是从无所不在,并时有蔓延趋势的“看客效应”中看到一种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以及自我与周围环境的悲剧性的对立。鲁迅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里说:“在我自己,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墙。”“各不相通,并且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不仅“不会感到别人肉体上的痛苦”,更“不再会感到别人精神上的痛苦。”应该说正是这种隔膜与敌对引起的内心孤寂与苍凉构成鲁迅荒原感的一个重要侧面。

第三,他洞悉了中国人在历史上所处的地位与真实处境。他发现在中国历史里,“中国人向来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而中国“一治一乱”的历史不过是“暂时做稳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的循环,“盗寇式的破坏”和“奴才式的破坏”的循环,凭着历史事实鲁迅得出了极其沉重的结论:“仿佛时间的流驶独与我们无关。现在的中华民国也还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所有这些离经叛道的言论给他带来的只能是种种指责:立论片面、偏激、看不到历史的光明面、宣扬历史循环论,自然他被所谓的“文坛”逐出圈外,(当然他本人也不屑与之为伍的)成为一匹放逐荒原的野狼,但这种放逐只会更加坚定“狼”的“冷峻”与“残忍”的性格。

所以,鲁迅虽然处在中国这片巨大的荒原之中,并没因“无物之阵”而退却,而是在“反抗绝望”的一生中表现了很强的实践性与行动性,这就是他冲破荒原的努力与挣扎。他号召人们“坚执着人间现实,不要想拔着自己的头发脱离人间,既然在人间的沙漠中,就不要躲避风沙的打击,不要顾惜自己纯洁的皮肤而以瘢迹为耻。既然现代中国以政治斗争为社会历史发展的中心环节,就不要惧怕在政治的污泥中打滚,不要为自己的清高令誉而放弃了知识分子的社会良心的历史责任。”正是基于这种思想的支持,他不避御用文人的乱箭,不顾苦难的重压,而是对着中国社会的一切丑恶与阴暗举起了投枪,而他的眼光又是那样的犀利与深邃,所以每每命中这些丑恶与黑暗的致命部位。但这一次次的出击、搏斗,只会一点点加深他的孤独,一点点增加他的伤痛。不过他看来,“强者的生命在对苦难的战胜和超越中表现出欢欣与伟力。”所以他愿意选择这样的路——“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这就是一个“真的勇士”的选择——挣扎,反抗,哪怕是死在奋进的路上。到此为止,我们在《呐喊·自序》中所看到的绝望彻底的鲁迅并非真的就此沉默下去,而是最终选择了一条反抗的路,对于中国这座大“铁屋子”也由认为万难破毁转而以笔为投枪开始做一番努力了。所以纵观鲁迅的小说,我们可以发现其中贯穿了“铁屋子”情结,即由绝望到希望到抗争的心灵历程。

到此为止,我们可以看到,鲁迅不论是在小说还是在杂文中流露的“铁屋子”情结说到底是为了唤醒沉睡的国民灵魂,是时代的产物,也是时代的需要。在整个民族长期生活喘息在惨苦的奴隶生活中,呼吸在悲痛、绝望、彷徨、挣扎、呻吟、颓唐的气氛里的情况下,鲁迅靠着伟大思想家的锐利的洞察一切的眼力,靠着天才文学家形象生动、深刻犀利的笔锋,诊断国民精神的问题,塑造民族灵魂。他是中华民族不可缺少的脊梁,正是有像鲁迅这样的硬骨头的存在,中华民族才有了希望。

注释:

[1]熊沛军.鲁迅笔下狂人形象系列的精神特征[J].湖南文理学院学报,2005,1

[2]鲁迅.鲁迅全集[M].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7

[3]杨兹举.荒原野狼——鲁迅[M].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9.

[4]杨剑龙.揭示国民性病态的一面镜子棗再论鲁迅的《祝福》[J].山东社会科学.2005,3

[5]熊沛军,杜云南.鲁迅笔下“狂人”形象系列的精神特征[J].湖南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1

(孙昌松,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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