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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丘壑美

2006-01-30郁慧娟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0期
关键词:谢灵运山水诗写景

在文学史上,谢灵运乃大力创获山水诗的第一人。到他这里,山水诗日臻成熟,艺术结构为一代典范,被《诗品》列为上品,称“五言之冠冕”。[1]

谢灵运的山水诗多数作于他在永初三年出任永嘉太守之后。永初三年,谢灵运在朝廷受到排挤,被贬守永嘉。一向自负的诗人由此把对仕政理想的追求转为对东南奇山异水肆无忌惮的纵情遨游。“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过始宁墅》)试图在山水中安顿失意的灵魂;“壮士郁不用,须有所泻处。泻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岂惟玩景物,亦欲摅心素”(白居易《读谢灵运诗》)[2]道出了谢灵运纵情山水的奥妙。

谢灵运时代,山水理论有了质的飞跃。前代的“以玄对山水”,产生不了真正的山水诗,因为其志在玄。而谢灵运的“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述祖德》之二)之论一出,山水美景便大片大片呈现。“贞观”乃静观,诗人在遗落了尘世的俗情之后,方可观照山水实实在在的美,而不再是“玄”。由山水观照“玄”到由山水观照美,这是一种新的目光,一次从理念到审美的飞跃。自谢灵运始,人心专注于山水自然,个体以空前的积极主动姿态融入自然,自然山水在赢得了同主体平等的地位之后,作为客体,又不折不扣地容纳了主体强烈的自我意识。因此,诗人也在山水自然中获得了空前的抚慰。虽然这种沟通互动只是暂时的,但以谢灵运杰出的才思,以及他对山水的赏心之情,最终创作出许多优秀的山水诗。“康乐情深于山水,故山水之作弥佳。” [3]

谢灵运到永嘉太守任后,大病一场,直到第二年春天才痊愈。其山水诗代表作《登池上楼》即作于此时: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因。薄霄愧云浮,栖川祚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返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亦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诗人久病初愈,闷了一冬天,没心思理会节气的变换,因为无聊,“褰开暂窥临”,不料,一推窗,即被窗外的新春之景吸引了:倾耳聆听,大海的波涛之声隐然入耳;举目眺望,四围高峻的群山历历在目。和风飘拂,不知不觉间,初春温暖的阳光已经完全改变了残冬的寒冷。又一回神,看到池塘边上冒出了柔嫩的绿草,柳枝上跳跃着的不同的鸟儿在婉转欢叫。视听交替变化写来,勾画出一幅清新自然的山水全景图。面对生机四溢的春光,诗人脱口而出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两句诗既不堆砌词藻,也不使用典故,而是直叙即目所见,极自然地写出了象征春天的青草、嫩柳、鸣禽的变化,静中有动,表现出这一美好季节的勃发生机,同时也显露了诗人久病初愈之后豁然开朗的心情,历来受到人们的推赏: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元好问《论诗三十首》)[4]

谢灵运“池塘生春草”,造语天然,清景可画,有声有色。(谢榛《四溟诗话》)[5]

谢灵运非常注重人工的安排和雕饰,诗句词语对应十分整齐。而这两句,作为对句来说,“池塘”对“园柳”,“春草”对“鸣禽”,却不很齐整,但也因此显得自然、轻松而别有神致。诗中写景,融画入情,典雅清新,意境豁达。

诗人受窗外渐浓的春意感染,不由得触发了思乡之情与避世隐居之念,因为“索居”(单居独处),日子过得很不明朗;离开亲友人群,又难以让心情安定。看看仕途并无好转的苗头,谢灵运决计辞官,怀着政治上的失意,回到始宁老家的别墅隐居,在明山秀水中寻求精神寄托。其山水名作《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即写于此时: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叠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掩东扉。虑澹物自清,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此诗写景更加巧妙。开头以拟人手法,写山水随着天气的变化,在不同时段呈现出种种清妍的情态,赏心悦目,令人忘了归家。尤其“能娱人”三字,使得无知的山水也具有了生命和情感,似乎不是诗人忘情于山水,而是山水以其清妍秀美主动来挽留诗人。“林壑”四句,更是以写景主体特立于全诗之中:远处,丛林沟壑,已聚敛了浓重的暮色,黯淡的天边,也已不见彩霞飘飞。湖面上,茂盛的芰荷,层层叠叠,相互衬托着彼此秀美的光色。蒲草与野稗,缠缠绵绵,随着水波的晃动而相依相倾。诗人写景照顾到动静结合,静态之景以动词(敛、收)出之,又以“叠映”、“因依”刻画湖中风物的情态。这些词语的运用,赋予自然景物浓重的主观色彩,使人感到山光水色与人亲。这样,诗人把娱人的山水清晖和船行水上时的湖中晚景刻画得如在目前,字里行间充满着宁静闲适的气氛,流转回荡着一股大自然清新秀美的气息,展现了诗人置身其中的愉悦心境,以致到家后,仍回味不已。此诗写景的主观色调明显增多,诗人之情体现于山水之景的铺陈中,景能引起诗人的欢愉,诗人的欢愉又给景致增添了些许空灵之趣。

类似的诗作在谢灵运的山水诗创作上有很多。即如《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也是很好的作品。其中“袅袅秋风过,萋萋春草繁”,写诗人看到了山里从秋天到春天的景色,写得很美。由于这两句自《楚辞·九歌·湘夫人》之“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与《楚辞·招隐士》之“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而来,虽然是写景,但同时也给人一种期待和盼望的联想。而“美人游不还,佳期何由敦”,诗人只好守着自己的寂寞孤独度过山中岁月:

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早闻夕飙急,晚见朝日暾;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

诗人有的时候俯身到石下的潭水中洗掉身上的尘土,有的时候抬起头来观看那些攀着树枝跳来跳去的猿猴;每天还不到傍晚山里就听到大风吹起的声音,但由于高山遮挡,早晨要到很晚的时候才能见到太阳;山崖很高,因此白天很短,太阳一下子就过去了;树林很深,刮起风来那声音就像千军万马在奔跑。谢灵运写景完全是写他耳目的见闻,这一段,写的都是山中的潭水、猴子、狂风和日影,他就是在客观的描写之中叙述生活的常态,其实也就是他心中真正的感受。

谢灵运走向山水后,“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让自己的目光实实在在地投注到山光水色中,专注于丘壑的美丽多姿,不厌其烦地从各个角度刻画山水形貌:

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莲。(《过始宁墅》)

极目睐左阔,回顾眺右狭。日没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白址竞新苕,绿苹齐初叶。(《登上戍石鼓山》)

乘月听哀狖,浥露馥芳荪。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

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

久痗昏垫苦,旅馆眺郊歧。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游南亭》)

张组眺倒景,列筵瞩归潮。远岩映兰薄,白日丽江皋。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从游京口北固应诏》)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叙述当下诗坛的风尚是:“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6]谢灵运正是以他“江左第一”的才华和学问以及“经营惨淡,钩深索隐”(沈德潜《古诗源》)[7]的认真态度,对山水“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文心雕龙·明诗》)。其实自然山水本身的多姿多彩,是语言难以描摹殆尽的,为了真实客观地再现山水的自然清姿,语汇对诗人来说,如韩信将兵,是多多益善。于是谢灵运往往通过繁复的词藻和刻意安排的对句,去呈现山水自然的清姿迥态,挥洒诗人的富艳精工之才。而这个过程,正让谢灵运暂时从失败的仕政追求中解脱出来,既安顿了苦闷的心灵,又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山水诗歌的辉煌。

而晋宋士大夫好谈名理的风尚和玄言诗风,又使谢灵运在历揽山水美景时的审美意识和审美情趣受到了很大影响,往往和老庄哲学“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庄子·知北游》)有共鸣。这样,谢岭运山水诗中有一个很常见的习惯,就是在写景之后点缀上几句谈名理的话。《登池上楼》中,结尾就以《易经·乾卦》“龙德而隐者,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的哲理收束全诗,表现失意后隐居避世的情绪。又如《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在以大量笔墨描绘了云屯岩际,花露欲滴,苹萍浮于深潭,菰蒲出于清流的清绝明丽的自然美景之后,愉悦之情顿生,联想到屈原《九歌·山鬼》的空灵形象,触发了“遗去物虑,释然一悟”的排遣之道,以此求来自我解脱,消解失意。《登永嘉绿嶂山》亦是以山水写景阐述玄理的典型,表达身为郡守而不被杂物所牵,徜徉山水而不为外物所累的高情远致,最终受了山水的启发,进一步领悟了庄生养形存生的哲理。

由此可知,谢康乐走向山水的主观动机之一是通过山水来体玄悟道,多数作品具备“述行——写景——悟理”的三段式结构模式,前面所举诗例皆可作如是观。这种诗歌创作程式,学者论诗时往往批评它“情景割裂”、“有句无篇”,后面还缀着一条玄言尾巴。诚然,谢灵运由于功名心较重,世俗情较浓,使得他在纵情山水时达不到陶渊明那种无我的高妙境界,有时不能将主观情感与山水景物浑融。像《登永嘉绿嶂山》,由于过多地引用三玄之理,读起来很令人费解,理性的叙述与写景衔接生硬,诗人的主观情怀难以呈现,这样的诗作很难产生感染力。但这只是就某些作品而言。毕竟谢灵运在仕途失意时,没有转向酒,也没有转向色以消磨人生,而是跟山水赏心相遇。不论他在山水中的主观目的如何,客观上他的进步在于“贞观丘壑”。即使作品中有玄言成分,至少也是带玄言的山水诗,而不是带山水的玄言诗。尽管只是以暂时的贞静之心投注于山水,但有天赋的诗情妙笔,谢公的山水诗并不缺乏通篇浑融妥帖的佳作。周勋初先生分析谢灵运的名作《登江中孤屿》时就对其三段式程式进行了独到的分析:

江南倦历揽,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叙事)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写景)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说理)

周先生说:“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这当然也是看到江中孤屿而产生的感受。孤屿之神异,宛如西方昆仑之山,而由昆仑山上不老的西王母,又使人想到安期生的神仙之术。诗歌的主旨,在于称颂江中孤屿犹如神仙之境。谢灵运在说理部分运用道家之说深入阐发,更使景色增加了空灵的情趣。”“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到此诗结构的紧密。由此也可看到,他的诗歌却由三段构成。一些成功的诗篇,前后呼应,看不出生硬拼凑的痕迹,读后只觉得全诗层次井然,开合有致,写景叙情,浑然体。这样的山水诗,自然会博得人们的赞赏。而江中孤屿,也就藉此而闻名遐尔,人们游览永嘉山水时,无不先赌为快了。”(《论谢灵运山水文学的创作经验》,《文学遗产》1989年第5期)

像这样的情、景、理浑然一片的作品,在大谢山水诗中并不少。其他如《七里濑》、《晚出西射堂》、《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等都是写景与抒情结合的较好例子。在有些诗作中,人心对山水的幽微感受,得到了更多关注,诗作整体上达成情与景的相融相契。如《石门岩上宿》:

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异音同致听,殊响俱清越。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美人竟不来,阳阿徒晞发。

这首诗没有空言哲理,而是直叙诗人心中的孤寂。前四句“朝”、“暝”对举,就写得非常好。屈原《离骚》说“朝搴阰之木兰兮”,搴,即用手摘取。“朝搴苑中兰”显然是由此脱胎而来,这可能是写实,另外也可以象征自身品德的修养。而“畏彼霜下歇”是对美好事物不断追求但同时恐惧于其在严霜打击之下摧伤凋零,一如易代之际谢氏芝兰玉树们的不堪遭际,更有象征意义。下面说,夜晚返回最高的山上歇宿,还能赏玩山石之上的月光。白云的高远,月光的皎洁,写来真是美极了,同时又可以象征一种高远光明的境界。这两联既是客观的叙写,又带出对美好事物珍重爱惜而有所恐慌的情怀。“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更是不假雕饰的妙句:这时,听到鸟叫声,就知道鸟儿们已经回到树林里栖宿了;见到树叶飘飞,就知道山里起风了。这两句写景的同时包含有一种纤细敏锐的感觉。接下来写景的感受更加幽微,诗人说,那些鸟鸣、风发、木落,虽然声音各不相同,但它们同时传来,而所有这些声音传到耳中都给我一种清亮悠扬的感觉。然而,这么美好的景色,这么美妙的声音,却没有人懂得欣赏。我所等待的人竟然失约了,只有我独自一人在这高山之上、静夜之中与山中的景致同醉。这首诗,情、景、理融为一体,写出了一种高情远致,是谢氏山水诗中极好的作品。王夫之的《古诗评选》说谢灵运的诗“取景则于击目经心,丝分缕合之际,貌固有而言之不欺。而且景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8]黄子云的《野鸿诗的》说:“康乐于汉、魏外,别开蹊径,抒情缀景,畅达理旨,三者兼长,洵堪睥睨一世。”[9]

注释:

[1]何文焕辑.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7.

[3] 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M].清刻本.卷十七.

[4]郭绍虞笺释.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5]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6.

[6]王运熙.文心雕龙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7]沈德潜编.古诗源[M].长沙:岳麓书社,1998.

[8]王夫之.古诗评选.[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9]王夫之等撰.清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郁慧娟,包头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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