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枝红杏出墙来”看宋诗的魅力
2006-01-30胡秀瑾
叶绍翁,南宋著名诗人,以七绝著称。他的《游园不值》一诗古今传诵,备受称道。诗曰:“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特别是诗的后两句,可谓家喻户晓,成为了千百年来人们广为引用的名句。这两句诗并不是叶绍翁的原创,前人咏春色而以红杏出墙者亦不少。如与作者同时代的另一位“江湖派”诗人张良臣的《偶题》:“谁家池馆静萧萧,斜倚朱门不敢敲。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陆游的《马上作》也曾写过“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之句。叶绍翁继承陆游的诗句而改动了一字。而陆游的诗句似乎出身于冯延巳的“一梢红杏出低墙”﹙《浣溪沙》﹚。如果再往前追溯,冯延巳此句也不是首创,最早的“开发专利权”应是唐人吴融。他的《途中见杏花》写道:“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冯延巳的词句也是从吴融的诗句变化而来。从用字上看,陆游诗句与吴融诗句完全一样;相比较而言,冯延巳与吴融倒是同中有异。吴诗、冯词和陆游、叶诗的造句一脉相成,而让最晚出的叶绍翁独得大名,这种现象值得深究。
对于这个问题,钱钟书先生在给叶诗作注时曾有所评论。他说这首古今传诵的诗,其实脱胎于陆游的《马上作》,不过第三句写得比陆游的“新警”。而另一位“江湖派”诗人张良臣的《偶题》诗,第三句有闲字填衬,也“不及叶绍翁的来的具体”。至于唐人的一些描写,“但或者和其他的情景搀杂排列,或者没有安放在一篇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地位,都不及宋人写得这样醒豁。”(钱钟书《宋诗选注》)钱先生是从遣词造句的角度来谈叶诗之妙,这是它广为流传的一个重要原因,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便是这首诗富含着丰富的哲理,写得极有趣味性。读者在吟咏这首诗时,除了可以去享受那一枝杏花所具有的诗情画意外,还都会想到一点:生机蓬勃的新生事物是谁也禁闭不了、压制不住的。诗人借景写理,景理交融,写得含蓄蕴藉,读来趣味横生,这是这首诗的魅力所在,也是宋诗的魅力所在。
缪钺的《诗词散论·论宋诗》中说:“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析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这番话准确地说出了唐、宋诗各自的特色。而所谓的“意胜”、“气骨”,则道出了宋代诗歌最重要的一个特色,那就是宋诗的“理趣”,即上文所说的“一枝红杏出墙来”所产生的顿悟之趣。的确,和唐诗以情景取胜相比,宋诗以意趣擅长。宋诗之佳者,不在于步趋唐诗、貌袭唐诗,不在于半含半露、摇曳生姿的兴象,而在于它立意的深隽、警醒,在于它对人生意义的领悟,对哲理世界的体认,在于它创造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的诗美境界。比如,同是吟咏庐山,李白《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诗人满怀热烈的情绪去感受庐山的巍峨形象和飞瀑的磅礴气势,以奇特的想象和大胆的夸张来状景之美,抒情之切,从而展示出浪漫主义诗人所特有的风范,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而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在描写庐山美景的时候,并没有像六朝有唐以来的山水诗的传统表现手法那样,从小处落笔对事物的特征做出具体、生动、形象的描绘,而是纵目俯瞰以大气包揽的手笔,对庐山进行冷静地思考观察。因苏轼之意不在绘景、传情,而在于言趣、达理,即旨在借言庐山,让人去体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
再如,堪称我国古典诗歌咏物诗“双碧”的两首《咏柳》诗。唐人贺知章:“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是以细腻的笔触和丰富的联想,刻画杨柳的袅娜形象,讴歌春的无限创造力,从而表达对春天的无比喜爱之情。而宋人曾巩:“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更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却言在此而意在彼,借诗讲出道理,指出一种社会现象:得志一时的小人尽管气焰嚣张,但终究逃不出历史的惩罚,他们必将得到应有的下场。贺诗是写景抒情,诗意盎然,读来心旷神怡;曾诗则将状物与哲理交融,言尽而意不尽,回味隽永。
提起唐人韦应物的《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人们总会想起宋人苏舜钦的《淮中晚泊犊头》:“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这两首诗历来被认为有异曲同工之妙。刘克庄在其《后村诗话》中谈及苏舜钦此诗时就有“极是韦苏州”之语。⑴毋庸置疑,苏舜钦做诗时受了韦诗的影响,但由于二者所处的时代风貌和审美情趣不同,细赏之,还是同中有异的。韦诗以韵胜,绘景优美,写出一份浓郁的幽静的气息,令人心动不已;苏诗则以意胜,特别是结尾的“满川风雨看潮生”一句,既隐含了诗人兀傲不驯的人格魅力,又寄寓着人生也有潮起潮落的理趣,写意既酣畅淋漓,又不着痕迹,深得清人周济所标举的“有寄托入,无寄托出”的高境。清代著名学者陈衍在评苏舜钦的这首诗时,曾用“气势过之”大加赞誉。⑵由此可知,这首诗不仅气势上,意蕴上也是略胜韦诗一筹的。黄山谷就极爱此绝句,“累书此诗,或真书与大字”。⑶
唐诗宋诗所得不同,俱有妙处。宋人不以含蓄蕴藉为审美旨归,而以识度超绝、不同俗见、透辟直捷呈现出一种力度美、成熟美。要想品鉴那种“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诗境,最好到唐诗中找;要想得到一种心灵的叩击、智慧的启迪、精神的升华,却最好漫步于宋诗之林。“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登飞来峰》﹚借着登山感受,王安石道出了“站得高便看得远”的道理和自己不畏艰难、勇于进取的拼搏精神;“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欧阳修《画眉鸟》﹚与其养在金笼之内,不如自由地翱翔于林间,这是欧阳修对心灵自由的呼唤;“人生到处何所似?应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通过新颖的比喻,苏轼表达了对人生的捉摸不定的惶惑、关注与忧虑;“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夏夜追凉》﹚杨万里又向你娓娓诉说“心静自然凉”的乐趣……
“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⑷宋诗在诗歌创作中常能结合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富于情趣的自然小景、生活片段和具体事物的叙写,在诗歌中融入哲思理趣,做到情景与义理的浑然一体,言在此而意在彼,表达出作者对事物的新颖见解,从而收到引人入胜、发人深思的艺术效果。虽然诗中寓哲理并不是宋诗首创,但只有在宋诗中才体现得如此成熟和完美,也只有在宋诗中才如此蔚然成风,形成一种时代风尚。宋诗正是以此显著的特点展示自己的魅力而获得了永恒的艺术生命,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有了其无可替代、无可争议的历史地位。
注释:
⑴后村诗话〔M〕,卷二.第2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⑵陈衍.宋诗精华录〔M〕第56页.四川:巴蜀书社,1992
⑶常振国 降云.王直方诗话.历代诗话论作家〔M〕.上编﹚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⑷钱钟书.谈艺录〔M〕.第2页.开明书店,1948
(胡秀瑾,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