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的诗
2006-01-19简宁
简 宁
晚年的俄狄浦斯
现在,背负着这沉重的茫茫黑暗
我已经几乎不再感到沉重
我已经不再寻找
我的罪
杀父娶母的是另一位
俄狄浦斯,他年青,强壮
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天真骄傲也像阿波罗神一样
现在在这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上
这具衰朽肮脏的破皮囊蹒跚而行
早就放弃了那个挺拔的影子
岁月淹没在这两只凹陷的眼窝里
在我脸上的皱纹里流着,这虚无的水
替代了辽远的星辰和温热的眼泪
风吹着,吹动着头发,头顶的树叶
也吹动着我大脑里翻滚的黑暗
我无法相信我是无辜的
底比斯沙漠里的那个早晨
再一次像一颗露珠显现
映照出命运真正的悲惨
我说:人
斯芬克斯垂下她石头的翅翼
眼里的惊恐变成了疑惑——
她看着我被俘在另一种怪兽的怀里
却仍然狂喜着举起双臂
回家:献给一位老农的挽诗
一个人走了,在霜冻的日子
走了,留下他的炉火,他的竹林,他的犁
他的猪圈和鸡舍,只浇了半垄的麦苗
还有地窖里的红薯
一个人走了,第一次剔净
指甲和脚趾间的沙泥
第一次穿着新衣服,整整齐齐
仿佛出一趟远门,访问某个著名的亲戚
(但是大家都不认识)
路口的牛栏里,嚼着稻草的小牛犊
蹦蹦跳跳,用哞哞哀鸣
拉扯他的衣角,追问他的归期
而他竟不回头,谁又能说
他不是走向另一个家里
一个人走了,纸钱
吐着细细的舌头,诉说着记忆
他的老伴记得他他的门框记得他
池塘记得他的脸鸟儿记得他的山歌
田埂记得他的赤脚稻禾记得他的汗水
远道而来的过路人记得他热腾腾的米饭
尘土里打闹的孩子记得他的吆喝
一个人活着,一盏灯点亮着
一个人走了,灯移进了山谷
(大风再也不能使那焰苗儿弯腰)
一个急公好义的人走了
他将带走村庄古老的灵魂
人们用恸哭来歌吟,用悲悼来庆祝
一个人走了,出发竟这样容易
走了,太多的人,满头大汗地翻箱倒柜
苦苦寻找,那一枚生锈的钥匙
太多的人活着,活着是一种习惯
谁愿意改变,在习惯里吃饭,呼吸
欢笑和哭泣?太多的人厌倦这习惯
又习惯这厌倦,但从不舍弃
只有土地才懂得冬天是休息
这个老人,化肥时代土地最后的儿子
走了,他的屋子挤满了黑压压守灵的邻人
乱哄哄地,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讲他生前的故事,他的儿孙们
跪在路口排成了一队
(数一数,几十个呢)
嚎啕着,向眼睛红肿的人群磕头感谢
而他也在人群中,东张西望,惊奇着
人们却不理他,只盯着躺在大厅里的那个
他有点恼火,有点好笑,叹口气
走了,(还是从屋顶上走吧)
走了,留下他的亲人,他的名字
他的嘱咐和山峦,他的田地和安慰
词语
伟大的苍穹呵,这就是我掬捧的杯盏
我曾经殷勤地用我的舌头一只只擦拭
我的田地,我田地里的谷穗
我曾经一寸寸耕耘,一颗颗收捡
羊羔咩咩悠唤,因为大风掀翻了羊圈
贫瘠干旱的年岁,泉源壅闭
走吧,让我跟随你旷野上荆棘的呼吸
打开喉咙,呈上这简陋、粗糙的奉献
我口说我心,但心无所止
像失手掉落的瓦罐
无限恍惚,在悬崖下沉坠
是哪一只温存的手掌伸向深渊
接住了他,托举着他,光辉的水
伸展开来,一边发出欢乐的叫喊
祈祷
必须有一只篮子,盛装飞鸟凌乱的身影
必须有一道门槛,接纳大风踉跄的脚步
有一根手指指路,有一条溪流倾诉
惊涛拍岸的峭壁之上,有一扇窗户献出祭品
如果人合掌祈求,神便俯身倾听
但是这双虚无的眼睛看见的仅是虚无
谁能仰起脖子找到头顶上的道路
读遍经卷,我祖国的诗歌只有疯狂的《天问》
现在我在废墟中翻检那个未说出的词
有一扇大门猝然开启,有一张笑脸
探出门外,他看着我,点头称是
风剔刷的肋骨之间,他已经埋藏千年
我认出来了:他正是我自己
在祈祷中相遇,鲜血是他现身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