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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上帝之手

2005-07-10刘扬体

北京文学 2005年1期
关键词:体制病人医生

刘扬体

这是一篇读后令人回肠九转、五内俱热的作品。感谢作者张雅文,用她晓畅明达而又情致深厚的笔墨描述出了刘晓程这位实在值得我们脱帽致敬的医界圣手,医界伟人!是的,能立志扶危救患、挣脱权力地位和名利束缚,实实在在“博爱济贫”的人,能让成千上万的人脱离心脏病魔纠缠,能将数以千计万计的人从“鬼门关”上拉回来,能改变千千万万人的生存质量、从而改变他们命运之舟的航向的人,难道不是圣手?不是伟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物欲横流、道德漂浮、价值紊乱、功利工具主义肆虐的今天,像他这样视乌纱如草芥、弃权力如敝屣,干干脆脆将物质利欲放在脑后,为了多治病多救人而一往无前的人,其精神品格光耀所及又何止于医学界!

作品涵泳着三种境界。作者在这三种境界上展开的细致描写,通过对刘晓程内心世界的揭示,回答了困惑当今知识界的几个重大问题:有人说,在物质狂欢的时代,没有人愿做清贫的旁观者,在社会各种利欲驱动下,究竟还有没有人格完整、人格独立存在的空间?在人格境界的问题上,究竟还有没有可能出现令人心仪的圣者和贤者?第二,思想文化界所追求的人文精神,在市场经济新秩序远未完善的今天,不仅受到信息不对称、契约不平等、诚信不可靠等市场恶习的败坏,而且受到反法制反平等反透明反公开等非经济领域习惯势力的严重干扰,人文关怀的终极追求,对现实社会的个体生命而言,究竟只是一种美好的理想还是一种现实的存在?第三,人类自从有了文明,接着就有了种种规范文明的体制,进步的体制适应了文明进步的要求,阻碍进步的体制则成了文明的桎梏。所以,在顺应或突破体制束缚的问题上,不仅考验着人们的智慧和勇气,同时也考验着社会的文明程度。刘晓程的多次选择,其实是他向更高文明的豪迈行进,他为此而迈出的每一步,都意味着主体的能动性须以高度的文化自觉为前提,有这样的自觉,才能在精神上突破旧体制中的小我。然而,旧体制往往与传统观念和习惯势力互为奥援互为表里,所以,明哲保身、独善其身已不易,向旧体制发难尤其难!刘晓程如果是一个独善其身者,那在通常情况下也就不存在与旧体制发生冲突的问题,可他并不是要脱离社会去做隐士,而是要更好地服务社会挽救病人,所以,他回国后迈出的重大步伐,总是以向旧医疗体制说“不”为前奏,而其后奏出的人生交响曲,在格调和氛围上,也往往带有向旧医疗体制挑战的昂扬色彩。

在以上三个问题上,刘晓程都以自己的思想言行,自己的人格境界,及其对人的生命的深刻关怀,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们很难忘怀刘晓程人生经历上的三次重大选择。上世纪80年代中期,当出国热在我国兴起时,他不但幸运地被送往澳大利亚查理王子医院进修,还在那里以优异成绩(仅一年之内就参加了600多例手术,又破例主刀完成50多例、仅冠状动脉搭桥就做了二三十例、无一例死亡或发生并合症)和高尚的医德,赢得同行们爱戴和钦佩。1985年,刘晓程留学期限将满时,他的主刀导师、世界著名心外科专家奥布莱恩博士主动提出要他留在澳大利亚工作,并且让他把家属也接来,“一切手续由我办理”,刘晓程却毫不迟疑地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导师,中国的病人太多,太苦了,那里非常需要医生。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里的条件虽然优越,但并不需要我。我的祖国虽然很穷,但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人生能有几次搏?或许,你可以不那么看重他归国与否的选择,但你却不能不对他的报国热情报以由衷的敬意,而对他的后两次选择,却无论如何也不会等闲视之。因为这两次选择不但一次比一次不寻常,一次比一次更具爆炸性,而其行为所包含着的理性与智慧的力量,及其所散发出来的感性的号召力,老实说,都使我的心灵受到震撼。

1987年,刘晓程已是阜外医院心血管外科主治医生,妻子和儿子刚刚随他落户北京。而当他每天看着那许多哀哀求治的病人痛苦无助的双眼时,内心受到极大的煎熬,为了不再眼睁睁地看着投医无路的病人走向死亡,为了不再在低效率、慢节奏,受困于落后医疗体制的大医院里有劲使不出,于是一份发自腑肺的“请调报告”,毅然决然写给了医院领导。获准后,他随即带着妻儿回到天寒地冻的牡丹江,夙夜匪懈,四处奔波,蜗居陋室,开辟草莱,创建了我国第二所现代化心血管病医院。而且,在那里一干就是七年。在这七年里,他不仅“为来自全国23个省的3000多名患者做了心脏手术,病人成活率高达98.6%;培养出了一批能独立操作的心外科医生,还为黑龙江省医院、哈尔滨儿童医院、哈尔滨242医院及印度尼西亚万隆医院,培养了大批全套心血管技术专业人才。短短七年,千千万万个生命因他而改变了命运……”

再请看他的第三次选择:2000年,当时的刘晓程作为中国医学科学院党委书记、副院长,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副校长,“管辖着协和、阜外、肿瘤、整形等六大医院,十几个国家级研究所,30名院士、2000多名教授和数万名职工,权力大得令人羡慕”,正是事业如日中天、前途不可限量、光风霁月的生活迎候着他的时候,他却向卫生部领导提出,辞去一切官职,提前退休,重新去创业,去做与病人直接接触、直接救治病人生命的医生!他又是言出必行,又是将许多人求之不得的职位与生活条件弃置不顾,随即为自己选定的新的人生道路忘我奋斗。果然,又应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那句老话:2003年9月,一座投资7.2亿、亚洲最大、占地11万平方米、建筑面积7.6万平方米的泰达国际心血管病医院,在他呕心擘画忘我付出之后,终于在天津经济技术开发区隆重开业。

读张雅文所写的这篇报告文学,我总在想:应当怎样看待刘晓程的人生选择呢?如果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自己生存的时间和空间坐标,都有因机遇机缘和自我身心能量与质量的不同,以及个性性格组合因素的差异,而对个人未来形成难以逆料的“天意”的话,那么,这命运中的“天意”,对刘晓程和他所面对的成千上万的病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有病求医,医生被誉为良相,医生职业之所以神圣,是因生命于人只有一次。医生手里握着的权杖,不是听诊器,而是生命去留的生死牌。这张生死牌怎么发放,直接影响着一人一家甚至更多家庭的幸福。每一位医生的手,仿佛就是上帝的手,或者说,上帝是通过他们来给病人发放是否进入地狱的通行证的。可再一想,情形似乎并非如此:好医生让人摆脱死神召唤,人们称他为天使,庸医则不然,如果把本可医好的病医砸了,把本可救活的人送进了火葬场,那这医生十有八九会被患属视为恶魔。上帝是否只让好医生握着他的手呢,再一想,也未必:许多时候好医生也无所作为,因为左右着钳制着好医生的,还有一张张有形无形的网,和一双双有形无形的手!

在这篇作品里,张雅文用轻灵明快的细节勾勒和夹叙夹议的手法,使我们看到了刘晓程是怎样挣脱这些钳制而赢得精神自由与自我超越的。

在重大的人生选择上,刘晓程的成功在于:他能超越灵魂的痛苦。青少年时代,刘晓程曾亲眼看见父亲被关进“牛棚”,母亲被剃“鬼头”,家三次被抄,“黑五类狗崽子”遭受的歧视与凌辱,他都遭受过;但他没有灰颓气馁,没有自暴自弃,经过刻苦学习,终于学有所成。后来的两次选择,导火线也是由于他内心充满疑问和痛苦的自责,耳里充满惨痛的呼号。“中国现有400万需要手术的心脏病人,但得到手术的仅为1%,余下的400多万病人揣着破碎的心,日夜盼望着白衣天使能拯救他们的生命。但是,或因贫穷,或因昂贵的医疗费用,或因排不上号住不上院,或因庸医的误诊,使多少病人苦苦等了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从而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过早地结束了本该延续几十年的生命……”面对着一双双乞盼的眼睛,“他心里忽然发出一阵悲愤的质疑:为什么天远地远初次来就诊的病人就已经是手术禁忌症了?……我这个医生再出这种门诊,再发这种毫无价值的纸片(让病人等待入院治疗通知的“号牌”———笔者注),还有什么意义?我到底是救死扶伤的医生,还是误人性命的‘罪魁?”为了克服内心的痛苦,他需要回答的问题是:人究竟为什么活着?在这个重大而又严肃的问题上他超越了自我,他不是用悲观的眼睛看待令人痛苦的现状,而是为了乐观地走向未来。所以,他在后来的请调报告上这样写道:“经过人生的苦、辣、酸、甜,我真正地认识到,人为了自己活着,就会永远感到空虚和不满足,而为了人民去工作和奋斗,就会感到充实。这种思索与探求,使我的心灵得到净化,使我抛弃了小我,去追求人生的真谛。”并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作为报告的结束语。报告情辞恳切,结尾“写得有几分苍凉,几分悲壮”,张雅文说它是刘晓程“一次自我心灵的剖白,一张人生价值的答卷,一份向旧医疗体制宣战的檄文”,说得一点也不夸张!

刘晓程的成功还在于:他超越了现实的人很难超越的名利束缚。他要维护的职业尊严,其实也是他人格的尊严,为了实现这一超越,他必须回答的问题是:怎样做一个好医生?这,看起来似乎不算什么难题,但能把医生做好,必会遇到许多难题,而要做到忘我的地步,做到与抢救病人的生命比较起来,自己的荣誉和生命都可置于不顾的地步,那可不是任谁都能做到的。作品中有这样一个事例:牡丹江市偏僻山沟里有一个患严重先天性心脏病的农民孩子,其父为了给孩子治病,四处磕头作揖借了几千元钱,两次去北京手术都排不上号,农民汉子呼天天不应,几次都想一头撞死在北京大街上。1987年春节期间,刘晓程带队巡诊到牡丹江,知道这情况后,为了去追赶陷于绝望之中的农民父子,在风雪弥漫的夜间山路上乘车颠簸了三四个小时,几次险些翻到沟里,直到晚间9点多钟,才在一间破草房内找到一贫如洗的父子俩,连夜将他们接回医院做手术。这情景谁读了都会动心。刘晓程为了病人而不顾个人安危,而甘愿冒手术风险的这类事例,比如为了救活一个病人,他三天三夜未合眼,晕倒在手术台上等等,在他数以万计的医疗手术实践中,曷可胜数!

刘晓程常说,“没有比拯救生命而使自己活得更充实更崇高更有价值的了”。他的职业道德就是他人格境界的外化。他能达到这种境界,原因很多,但最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他父母的深刻影响和妻儿有力的支持。父亲刘沛是佳木斯医学院享誉四方的外科专家,“他精湛的医术、高尚的医德,不知恩泽过多少人!”“晓程不记得小时候父亲让他给吃不上饭的病人送过多少次饺子,不记得父亲掏钱给过多少贫病交加的病人”。父亲将他的人生信条当作家训传与儿子:“名誉与生命相比,毕竟是微不足道的。在毁誉与病人的生命面前,必须勇敢地选择后者,这才是一个好医生。”文革期间,老人家身陷囹圄,担着可能毁掉一生声誉、甚至被判重刑的风险,给被其他医生放弃治疗的农家孩子治病,这是无声的也是最具说服力的家教;晓程母亲去世前用颤抖的双手为晓程写下语重心长的遗训:“医乃仁术,好自为之”;还有,每当晓程作出新的人生选择时,妻子和儿子总是毫无保留地支持。这一切都表明:刘晓程对家教的信守和非同寻常的超越,不仅有他父母也有他妻儿的默默奉献。正是他们的合力为我们增添了这位世所罕见的好医生,也为医风颓唐的我国医疗界催生了一位不可多得的医界楷模!

刘晓程的成功还在于,他超越了旧体制的束缚。这种超越是最艰难也是最痛苦的事。因为体制是一座山,一个人的力量推不倒它,推不倒又得推,这就是他内心悲壮感的由来。在这个问题上,刘晓程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更不是当代堂·吉诃德,在无力改变旧医疗体制前,他知道路该怎样走,为了实现这一超越,他必须回答的问题是:能不能把自己作为突破口?因为需要他突破的不是方法不是医术,不是情感诉求,而是已经到手的名誉、职务、待遇、权力和地位。当然,刘晓程这“高官”与官场中其他许多官还有不一样的地方,他是以医生的身份来从事医学教育管理和医疗行政管理的,这官,差不多是对他应得名誉、应发挥才能的一种政治肯定。但权力毕竟是权力,多少人为它日思夜祷,费尽心机,多少人为它出卖良知,典当人格。刘晓程能将自己作为突破口,毫不恋栈地挂冠而去,这勇气这毅力是以其一生的经历为后盾,并以从中提炼出的人生感悟为内驱力的。作者在感叹刘晓程将名誉、地位、专车、宽敞的住房、前呼后拥的工作与生活条件统统置于不顾时,说了一段非常精彩的话:“只有读懂了刘晓程的人生法则,才能看透那绚丽的彩虹,为什么照不亮他内心的阴霾?金光闪闪的‘琉璃塔,为什么包裹着一颗痛苦而压抑的灵魂?只有读懂了他的人生法则,才能诠释他的人生真谛,才能看到他自我超拔的胆识与魄力,才能剔除世俗的偏见,领略他超凡的境界。”

刘晓程从未拂逆“天意”,他好像天生的就该是医生,命中注定他就得与病人在一起,治病救人就是他的生存方式。所以他说“我可以丢掉一切,唯独丢不下病人。”上帝的手———千百万渴望生命珍惜生命的手,是通过他掌握的医术来掌握生死牌的。他的人生选择在既务实又超越物质利益,既重视自我价值的最佳展现,又大大超越自我、提升自我精神境界,在这两者的内在融合上爆发出来的虎虎生气和青春永驻的活力,是那样自由不羁又是那样一鸣惊人!其生存状态与生命质量在常人难以达到的高度上所展现出来的风采,是那样优雅高洁而又超凡脱俗!他所选择的激浊扬清、济世活人的生存方式,在生命的风帆所指向的人文关怀的终极追求上,无论就其价值追寻的现实意义或就其道德守望的深远影响而言,又何止于医学科技领域!

《4万∶400万的牵挂》读后,既让人忧思百结,又让人感奋不已。在我眼里,刘晓程是当代英雄,英雄是出类拔萃、造福于人民的人,而不是神人,不是被“追赠”了封号才能入列的人。我们民族厌见万马齐喑,喜看英雄辈出。刘晓程很浪漫,因为他从不媚俗,所以“行高于人”;他也很现实,因为他从不以大话唬人,从来言出必行,力求真正用实践检验自己,所以是言行如一的实诚人。“名声诚可贵,权力价更高,若为病人故,两者皆可抛。”我为知识界出了这样一位大写的人而感到骄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借此机会,我要衷心祝愿刘晓程和刘晓程们的医术医德和医风,能在今后更加发扬光大!同时也要衷心感谢被文学界同仁誉为“拼命三姊”的作者张雅文,她在重病期间,在挣扎于生死线上的时刻,没有忘记作家的职责,这才有了这部好作品,才使得我们认识了这位当代英雄,而不至于像以往常见的情形那样,须待英雄身后方知英雄的事迹。

(注:张雅文的报告文学《4万∶400万的牵挂》刊发于本刊200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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