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张小麦（短篇小说）

2005-07-10石小克

北京文学 2005年1期

关键词：傻事小麦

张小麦第一次和女朋友约会，女朋友说：你要想做我的男朋友，有两件事可以去挑，一件傻事，一件大事。张小麦挑了傻事。从此，张小麦成了傻瓜，他做了一系列傻事。女朋友都认为不傻。张小麦要怎样才能赢得女朋友的芳心？

张小麦自己对自己说，“我今天的笑话是：一个美国人，一个俄国人，一个中国人，他们的老婆出轨后，你们想他们分别是什么反应吗?”

然后他问自己：“什么反应?”

他回答道：“美国人说，谢谢你的帮忙。俄国人说，我们比比看谁更厉害？中国人说，打死你个王八蛋!”

这就是张小麦。自己编个笑话说给自己听，然后开心得不得了。

他问飘飘，就是他正在追求的女孩：“我这样，傻吗?”

飘飘摇摇头说：“你给我下着药，然后划了一道警戒线，这不是傻，是装傻!”

张小麦真的很郁闷，难道我都这样了还不是傻瓜?你为什么就是不信?

谁也不信张小麦要做傻瓜。

他七岁时在农贸市场买鱼，称完鱼交完钱顺手还要划拿一条泥鳅走，气得卖鱼的大爷骂他，你小兔崽子这么点也知道占便宜啊!八岁时他念小学二年级，把前排座位女同学的辫子给剪了，老师追问是谁干的，他急忙举手说：我……我什么都没见到!一脸无辜状。到了九岁，拿着弹弓躲在阴暗角落里专打女人屁股，有一回被一个满脸麻皮的女人逮住拎着耳朵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专打漂亮女人，看不上眼我还不打呢!听得那个女人眉开眼笑，告诉他说以后我每天都让你打一次，痛在肉里乐在心头!十岁过了不久，他做了孩子头，让每个小孩把零用钱交给他花销，家长大人来找他算账，他居然振振有词地说，这叫保险费，你们儿女的安危都在我身上，我当领导的难道不该有这点劳务收入吗?满十一岁了，跑到长城脚下抱了两块石头非要卖给荣宝斋三千块钱，人说我们只收古董不收石头，他说这玩意儿不是古董吗?有地球就有它了!十二岁时，忽然对历史感兴趣了，老师问他知道武则天是谁吗?他说知道，中国第一个女皇嘛，她手下那么很多有名的女将，穆桂英，花木兰，双枪老太婆……到了十三岁，迷上了武侠小说，有一天郑重其事地向父母宣布，我从今日起不是张小麦了，我叫张三丰，你们可以叫我武当张真人，叫大侠也行，气得父母将他这个大侠的屁股揍开了花。十四岁了，成了电子游戏专家，打遍天下无敌手。在十五岁时，当了一把标准的球迷，专门跟客队过不去，用石头砸人家大巴，在球场起哄，然后自鸣得意地说北京队的功劳也有他的一半，可惜谁也不认识他，当了无名英雄。十六岁了，居然一分钱不带游了一趟大江南北，最后到广州找到警察说他迷路了，让广州的警察免费把他送回了北京，最后告别时还跟人家说下次再见，吓得警察叔叔脸都白了。十七岁时，忽然发奋读书，父母高兴地看着浪子回头，他一本正经地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是冲着钱和美人去的!十八岁了，把邻家的姑娘带回家里一整天不出门，惊得父母胆战心惊不知要发生什么事，他却轻松地告诉父母说，就是补了一回生理卫生课而已。好不容易到了十九岁进了大学，第一年带回来一个女同学，是湖北姑娘，第二年换人了，带回来一个女孩是湖南姑娘，看得父母都眼花了，问他说你这是在读书还是在读人呐?他嘻笑轻松地说，读书的目的不就是读人吗?气得父母七窍生烟，可是拿他又毫无办法。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却在五年里换了八次工作，平均七个半月跳一次槽，不是嫌工作环境不好就是嫌上司不地道，最后总算稳定在了一家外企当了白领，其实不是为别的，是因为迷上了同办公室的飘飘。第一眼见到飘飘，他便惊若天人，立刻沉醉其中不能自拔。飘飘的那种美，行若春风，立若冬云，艳若秋霞，绵若夏雨，质若白玉，洁若清泉，远望如梦，近看如歌。张小麦由衷地感叹道，同飘飘相较，他以前的女友们便都成了拎不起的豆腐，一个飘飘站起来，多少个女孩倒下去，如此人生，如此世界!

这就是他，这就是张小麦，说他傻，追根溯源，可能吗?

事情源于张小麦和飘飘的第一次约会。

他们的第一次约会是在工体大门旁的澳拜克牛排馆，一进门张小麦就拍出一千元给服务生说，“你就按这个标准去配，多退少补。”飘飘在旁笑起来：“你真滑头，你懂得以长补拙，如果拿份菜单给你，你不一定会点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牛排!”

张小麦闻言顿时心旷神怡，他从飘飘的话语里听出了隐隐约约的赞许，张小麦自诩情场老手，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不会逃过他那敏锐的直觉。

飘飘似乎对张小麦斑斑劣迹的人生轨道了如指掌，所以当张小麦坦诚得几乎快要让自己感动得掉泪般地痛说革命历史时，她只是含笑不语。

张小麦的进攻战术很简单，大气，坦诚，细腻而幽默，赢取好感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张小麦知道自己天性顽劣，所以不露马脚是给飘飘留下美好印象的第一准则。可是天下男人都有一个通病就是言多必失，说着说着就开始忽悠起来。张小麦从当今世界大势谈到了人生的理想，从生物基因说到了宇宙飞船，从春秋战国联系到抗日战争，从亚里士多德追踪到爱因斯坦，只见他口若悬河，眉飞色舞，到最后忍不住一拍桌子奋起作激动状：

“他妈的，我张小麦就是生不逢时，否则当年三国演义还有刘备老刘和孙权小孙他们什么事儿?”

听了那么多，飘飘依然是含着笑，两只一泓秋水般的眼睛望着他。

她问他：“你可以用一句话形容你自己吗?”

“当然!”张小麦不假思索地说，“聪明能干，才华横溢!”

飘飘叹息着摇了摇头：“男人的聪明就是狡猾，能干就是霸道，而才华横溢更可怕，横溢是什么，是过剩，太多，一旦横溢就是到处留情!”

张小麦蒙了，呆呆地望着飘飘不知该说什么好。

飘飘宽厚地看了看他：“要做我的男朋友其实很简单，有两件事你可以去挑!”

张小麦有些怯懦地问：“什么事?”

飘飘说：“傻事或是大事，要让大家都认可，你挑什么?”

张小麦从桌子边一跃而起：“这还不简单?就做一件傻事，这太容易了!”

吃完了牛排结账，总共才花了两百多块钱，张小麦大方地将剩下的钱往服务生手里一塞说：“不用给我了，都当小费好了!”服务生刚开始拒绝，后来才收下来。张小麦问他，“我这样傻不傻?”服务生看了一眼他说：“不，老板，你不傻，要是八百块就能得到这么漂亮小姐的心，值得!”

从工体大门走出来，两人在马路上遛了一会弯，张小麦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飘飘，心里一动，忽然一个箭步跨到十条立交桥的路中间，把一辆正急急忙忙穿过来的出租车司机吓了一跳，一脚踩住刹车，停在张小麦面前。

“你神经病啊!”出租车司机脸都白了，摇下车窗就是一阵大骂，“你丫找死啊!”

“我傻吗?”张小麦怯生生地望着火冒三丈的司机。

“傻?你他妈神经病!”

张小麦有些灰溜溜地走回来，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妈的，这个笨蛋!”

飘飘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他，张小麦甚觉无趣，一抬脚将一块石子踢得老远老远的。

第二天，张小麦的同事们来到公司上班，却忽然发现办公室变了个样，地板被擦得锃亮，每人的桌子都被仔仔细细地抹得干干净净，本来乱七八糟的物什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墙上还贴了一张醒目的字条“保持卫生”。众人正在惊讶时，就见张小麦袖管高卷，扛着两桶纯净水走进来，卖力地换下了早就空空如也的旧瓶子，大家都有些愕然地望着他，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同志们!”张小麦干完活，拍拍手望着大家问道，“感觉如何呀?”

胖子刘点点头，竖起大拇指：“高!你小子是知道老板要从我们当中选一经理了吧?”

瘦子李也点着头：“贼!是做了坏事要露馅，想博取大伙的同情吧?”

琳达陈捂着嘴笑着说：“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转性啦?”

张小麦急了：“就没人说我傻的吗?”

胖子刘摇摇头：“说你丫杀人放火偷鸡摸狗有人信，说你傻，谁信啊!”

张小麦真的是烦，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一个人做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一个人做件傻事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要让大家都认为是傻事。张小麦背诵着革命领袖的一段名言，背着背着就串了线，他才觉得，答应飘飘的话是太过轻率了，犯了革命乐观主义的毛病。

下班后，张小麦漫无目的地沿着长安街骑车闲逛，快到北京饭店时，一个山东口音的游客忽然拦住他问：“大兄弟，这王府井咋样去法?”

张小麦看了他一眼，随手朝前面指了指说：“你从前面往左，往左，再往左，就到啦。”

那个山东人欢天喜地地连声道着谢走去了，刚走几步，他忽然憋得满面通红地跑回来，一把攥住张小麦的车把不放：“大兄弟你混蛋!俺这样不又走回来了吗?”

张小麦一瞪眼：“你他妈傻逼，你这不就在王府井吗?”

那个山东人见张小麦一脸凶相惹不起，讪讪地放了车把摇着头：“俺傻，俺傻!俺傻不该找你问路!”

张小麦一把拉住他：“你说什么?”

山东人说：“俺说俺傻，俺惹不起，俺咋个会找你问路呢?”

看着山东人远去的背影，张小麦忽然灵机一动，架起车，摸出一张纸片，找过路行人借来笔写了一个“五元售车”的标签摆在自行车座前。

我他妈五块钱就卖这辆全新的自行车，我还不傻吗?张小麦想着，竟然有些自鸣得意起来，他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要办件傻事还不容易吗?

自行车旁边很快就有稀稀落落几个好奇的人，张小麦故作不语，双手抱在胸前，深沉地注视着在他自行车前面围观的人们，他就想等着那震撼人心的一句话，无论出自何人之口，他就赢了。一个老大娘拨开人群走进来，拍着自行车端详了一会，抬头问他：“小伙子，这自行车是你卖的吧?”

“是啊!”

“就五块钱?”

“是啊!”

老大娘皱起眉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张小麦一眼说：“你不是偷来的吧?”

张小麦一听有些扫兴：“您看仔细了大妈，我这是上个月刚花了三百块买的!”

“那你这是……”老大娘拧着眉头盯着张小麦的脸，张小麦一看有戏：“您说!”

“赌气吧?是跟女朋友闹分手，还是同媳妇闹分家啊?不至于这么大的气，把一辆新车给贱卖了吧?”

张小麦有些泄气了：“您就不能说我这是犯傻吗?”

老大娘摇摇头，把卖车的标签从车座上取下来，一边和蔼地说：“你这是斗气，何必呢小伙子，和和睦睦的一家子才是福，何必为了闹气一时冲动……”

老大娘说着，把卖车的标签塞在张小麦口袋里，拍了拍他的背说：“赶紧把车推走吧，这是繁华闹市区，聚一堆人像什么话?小伙子，爱护市容维护秩序是我们每个市民的责任，知道吗?”

张小麦被老大娘给教育了一顿，心里怪憋气的，满脸怒容，就像人欠了他钱不还似的，推着车就下了长安街的地下通道。刚走没几步，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拉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张小麦回头，见是一个外地妇女冲着他张着满口黑牙讨好似的笑着，张小麦皱皱眉：“干吗?”

那个妇女摸了摸自己鼓鼓囊囊的衣服，神秘兮兮地说：“毛片要吗?”张小麦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那妇女又咧着嘴笑着说：“大哥，就是你们特爱看的那种，男人女人都脱光了在床上摔跤，摔得嗷嗷叫的那种……”张小麦一听知道这是一卖黄碟的主，扭过头就不爱理她，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向那妇女招招手：“你过来!”那妇女一看有戏，忙不迭地跑来，张小麦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竖起眉毛喝道：“你丫给爷立马从这里消失掉，听见了吗?”那妇女见张小麦忽然变了脸，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张小麦推着她的胳膊使劲一搡说：“滚!甭让爷再看到你!”

眼见那个女人跌跌撞撞地从地下通道溜掉了，一个一直在旁观看的中年妇女点头说：“小伙子，你真有胆量!”张小麦看了看她：“我这是不是犯傻，多管闲事?”那妇女惊讶地扬起脸说：“这是傻吗?这是好事，每天都有人在这儿卖黄碟，这么多过路人都装着看不见，你这叫见义勇为!”

张小麦是真有些头痛了，一连几天上班无精打采，下班魂不守舍。飘飘看出他的苦恼，晚上便约了他去亚运村旁的“沸腾鱼乡”吃水煮鱼。要了两斤草鱼，张小麦却一筷子未动，闷着头吃了三碗酱油饭，喝了两扎燕京啤酒，飘飘也未说话，只是看着他好笑。今日的张小麦已经不同于往日的张小麦，说话少了一分霸气，行事多了一分和气。吃饭的时候，张小麦只字未提傻事二字，只是不断地感慨着社会风气的变化，飘飘看得出来，他有一分苦恼，好像突然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一般。

吃了饭出来走在知春里大街上，忽然见路上的行人一阵闹哄，只见一张张百元的大钞从天而降，路人纷纷哄抢捡拾着钞票。张小麦惊讶地抬头看着，原来是前面一对男女在激烈地争吵，那个男人衣冠楚楚，一副大款派头，女人跟在他后面一边哭泣着一边随手将手里的钱向天空抛撒。张小麦见旁边一个老大爷不住地摇头叹息，便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老大爷看了他一眼叹着气说：“造孽啊!真是男人有钱就变坏，找个女人养起来，现在嫌她老了，不要了，给点钱就想打发掉!”

张小麦问道：“他们是夫妻吗?”

老人摇着头：“是情妇，情妇你懂吗?这女人真傻，明明知道这男人有家有室，还跟着他混了这么多年，这不，说不要就不要了!”张小麦听到这里，就觉得全身血脉贲张，一股怒气直冲头顶。他一个箭步跨过去，当胸揪住那个男人就是一个巴掌搧在他脸上，一面气咻咻地骂道：“你他妈真不是个玩意儿!”。

这一突如其来的激变让那个男人蒙了，他呆呆地望着张小麦，足有好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张开胳膊就想抡还他个嘴巴。张小麦根本就不容他还手，又是一巴掌搧过去，这一巴掌又准又狠，正好打在他的鼻梁上，那个男人立刻鲜血长流，痛苦地捂着脸蹲在地上。张小麦还不依不饶，顺势踹了他一脚骂道：“什么他妈鸟东西，大好的风气就是让你们这帮王八蛋给糟践了!”

张小麦正骂着，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被搧了一掌，回头看时，见那个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呼哧着朝他身上撞过来，一只手揪着他的衣领不放，另一只手朝他脸上胡乱抓打。张小麦一瞪眼：“你干吗?”

“你龟儿子吃饱了撑的!”那女人张着满口四川话发疯似地喊叫着：“啷个搞起的，你脑壳里头有毛毛虫?我们两口子吵架跟你有屁相关!”说着连头带脑地直往张小麦怀里钻。张小麦早就听说四川女人厉害，他这下可真是领教到了。这时蹲在地上的男人也站起来扭住张小麦不放，三人扭打成一团，急得在一旁的飘飘不知如何是好，连忙用手机拨了110报警。不到几分钟110警察就来了，把三人都带去了派出所，围观的人群这才一哄而散。

飘飘跟着他们去了派出所后，就一直站在外面等，过了很久才见张小麦独自一人边走边整理着被撕破的衣服出来。她连忙迎上去关切地问：“就你一个人出来，他们呢?”张小麦耸了耸肩说：“他们在里面又打起来了，男的骂女的是鸡，女的骂男的是乌龟王八，整个一东芝动物乐园，警察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警察怎么说你的?”飘飘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好心办坏事!”张小麦苦笑着摇了一下脑袋，“警察说要讲道理文明劝架，哼，说得好听！人跟动物没共同语言，怎么个文明法?”

“就没人说你傻?这本来不干你的事啊!”

张小麦一拍脑袋：“是啊，怎么丫就没人说我傻呢?我给忘了这个茬!”

坐在出租车上，飘飘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很沉闷的张小麦说：“算了小麦，我看别再做傻事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也不计较了，行吗?”

张小麦沉默不语，没有回答飘飘的话，飘飘伸出手来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真诚地说：“小麦，以前追我的男人，有大款，有学者，还有电影明星，他们没有一个人做得出傻事来的，做傻事，听着容易做着难，真的，你就别试了!”

听着飘飘的话，就觉得不自在，脸上一阵热辣辣的，心里立时窝满了气，张小麦一拍车座，沙哑着嗓子叫起来：“不行飘飘，我就不信这个邪!”

张小麦这一喊叫，惊得出租司机忙回头问：“怎么啦先生?”

张小麦俯过身去，亲切地拍拍司机的肩说：“对不起了这位大哥，你说这世界有傻事吗?”

出租司机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问这话就是傻话，兄弟，傻事多啦，赚了钱拿去赌傻不傻?傻!赚了钱拿去嫖傻不傻?傻!不走正道走邪路傻不傻?傻!你看，这天下事除了好事坏事就是傻事，还有别的事吗?”

人说北京的出租司机都是政治家，上海的出租司机都是评论家，广州的出租司机都是数学家，成都的出租司机都是语言家，这一听，头头是道，名不虚传，果不其然!

飘飘住在劲松小区，张小麦把她送到楼下后，又打着车在二环上来回绕了两圈，一面欣赏北京的夜色，一面同司机大哥天南地北地神侃，一趟车下来花了两百五十块钱。出租车司机觉得不好意思想打个对折，张小麦把钱往他手里一搡说：“要的就是一个悟字，知道吗?花二百五买这一个字，值!”

待张小麦下车摇着屁股走远后，出租司机看着他的背影直摇头：“真他妈个二百五，傻!”

第二天是周末，张小麦约了飘飘一早去爬香山，这山道上人群络绎不绝，看来是生活条件改善了，大家都把眼光忽然放在了健康上，正是千好万好，身体最好。张小麦是香山的常客了，飘飘却是第一次这么早来。张小麦平日爬到山顶鬼见愁只要40分钟，但是今天带着柔弱的飘飘，只好一步一步闲逛似的往上走。快到山顶时，飘飘累得弯腰喘气，张小麦没办法只好扶着她。就在两人走到山坡转弯处时，飘飘忽然停住脚步，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张小麦奇怪地看着她，问道：“怎么啦飘飘?”

飘飘朝不远处山崖边站着的一个女孩努努嘴：“你看那女孩!”

张小麦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的年轻姑娘站在兀出的岩石边，踌躇彷徨，神情凄惨，不用说，又是一悲剧中人。张小麦看出那女孩似乎有轻生的意图，便向她走过去。女孩见他走来，连忙摆着双手用一口标准的上海话说：“不，不，侬勿要过来!”

张小麦见那女孩脸色苍白，泪眼含光，似有说不尽的哀怨，她慌乱地望着他，一步步朝岩石后面退去，岩石后，就是万丈深渊。张小麦有些急了，忙哀求道：“小妹妹，别介，有话好好说嘛!”

那女孩见他不再进逼，也停住脚，摆着手说：“侬勿要管阿拉的事，阿拉的事跟侬无关。”这女孩一口上海话听得张小麦一头雾水，他只好赔着笑说：“冷静点，冷静点小妹妹，不至于这样吧，看起来怪吓人的!”

那个上海女孩见张小麦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神色略微有些放松，但两眼还是死死盯着他说：“谢谢侬，侬真的勿用管阿拉的事!”

张小麦见女孩仍然是戒备森严地站在岩石上，一失足就可能跌下去，想了想，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一边和蔼地望着女孩说：“小妹妹，我讲个事给你听好吗?我在念大学的时候，跑遍全北京所有的大学做了个调查，我调查的目的，是想知道男孩女孩要是为情所死的话，谁会死得更绝一些……”张小麦的话引起了女孩的注意，她见张小麦顿住了，便问了他一句：“结果呢?”

张小麦一听似有转机，故意拉长了声音说：“男孩选的不是卧轨就是跳楼，一死就百了啦。女孩可不一样，割腕上吊安眠药，殉情三部曲，结果一半以上被救回来，感动了对方，说声对不起，最后皆大欢喜，整一个悲剧开头，寻死高潮，喜剧结尾!”

那女孩听到这儿点点头，说了一个字：“酷!”

“怎么样?”张小麦站起身来：“别犯傻了吧?你这一跳可就是悲剧到头了，这只有那些傻男人才干的事!”

这时，忽然听见山道边有人喊了一声：“戴安娜!”一个一头长发的小帅哥蹦跳着过来，那女孩一见帅哥脸上立刻充满了笑容，三步并两步就扑进了他的怀抱。那小帅哥吻着她，一边望着目瞪口呆的张小麦问道：“怎么回事?”那女孩抬头看了一眼张小麦说道：“这哥们以为我要自杀呢?也不想想，有毛病吗?大清早的，谁他妈的这么傻!”

女孩一口上海话转瞬间变成了地道的北京腔，张小麦觉得自己被彻底戏弄了。那女孩见他神色尴尬，便大方地走来拍了一下张小麦的肩说：“酷毙了哥们!下次学雷锋前罩子先放亮一点!”

说完，搂着小帅哥往山下走去，临了还回头用上海话说了一声：“谢谢侬啊!”

张小麦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转过山道不见了，一拍脑袋就蹲在了岩石上。一直在旁没说话的飘飘走过来关切地摸了摸他的头说：“怎么啦小麦?”

张小麦恨恨地摇着头：“我他妈真傻冒，我现在连跳崖的心肠都有了!”

飘飘陪着他蹲在石头上，温柔地拿起他的一只手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小麦，你没有做错什么啊!”

张小麦叹了口气：“我是傻瓜，我怎么就没看出她是做戏呢?”

飘飘摇摇头说：“如果是真的，你今天就救了一条命!”

从香山下来，飘飘和张小麦分手后先回了趟劲松小区的家里，然后到火车站赶去天津的火车。她姥爷住在天津南开区，今天过80大寿生日，飘飘父母一早就自己开车买了一个大蛋糕过去了。飘飘因为陪着张小麦爬香山，所以答应在中午以后坐火车过去，在开往天津的车上，飘飘独自捧着头想着早上在香山这一幕，想着想着就觉得满脑袋都是张小麦的影子。她想甩掉这个影子想别的事，可是不一会又是张小麦。飘飘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忽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张小麦，悄悄钻进了她的心里，霸占了一大片位置，就再也不肯退出了。

飘飘在天津姥爷家玩了两天，她把手机24小时打开着，就希望听到他的声音。可这个张小麦忽然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似的，几天都没了音讯，弄得飘飘有些怏怏不乐，脾气变得古里古怪的，一家人都莫名其妙。只有八十岁的姥爷看出来了，说外孙女一定是掉在情网里了。大家就开始追问飘飘那一位是何方神圣?飘飘被逼得没法只好说是小麦，姥爷满意地点头说，小麦好小麦好，只要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就好，说得飘飘心里直想笑，张小麦和劳动人民的本色，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飘飘是在周一直接从天津回到公司上班的。

刚进办公室就见所有人都站在那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看见她来就都不言语了。飘飘心里忽悠了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立刻像阴云一样压在她胸口里，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张小麦的座位，只见座位上空空如也，飘飘的脸一下就变得煞白了。

胖子刘大概见她神色不对，走过来拍了她一下摇头叹息说：“这哥们，太傻了!”

瘦子李也不无惋惜地嘘了口气说：“这家伙平时看着多聪明的主，怎么也有犯傻的时候呢?”

琳达陈本来一直没作声，这时也抬起头皱着眉说：“真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傻冒!”

飘飘听着大家一段没头没尾的话，真的急了，大声嚷起来：“你们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尹老板这时从里屋走出来，有些惊讶地望着飘飘说：“你真的不知道吗?张小麦让人捅了十九刀，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抢救呢!”

“什么!”飘飘大吃一惊，就觉得脑袋如被重击似的一阵晕眩，琳达陈连忙扶住她说：“我们昨天都去医院看过他了，他是那天早上从香山下来后赶公共汽车，在车上看见有一犯罪团伙抢钱包，那些家伙都带着刀，全车人都不敢吱声，就他站出来跟人打，结果被捅了十九刀!”

“那帮人真够狠的!”胖子刘接着说道：“听说跟他以前就有仇，在北京饭店的地铁通道卖黄碟时被他赶走了，所以一认出他来就是往死里整，全车里就愣没一人敢出来帮他!”

瘦子李感慨地点点头：“不过张小麦这家伙真有胆，十九刀啊，换别人早歇了，他就愣没松手，一直到警察来把这帮人一个不漏地抓获，那现场全是血，连警察看了都哭了!”

飘飘听到这里，满脸涨得通红，大声质问起来：“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就没人给我打手机?为什么?”

琳达陈拿出一张纸巾递给飘飘说：“是他不让，他不让给你打电话，他不想让你知道，他说让你在天津好好玩，不要破坏了你的情绪!”

“这个傻瓜!”飘飘眼里忍不住流出泪来，带着哭声问大家：“你们说，他傻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