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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四仓库

2005-04-29陈启文

清明 2005年1期
关键词:老肖李树北山

陈启文

八一四仓库,代表了一个神秘的世界。还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它就占据了羊楼司镇北山的一片坡谷地。所谓北山,那是一座平常不过的山,也不太高,早生了几年的人都去那里放过羊,砍过柴。人在里边撒过尿。羊还把屎蛋蛋拉在过那地方。从镇上有一条通往北山的黄泥路,就是放羊砍柴的人踩出来的。翻过了山梁,就看得见京广线上高门大嗓地叫喊着的火车了,跑得很快,像是有一群疯狗在追着它。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小镇上的人一个冬天没有出门。等到雪快要化尽时,才发现进山的那条土路被人封了。山坳里竖起了一块大牌子:军事禁区,行人止步。小镇上的人开始并没有感到有多么神秘,还很是激动了一阵子,十分平常的一座山,突然变成了军事禁区,这让他们感到盲目的欢乐和惊喜,那感觉就像一只小牛犊本该长出一对牛角,谁知却长出了副翅膀。他们不时回头去看,想看出一点什么变化,但那座山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鸟儿们还像往年开春时一样在山顶上飞来飞去。

神秘感是慢慢出现的。很熟悉的东西几天不见就开始变得神秘了。神秘并非空间隔离的一种效果,更多是时间意义上的。时间越长,就越是觉得神秘。十几年后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那山背后的事物了,曾经去过那山里的人也都慢慢变老了,偶尔想起往事,头脑会突然糊涂起来,他真的去过山里边吗?

李树在那块牌子竖起来后的第二年才出生,一个孩子,刚学会走路,突然发现有一条路是不能走的,这使他感到有点奇异。小李树对北山最初的好奇也就从他学会走路开始吧,每天早晨,先听到北山那边传来一阵军号声,随即就看到一个高大的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有时候还会看见火焰在浓烟里激烈地翻滚,这边的镇街就像是从迷惘中摇摇晃晃地惊醒了。入夜时军号还会响一次,军号一停,一切随之归于沉寂。两次军号之间就是短暂的光阴了。

日子过得很快。从前听惯了公鸡打鸣的人,也早已习惯了在这种统一的号令下过日子。夜里的沉寂是因为心静,其实北山那边还是有些噪音传过来的,但听久了,听惯了,反而不觉得吵,内心里不可思议地格外宁静。长久地盘据在心里的不是别的,是一个巨大的谜团,甚至是悬念,北山那边究竟扎了多少军队,建了多少房子,这么多年了,那里边的人又到底在干些什么呢?只是猜测。小镇人受了这么多年的国防教育,也没有谁想着要钻到里边去看看,连牛马牲口走到山坳口的那块牌子跟前,也会望而怯步。

菜市场和肉市场看上去很冷清,肉菜却卖得很快。大多是被北山里边拉走了。每天都看见许多蒙着绿色帆布的军卡,从北山里边隆隆地滚出,胶皮轮子快速地滑过满街的阳光,阳光也是黑的,有煤灰,也有散落在地的水泥。煤和水泥拉到里边去,从里边一车车拉出来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北山那边也经常有人上街。这些人大多操北方口音,但也有土生土长的羊楼司人,李树的爸爸李卫国就是的。李卫国是被国民党拉壮丁拉走的,差点就被拉去台湾。半途上他所在的国军残部反了水,李卫国摇身一变成了解放军,随后又开赴朝鲜,跟美国大兵打仗,在上甘岭入了党。从上甘岭活着回来的人都人了党,死了的也都被追认为党员了。李卫国结婚很早,十五岁。堂客比他大八岁。生李树时,堂客四十岁了。四十岁的女人生头胎,和他在上甘岭打仗一样,是在死亡线上挣扎。女人后来躺在血泊里,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小镇上的接生婆问他,是救娃儿,还是救大人。

李卫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说,救娃儿。

就为这句话,李卫国一辈子恨上自己了。堂客死后,也没哪个女人敢再跟他,尽管他吃的是国家粮,可心也忒狠了,这哪是苕啊,简直是狼啊。

李树没有娘。李树很小的时候也不知道一个娘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但看见别的孩子都有娘他却没有,便吵着他爸要娘。爸指着门口的一棵歪脖子柳树说,那就是你娘,你就是她生的。小小的孩子,看了那棵长满刺的树,脸一下子就扭曲了。长得稍大了一点后,他隐约知道娘是怎么死的了,也恨他爸,觉得爸忒狠了。转而一想,爸要是不狠,死的就是自己了,连自己都没有了,娘就是活着,又是哪个的娘呢?再说,害死娘的说到底还是自己啊。这么一想他又对父亲心存感激了。李树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复杂。这也使得他很小的时候要比别的孩子复杂得多。

没娘的孩子,对父亲更有依赖感。同那个符号般的母亲相比,父亲也要实在得多,实实在在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父亲就在北山那边上班,早出晚归,中午一般不回来,把钱和粮票交给邻居的婶子,让她照看孩子。李树一直不知道父亲究竟在里边具体干些什么。父亲还穿军装,但没有帽徽领章了,不像正规军,像民兵。父亲也从不说自己在里边干些什么,他和从里边走出来的人一样,嘴绷得紧紧的,异常沉默,别人问什么,就嗯啊嗯的,别无话说,好像已经习惯了对一个秘密神经质的死守。要把一个秘密长久地憋在心里,实在很难。李树也不是没有一个小孩子自己的秘密,他也想像父亲那样使劲憋着,但憋不了一会儿那个秘密就会从嘴里蹦出来。他叮嘱别的孩子,千万别说啊,可别的孩子眨眼工夫也从嘴里蹦出来了。半天不到,一条街的小孩子都知道了。

李树在孩子中从小就有一种优越感,因为他是最接近那个秘密的人,他爸本身就像是一个谜团。李树也不是那种很张狂的孩子,走路从不大摇大摆,站着时就把手插在口袋里,很拘谨,笑起来还挺憨厚的,可还是能在他憨厚的笑容中看到某种优势感。他在孩子中透露出来的最大的一个秘密,就是在他爸身上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什么味道?孩子们急着问。

李树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从没有闻到过的一种味道。

但所有的孩子都对这种从没有闻到过的味道悠然神往,北山那边,那个巨大,的仓库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呢?很快,孩子们的猜测就变成谣言传开了。连大人们也仰着鼻尖,试图嗅出一点什么怪异的气息。又都像真的嗅到了什么,但到底嗅到了什么谁都不会说,只笑一下,似有着无限玄妙。

但李卫国还是很警惕地捕捉到了什么。

一天夜里,他把儿子关在里边的房子里。门在李树身后关上了。李树抬起眼来看父亲,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李卫国脸黑得像一颗地雷,翻箱倒柜,像是要找枪,可枪早就缴上去了。李卫国没有枪了,但还是下意识地做了个开枪的姿式,用他的食指和拇指。你再敢乱动,老子就把你给崩了。李卫国说。没有枪了,但枪的信念还在。父亲扣动扳机的动作,让李树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

过了十年,李树还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

这时他已经高中毕业了,长得人长树大了,比他十七岁的实际年龄看上去要成熟一些。他用父亲的剃须刀刮净了唇上和下巴的胡子,从家里的后门口走出来,穿过一片菜地,猛地一抬腿,踏上了通往北山的那条路。这条路早在多少年前就铺上水泥了,很宽广,

被早晨的阳光照得有些刺眼。

这是一九八一年夏日的一天。这也是李树注定一辈子也不会忘怀的一天。李树在这一天顶替父亲,被招进了八一四仓库。这也是父亲垂死之际的最后一个心愿。李树又紧张又兴奋,感到那个山坳就是他人生的人口处。他佯作沉着从容,慢慢地走近了山坳口耸立着的那块水泥牌,道路两边站着的两个战士似乎一直就等着他,等了多少年了,就是一直等着他走过来。他们刷地给李树敬了一个军礼,手臂挟起的一股风,把李树的头发都吹得竖了起来。

李树感到自己正沿着自己这些年的视线行进,穿过山底下的隧道,走进了北山腹地,现在他睁大了眼睛,发现自己走到了他的目光在空中停留的地方。好半天他都站着没动,他久久地看着,这些年来他如此渴望看到的北山,原来就是这样的啊。心还在手掌底下突突地跳,跳了几下就不跳了。很平常啊,除了山坳口站着的那两个哨兵,山里边一个兵都没有。电影中常见的那种军事禁区,都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的,这里怎么会一个兵都没有呢?李树伸长了脖子仍固执地朝更远的方向看,从山坡上那片树林里吹过来的风,混合着他曾经嗅到过的气味。李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这个让外边的人充满了猜疑又众说纷纭的地方,实际上是一家军工厂。却又不叫工厂,它的正式名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四仓库,但人们谈到它时,更加简单地叫着八一四,也有直呼仓库的,也有称北山的。越简单的东西越让人感到高深莫测,尤其是数字,数字的诡异神秘,把很具体的事物一下子抽象掉了。

军工厂也好啊,可这家军工厂既不造枪械弹药,更不造导弹引擎,它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的是那种绿帆布橡胶底的解放鞋,羊楼司街上的家家小卖铺里都有卖,几块钱一双,滥便宜的,镇上的人都不穿,穿了脚臭,穿得最多的是农民。这有什么密可保的呢,谁还会把这么一家厂子给炸了不成?想到父亲那神秘兮兮的样子,李树觉得他这一辈子就像开了一个大玩笑,太冤了,也太多余了吧。李树又想,父亲这样严守秘密,也可能是觉得他在鞋厂里干活有些丢脸吧,为了掩饰什么吧。李树脑子很乱,想得很多,但想得再多他也只能接受一个事实,这个不可改变的事实就是,他成了机修班的一名学徒,等到一年学徒期满,他将和他父亲一样,正式成为鞋厂的一名机修工,可能要在这里干一辈子,也可能要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守着一个毫无意义的秘密,而且是绝对不可泄漏的秘密。

一辈子有多长,十七岁的李树难以想象,在他学徒的这一年,他已经感到度日如年,如猫爪抓心一般了。李树很后悔没有好好地念书,凭他那股聪明劲,考上个大学没问题。可他的心事没在书上,在北山。上课老是走神儿,一走就进了北山了,一身戎装地行走在军事机关神秘的通道上,腰上佩着小撸子,臂弯里夹着黑色公文包,那种派儿,嘿。但八一四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八一四那么多职工也不仅仅只有李树这么个子弟。李树刚一毕业就能迅速地进来,与他父亲李卫国的突然病倒有关。他是为了抢修机器故障昏倒在生产第一线的。厂里当即把李卫国送进了城里的一家部队医院,而且非常重视,是政委亲自护送去的。政委也就是厂党委书记。八一四虽说是家造解放鞋的厂,建制还是按军队的建制,厂长那时也不叫厂长,叫生产指挥长。

还在去医院的半途上,李卫国就醒了,醒了就问政委,我们这是去哪儿啊,老肖?

老肖看着他瘦削干瘪的脸,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绷着脸说,去医院。李卫国一听就嚷了起来,开啥玩笑?我那台机器还没鼓捣完呢,咱们赶紧回去,别耽误工夫了。老肖把头扭过去看窗外,李卫国那一副模样,他看着心酸。老肖和李卫国是上甘岭上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老肖被炮火掀起的山土埋了几尺深,是李卫国用手指头把他这条命给扒拉出来的,那种深厚的战友情谊,不亲身经历一番,是难以理喻的。老肖现在虽然只是一个鞋厂的政委,但级别不低,师职干部,而李卫国干了大半辈子,还是个普通的机修工,连个班长也不是。这当然与他干过几天国民党的兵有关。但老肖每每想到这事,心里都挺难受,觉得欠他的太多了,太对不起他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老肖更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晚了,已经是晚期了,大夫说,最多还能活三个月。老肖低低地唉了一声,立时涌上满眶热?目。老肖跟大夫说,治!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治,不管能不能治好都要治。这事只瞒着李卫国一个人。

但李卫国在医院里没躺上几天,就偷偷地跑回家里了,他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了,就更加躺不住了,明明是治不好的病,还躺在那里费钱干嘛呢,那都是国家的钱啦。他生是国家养,死是国家葬,他知足。他好像也不是很怕死,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李卫国还在脑子里闷闷地想着时,组织上已经悄悄地把他儿子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很快就通知李树去八一四报到上班了。又是政委老肖把通知亲自送来的。李卫国使劲握住老肖的手,喊了一声老肖,就老泪纵横了。

李卫国的生命力异常顽强,三个月的大限到了,他没死,奇迹般的又拖过去了半年,那天夜里,李树从北山回来,看见父亲站在后门口,披一身灿烂的晚霞,脸也不再是蜡黄蜡黄的了,变得鲜明发亮充满了生气。这使李树惊讶无比,看上去父亲的病已经完全好了啊。李树兴冲冲地喊了一声爸,父亲没吭声,父亲手里有个什么东西吱地振翅一飞,吓了李树一跳,细一看,却是一只蚂蚱,用线系着腿,一蹿一蹿地蹦腾着。这是李树小时候最爱玩的小玩艺儿,每次他一哭,父亲就带他去河边的青草地里去抓蚂蚱,这种蚂蚱也是和青草一样鲜亮碧绿的,长得十分小巧可爱。父亲怎么又去捉蚂蚱了,父亲可能又想到了李树小时候天真淘气的样子吧。

李树心里涌起一种温柔的情感,他又喊了一声,爸!父亲微微咧开嘴笑着,还是没吭声。这让李树感到一阵极大的不安,他蹑手蹑脚地走近父亲,轻轻一拉,父亲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轰地倒下了,像一棵伐倒的树。李树惨叫了一声,转身就跑,跑了一阵,又扭过头去,直瞪瞪地看。。父亲伸着一只手,一只皮包骨头的手,长长地伸向李树。他是想让李树拉他一把吧。李树很害怕。李树跪在离父亲很远的地方,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泪眼朦胧中,那只手看上去就像一只魔爪。

父亲死后不久,李树搬进了厂里的单身宿舍。

他现在是一个孤儿了,一个长大了的孤儿。他不敢住在家里。一个人躺在那间又老又破的房子里,那感觉,就跟躺在墓穴里一般。在父亲死过多日之后,父亲身上的气味仍在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里隐隐浮动。半夜三更时,李树常会听见那些老柜子老箱子一会儿被人打开,又一会儿关上。有时厨房里的砧板也被菜刀剁得叮当响。眼睛一睁开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却又看见了父亲,还有那个他见都没见过的娘,他那更早死去的爷爷奶奶,也不知就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了,看不清脸,影影绰绰的全是幻影。

厂里的单身宿舍很挤,一间房里住八个人,没空着的床位,李树得等。没等多久,一位青工应征入伍,李树很顺利地搬到了他空出来的床上。床是两层的铁床,李树下面睡着他师傅龚仁。龚仁笑着说,你这小子,家世不幸,你自己倒挺走狗屎运的,心想就事成,你啊,好好干吧,肯定比你老子出息大。

龚仁说话口气很大,其实比李树大不了几岁,二十四五吧。他是李树父亲的徒弟,李卫国带了他这个徒弟就病倒了,龚仁又算是李卫国的关门弟子了。龚仁不让李树喊自己师傅,他说,你一叫师傅我就感到自己突然老了几十岁,你还是喊我师兄吧,就当我是代替你爸爸带你一阵,师傅还是你爸。李树就改口叫师兄了,叫起来果然顺嘴些,听了也觉得顺耳得多。

住在厂里了,一日三餐也都吃厂里的食堂了,很便宜,每月十块钱的伙食费,管饱,隔三差五的还会一次餐,打牙祭。伙食这样好,也是按照部队的大灶标准开的,营职(车间主任)吃中灶,团职(分厂厂长)以上吃小灶,等级也和部队一样森严。李树吃的虽然是大灶,却挺喜欢这样严格的等级差别,更确切地说,他喜欢的是这种军队的作风和味道,他对一切军事化的东西都有那么一股奇怪的痴迷劲儿。

但八一四毕竟还是一家厂子,不是正规部队,每到吃饭时就乱了。李树站得笔挺,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别的人却不断在他前面加塞,队也排得很不像样子。李树骨子里还是个老实人,脸都气红了,却不敢说什么。每餐都有一大木桶汤,谁要喝,尽管舀就是。半人高的一只大木桶,等李树去舀时,就只剩得一个桶底了,师兄龚仁歪着个桶,拿勺子沙沙地刮桶底,慢慢舀出了半勺,刚要往自己碗里倒,看见李树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就一转身把那半勺汤倒给了李树。李树喝着汤心里却不是滋味,李树想要是在部队上会是这样吗?

八一四很大,一眼望不到边。主体工程是三幢连接着大屋顶厂房,每间厂房里边都像一个小足球场。这三幢大屋里装着三个分厂,橡胶厂,帆布厂,鞋厂,前面两个分厂又都是为鞋厂生产半成品的。机修大队直属总厂管,大队下面还有中队,中队下面才是班。龚仁是李树这个班的班长。他这个班长很牛皮,哪台机器出了故障,他只问问,然后就派一个人去。一般的故障他懒得亲自去。别人下班时衣服裤子上沾满了油污,龚仁身上却干干净净,衬衣领子雪白,梳个小分头,鼻梁上架副平光镜,不像个机修工人,倒像个刚从图书馆里走出来的大学生。他也的确在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

李树喜欢绕着山道散步,一直走得不能再走了,他就会突然大叫一声,伸开双臂来个深呼吸,这才一屁股坐下来。山野于是变得十分安静。李树总要呆呆的坐到山上的一切渐渐黑了,方才起身离去。李树看上去也很安静,但心里却闹得很,李树发现,八一四远不止他看到的那么多,八一四还有很多神秘的地方,他走不进去。李树走到他坐着的这个地方就不能再走了,但能看见树丛中露出的一角岗亭,一个战士在那里站岗,高过头顶的刺刀闪闪发亮。那才是真正的战士啊,哪像李树,穿的是淘汰过时了的草绿色军服,又没有帽徽领章,连自己也觉得是个水货。八一四里边究竟驻了多少军队,李树不知道,问是绝对不敢问的,岗亭过去,是真正的军事禁区也是八一四的核心秘密。李树不敢刺探军事秘密,但李树一听见那边的口令声,跑步声,心里就万马奔腾了。这些军队驻扎在这里,就是为了保护一个鞋厂吗?犯不着吧。可能那边有更值得保护的东西,连这个鞋厂本身也是一种掩护。听说那边的山底都挖空了,有暗道直通京广线上的一个军用货站。当然,这叶切都只是听说,山底下挖没挖空也只有那些真正的军人才能知道了。当兵真好。李树无法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他现在睡的那张床,就是一个兵躺过的啊。那个青工,夜里躺上去时还是鞋厂的一个青工,一觉睡醒就穿上了军装走了,当了兵了。李树每次往那床上一躺,也忽然就有了摇身一变的感觉。

又一天傍晚,在山上,龚仁看见李树扶着一棵树站得笔直的身子,就说,老弟啊,没事就读点书吧,别像根木头似的戳着,你还年轻啊。龚仁说过之后,隔了半天没听见李树的反应。龚仁感到奇怪,就去推了推他。李树的身子向后一仰,看见是龚仁,他惊讶了一下。刚才他真的是木了,他觉得四周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战士,自己已化身于其中。o真的是木了啊,李树被龚仁一推才发现原来只是一场梦,而他竟被这样的幻觉木了许久。和他站在一起,都是树。他缓过神来,脸色白得厉害,像是刚在战场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龚仁瞥了他一眼,龚仁突然说,你还是书读少了啊,你再不赶紧充实自己的大脑,肯定会出事的!

龚仁说得很绝对,甚至有点强加于人。这让李树多少有些反感,也就没有仔细品味这句和他未来的命运有关的话。他记得自己当时还冷冷地笑了笑,念书?

李树不以为然,他不爱念书,对那些戴眼镜的大学生模样的人还挺讨厌。但龚仁要他读书,他也不好不听,毕竟是在他手下学徒。下次出来,李树就会带本名将传奇故事或是兵器知识的书,读得硝烟弥漫的,当兵的念头就更加强烈了。左盼右盼,捱到这年冬季征兵时,李树拍满十八岁,虚岁十九,正是适龄青年。他去找肖政委,肖政委满口答应,说好啊,有志气。但李树还是感觉到了肖政委犹豫了一下。李树后来才知道这一茬兵都是去南疆的,老山法卡山那边打得正凶呢。李树没考虑这些,肖政委不能不考虑。这孩子是李卫国留下的一点根吧,老李I临终前是托付给了他的。老肖心头爱怜之意弥漫,实在不忍啊,万一……老李的命就太苦了。老肖身为军人,又是政委,自然不好拦着一个踊跃入伍的青年,沉默了一会儿,他带点儿开导的口吻说,你在八一四,也就等于当兵啊,八一四也是革命的大熔炉嘛……

李树坚决地把头一摇说,不一样。李树还从没这样大咧咧地说过话,而且是跟政委,他太激动了,我要穿真正的军装。

这一年八一四报名的青工不太多,往年也只是稍微多一点。在外人看来,进了八一四也就是进了部队了。不光是外人,龚仁也是这么看的。龚仁没拦着李树去应征,但他对这个徒弟突然表现出来的的踌躇满志的态度有些不满了,他说李树啊,你这不是从米箩里往糠箩里跳吗,咱们这就等于是部队里的志愿兵,你却应征去当义务兵,你把这义务兵一当就不能再回到八一四了,你要想清楚。

龚仁的话哪里还听得进去,李树兴奋得直搓手说,我既然打算出去,就没打算回来了。

龚仁狠狠地刺了他一下,那你退伍了回哪?回你羊楼司的那间破屋?

李树说,一个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一个好士兵,这话你没听说过?

李树去验兵了。李树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会他妈的这么棒。他扒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在大夫挑剔的目光中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他还做了几个平时偷偷操练的武术动作,他的肩膀很宽,胸肌饱满结实,透露出来的骨骼形状有着钢铁般的质感,连那小东

西也够强壮的,一位还很年轻的女大夫用手轻轻一摸,它就迅速、有点敌意地耸立起来。穿上衣服,又去验血。他伸直手臂,看见自己的血液渐渐流进一个透明的、有刻度的针管里,那么红,那么干净新鲜,连护士的白大褂上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光晕。他没像别的小伙子那样,在家里喝了许多盐水再来验血,他的血很真实。

李树即将踏上的征途也异乎寻常的顺利。

谁也没想到会出那个意外,李树还没来得及把血洒在战场上,就白白地流一大摊血。他的一个指头被机器轧断了,而且是用来扣扳机的那个手指。右手的食指。命运开始跟李树开玩笑了。最后查明,事故的责任完全是李树本人疏忽。李树实在是太兴奋了。那台出了故障的机器,龚仁本来也没派李树去修,是他自己抢着去的。李树当时说了一句感人肺腑的话,他没喊师傅,也没叫师兄,叫了龚仁一声大哥,大哥,你就让我去修吧,我跟你学了一年徒,在八一四呆了一年多,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八一四修机器了。

龚仁睁开眯缝的眼,看看他,又把头点了一下。

李树转过身时已是热泪盈眶,他被自己感动了。这也可能是事故发生的原因之一吧。

李树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出院时,那一拨新兵早已被敲锣打鼓地送走了,李树手上的绷带也解开了,伤口愈合得很好,但指头没接上,断了的那截指头被机器轧得找都找不到了。李树没能挡住那个轮子,那个轮子是他的命运,只轻轻一转,他的命运就完全改变了。李树认命。他活到十八岁,才找到了另一个自己,这个少了一根食指的他,才是真实的他,十八岁以前的李树,就这样离他而去了。医院里考虑小伙子还年轻,就给他装了一个人造食指,像零件一样,可以拆,拆下来后又可以重新装上。很逼真,连指甲都有,也和真实的肉体一样透出血色。就是光秃秃的没有质感,但外人看不出来,至少不仔细看不出来,但李树知道那是假的。他感觉到的不是残缺,而是觉得,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从此变得虚假了,尽管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可十指连心啊。

这一桩不该发生的事故,发生在一个军工厂里,很敏感,很严重。在李树出院之前,政委老肖就做了大量的工作,说穿了,就是谁也不准外传,只能严格地控制在八一四的范围之内。对于早就习惯于保守秘密的八一四人,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李树没想到,他以失去一个食指为代价,也为八一四贡献了一个小小的秘密。

李树回来时,龚仁劝他,打起精神来,有个诗人就叫食指。

有个热爱诗歌的青工马上接口道,我知道,他疯了。

李树默默无言地消失了,他把自己关在了宿舍里。政委老肖赶来时,看见龚仁正蹲在宿舍门口抽烟。脚跟前丢了一地烟屁股。

老肖说,喊他出来吃饭吧,我请他吃小灶。

龚仁说,那您就饿他几天再叫吧。

老肖说,你个龟儿子龚仁,你咋就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你提那个诗疯子干啥呢?

龚仁低着头,他用烟屁股在地上乱画,画了一只手,四个指头,又赶紧用脚擦去了。

门缝里忽然钻出一缕缕烟雾。开始两个人都没注意,两个人都在吸烟,还以为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烟。片刻之后,政委老肖感到不对头了,他被烟呛得咳嗽起来,他不可能被自己的烟呛得咳嗽起来。龚仁也听见了门后面响起了热烈的燃烧声。龚仁说,政委,不好了,这小子放火了!

政委穿的是皮鞋,一脚就把房门踹开了。

火已经快要熄灭了,没什么,李树只是把那几本很破的名将传奇故事和兵器知识烧掉了。还有一架飞机模型没有烧掉,被最后一点火苗舔得摇头摆尾的。李树坐在龚仁的床沿上,像块岩石,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食指。政委踹开门时的一阵风,把烧过了的纸灰卷得一阵乱飞,像是飞进来了一屋的黑蝙蝠。

政委说,你太没出息了,你个龟儿子!

龚仁说,不就丢了一个指头么,就这个鸟样子,还想上前线打仗呢,一听见枪声怕就要尿裤子……

李树瘟头瘟脑的,随他们说去,脸上是一种满不在乎又很决绝的神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政委老肖骂了一阵就没骂了,又呵斥龚仁闭嘴。他挨着李树坐下,眼神也变得笑眯眯的,像要跟李树拉家常似的。一般当政委的人总是好脾气。政委好像说了好长一阵子,李树还是那种傻掉了的样子,愣神看着自己的指头,慢慢地吸气,慢慢地吐气。老肖又嗅到了一股烧焦了的气味,分明是从李树的腹腔里冒出来的。李树的五脏六腑,似乎也都烧焦了。

你个龟儿子,你不是李卫国的儿子,李卫国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软蛋!政委又开始骂,骂着骂着,又像突然觉得浑身发热,他开始脱衣服,政委的军装是真正的军装,外边也是,里边也是。脱得只剩一件衬衫了,政委用一只手扯住另一只胳膊,机械性的一响,他把自己的一条胳膊扯下来了,呼地一下摔在李树坐着的床上。

你个龟儿子,你看看,你把你那个手指头扯下来,跟老子的胳膊比比!

龚仁像是吓坏了,嘴巴张开了好长时间都没合拢。李树在瞬间的惊悸之后,也被政委悲怆的表情震慑住了,他长长地喊了一声政委,眼泪就像打开的闸门,哗一下,全放出来了。

政委老肖把手指竖在嘴唇前,嘘了一声,这事可千万别要传出来,一定要保密!

李树二十五岁时,龚仁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羊楼司街上的黄研。

龚仁早两年就结婚了,孩子已经会站着撒尿。龚仁没考上正牌大学,好歹也上了电大。电大原来他是考都不考虑的,但政委摔下来的那条胳膊,突然让他觉得能念个电大也不错,好多人连个小学、初中也没念过呢。一个人学会了比较辨证地看问题,也就慢慢地开始接近真理了,很少再去想那些渺茫的没有影儿的事。真理在现实中,不是找来的,是它自己来的。龚仁电大毕业后,没去找任何人,就提拔为机修大队长了,正营职。龚仁现在已经学会了把个人命运同现实生活联系起来,这种紧密的联系,让他更加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了。

李树不敢跟龚仁比,但比他爸有出息,干上班长了。他也很实在。但他的这种实在和龚仁不同,他现在是着实深藏在八一四的肌体之内了,想起刚进八一四时那种没着落的感觉,还有那种自己虚拟出来的失重的感觉,自己都不好意思。他很少再望着天空发呆,只把自己的目光刻在了运转的机器上,拧螺丝钉就拧螺丝钉,上轮链就上轮链,夜里睡觉时连身也很少翻了,早晨上班时一脚迈进穿着同样衣服的人群中,虽说不是正规军服,也没那种步调一致的飒爽英姿,但这么多穿同样衣服的人汇聚在一起,也有海洋一般起伏的壮阔,李树想到自己也是这海洋里的一朵浪花,立刻就有了某种归属感,自豪感,又觉得十分踏实。

龚仁给李树介绍对象,李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男大当婚,他也该成家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有个家,而不是恋爱。上班感受大家的温暖,下班享受小家的温馨,对于李树这样一个工人来说,是幸福的也不是很难实

现的愿望,说穿了,就是过日子嘛,老婆孩子热炕头嘛。

黄妍是龚仁的表妹,还在李树念书的那所中学里念着呢,芳龄二十,是复读生,已经考过两届了,第一年差十五分,第二年差三十分,读回去了。现在正念着第三届。龚仁说,肯定又是名落孙山,不是她读回去了,是比她晚的追上来了,现在的年轻人,脑子一茬比一茬灵光。龚仁没让李树跟黄妍直接见面,只让李树看看黄妍的人长得怎么样。正是课外活动时间,龚仁和李树站在一棵树下,龚仁伸手一指,喽,那个打排球的,穿牛仔裤的那个。李树的视线顺着龚仁伸得笔直的指头瞟过去,就看见一个跃向空中扣球的女孩,那一跃勾勒出她修长的身型,头发散开,狂野气十足。李树喘气喘得一下子粗了。

龚仁问,怎么样?

李树说,就是,就是太漂亮了一点。

龚仁说,你他妈的浑不浑,漂亮不好啊?她要不是我表妹,我就要追她了,还有你的汤喝?

李树默然。李树不知怎么想起刚进八一四那会儿,龚仁倒给自己的半碗汤,多少有点施舍的味道。李树能干上班长,也是龚仁的一句话。这么多年来,李树好像一直就生活在龚仁的施舍和恩赐中。李树摇摇头,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龚仁看着他摇头,问,不愿意?

李树只把那根人造指头摇了摇,问,她知不知道我少了一根指头?

你他妈的没病吧?龚仁火了,要不要我给你写篇文章,登个报,让全世界的人都晓得你少了一个指头?

李树闷声说,她迟早会知道的。

知道又怎么了?只要你那个东西没少。

李树跟在龚仁身后,跟着他慢慢地朝羊楼司百货商店的宿舍院子里走。黄妍的家就在这里。她爹死得早,她妈从四十多岁开始守寡,守到退休,现在开着一个小卖铺。都叫她黄妈。女儿的亲事,是她托龚仁去说合的,她也就早早打了烊,在家里候着龚仁给她领来的候补女婿了。龚仁和李树还在院子里走时,她就看见了,小伙子高高大大的,浓眉大眼,摸样又挺忠厚,黄妈看着就有些眼热。等他们一进门,她就端了两把椅子搁在堂屋中间,眉开眼笑地说,坐啊,我给你们倒茶去。

李树一屁股正要坐下,龚仁急忙踢了他一脚。李树反应过来,赶紧把椅子挪到靠墙根儿的一个角落里,面红耳赤地坐下。这些都被黄妈看在眼里了,黄妈把龚仁拉到一边悄声说,家教少了些,人倒不傻,反应还挺快的。这就算是她对李树的第一印象了。龚仁说,您以后可以慢慢教他嘛。黄妈说,那是,那是。龚仁听着,知道这门亲事已经成了一半,他眼珠子转了转,又很狡黠地说,小妍呢,您做得了她的主?黄妈说,我是她妈,我不做主谁做主,这终身大事,还能由得她。

过了一会儿,黄妍放学回来了。她先看看像猫头鹰一样在墙角里发呆的李树,又看见了在房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的母亲和表哥,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姑娘倒是一点也不害臊,她把书包往自己房里一扔,就大大咧咧地喊,妈,我不念书了。

黄妈一怔,问,咋了?又没考好?

黄妍于是更大声地喊道,我要结婚了,还念什么书啊。

黄妈更加吃惊了,你这死妮子,好没羞臊的,你要跟哪个结婚啊?

黄妍说,问问你自己啊,堂屋里那家伙,不是您打着灯笼火把招来的上门女婿吗?

连李树也扑哧一声笑了。……真好笑,一件挺严肃郑重的什么终身大事,被这姑娘油腔滑调地一侃,就像一场闹剧了。李树完全放开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连招呼也没打,就走了,一边走还一个劲地笑。

龚仁追了出来,埋怨他,你也是,我表婶特意为你做了一桌子菜呢,吃了再走吧。

李树说,我笑都笑饱了。

龚仁说,你不去我可去了,我都快流口水了。

李树便一个人先回了八一四。天气很热,单身宿舍里的人都到外边的竹林里去纳凉了,他一个人闷闷地坐着,也不想吃饭,也没开风扇,好让汗全部流出来,流一身大汗是很痛快的。流过汗了再去洗澡,在他扒着自己的衣服时,突然看见黄妍裸露着雪白的肌肤站在那儿,闪烁着美丽的光辉。李树被这个幻觉吓了一跳。李树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真切的性幻想。二十五岁的李树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胸膛,胸脯一起一伏的,仿佛有一只猛兽在里边低沉地吼叫。

洗澡出来,正好看见龚仁从大门那里进来。夜雾已经漫过了他的肩膀,只看见一颗浮着的脑袋,蒙蒙发亮。李树拎着一只洋铁皮桶子站在路灯下等他,看见他全身渐渐都被灯光照亮了,李树有些失望。李树很想在龚仁身上看到一点变化,但龚仁还是没什么变化,还是平时见惯了的那种样子。莫名其妙的反倒是李树自己,李树今天是怎么了,心里翻腾着奇奇怪怪的各种念头。就因为去相了一次亲?从黄妍家出来他不是挺不在乎吗?李树突然很想听听龚仁在黄妍家是怎么吃完那一顿饭的,黄妈唠叨了些什么,黄妍又说了些什么俏皮话,提到过自己没有。这时他才感觉到饿了,咽喉往下动,在咽口水。

洗澡啊?龚仁看见李树,招呼了一声,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不紧不慢的。

龚仁没住单身宿舍了,他现在有家了。

李树看着他的背影在一个转角的地方闪了一下,不见了。李树很响地咽了一口唾沫,竟有一种谋杀未遂的感觉。

一连几天,龚仁再也不提黄妍了,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个人。李树喉咙痒痒的,想问,又不知怎么问,怕龚仁捉弄他。修机器时,他又差点出了事。龚仁这才把他叫来了,先骂了他一顿,骂过了,又老奸巨猾地看着他,一脸的坏笑说,我还以为你真的那么不在乎呢,老弟啊老弟。

李树犟着脖子说,什么在乎不在乎的。

龚仁点着李树的鼻子尖儿说,你这小子,我要不是怕你再丢掉一个指头,真不想告诉你什么。我表妹看上你了,傻瓜!

李树有点震颤地笑起来,你又诳我,你尽拿我当傻瓜……

龚仁说,本队座不打诳语,实话告诉你吧,我表妹说,先把你储存下来,等她高考完了再说,考上了,这事没戏,考不上,那就嫁给你吧,算你拣了个便宜。

李树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也太邪乎了吧?

龚仁说,还真让你说对了,我表妹是挺邪乎的,还有股邪劲儿,坏坏的,一个小妖精!搞得你不知道她是讨厌呢还是可爱,小子,你也搞得晕头转向了吧?

李树知道自己不是龚仁的对手,就老实承认了。

龚仁说,我看你就放心了吧,她肯定考不起,你就等着她再长大了一点,结婚吧,不过,你可要想好,肯定是当倒插门的女婿。

对于这一点,李树倒很乐意,他反正没爹没娘的,巴不得有个老人疼自己,丈母娘疼女婿,没说的。李树现在只幸灾乐祸地盼着黄妍高考落榜了,尽管龚仁说得那么肯定,他还是觉得悬,万一黄妍考上了呢?黄妍要是考上了,黄妍就是另一种命运,黄妍要是没考上就会嫁给李树,这一点李树倒有十足的把握,不是每个女孩都能嫁给八一四的男人的。李树这样一想,那种兴奋的感觉里又冒出许多委屈,他竟然奇怪地成为了另一个人的命运,

而且是很无奈的一种命运。

黄妍果然没考上,她让表哥龚仁捎信给李树,你让那家伙赶紧来吧,我要跟他恋爱了,再不恋爱我就老了。李树麻着胆子去了,看见黄妍打一把杏黄色的遮阳伞,站在她妈的小卖铺门口等她,大眼睛,双眼皮,瓜子脸,挺高的个儿,穿一套飘逸又有点神秘意味的白色连衣裙,仿佛天外轻风带来的白云。李树看惯了橡胶、帆布、解放鞋,再看这样一个姑娘,感觉很奇怪,好像不在同一时空。

然而这美妙的感觉很短暂。黄妍不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是一个世俗得入骨的小市民。恋爱是个很刺激的事吧,黄妍却把它变成了一个疯狂购物的过程。她很少看他。她那亮闪闪的、瞟来瞟去的目光,都贪婪地盯着她想要的一切。她对恋爱很无所谓,对李树也无所谓,在乎的只是李树的口袋。她有办法让他把钱花得淋漓尽致。

很快,一件网眼丝袜就穿到了她的纤纤玉腿上。这双袜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价格,可以让李树交半年的伙食费。

李树开始很大方,渐渐地就变得越来越小气了,也实在掏不出多少钱来了,他这些年攒下来的一点钱,在一个月里全都花在了黄妍身上。李树已经开始找龚仁借钱了。黄妍却一点也不体谅他,好像把他当成了一座金矿了。

黄妍还真的这么问,八一四仓库里堆满了金子吧?

李树猛地转过身来盯着她了。那目光里的力量,竟然盯得姑娘的身子摇了摇。黄妍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但她没改口,她顽皮地一笑,我是说呢,要不是堆满了金子派那么多兵守着干嘛。李树的表情却不见丝毫松动,还那样盯着她。黄妍这才悄悄把脸上的笑容收了,只把可爱的鼻翼翕动了几下,说,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不是金子,金子哪是你身上这味道啊?好难闻的。

李树每次同黄妍约会都很仔细地洗过澡,用香皂搓了又搓,恨不得搓掉一层皮下来。他身上的味道就是小时候从父亲身上闻到过的那种味道,橡胶味,帆布味,机油味,很复杂地交织在一起,闻起来就不知是什么味了。这是一个军工身上的味道,黄妍竟把它和金子联系在一起。这让李树很生气,李树没好气地说,你以后不要跟我打听八一四的事,你也别这样一身铜臭味。李树是个不会发脾气的人,他的脸都憋红了。黄妍呢,如果换了别的姑娘,那非得休克。可黄妍才不跟你生气呢。黄妍扑上来在他腮上响亮地叭了一下,还说我就喜欢你这股味儿,八一四的味儿……

有时候李树真想从这姑娘身边逃走。也逃过,十天半月不见面,黄妍不来找他,他自己顶不住自己了,又去找黄妍。龚仁真是火眼金睛啊,他算是把他的这个小表妹看透了,天生一个小妖精,很俗,很坏,但很有味,很过瘾,娇氛弥漫的,把李树完全笼罩在里边了。

李树是笨啊。李树总感到哪里不对头,一个这样美丽的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多坏毛病?李树已经实在受不了了,也实在开支不了黄妍了,连请黄妍下馆子的钱都没有了。两人已经沦落到只能吃馄饨充饥。这时一个乞丐走了过来,伸出一只肮脏的手,向他们乞讨。黄妍看见乞丐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讨来的油饼,黄妍对那乞丐说,给我吃了吧,我没吃饱。李树看见黄妍伸向乞丐的那只手,脸唰地一下就红了,黄妍是在寒碜他呢,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竟然向乞丐讨油饼吃。

两人从小馆子里出来时,李树说,你要想打我的脸,我把脸给你打,你不要这样侮辱我好不好,你知道你在侮辱什么?

黄妍还是格格直笑,怎么?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树啊,你要实在受不了,你就赶紧撤吧。

李树脸上露出古怪的执拗神情,我为什么要撤?我就是不撤,八一四没有逃兵!

黄妍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李树吃惊地看到,她那深潭般的眼睛里竟然涌出了大量的泪水。李树吃惊于她眼里暗藏的泪水,他觉得,有一件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李树和黄妍结婚了。

黄妍用她那乖戾的折磨人的方式,考验了李树半年,没有哪个男人会经受住这样的考验,大多数男人可能坚持不到几天就逃走了。李树没当逃兵,他能忍受一个女人如此长时间的折磨,也就可以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了。新婚之夜,当李树颤抖着双手摸摸索索地把黄妍的衣服扒光时,就像把一棵竹笋粗俗的外壳一层层剥掉了,露出了鲜嫩可口的内核。李树很贪婪。天快亮时,他才累得趴在被汗与血浸透了的床单上呼呼睡着了。在深深的睡梦中,他感到黄妍把他浑身上下嗅了个遍,又开始数他的手指头。黄妍把他的一只手数过一遍了,又数另一只手。他的手指像鱼儿一样,在黄妍手心里活泼地跳动。

黄妍很轻地嘀咕,是十个啊。

李树梦呓般的说,原来有十一个。

神秘的八一四仓库在李树的妻子黄妍将要分娩时,也即将向世人敞开大门了。

很突然,不光是李树这样的普通军工,就连龚仁这样的营职干部也只是在军区命令下达的前一天晚上得知这一消息的。第二天上午八一四的党政军工几千人聚集在大礼堂里,政委老肖用威严的声音宣读了军区下达给八一四的最后一道命令,八一四所在部队撤销番号,原八一四仓库及其附属工厂,撤销军工建制,由地方政府接管。军令如山倒,李树顷刻间感到天都快要塌了。但会场上并没有出现闹哄哄的局面,八一四人,哪怕是一个最普通的学徒工,都已经习惯于在军令和铁一般的纪律下生活和工作。只是气氛显得十分压抑。

老肖宣布散会后,所有的人都还坐在那里没动。都还看着台上,台上已经没有人了,台上的那盏灯也灭了。后来所有的灯也都一盏一盏地灭了。是政委老肖在关灯。他还想着要为八一四省几度电,省几个钱。也许根本就没想,习惯了。李树和龚仁坐在一起。龚仁靠着窗。他一直在看窗外,半个脸被月光照看,看上去有些浮肿。李树没看他,李树哪里也没看,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寂静是深的,深得又让他听见了火车的叫声,由远而近,长长的,又由近而远地离去,然后消逝在风中。老肖从台上下来后就一直没有讲话,一直在关灯。关完最后一盏灯他就走到门口了,他被一个人拦住了。

龚仁是什么时候离座而去的李树没有看见。李树看见龚仁把政委老肖拦住时,突然清醒了,醒了竟然感到有点害怕。也不知是害怕什么。他看见黑糊糊一大片人头已经在龚仁和老肖四周漂浮了。李树个子很高,但也感到了一种淹没感。他仰起头来喘气时,忽然听见夜鸟惊飞。

龚仁问,部队就这么把我们给甩了?

老肖的声音很嘶哑,可站得还像一棵难以撼动的树。老肖说,龚仁同志,你一向很有觉悟的嘛,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裁军一百万,部分军工企业改为全民所有制企业,是党中央和中央军委的重大决策,怎么能说不要你们了呢,你们虽然与军队系统脱了钩,你们还是国家的人嘛,军队是党的、国家的,你们也是党的国家的,性质没有变嘛。

说罢,老肖的眼睛也有点儿红了。老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伤心。李树看见了,他的心里一动,不知怎么就喊出了声,不,

不一样!

老肖招了一下手,示意李树过来。围得水泄不通的人闪开一条缝儿,放李树过去了。

老肖和蔼地笑笑问,你说说,有什么不一样?

李树显然一时还没有想清楚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他揪着头发想了一阵,说,反正不一样。

龚仁突然问,我们和军队脱钩之后,这些解放鞋都卖给谁啊?鞋要卖不掉,谁给我们发工资?国家?龚仁考虑问题果然要比一般工人更深一层,也更远一些。李树就没想过这些事,李树想的是,自己虽然一直没当上正儿八经的军人,可就像龚仁说过的,自己也就是在部队上干,一年四季也能领到不同制式的军工装,现在这身军工装自然是没处领了,领不到自然就不一样了。李树浑身一阵颤栗,这蓦然而至的凛冽之感却不是想到马上要扒掉一身衣服,寒从心起,这些年来他在心里茫然而孤傲地守着的东西,他青春与生命中的惟一秘密,都要完了啊。到这时,李树才悟到,正是这一切使自己的人生具有意义,明天就再不会有了,一夜之间就再不会有了。李树抱紧了双臂,在一切即将成为过去的这一刻,他能做的,也就是用全身的力量死死地抱着自己了。

人群中一阵慌乱,是一位老军工突然昏倒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去扶他时,才发现不是昏倒,是瘫了。老肖又开始指挥救人。老肖一声令下,一切又变得秩序井然了。

那位老军工紧紧地攥住老肖的一条手臂,他知道那是一条假手臂吗?他只管抓住他,喊着什么,声音在口腔里鼓动着,流出来的却是口水。老军工可能是中风了,嘴都歪了。

老肖的脸突然被一道眩目的灯光照亮了。是救护车开过来了。老肖越来越苍老了,他把老军工抱上救护车的动作有点机械,他不让别的人抱,他机械但又很镇静地抱着老军工一步一步地走近救护车。车门关上的一霎那,李树的心里猛地抽动了一下。随即他就听见,传达室的老头儿大声喊,李树,李树在哪?你丈母娘打电话来了,你老婆要生了!

李树听见了。李树竟然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恐怖。李树听见的是一声救娃儿!李树跑上了通往镇上的山道,满耳朵都是哗哗的风声。赶到镇上医院时,黄妍已进产房了。丈母娘站在走廊的一个角落里,李树抹下额头的一把汗,怯怯地叫了一声妈,李树盯着产房门上的布幔发呆,紧张得背后湿透了。刚才这一阵狂奔,让他感到了自己内心的疯狂。自己把自己吓坏了。门响了一下,一个护士走出来问,谁是黄妍的家属?到这边来签个字。

李树答应了一声,正要走过去,老妇人死死地拽住了他,一步抢到他前头,奔向护士,扑通一声跪下了,泣不成声地说,先救大人,一定要先救大人啊!

小护士一头雾水地问,你说什么啊?黄妍胎位很正,是顺产,可她偏要剖腹产,我就来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她丈夫呢?

李树还是第一次看见丈母娘哭,哭成了那个样子。他想走过去安慰丈母娘几句,老妇人突然回头扑了过来,好像他是个杀人犯。老妇人一边推得他踉跄着后退,一边扭过头去冲护士大喊,一定要先救大人啊!

李树忽然清醒了,这都是他爸造的孽啊,父亲二十多年前的一句话,给羊楼司留下了多大的阴影,这么多年了还阴魂不散。刚才一听见妻子要生了,脑子里就冒出父亲说过的那句话,这让他深感宿命难逃的冷酷和惊悚。李树看见那个吓坏了的老妇人,?目水也不能控制地流下来。妈,我走了。李树的声音都变了,哽咽着,他转身就走。下了楼,走到了门外,本想喘了几口气就上去,目光却又呆呆地看着北山那边了。

李树朝北走了很久之后,才确信自己是在回北山的路上。山坳口的那两个岗哨已经撤了,八一四的大门敞开着,李树立即感觉到,就在自己刚刚去医院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来看,蓦地,他的眼睛被门楼墙上的空白刺痛了,八一四的牌子已被摘掉了,八一四从此就不复存在了,消失了。新的牌子还没有来得及挂上,也不知会挂上怎样的一块牌子。李树备感惆怅和失落,已经不是丢掉一个指头了,感觉到身心的全部都被抽掉了,只剩下了一张空壳。

大门口留下了很多车辙,一看就是载重汽车碾出来的。有的路面都断裂了。其实早就断了的,只是平常没注意。路两边的树枝上却挂满了彩球,还贴上了标语。真快啊,该走的这么快就走了,该来的马上就要来了。这样的欢送和欢迎每年都有,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切,深切得叫人心灵深处的那种伤感把一切都穿透了。那种刻意营造出来的喜庆气氛只会让人备感凄凉,甚至有些滑稽。很多人都抱着手臂站在门口,袖手旁观的样子,闷闷的,难以言说的一种悲哀表情,像是刚刚送走远行的亲人,亲人一去不复返了,而他们还守望在空荡荡的站台上无法自拔。一股突兀的悲哀直渗到李树心的尽头,看见龚仁也站在那里,他走过去了,挨紧了他。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感到要向一个人靠近的强烈渴望。

龚仁问,黄妍生了?

李树摇了摇头,问,政委呢?

龚仁说,政委还没走,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李树说,政委也是现役军人啊,他不可能留下来的。

龚仁忽地把手里燃着的烟头蹭在一个彩球上,彩球发出轻微的一声爆响,炸了。龚仁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地一笑,说,没事,天不会塌下来。

李树再次走进医院时,黄妍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丈母娘大呼小叫地喊,一个大胖小子啊,九斤半,一生下来就会哭。李树噗地一笑,这老妇人真是高兴坏了,哪个孩子生下来不会哭,要是一生下来就会走路,就会说人话,那才稀奇呢。

黄妍的脸雪白雪白的,洋溢出一种初为人母的安详与宁静,看见李树的脸凑近了,她微微笑了一下。李树又去看娃儿,那个小东西正捏着一对小拳头睡得又香又甜,李树入神地看着,他的气息,拂动了娃儿头上几根淡黄的、稀疏的胎发。李树挨上去,想亲亲自己的儿子,小东西突然醒了,睁圆了又大又黑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李树那张胡子拉茬的脸,像是看一个怪物。来,我抱抱。李树刚伸出手却被丈母娘用手臂挡开了。李树忽然觉得干渴。他看见一只茶杯,里面是空的。拿起热水瓶摇摇,没听见水响。他终于找到点事做了。去水房里打了水。

丈母娘说,你看你像个当爸的么?生娃时你没拢边,娃生下来了,你还不赶紧去捉几只公鸡来,买几条鲤鱼来,给娃催奶!

李树很想争辩几句,丈母娘的这个态度,颐指气使的,像是突然做了慈禧太后了,对谁都有了人身支配权似的。可一看见自己那红扑扑的儿子,又让他生出无限的怜爱与柔情,他都当爸了啊。这样一想,对丈母娘的恼怒也就顷刻淡了。

他去了市场,却找不到丈母娘指派他买的公鸡与鲤鱼。来晚了,天都快黑了,市场上正忙着收摊呢。一位好心的大妈说,就是来得早,也不定就能买到公鸡,公鸡一般人都不吃,只有产妇用来催奶,你得先跟人订好了,要几只,人家才会去乡下给你寻来。李树就找了一个卖鸡的贩子,谈好了价,下了定金,回医院里跟丈母娘说了。丈母娘满脸不高

兴,数落他,你是营长还是团长啊,你自己就不会去乡下寻,偏要把钱给那个贩子赚?

黄妍微睁开眼说,妈,你少说几句好不好?

老妇人说,我不说了,我要回去做饭了,我要不给你做饭,看你吃什么,喝什么?你以为妈是这么好当的啊?

丈母娘气呼呼地走了。

李树这才敢把孩子抱抱,却又不会抱,孩子的脑袋还没在脖子上长稳,晃来晃去的,找不到一个支点子。他往这边动动,孩子的头又歪向那边,往那边动动,孩子的:头又歪向了这边。那小人儿歪了几下又呜哇地哭了起来。

黄妍也有点恼了,说你怎么这样抱孩子呢,你就不会把他的脑袋放在心口上?

李树按照黄妍说的一试,孩:产果然就不哭了,那个小脑袋瓜儿,乖乖地伏在李树的心口上,不一会竟然睡着了。李树把孩子轻轻放回黄妍身边时,黄妍轻声说,树啊,从今天开始,你就该学会做一个大人了。

老妇人端了饭菜回来时,李树已经走了。她又来气了,这小子今天怎么回事啊?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不知该怎样高兴呢,他呢,倒像憋了一肚子的气似的。

黄妍也感到李树这些天有些魂不守舍。她还不知道八一四那边发生了什么,她也从不打听八一四那边的事。尽管丈夫走向八一四的背影有时也不免诱惑这个好奇的女人去揣测北山里边是怎样的一种风景,但这个厚实的背影对于她既是诱惑也是拒绝。她惟一能做的是靠在这个背上,每次往上面一靠,这娇媚而任性的小女人骨子里便添了一分真正的力量,真像靠着一座山啊。黄妍现在手里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仿佛已经看到一个突然长大了的儿子已经走了在通往北山的路上,和他爸一样。那真是一种吸引。北山是父亲去过,儿子还要去的地方啊。

李树这一走就是三天没有照面。外人虽然不能进八一四,但电话还是能打过去的,那边有一台专供同地方保持联系的中继线。可这条线连着几天忙得很,好像突然挤满了往里边打电话的人。黄妈开始还只管数落女婿,骂他不是个人,跟他遭了报应的爹——样,坏了良心,慢慢地就不数落了,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李树这一连数日不照面,肯定是出什么事了,出了很不一般的事了。

黄妍自然比她妈更急,也只能干着急,连床都不能下。到了第四天,羊楼司街上的人就都知道,八一四撤了,没得八一四了,八一四里边有几个人领着闹事,别的几个是谁都不知道,李树,羊楼司人都是知道的,满街四散飘飞的传闻,把他都讲得飞起来了,主要是讲他领着几千人,把一个带头闹事的家伙从全副武装的军车里抢出来了。

黄妈在肉菜市场听见了这事,手里的一只公鸡扑楞就飞了。她撒着两只手问,是李树?是我们家的李树?一个卖牛肉的屠户说,是李卫国家的李树。老妇人两眼翻白,嘴角已挂着白色的涎沫了,她喃喃地问,……不、不会枪毙吧?屠户用牛刀拍打着鲜血淋漓的半边牛肉,叹息了一声,惨啊,十有八九一个崩,李卫国的这个崽也贼胆大了。

老妇人强忍着巨大的悲伤回了医院,她很坚强,一滴泪也没流,像个英雄的烈士的母亲。但一回到医院里,老妇人哇地一声,就发出了凄厉的哭声,树啊,树啊……

李树正在医院卫生间里给孩子洗尿片呢,听见丈母娘哭,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过来了,妈,你哭什么啊?他问。老妇人老眼昏花地看了看李树,突然扑上来,把李树抱住了,她那花白的脑壳伏在李树的心口上,像婴儿一样伏在李树的心口上。

黄妍没哭,她傻了,李树回来后,她就一直傻坐在那里。她一辈子没见过也走不进去的北山,马上就能看见了,也可以挽着丈夫的胳膊走进去了,她却傻了,整个人都傻了。李树只顾安慰丈母娘,却忽略了妻子的眼神,一双眼空空洞的像脱了魂似的,那眼神里美好的东西,再也没有了。

八一四仓库改成了红日制鞋厂。在一阵折腾之后,北山似乎又缓过劲儿来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那种缓慢而坚实的节奏。李树每日照常上班,晚上照常下班,中午一顿饭还在厂里吃。一如既往。那么他和原八一四兄弟们争来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李树也这样问过自己。

领头闹事的主谋自然是龚仁。龚仁向负责交接的政委老肖和前来接管的当地政府提出了两项要求,一是原八一四在改为地方编制后,原有待遇保持不变,二是留去自由,不愿继续在厂里干的,可以走人,但必须给予一定的补偿。对于前一个要求,新来的厂长方春耕满口答应了,职工的原有待遇现在是不变的,但要永远不变,那就不符合辨证法了,事物永远都是发展变化的嘛,但只要广大干部职工齐心协力,他相信只会变得越来越好。方春耕很会讲话,是那种能言善辩的知识分子干部,一番话说得龚仁都点头了,龚仁点了头别的兄弟们也就没什么说的。对于第二个要求,肖政委和方春耕都表示暂时无法答复,那会儿无论地方厂矿和军工企业都还没有这个先例。老肖和老方表示要请示各自的上级之后,再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复。

答复很快就下来了,可以。之所以发生激烈的冲突,是为了补偿金的多少,老肖和老方研究的结果,是按原有工资标准,一次补足退出人员三年的工资,拿钱走人,完全脱钩。龚仁说太少了,应按工龄补。按龚仁的办法,他本人可以一次性领取补偿金五万元,李树也能领到四万,别的工人也都能领到三万以上至十万以下。这是很诱人的,那时还没有一百元的老头票,最大的钞票就是十元的工农兵,万元户就是很有钱的人家了。对于这样高的要求,无论是原八一四的领导肖政委,还是现在的红日制鞋厂厂长方春耕,都坚决不松口。眼看着工人们越闹越凶,方春耕一介书生,就有些犯怵,读书人对部队上的人天生就有几分畏惧。他就偷偷给当地公安部门打了一个电话,调了几辆警车来,以防万一。后来却被误传为军车了。警车开来之后,不但没有吓阻住这些老军工,反而更加激化了矛盾。方春耕赶紧又请示了经委主任,经委主任回答说,他可以和工人代表谈谈。方春耕问龚仁愿不愿意去。龚仁说,去就去。

龚仁刚登上一辆警车,就有人喊起来,抓人啦!他们把我们的人抓走啦!

这也是龚仁一时疏忽,他登上车时应该告诉大家一声的,他可能是太斗志昂扬了,以致发生了这样的误会,于是就有了李树带人冲到警车上去抢人这一出。龚仁被人抢下来后,才给大伙儿说清楚,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你们就在这里等着胜利的消息吧。

李树还是不放心,叮嘱了一句,老兄,千万要小心,天黑前你要不回来,我真要带人去抢了。

李树兴奋得不得了,好像又找回了七八年前那种当兵的感觉,他甚至怀有一种奇怪的渴望,龚仁回不来了,龚仁被扣在那里了。李树设想着他该怎么办,脑子里有响雷似的滚过的东西。太阳偏西了,李树还在望着龚仁离去的方向想,他的脸很红,除了斜阳还有另外一层东西在他脸上燃烧着。然而李树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龚仁没等到天黑就回来了,远远地,他就把一只手臂探出警车,

两根手指竖起一个V字,我们胜利了。但胜利已经是打了折扣的胜利,补偿金比龚仁要求的低,但比肖政委和方春耕答应的要高。所谓谈判,本来就是相互妥协的结果,不光是龚仁和兄弟们有胜利的感觉,肖政委、方春耕和那位始终没有露面的经委主任,同样也有胜利的感觉。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愿去愿留,悉听尊便。龚仁是一心要走的,他劝李树跟自己一块儿走,一块儿打出一个天地来。李树很慎重,口里说要回去问问黄妍和丈母娘,实际是自己还在犹豫。李树不是龚仁。龚仁越到人生的紧要关头越是清醒,做事有判断,判断很果决。人就是这样,平时看不出有多大的差别,走到紧要处的那几步这差别就出来了。李树也知道,龚仁的想法要远远超过自己,可真的要跟着他走,又茫然了。李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茫然地望着家的方向。李树每在四顾天依的时候就鬼使神差地就看着这个方向了。他也急着要赶回去看看儿子,好几天都没看见儿子了,心里揪揪的。

李树走进羊楼司的街筒子时,发现很多原本熟悉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自己,那目光小小心心的,生怕打破了什么似的。粗壮的李树好像变成了一件易碎的瓷器。许多年来没有谁比羊楼司人更接近一个秘密,也没有谁比他们更懂得守护一个秘密。潜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不是别的,是他们所有的想象。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秘密,每个人心中的八一四是那么的不一样。现在都——下子明白八一四是怎么回事了,忽然又觉得更加不明白了。于是人们就更加好奇地朝李树看,小心而且紧张,好像再不把他看清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黄妍从医院回到了家里。李树刚从床沿上坐下,她就把头靠在了丈夫的肩膀上。她歪着头,傻是一点儿没犯傻了,她靠上来的样子却疲倦极了,憔悴极了,不像是刚生了孩子倒像是害了一场大病。李树坐近了些,伸出一只手臂围住了她。慢慢地又听到了一种均匀满足的呼吸声。是熟睡中的儿子发出的。李树俯身看着儿子,那小东西的嘴像一朵花瓣那样红。李树想亲亲他又怕弄醒了他。李树想,等这小东西一觉醒来,八一四就是一个故事了。

老妇人叹了一会儿气,忽然又很明事理地说,我有个远房侄儿,当了三年兵,你猜他在部队上干嘛?喂了三年猪。她还笑咯咯的,很想得开的样子。李树的脸刷地红了。黄妍狠狠地盯了她妈一眼,老妇人自知失言,弓着腰,钻进了厨房,不一会就听见她淘米的声音。吃饭时,李树征求母女俩的意见,他是继续在厂里干呢还是领了钱出来?黄妍问,龚仁呢?李树说,龚仁是坚决要走的。黄妍说,那你就跟定他,他留,你留,他走,你走。

黄妈说,放屁。

老妇人在女儿额头上戳了一下,然后就跟女婿算账,你每个月能拿多少薪水?你每年能拿多少薪水?你还不到三十岁呢,你仔细算算到三十年后退休时能拿多少钱?退休后还有钱拿的呐。生病呷药都不要钱呐。你要那点钱干什么,用完了怎么办?喝露水啊!这一笔一笔的账算下来,几乎算到了李树生命的每一个角落里,有些角落里是他现在才注意到的。黄妍没吭声,拿眼瞅瞅李树。李树低着头,头上甚至冒汗了。

第二天去厂里,龚仁问他想好了没有,李树就有点吞吞吐吐了。

全厂工人在操坪上集合,肖政委和方厂长轮番讲了话,把政策交待清楚了,工人们就开始按各自的意愿站队。龚仁第一个站出来,有个人带了头,就陆续有人走出来了,站在了龚仁的屁股后面。李树还站在原地,前后左右都空了,就显得很是孤立。他揉着浮肿的眼睛瞟了龚仁一眼,恰好龚仁也在看他,两个人的视线碰在一起,李树的眼顿时一红,感觉就像当了叛徒。咬了咬牙,他还是走到这支队伍里边去了。

那边不愿走的,就开始重新注册,确定国有企业工人身分,这边愿意走的,就开始领取补偿金。龚仁是第一个领到钱的,他抱着三十叠新崭崭的票子(一叠一千元),就像领了奖似的,先给不走的工人兄弟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给方春耕和肖政委鞠了一躬。肖政委的昨天和今天就像两个人。他的脸瘦得怕人,仿佛一夜之间浑身就瘦成了个骨头架子。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拍了拍龚仁的肩膀,压低了嗓门说,我也要走了,去干休所,这套军衣穿了几十年,实在舍不得脱下来啊。

龚仁后面就是李树了,他用颤抖的双手捧着意想不到的那么多钱时,老肖也习惯性地拍了拍李树的肩膀,同样压低嗓门说,我也要走了,去干休所……李树的手突然伸不直了,更加拼命地颤抖起来。突如其来的,他觉得自己像个俘虏,是在领着解放军发的几块大洋,然后灰溜溜地回家。李树想起了父亲,他那当壮丁的父亲,最后也没领那几块银洋回家,而是留在了革命队伍里。李树手里的钱就开始往下掉,一叠一叠地像砖块一样砸在地上。李树没拾,也没谁帮他去拾,所有的人,突然都像傻掉了。之后还是政委最早缓过神来,把钱捡起来,两条手臂都在往下沉。政委怎么了,也像经不住一点重量了。政委的手臂可以随便把哪一个军工抱起来,却捧不起这几叠钞票。政委说,这是你的钱,李树。李树踉跄着后退,不,不是我的,我不要钱,我不要!

政委看着李树,眼里闪烁出像父亲一样慈祥的光芒,说,你要没想好,就再想一想吧。

我想好了。李树说,声音非常小。他猛地一转身,就去另一边重新登记注册了。他那个很坚定地一转身的样子,又凌利又带劲儿,让即将退出现役的政委老肖痴迷了许久。李树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流露出来的军人气质,着实让人着迷。看着自己的名字写进了那个崭新的登记簿里,李树流出一身热汗。天气不是太热,已经是秋天了,可他心里却像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这一下可好了,李树此举,让很多打算退出的人纷纷改变了主意,甚至连一些把钱领到了手的人,又要去退钱。李树又看见龚仁在出神地看自己,便索性走过去,劝龚仁也留下来,别走了。龚仁却在笑,似有深意地笑,接着又轻轻嗟叹了一声,看来我把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不简单啊李树。李树以为龚仁是在抱怨自己,他也觉得自己五心不定反复无常,有点对不起龚仁。他红着脸嗫嚅道,我不是,不是要诓你,真的,我到了最后才发现我要的不是钱。龚仁说,正是因为这个你才不简单啊,他很动情地把李树紧紧拥抱了一下,眼里竟有泪花闪烁,老弟,你突然改变了我,改变的不是我的主意,是我,我自己。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了,再见,我走了。

最终像龚仁这样彻底离去的人其实很少,就那么十来个吧。其中有几个在走了一两年之后又来找方春耕,还要回到厂里来,方春耕不是肖政委,连笑都懒得笑一下,就把他们一律拒之于门外了,方春耕觉得走的人还太少了呢,对于一个几千人的厂子,十来个人算什么,就算走掉了一大半人,厂里的机器照样转,转得还更快。

李树还干他的机修班长,下班后也还是习惯去山里走走。北山现在没有哪个角落李树走不进去,没有岗哨了,所有的道路都畅通无阻。他在原来没去过的地方看见了一排一排的仓库,八一四仓库名副其实啊,真的有这

么多仓库,也并不是藏在山顶下,就在山坳里,被茂密的树木遮挡着。这些树大概都是在八一四刚刚开始建的时候栽下去的,二十年,三十年,就是一棵指头长的小树苗也该长成参天大树了。仓库墙壁很厚,门都是铁的,像是从来没有人打开过,都锈死了。在仓库后边,紧靠围墙的一片明亮的山坡上,建了几排营房,那是真正的军人驻扎过的。秋已深了。李树听见自己的鞋子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也迈不动腿了。那些训练用的单杠、双杠、障碍墙,都还留在这里。只是四周已荒芜一片,这才多久呢,李树感觉已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看一个古战场。一股被遗弃的伤痛凄怆地涌了上来,他的心里也一片荒凉了。慢慢地又走,走到一个靶子跟前,靶子已被风吹过,雨淋过,歪歪斜斜的插在那里。李树把靶子扶正了一些。他背靠着靶子站着,挺起胸膛,面朝子弹射过来的方向站着。这时他总感到一阵恍惚。

在短暂的恍惚过后,已属于红日制鞋厂的仓库,开始连续出现盗窃现象。都是围墙四周的村民干的,他们在夜里翻过拆除了电网的围墙,爬进仓库的气窗里,把橡胶、帆布成捆地搬出来,偷运到了围墙后面。羊楼司是一脚踏两省之地,早已有邻省的贩子闻风而来,连夜就把偷来的物件运走了,。

这种事在以前的八一四从来没有发生过。

厂长方春耕在惊慌之余,又感到格外蹊跷,几乎所有的偷盗者都只偷橡胶和帆布,却没人偷鞋子。方春耕忽然悟到这也是好事,让他准确地捕捉到了市场信息。他压缩了解放鞋生产线,把产销重点放在了橡胶和帆布上。这步棋果然是一个妙着,红日制鞋厂在军转民之初,呈现出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红日牌橡胶和帆布,一时成了市场上供不应求的名牌。这让那些偷盗者也很兴奋,好像真的与这个厂有什么特殊关系,偷得更加猖獗。他们连围墙、窗户也懒得翻了,在墙上用开山镐砸出一个个的窟窿,大的洞里,可以赶进来牛车、马车。那些看上去又高又厚的围墙实在是不堪一击,老百姓怕的还是枪。厂里没有枪,厂里的人发现一个窟窿,便堵上一个,可还没等砌上的新墙变得牢实,很快就被掘开了。厂长方春耕不得不请求当地公安部门打击这种疯狂的盗窃行为,但厂子处在远离城市的山沟里,市里的警察远水救不了近火,小镇上倒有个派出所,可那几个土头土脑的警察,又顶得个屁用。更何况,当地警察本来就是当地老百姓的子弟,其间本来就存在着某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当然,公安部门也不是完全无所作为,每年一度严打的高压态势,也抓走了几个人。这些人刚被抓走,厂长方春耕家里突然来了十几个不明身分的人,把他往死里揍了一顿,牙齿都打掉了好几颗。这伙人走时,留下一句话,你可以报警,但你这辈子只能报一次警了,不会再报第二次了。方春耕就没有报警。方春耕还给他在公安、法院里的朋友打电话,到处托人,把那几个即将判刑入狱的盗窃犯给放出来了。他也不再寻求公安的保护,而是依靠厂里的工人。很快,一支由青壮工人组成的联防队就成立了,一律穿上原来的军工服,又从军分区请来了教官,在那座废弃的营房前开始训练了。一时间红日制鞋厂内喊杀声震天。这声音盖过了机器声,也奇怪地衬托出了北山四周的平静。这感觉,就像红军又打回来了,解放军又打回来了!

方春耕不简单,又是一个妙着。有了联防队员日夜巡查护厂,很快就把偷盗者的邪气一下子压下去了,李树也是联防队员之一。他感觉那是他一生最辉煌的一段时间,手里拎着警棍,又是个大个子,看上去真有几分军人的威仪。由于他曾经带头闹过事,在此之前方春耕很是冷落他,现在突然发现李树的价值,把他提拔为联防队的副队长了。

李树的生活也倒过来了。他原来干机修是日班,现在干联防执勤,基本上都是上夜班了,加之他又格外敬业,夜里回家睡觉的时间就更少。黄妍比李树年轻好几岁,女人一生过孩子,外貌气质上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黄妍变得更加有风韵了,成熟了,也是最解风情的季节,却整夜的独守空房,眉宇间的那种幽怨就难以掩饰了。她原来在镇上的百货商店当营业员,商店看着就开不下去了,就把一个大商场用墙砌起来,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承包给本店职工。黄妍也承包了一间,卖鞋。开始也卖解放鞋,慢慢的就开始卖皮鞋,皮鞋的花样越来越多,黄妍也越卖越有门道。她的鞋店,就开成了街上的宁家品牌店。黄妍还嫌不够,又把她妈的小卖铺兼并了,也改成了鞋店。

李树每天早晨回家,其实是回黄妍的鞋店,鞋店后面有张床,李树往床上一扑,就呼呼地睡去了。有时送货的人来了,黄妍就把他推醒,要他帮着卸货。货卸了,他重新躺下,就再也睡不着了,头痛了起来,浑身都开始痛起来。李树就跟黄妍商量,说咱们不开店了,我看着你也好累的,你回家把孩子带好就行了,我能养活你。

好啊,黄妍把手一伸,钱呢?

李树猛然醒悟到,他已经好几个月没给黄妍钱了。

黄妍的悲忿一咕噜一咕噜地往外涌着,黄妍说,我要不开这个店,孩子连牛奶都没得喝了,你说,你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

李树低声说,这几个月厂里也紧,还没开工资呢,方厂长正在想办法,总是要发的……

黄妍打断了他。黄妍说,我看你们那个厂迟早要垮的,我也想通了,你还是回来吧,我一个女人,没个男人帮着上货,卸货,好辛苦的。

谁说我们厂要垮?李树把眼一瞪,发火了,我看你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呢黄妍,我一个国营大厂的职工,来给你打工啊?

黄妍哀哀地哭了起来。你给我打工?我这么辛辛苦苦的,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李树心又软了,拿了毛巾来给妻子揩眼泪,揩着揩着,自己也泪眼模糊了。他是个大男人啊,也想着能给自己的女人一种可靠的依赖感,就像那个大厂也能给自己一种依赖感。可那个大厂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了,在偷盗者的气焰被打下去了之后,那些橡胶、帆布却渐渐地卖不出去了。十几个大仓库里堆满了积压物,就是没法变成钱.,自然也变不成职工的工资。这让李树百思不解,李树甚至暗自猜测,没人来仓库里偷东西了,并不是他们怕厂里的联防队,而是联防队员守着的东西根本不值得偷了。李树现在只把希望交托在方春耕身上,全厂职工也都充满希望地看着方春耕,方春耕每次开会都说,困难是暂时的,挺一挺就会过去的……

李树于是也跟黄妍说,困难是暂时的,挺一挺就会过去的……

黄妍说,暂时?暂到什么时?你这暂时也太漫长了吧?我看你就别挺了,我们百货商店也是国家的,也想挺,挺过去没有?还是早点出来吧,李树,你可以停薪留职,你也可以辞职不干,我又不在乎你那几个补偿金,我只要你这个人。

李树没话说了,说到底他还是不想出来。李树现在好像把自己的性格完全摸透了,他这辈子是离不开北山了。一走出北山,哪怕是回到家里,回到妻子和儿子身边,他的心里也没个着落,虚得很,累得很,怎么也提不起

神,可一走进北山,他立刻就精神抖擞了,他喜欢有个人把自己指挥来指挥去的,一点也不感到累,无论让他干啥他都干得浑身是劲儿。这感觉很奇妙,这也正是北山的特别之处。

黄妍从北山要不回李树这个人,就找他要房子,要李树祖辈留下来的那两间临街的老屋。这两间老屋黄妍还从未进去过,她怕,莫名其妙的怕。但现在她不怕了,她要继续扩大自己的经营规模,要把这两间老屋翻修了,开成她的中心门市部。李树犯难了,他早把这两间老屋借给邻居大婶了。他是吃这个大婶的奶水长大的,大婶就像他的亲娘一样的。大婶家里人口多,把两家的隔壁打通了,变成一套稍大的房子,那一大家人才能住下来。黄妍要不提起这件事,李树都忘了他有这两间老屋了。李树被黄妍逼着去要房子,但每次去了,只喝几口大婶泡的芝麻豆子茶,就赶紧告辞出来了。他怎么也开不了口。第三次去的时候,大婶就把房门钥匙交给他了,那原来拆掉了的墙,大婶已经请人砌上了,散发出的新鲜的泥浆气味。大婶还像以前一样慈祥地看着他,但眼里还是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一种痛楚绝望的东西。钥匙从李树颤抖的手里滑了下来,他弯下腰去捡钥匙时,看见了一双灰扑扑的已经穿变形的老式布鞋。小时候,李树被别的孩子欺负了,只要一哭,大婶就会穿着这样一双鞋子奔过来,像母鸡护住小雏一样护住他。李树现在不会哭了,他的眼泪越来越少,就像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不近人情了。

黄妍的中心门市部开张大吉时,李树很意外地看见了好几年没露面的龚仁。他不知道龚仁怎么会知道黄妍的新店要开张。李树给龚仁一支烟,龚仁用手指间夹住,可他并不点着。还像以前一样,他笑眯眯地打量着李树,李树也在打量他,两人都在猜测分别的这几年里各自的生活。龚仁明显的瘦了,脸也晒黑了,一双眼却明显的亮,多了几分沧桑,又奇怪地显得精神。李树一时猜;不出龚仁这些年过得是好还是坏。这时龚仁问他了,老弟,还行吧?李树闷声吸一口烟,说,还不就那样,龚仁又笑笑,深叹一声,不知是啥意思。

这时店门外开过来一辆大货车,黄妍大声喊,卸货啊。也不知是喊谁。李树站着没动,李树不想当着龚仁的面被老婆吆来喝去,好像龚仁一来,他的胆子突然大了许多,也牛皮了许多。龚仁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李树也走到了门外,看见龚仁已开始搬货了,黄妍指点着说搬到哪,龚仁就很听话地搬到哪。很快,龚仁的衬衣就湿透了。这让李树吃惊不小,又恍然大悟,原来龚仁是黄妍雇来的帮工啊,龚仁竟然沦落到这个惨样了。李树一阵心酸,又有些痛快,正想着要不要去帮龚仁一把,黄妍突然就炸出了一声,滚开:点,好狗别挡道!

是冲李树喊的。李树头皮一炸,正要发作,腰带上别着的对讲机响了。这让他有一种得救了的感觉,对讲机的模样儿就跟大哥大似的,一般人分辨不出,以为李树使上大哥大了。李树把对讲机举到耳边,还骄傲地看了看刚把腰直起来的龚仁,然后用更加响亮的声音说,没事,我就来,马上赶到!

李树大步地奔向了厂里,厂里出事了,有人竟拿了刀来逼债。这实在不是好事,可李树异常地兴奋,他的两条腿迈得呼呼啦啦的,这种在危急时刻显示出来的重要性,更让他显出了一种无可比拟的凛然气势。李树一阵风就到了厂区,他这才知道厂长方春耕已经躲起来了,厂办主任让李树换上早就准备好了的一套西服,让他去冒充厂长,反正那几个讨债的人也不认得厂长是谁。这事李树已经不止干过一次了,他高大魁梧的身板儿,也的确能把一些胆子较小的讨债人吓退。但今天,李树似乎预感到了来者不善,他换了衣服,又去了一趟厨房,往肚子里填下几个冷馍,才出来,后来人们才知道,他去厨房不仅是为了吃几个馍,李树和张飞一样粗中有细,否则就不会有那么惊险的一幕了。

李树热情洋溢地和那几个讨债人见面了。厂办主任介绍说,这是我们厂长。李树就把一只手伸出去,要和那几个人一一握手,那几个人却把手一律抄在胸前,冷冷地看着他。李树说嗬嗬,我们第一次见面,也请各位兄弟高抬贵手,给敝厂长一点面子啊。李树酸文假醋的,把其中的一个家伙差点逗乐了。虽没笑,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多少有些松弛了。看形势在朝好的方面转,李树吩咐主任,看茶,备饭,他要和这几位兄弟好好干几杯。突然就听见一声冷笑,短得刺耳,一个人把家伙亮出来了,亮得刺眼的一把刀。那人说,厂长,咱们为国家不受损失,来讨债,这债你不能不还,咱们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回去,要么拿了钱回去,要不,我们就卸了你一只胳膊回去。这厂又不是你个人的,你该想得通吧?

李树说,想得通,想得通,这厂也是国家的,而胳膊却是我自个儿的。你们要钱,今天是没有的,别的厂也欠我们的钱呢,等我们讨回来了,就会还给你们的,各位兄弟又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生,又是卸胳膊又是下腿的,可别吓我啊,我有心脏病。

那几个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刚才讲话的那个人就站起来了,走到李树身边了,紧紧地盯着他的胳膊了。李树坐着没动,也没看那人手里的刀,只盯着那人的眼睛,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爆烈声,谁都不肯示弱。

那人说,对不起了厂长,我可要剁了。

李树说,你可要想得通,我丢一条胳膊,你还是讨不到钱,反倒要去蹲大狱。

你想得通,我就想得通。那人说着,就把李树的一条胳膊抓住了,抓得紧紧的,刀却只是跃跃欲试,终于还是没敢真的切下来。倒是李树,不知怎的就突然从那人手里夺过刀来,喊一声,还是我自己来吧,咯嚓一声切下去,一截指头跳了起来,红血浆浆的,喷了那个人一脸,那个人怪叫了一声,其他的几个人也都一下子跳了起来,冲到办公室外面大喊大叫起来,快救人啊,你们厂长把手剁了!

一大帮联防队员立刻把几个讨债人围起来了,咬定是他们剁掉的。几个人苦苦哀求,说,不是我们剁的,真的不是我们剁的。李树看戏演到这个份上,该收场了,他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把那只血淋淋的手无力地挥了一下,放他们走吧。

那几个人哪里还敢久留,现在不是红日制鞋厂欠他们的债了,而是他们倒欠上一笔血债了。他们怕的不是红日制鞋厂的联防队员,怕的是这股子不要命的血性。在他们走了一阵之后,厂长方春耕才做贼般地偷偷摸摸地出来了,看见没什么危险,方春耕把腰挺了挺,眼镜也扶正了,走进办公室,李树仍傻傻地伸着那个血淋淋的断指,好像有点胡涂了,好像被什么事蒙在鼓里。

方春耕惊叫一声,李树,你真的把手指头剁了?李树摇了摇头,短暂的幻觉消失了。

李树说,我怎么会有这么傻呢,我剁的是那根假手指。

方春耕疑惑地问,可这血、血是怎么回事?

李树笑了起来,我在厨房里灌了些鸡血进去。

他把那根人造手指头揩干净了,又重新装了上去,挨过一刀之后,那手指已经有点走样,一看就是假的了。

龚仁还在很远的地方走呢,他的影子就已长长地伸进了厂里。黄昏的日影从背后照着他。恰好是白班和夜班交接的时刻,厂门口涌动着无数人,看上去生气勃勃。龚仁朝人堆里望着,仿佛要在这涌动的人群中找到从前的自己。

谁也没有注意到龚仁回来了。龚仁一脚跨进厂门时,夜幕降临了。

食堂的贵宾室里早已备下一桌盛筵,就等着龚仁来吃。龚仁在主宾席上落坐了,左边是厂长方春耕,右边是厂党委书记,几位副厂长,工会主席,厂办主任也都依次坐定了。方春耕亲自开了酒瓶,白色的啤酒花从瓶嘴里喷了出来。龚仁看着自己的杯子渐渐漫了,就把手向下压了压。

方春耕殷勤地问,龚总,要不要来点白的?

龚仁矜持地摇头。拿起筷子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用手指了一个空着的座位说,把李树也叫过来吧,我好久没和他在一起吃饭了。

很快就有人把李树喊来了。

李树走进贵宾室时还穿着联防队员的制服,他在门口站了站,神色有点犹豫。尽管这个贵宾室就和工人的大食堂紧密相连着,李树还从来没走进这个贵宾室。但李树的犹豫不是因为这个,李树一眼就看见了龚仁,这让他心里打了一个顿。也是,龚仁的角色转变得太快了,一会儿他是个搬货的帮工,一会儿他又成了这个大厂的座上宾。李树想,这真是个瞬息万变的时代啊,他在那个空着的位置上坐下了,用牙齿咬开了瓶盖,给自己倒酒,倒得快要流出来时,赶紧上去嘬了一口,络腮胡子上立刻就沾满了酒花。

方春耕皱了一下眉头,举起杯子,同龚仁照了照杯,客气地说,龚总,请。

散席之后,龚仁似有三分醉意,他和厂里的各位领导一一握手送别,然后就亲热地把李树箍住了,打了个嗝儿说,走,咱哥俩遛达遛达去。

夜已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龚仁好久没进过北山了,走得磕磕绊绊的。他只能跟着李树的脚步声走。李树噔噔噔地走得很有劲儿,好像肩负着某种神奇的使命,李树不时用手电筒射过去,射向那些破败而陈旧的仓库。这是李树的职责,他不是来陪龚仁遛达的,他是来保卫这些仓库的。一片漆黑中,手电就像集中营里的探照灯,被手电照亮的不仅是仓库,好像还有一些不知道的东西。但有些东西还是照不亮,那是阴影深处的死角,它包藏着隐蔽的深度。李树的注意力很集中,有时还会把龚仁忘了。龚仁落到了后面,他在逐一凝视这些仓库,但他很快又追上来了。

天,这么多仓库,里边都装了些啥啊?龚仁问。

李树警惕地盯了龚仁一眼。

龚仁意识到了,顽皮地弹了一下舌头,噢,我不该问,我忘了这该保密的。

李树说,妈的,满世界都是贼啊。李树看了看天空,他的眼睛一到这漆黑的夜里就显得特别亮,跟豹子似的,能穿透夜色。一对白鹭正无声地从头顶上飞过。

龚仁一边很慢地走着一边说,老弟,我又要回来了,没想到吧?李树仍站在刚才站的那个位置,没吭声。听见龚仁又说,这些年我来来往往马不停蹄,跑了那么多地方,最忘不了的还是北山啊,我的魂就像掉在这里了,我是来找我的魂啊。李树这才说了一句,就怕连路都认不得了。龚仁扑一下笑出了声,转过身来看了看李树,又挺严肃了:没错,对于这个地方是可以重新想象的。李树一时还不明白这话里藏着的意思,龚仁有些话太深沉了,他不太懂。但龚仁要回来,他还是挺高兴,多少还有些胜利感。他说,很多走了的人后来都想回来,当初我就劝过你,别走了。龚仁说是啊,你当初没跟我走,也许是对的,但走了之后再回来,就能看到比原来看到的更多的东西。

李树听得浑身一震,睁大眼定定地看着龚仁了。龚仁含笑不语,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给李树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手里火苗一闪,就被李树忽地一下吹灭了。

这是什么地方啊!李树大叫。

龚仁赶紧把打火机装进了口袋,仓库重地,严禁烟火,龚仁毕竟是离开得太久了,把许多规矩都给忘了。

龚仁回来了,把整个红日制鞋厂租下了。

北山又挂上了一块崭新的招牌:湘达制鞋有限公司。

而这一切龚仁那天晚上都没有跟李树说。龚仁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没一句实在的。李树现在知道龚仁回来干什么了,他是到北山的骨头缝里来榨钱的。李树原以为满世界都是贼呢,他现在才发现最可怕的还不是贼,而是骗子。他固执地认为,龚仁就是这样一个骗子。

龚仁一个人回来,意味着全厂一半人要从这厂里出去。这是厂里和龚仁达成的协议。方春耕说,你们不让龚仁回来也可以,那你们就准备全都出去吧,一个人也别留下了,谁也留不了。方春耕讲过之后,厂里的会计就开始算账了,半闭着眼睛,就像瞎子掐算这个厂的命运。大家这才知道,红日制鞋厂实际上早在半年前就完了,资不抵债了。残酷的事实摆在每一个人面前,要么破产之后都光溜溜走人,要么让龚仁租赁经营,还能留下一半人,下了岗的,发基本生活费,龚仁还答应给大家上养老保险金。

会一散,李树便找到龚仁问,那这个厂到底是国家的,还是你一个人的?

龚仁说,厂子性质没变,还是国有企业,但经营管理权,全部由我负责。

李树说,你凭什么负责?谁选了你了?哪个上级任命你了?

龚仁笑着说,没谁选我,我也没有上级,我的上级是资本,说穿了吧,就是钱。

李树说,你就知道钱,你就为了赚钱,你怎么变得这样俗不可耐了啊龚仁?

龚仁还是一点也不生气,依然对李树驴唇不对马嘴的指责给以宽厚的微笑。这也正是李树性格中很可爱的地方,和他在一起,就有一种很纯洁的感觉。龚仁说,我要光为了赚钱就不会回来了,好多比北山条件好得多的地方请我去我都没去,老弟,还记得我走时对你说过的那句话么,我走得这么远了还能回来,就是因为你,和你这样的许多兄弟,没有你们北山也未必就让我这么割舍不下血肉相连,在你那天突然转过身去我就明白了,北山不是别的,是我们共同的命脉啊。

你知道就好!李树说,然后就转身走了,好像还笑了笑。

这一次分流,比上次军转民要顺利得多。就像阵痛,痛过一次了,一次次痛过了,那种尖锐的感觉早就磨碎了。只有李树感到又到了要命的当口上,他很想振臂一呼,可一看就知道没有多少人响应。都觉得,能留下一半人也好呢,比全都困死在这里好。问题是谁去谁留,大家都尖起耳朵听。龚仁说,考!

李树也考了,考的不是守仓库,而是他的老本行,机修。他要用自己的技术,证明一下自己。他也想让龚仁看看,他李树真的不简单,别看自己少了个手指头,可那活儿玩出来真他妈的漂亮。考试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是上是下,谁都有了结果,惟李树没有结果。他在上岗的榜上找自己的名字,找不到,又去下岗的榜上找自己的名字,还是没找到。死活都寻不出李树这个人了。李树只好去找龚仁了,他要问龚仁自己在哪里,自己怎么不见了。

龚仁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李树听见里

面有人说话。李树正要敲门时突然听见龚仁正说到自己,龚仁说,李树这次考砸了,他是我教出来的,他不该是这样的手艺。李树听见自己的名字又从龚仁嘴里传到了一个女人嘴里。是黄妍。黄妍先叹了一口气,说,他好长时间没干机修了,手艺都荒了。你要帮帮他,以前我不想让他来,现在我不想了,他是这种离开了北山就活不下去的人,他真是着了魔了啊,我就觉得这山怪哩,这样魔人。龚仁说啊,我不也像着了魔似的要回来,我知道李树,要他离开北山是要他的命啊,可我也犯难啊,我要是一碗水端不平,以后说话怕是没人听了。李树的考试结果我还压着,我找你来,是要你劝劝他,让他先下一阵……

不成,不成,黄妍很急地把龚仁的话打断了,我劝他不好,谁也劝他不好,只有你,你一定要救救他……李树的脑子里轰地又进出一声,救娃儿

他又看到父亲那张痛苦地扭曲着的脸了。他像逃一般地离开了龚仁的办公室,离开了那扇紧闭的着的却关不住声音的门。李树想到自己从出生到现在,三十多岁老大不小的一条汉子,要手有手要脚有脚要力气有力气,竟然还要让人来救他,要让自己的妻子去向另一个男人乞求,李树这样想着时眼泪便从眼角那里情不自禁地挂下来了。李树低着头,像是到处都有人看着他。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个公共厕所。厕所里没人。李树一边撒尿一边打开自来水抹脸,一把水一把泪地抹着时,他忽然灵机一动找到了答案,我凭什么要听龚仁的,凭什么他让我上我就上他让我下我就下?

系紧了裤带从厕所里出来,无意间又触到一串仓库的钥匙。李树把一大串钥匙攥紧了,就像命运又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他把头抬起来时就看见了龚仁。龚仁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向他走过来,老弟,我正到处打听你呢,插在裤袋里的一只手抽出来时,拿着一包三五烟。递过来一支,李树很坦然地接了。倒是龚仁显得神情有些紧张,连打了三次火都没着。还是李树给他点着的。龚仁居然很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看来是要郑重其事地说点什么了。李树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龚仁摇摇头说,老弟,你给我出难题了。

龚仁那难以启齿的样子让李树很陶醉。李树笑道,我给你出什么难题了?龚仁有点恼了,问,你考得怎么样,你心里没数?李树还是笑,我没数,我考着玩儿呢。龚仁疑惑地看看李树,突然加重了语气,考不好是要下岗的,你跟谁闹着玩,跟你自己?李树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是啊,我就爱自己跟自己玩,你管得着吗,龚总?

龚仁这下被彻底地激怒了,好,我管不着,我现在宣布,你下岗了!

李树眼里猛地冒出了火花,这火苗子好像一直就等着龚仁这句话来点燃呢。李树说,龚仁,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上过你的岗?我上的是国家的岗,我一直在为国家站岗放哨,这岗你下得了吗?

龚仁气急败坏地走了。李树悠然地朝他走掉的那个方向吐了一口烟,又吹吹浮在眼前的烟雾。烟雾散尽,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八一四的老军工们,红日制鞋厂的工人兄弟们,走的走了,散的散了,没走的都沦为龚仁的私人打工仔了。整个北山,就只剩下一个李树还坚守在这里,这份坚守多少显得孤单与凄凉。李树一个人向北山的纵深地带走着,李树发现,北山的路还有许多是他没有走过的。北山真大啊,北山没有边界。

这天夜里,李树就靠在一扇仓库的铁门上坐了一宿。厂里的联防执勤队,已被龚仁精简掉了,就只李树一个在这里守着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守着这些仓库,还是在守着自己。他多么希望这天晚上突然出现几个贼,蒙着脸孔,翻过围墙,在夜色的掩盖之下悄悄摸向这边的仓库。李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腰,那把刀还在。就是那几个讨债人留下的那把。可一场血战始终没有发生,那几个蒙面盗贼在他的脑子里兜来兜去,就是不肯真的走了来。李树觉得,这是他度过的最黑暗悲凉的一个夜晚。

天快亮时,山坳里又漫起了大雾,李树也不知天亮了没有,反正他几乎一夜没睡,或者说一夜没醒,醒了也是睡着,睡着也是醒了。对于李树来说,这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但又永远都感到模糊的日子。听见山的另一头传来的敲钟声,他才确信天亮了。北山早已没人吹响军号了。那个被敲响的钟是从一架机器上面摘下来的废铁。钟声响过之后,现实反而更有恍惚之感。又过了一阵,几个人走过来了,原来都是李树手下的联防队员,现在他们都被龚仁招安了。其中有一个还是李树早些年的徒弟。几个人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看着背靠仓库铁门的李树,李树像是锈在上面了,李树自己也感觉到,背上已悄悄地生了一层锈,和背后那锈迹斑驳的大铁门锈成了一个整体。

这几个人对李树还是挺客气的,他们恭敬地喊他李师傅,要他把仓库钥匙交出来。

李树问,是方厂长要你们来的,还是龚仁要你们来的?

那个徒弟就小心地往前移动了一步,搓搓手,有点犯怯地说,师傅,你就把钥匙交了吧。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谁给我们发工资,我们就听谁的。

李树冷笑一声,说,这么说是龚仁的意思了,你回去告诉他,钥匙我可以交,但就算我交了,这仓库门还是打不开。

李树说的是实话。这十几个大仓库,每扇门上都是明暗七八把锁,每把锁一套钥匙,七八把锁七八套钥匙,分别执掌在七八个关键人物手里,非得七八个人把钥匙一起带齐了,才能打开这铁铸的仓库门。这也是原来八一四仓库的老规矩,八一四不在了,规矩还在。

那瘦高个儿的徒弟,看见李树又恢复了原来的坐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也不由得摇摇头,又开口说,师傅,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可您也别让大家都为难,那几套钥匙,现在都交给我们了,只差您没交了,您就交了p巴。

李树拍了拍膝盖,吃力地站起来说,我找龚仁去!

可很快又一屁股跌在地上。他看见了龚仁,龚仁在雾中突然就降临了。

龚仁看着李树,看着李树被四周的雾环绕着,心里不是滋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老弟,你这又是何苦呢,昨天都怪我,没跟你把话说清楚,我是想跟你商量,先送你去职大培训,回来了不但可以上岗,还可以成为公司的骨干啊。你也该念点书,你这脑子真的太空了。

是因为觉得我可怜吗?我走投无路了啊,要你来救我啊,我真不知怎样谢你才好。李树欠起身子给龚仁作了个揖,重新靠到铁门上,还挺悠然地放松了自己的身体。

龚仁苦笑,李树这不可救药的固执让他彻底死了心。他不想再劝他了,只让他赶快交出仓库钥匙,刚运过来一批原材料,急等着腾出仓库来装呢。

李树说,我凭什么要交?这仓库是你的啊?

龚仁说,这仓库不是我的,但厂里已经授权给我了,我有权打开。

李树说,谁给了你这个权力?

龚仁不想再跟他啰嗦,把手一挥,对那几个工人说,他不交就算了,把门砸开,这门也早就该换了,这锁呢,就更该换了。

几个人很快就搬来了石头、木杠,开始动

手砸门,那铸铁大门锈蚀已久,看上去坚固无比,只一下就撞出一个窟窿,李树被那沉闷的巨响震得脑子嗡了一声。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喊了一声住手,把手迅速伸到腰间去摸索着什么。听见钥匙发出叮当叮当声,几个人便暂住了手,他们以为李树愿意交钥匙了。但李树把手抽出来时,握着的却是那把刀。这刀是如何出尽了风头,让人心生敬畏。几个砸门的人不约而同地往龚仁身后退了几步。李树目光阴沉地看着龚仁,说,你不要逼人太狠了,龚仁!

龚仁站在那儿微笑。龚仁说,把刀收起来吧,我可不是那几个讨债的,你吓不了我,也骗不了我,我还不知道你那根指头是假的。

李树的动作僵硬了一会儿,手指头不禁哆嗦起来。但李树很快就发现,龚仁的手指头也在哆嗦。李树冲他笑一笑,轻声说,龚仁,你逼得一个工人切掉手指头,不会没人来查你的,你这个骗子!刀只轻轻一旋,一截指头就滚到地上去了。

四周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几个人都把目光转向掉下去的那截手指头上,它在草稞间弹跳了几下,然后心满意足地不动了。李树把刀扔了,又靠在那扇铁门上,张开了嘴喘气。

龚仁蹲下去了,很仔细地看着那根手指头,龚仁看见了草稞间缓缓流出的血。他面无表情,眼睛里的光芒难以捉摸。

龚仁很快又站了起来,身子明显地虚晃了一下。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去打电话啊。

小伙子迟疑地问,报,报警?

报什么警,叫救护车!

几个人都走了,龚仁又慢慢地挨着李树蹲下,他神色悲伤,慢慢慢慢地用双手托起李树那只还在滴血的手,泪水不知不觉地从眼眶中溢出,他说李树啊,你还真的就剁啊,你剁了这根真手指又能改变什么呢?李树没说话,两条腿笔直地伸开去,两只沾满了黄泥的解放鞋脚尖朝天。龚仁看了更加伤心,他把李树搂紧了,瞅着门上那个空洞叹了一声,我知道你爱这个仓库,可你爱这个仓库已经爱得没有一点自尊了,树啊,你看没看见,那里边是空的啊。

李树还是没动,他已经昏迷过去好久了。正慢慢地冷却,如伺一头刚被杀死的大型动物,更紧地蜷缩在自己的皮毛里。他的个子真大啊。龚仁看着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出来,好像这也是一个什么秘密。

龚仁撩起袖子来揩额头,像是擦了把多年前的冷汗。

责任编辑鲁书妮

插图严荷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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