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英雄
2005-04-29王开林
王开林
对于历史人物,谨慎的老祖宗讲求“盖棺论定”,其实,很多时候棺材盖好了,评价也写进了史书,却仍不免会“炸尸”,叫后人好不尴尬,不知该如何收拾残局。“拗相公”王安石就曾大作翻案文章,称拥有食客三千的孟尝君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雄”,与“好士”(珍重知识分子?雪一点不相干。这样的真知灼见恰恰是中国古人和今人都奇缺的。
读《史记》至“项羽本纪”末篇,项羽统领的楚军残部被刘邦统领的汉军主力团团匝匝地围困在垓下,当此穷途末路之时,他身上真真确确焕发出了英雄气概,他那几句近似绝命辞的痛语更足以令百代诗人笼总一堆的无病呻吟黯淡无光,“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唱完这首歌,好一位叱咤风云的硬汉竟“泣数行下”,事隔两千多年,犹然令人心伤。试想,危急关头,楚军的主帅竟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了,听她嘤嘤泣血地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这样的英雄该是多么悲哀的英雄!两千多年来,世人的同情全部集中在这儿,郁积得太久,便成就了《霸王别姬》那部极其哀艳的悲剧,直唱到如今,虞姬的剑还老往纤纤白白的脖子上抹,教无数男儿为之掬泪。至于项羽逃到乌江又临时改变主意;因愧对江东父老,不肯渡脱险境,连千年之后的“拗相公”王安石都为之扼腕叹息,“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连女流之辈的李清照都要借此看不起同时代柔若无骨的男子,“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寥寥二十字足以羞杀一拨又一拨谋国不忠的狗屁政客和残民以逞的狼戾军阀。项羽还有更绝的节目,临死之前,他仍兴致不减,要向众人表演一番盖世武功,以证实其言“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有无可辩驳的道理在。
楚霸王确实吹得起这句牛皮,“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他曾十余次大破老冤家刘邦统领的汉军,的确最能折腾。但他把战场之内和战场之外全都当成杀戮场,实行彻底的恐怖主义,就未免过于戕残人性。我们不妨看看他恶行累累的案底:项羽首次作案是助叔父项梁杀害会稽太守殷通,殷通要革暴秦的命,项氏叔侄却为了夺权抢地盘而谋害他,无疑是黑手党的做法。项羽攻陷了坚守不降的襄城,将俘获的守军“皆坑之”,这正是他的军事“风格”,其麾下诸将“所过无不残灭”,实行的全是不折不扣的“三光政策”。项羽攻下城阳,“屠之”,谁知他杀了多少人!楚军救赵时,项羽手刃统帅卿子冠军宋义,这回他至少一半是泄私忿,还追杀了宋义之子宋襄,以求斩草除根。项羽最招致骂名的恶行便是暗令衡山王和临江王击杀义帝于江南郴县,这等于是彻底否定了项氏叔侄与范曾歃血起义时“从民所望”的初衷,如此倒行逆施,遂使天下人为之寒心切齿。项羽有“坑人癖”,坑杀齐降卒,还嫌不过瘾;后来,他又下令在新安城南坑杀秦朝大将章邯所部降卒二十余万人,由此可见,项羽从来都只喜欢战果,不喜欢“降果”,他早已形成了恶例,谁向他投降,他就杀谁坑谁,完全乖悖战时“不杀俘,不戮降”的起码公义。项羽的暴行愈演愈烈,“西屠咸阳,杀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中国的建筑奇观阿房宫就毁在这位大屠伯的手里,他开坏了这个恶例,后世的军阀除了杀人,便动辄放火,直烧得偌长历史偌大地方的泱泱华国竟没有一座意大利罗马那般像模像样的古城。似项羽这种“榜样的力量”实在太可怕了,后世的效尤者哪个不想盖过他的锋头?结果直闹得神州化赤地,黎庶成白骨。
专门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大学者唐德刚先生在《晚清七十年》一书中曾作过深长的感喟:“———我们写历史的人,都是英雄崇拜者,坐在皮椅之上,香烟缭绕,满口大话。你可知道革命功成万骨枯?制造一个革命英雄,和三两个潇洒风流的高干子女,要多少斛人民的鲜血,来加以灌溉?”这笔账早已经在各路喝血的“英雄”们手中烂掉了,即便粗粗估算一下,也应是一个天文数字才对。
没错,“刘项原来不读书”,项羽本是不学无术之徒,“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这就够了,可他叔父项梁硬是望侄成龙,发了一通脾气后,便教他学“万人敌”的兵法,项羽略知其意,又不肯学了。日后,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想而知。有人说,项羽这人物可爱就可爱在他有赤子之心,不像他的死对头刘邦那样,经张良、陈平七调八教,尽会耍狐奸,藏猫腻。可我却觉得,在许多事情上,项羽都不用脑子,连成人的起码智商都不具备,他再能砍,再能斫,也难逃最终自己玩死自己的命运。他好不容易打下关中,却不肯留下来巩固霸业,而拗着性子要回老家去,说什么“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这话虽充满了十足的小农意识,还不讨嫌。但有人讽刺他“沐猴而冠”,他就一刀砍过去,则未免太无度量,太无幽默感,太残暴,他若得了天下,不焚书坑儒才怪。他像刚断奶的婴儿一样,中了张良的反间计,怀疑范曾有异心,弄得七十多岁的忠臣负气而辞,“疽发背而死”,极大地挫伤了楚军的元气。可是像项伯那样明摆着的内奸内患,他却又迟迟不除。试想,还有比鸿门宴更现成的机会解决刘邦吗?他却傻乎乎地任千载良机从指缝间轻易漏掉,随后却又异想天开,阵前要与刘邦单挑独斗,生死相搏,被刘邦一句话———“我宁斗智,不能斗力”给顶到了南墙上,徒然落下笑柄。他还劫持刘邦的父亲刘太公和妻子吕雉为人质,扬言要将他们扔进鼎镬,作成肉羹,让三军分飨,这简直就不是大丈夫伟男儿所应有的言行。此外,他刚愎自用,小里小气,封侯拜将的大印都刻好了,却老是拿在手中当玩具,不肯痛痛快快爽爽利利地赏给那些为他卖命的将士,因此从他的营垒里流失不少高手(韩信和陈平即是典型)。“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他把刘邦所没有做过或没做足的恶事都做尽做足了,直做得大家除了恐惧,再无二话好说,最后弄到“砰”的一声砸锅,完完全全泼了汤,还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常言道,乱世出英雄。时势与英雄两相造就,这种造就总须以消灭不计其数的血肉之躯为代价,因此我们不难从历史中发现,英雄主义的时代通常是恐怖的时代。未直接受其害的后人抬出若干个英雄加以膜拜,如项羽,如关羽,为他们立祠建庙,以至于向他们求富贵求平安,正暴露了后人的愚昧和毫无公义之心,站在髑髅塔巅的“英雄”,你说他们都是什么?我说他们都是魔王的化身。真正的英雄该是集智慧、勇敢和仁爱于一身的行动者,他要杀人,必然是以暴抗暴,以血还血,有非得杀人不可的理由,对于那种虐杀弱者、残杀降者和滥杀无辜的行径,他们不仅会感到可恶,而且会感到可耻。与项羽时代较近、终年(项羽死时三十二岁?雪也相当的英雄,我想到两个人:一位是刺杀秦王的荆轲,他是失败的英雄;另一位便是伟大的征服者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他是成功的英雄。荆轲那样的剑侠,千里不留行,五步杀一人,敢罹不测之祸,受燕太子姬丹之托,去刺杀狂暴的秦王嬴政,绝对不是为了图求功名利禄,因为无论成败,他都得死,而是为了实现杀了一人,能救众生的理想,因此大忍之中有大仁在,大勇之中有大智在,虽一击未中,身遭显戮,其英雄行为也足以朗照万古荒寒。说到亚历山大,法国作家蒙田在《论盖世英雄》一文中赞叹道,“他的伟大之处还在于:仅仅三十三岁,他就已在人类栖居的大地上所向无敌,才过了半辈子,就做成了一个人所能做成的一切,以至于你无法想象,他若有常人的寿命,在他合法行使权力时期,他的文治武功会如何赫赫扬扬。你无法想象这个人会做出什么来。……他一身集中那么多的美德:正义、节制、豁达、守信、笃爱、对征服者讲究人道。”当然人无完人,亚历山大有些行为同样是可谴责的,他曾屠杀过波斯战俘,也曾背信弃义地处决过印度降军,但这样的恶事他干得很少,比项羽少得多。
英雄不用剑,不用武力,不用强权,完全给勇敢放假的时候,他该是什么样子?他该是智慧豁达的人,给民众带去自由、祥和与快乐的人。项羽做不到这一点,中国历史上百分之八九十已有定评的英雄都做不到这一点,给民众带去太多的不祥和不幸,还好意思自视为英雄和伟人,众多的谄谀之徒,愚昧之徒也不惜甘辞美语捧之扬之,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是出了毛病,那么多脑子里都没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影子,没有尊重人性的这根琴弦,那么多眼睛都是青光瞎,根本看不到利刃之外的人间之善和人间之美。武力的“善意”和霸权的“美学”可以休矣,在一个英雄无法横空出世的时代,我们且好好地做人,对于那些嗜血魔王少一点狂热的膜拜,多一点清醒的认识。如若不然,我们就真会至死不悟,老祖老爹被狂魔切了瓜,说不定还会没心没肺地大声喝彩,直到屠刀架到自己的脖子上,叫好声才戛然而止,那可就为时已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