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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麂子

2005-04-29韩少功

山花 2005年1期
关键词:麂子矮子长子

韩少功

季窑匠是个单身汉,撬着个布包来到这个村子,已经好些年头。他烧出一窑窑青砖黑瓦又结实又匀整,价格总是比别人的便宜,发货时又不计小数,三十五十顺手相送。碰到什么人有急难之事,前来开口借钱,只要他手上有,他从来不说二话,你借八角他甚至还掏一块,有时热情得结结巴巴,恨不得把口袋底子一同翻给你。有一天,他灰头土脸地下了工,去湖里洗澡洗衣,一去就没有回头,只留下岸边上的衣衫和草帽,第二天被看牛的娃崽发现了,提在手里捡了回来。村里的人大惊失色。一些后生赶紧扛着桨去放船,到他下水的地方寻找和打捞,忙了约摸两个时辰,一篙子终于戳到水中一个沉重的东西。两个后生喝下酒,壮了胆子,潜下水去一摸,果然捞出了一张歪张着的嘴巴以及整个泡得又白又肿的人尸。他的四肢都缠了水草和渔网——看来是不幸游错了方向,被一张捕鱼的拦网缠死在水中。

村民们唏嘘了一阵,各出一把力,挖了个土坑,把他草草下葬了,包括把他歪张的嘴巴又揉又捶又扳又敲,好不容易才使它勉强合拢。有人说他是个“祛师”,意思是说他是个法师,虽然只是业余水平,但既然懂点看水碗、剪纸符、收魂驱魔一类小巫术,还是有点别出一格。照老规矩,得让他眼蒙布条人殓,或者让他人土时脸面朝下,以免他死后还能东看西看,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乱射,搅得村里不清静。但大家念他多年来的义道,情面多少有点抹不开,含含糊糊一阵以后,把严防措施稍稍放宽,只是在坟穴里熏了一把烟,再垫了一担石灰,有点消毒灭虫的意思,好像他是一个虫蛹,有石灰管着,就不会变蛾子了。根据村里李长子的提议,大家还凑钱买来一丈白布,把他裹了个一身清白和一尘不染。

丧事毕,主丧的李长子看纸钱灰屑在秋风中飞远,重咳一声,郑重发话,说季窑匠虽然上无老下无小,但他还有一个姐姐在石门镇打豆腐,有人在那里看见过的。你们知道么?

大家说,是的是的。

李长子说,你们谁借了他的钱,赶紧还回来,一起给他姐姐捎过去,也算是活人不欠死人帐,阴阳有界两相安。你们知道么?

大家久久没有吭声。

李长子对沉默有点生气,忍不住点下名来:“友麻子,你堂客上次肚子里长瘤子,住医院两个月,未必没找季窑匠借钱?”

友麻子笼着袖子往人后缩:“借是借过一点的,不过……我那堂客早还了吧?好像是早还了的。我……这得去问问她。”

李长子又把目光投向另一个:“辉矮子,你前年做了五间大屋,都是在窑里挑的瓦,瓦钱都同他结清了帐?”

辉矮子还未说话就红了脸,但出言理直气壮:“你不说结帐还好,说起这事来……唉,不说了。”

“有什么话说不得?”

“他还倒欠我一千皮瓦哩。现在他眼一闭,脚一仲,我找哪个去要?该我倒血楣。不是看他死得可怜,我还真要到石门锁去走一遭。”

“嘿,你还有灯亮照人家?今天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李长子看看天,表示对这话根本不相信。

“我要是有半句假话,等下就被雷公劈死在茅坑里!”

李长子手中没有证据,没法往下说,只得再次重咳一声,耐心地等待。他发现眼前好一些人都目无定珠,吞吞吐吐,东张西望,抓腮挠耳,虽然身子还马马虎虎地在场,但心里烧着了火,已经无法安坐,如果不是被他的目光紧紧粘住,肯定就会像苍蝇轰的一下四处逃散。最后,只有茂爹出面认了一笔帐,说他两年前借过季窑匠八角,季窑匠恐怕是已经忘了。他还说明天就去卖鸡蛋还钱。

李长子叹了一口气,说人生在世,只有两块金字招牌,一个是仁,一个是义。你们还不还钱,我管不了。你们借没借钱,我也不知道。但你们最好是把脔心放在胸口里,端端正正放好,就行了。

大家都说,当然,当然是这理。

时间一晃过了十来年。这些年村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有人出生了,有人去世了,有的家兴旺了,有的家败落了,倒也正常。随着市场经济越闹越爆,这些年风气大不如前,有人偷牛,有人偷树,有人连电线也割一段去卖废铜,甚至把自己的亲爹亲娘屋外赶,也不能算不正常——这些就不说了。唯独有点让人奇怪的是,这些年村子里老是出病人,而且很多人一病就说昏话,说话的声音和口气都像某个人,准确地说,像当年的季窑匠。比如辉矮子家的那个二毛它,还只有六岁,说昏话时居然有了成人昏浊浊的喉音,半夜里大喊:“坯泥还没踩熟,坯泥还没踩熟!”他一个娃娃晓得什么坯泥不坯泥呢?或者喊:“拿弓线来,拿弓线来!”自从有了山外那些便宜和结实的机制砖瓦以后,村里的两口窑早已废弃,坯桶、荡板、弓线这一类窑匠工具早已绝迹,一般的少年见都没有见过,他一个六岁小儿如何喊得出这等名称?满姨子打老远来看他,还没走进院门,这小把戏就在帐子里嘟哝一声:“满姨子来了。”这更是奇怪,隔着两堵墙,他如何看得见大门外是什么人?

到最后,他高烧不退,还惊恐万状地撕蚊帐,撕成一片片一缕缕的以后,塞到嘴里去嚼,人家拦也拦不住。邻居照例往因果那一面想:想当年季窑匠缠死在渔网中的——莫非是他阴魂附体,眼下把蚊帐当成渔网,一看就气冲冲地要除之而后快?

这样一想,人们越想越怕。

辉矮子请郎中来治病。郎中把了脉,查了舌,打了针,脸色还是阴沉,叹了口气说:“这种病来路不明,用心太险,吃药打针恐怕是没什么用了。”

郎中深深地盯了辉矮子一眼,似有什么意味,说什么也不收医药费,撑着雨伞匆匆走了。

辉矮子着急,又去请磨盘岭的法师。法师名气很大,号称白云半仙,据说晚上回家时嫌路远,便在湖面上如履平地抄了近路——有人看见过的。但他还只走出磨盘岭的山口,离这里还有整整六七里地,鼻子在风中嗅了嗅,掉头就往回走,还气呼呼地抱怨:“这种烂事也找我,我一个人再狠,如何打得三个人赢?”他说什么也不上阵。至于他说的三个人是谁,还有他如何知道要迎战的是三个人而不是两个或者四个人,这些都言之不详,旁人没法明白。

辉矮子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肝儿子继续高烧,在抽搐中脸色发青和全身变冷。下葬的那天,他在坟前昏了头,忍不住对自己的婆娘来了一通毒骂:“……我说了要还,你贼娘养的不还。你这下甘心了吧?你是留着钱买棺材呵!你是要留着钱买灵屋呵!你这个烂货一心一意要绝老子的后灭老子的族呵!”不用说,悲愤之下吐真言,村里人都听出了这一段话中的隐情。其实,这些年有难的人家不少,但这些人家是否都有隐情,是否都属于什么报应,不是一件说得清楚和查得明白的事情。但人们都拿辉矮子说事,偷偷地议论着,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远近四乡的人都在闪烁其辞心惊肉跳。季窑匠又来了吗?嗯,又来了。季窑匠去年不是来过了吗?嗯,今年又来了。他们如此交头接耳心照不宣,好像季窑匠没有死,永远不会死,永远是这个村子里一个无处不在的成员,随时可能出现在某一张门的后面,某一张床的后面,或者从某个废弃的土屋里探出头来。他们议论辉矮子家的、黄三家的、罗海家、清远家的动静,说他们病床前季窑匠的什么声音和口气,说他们当年与那个窑匠的可疑交往,当然还不会忘记对门山上的麂子——据说那是一只少见的白麂子,近年来出没在对门山上,叫的声音特别悠长和尖厉,深夜里嗯呵一道长音,像孩子的哭喊,十里之外也听得到,附近村子里更有叫声中的瓦片突然开裂或者油灯突然熄灭。人们说,白麂子一叫断无好事,声音所及之处必有一家遭殃。

人们说,季窑匠人土的时候不就是裹了一身白布吗?不就是一身白吗?你想想,这只麂子的白色怎么没有点来历?

村里有一些猎户,专门与野猪、野羊、兔子、野鸡什么的过不去。有的神枪手把茶盅往空中一抛,提枪就能将其击个空中粉碎。但枪法再好的人,也不敢去碰白麂子。以至这只白麂子越长越大,偶尔见过它的人说,这些年下来,它已经有一扁担高,在岭上出没的时候,挤得枝叶哗哗哗地两边分,像轮船排出滚滚波浪。它也越活越横蛮,在小路上碰到砍柴的或者挖药的,根本不让路,直愣愣地盯着你,呼呼呼地出粗气,逼着你远道绕行。有一次,它还跑到村子里,在小学校的球场里大大方方绕场一周,吃了几个不知谁晒在那里的红薯,吐出薯皮,扬长而去。

这只白麂子成了人们心中最大的恐惧。如果有孩子不收哭,大人就可能警告:“你再烈,你再烈,白老爷就要来了!”

白老爷就是指白麂子。

白老爷果然能够吓得全村的娃崽们一声不吭。

当然,也有一些人不在意白麂子。茂爹当年还清了八角钱,就是其中一个。据说他家里从来都很清静,不但男女老少安康无恙,鸡都不曾瘟死一只,瓜也不曾蛀空一个。有次茂爹到山上挖药,一不小心失足掉下山去,顿时无踪无影,人家都以为这下完了,圆整的肯定是没有了,挑着箩筐去捡点零碎骨肉吧。没想到的是,他们下到谷底,发现树丛中的茂爹全身毛发无损,还捡了身边一窝野鸡蛋。他的子女也都有出息,一个当上了中学教师,一个当上了汽车司机,还有一个在读博士研究生,据说是专门研究机器人的脑袋,了不得,研究机器人的脑袋,与研究肠子肚子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茂爹,李长子当然也不必要害怕白麂子。他没做过亏心事,以前对季窑匠不但不曾借钱,而且还今天送个南瓜明天送把苋菜,就凭这一条,他不管在哪里碰到季窑匠都说得起话,都做得起人。不过,说是这么说,不知为什么,这年夏天他孙子考中学落榜,接下来祸不单行,他自己脑袋又痛得厉害,有时痛得他冷汗大冒昏天黑地恨不得喝农药。到县城医院就诊以后,不但没有去痛,一条腿也有些麻木了。人家都说,他怕是要瘫了。他有点纳闷甚至愤怒。为什么张三不瘫李四不瘫,唯独他的身上出鬼?要瘫就好好地瘫,合情合理地瘫,有桥有路地瘫,为何偏偏撞上对门山里的白麂子叫?搞得村里人偷偷摸摸地戳他的背脊?一天,辉矮子在路上碰到他,叫了一声“村长”,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怀好意地阴阴一笑,好像熟人在同一个婊子家里撞上,有点原来如此的惊讶,又有点连裆共裤的友好。

“你笑什么?”李长子很恼火。音所及之处必有一家遭殃。

人们说,季窑匠人土的时候不就是裹了一身白布吗?不就是一身白吗?你想想,这只麂子的白色怎么没有点来历?

村里有一些猎户,专门与野猪、野羊、兔子、野鸡什么的过不去。有的神枪手把茶盅往空中一抛,提枪就能将其击个空中粉碎。但枪法再好的人,也不敢去碰白麂子。以至这只白麂子越长越大,偶尔见过它的人说,这些年下来,它已经有一扁担高,在岭上出没的时候,挤得枝叶哗哗哗地两边分,像轮船排出滚滚波浪。它也越活越横蛮,在小路上碰到砍柴的或者挖药的,根本不让路,直愣愣地盯着你,呼呼呼地出粗气,逼着你远道绕行。有一次,它还跑到村子里,在小学校的球场里大大方方绕场一周,吃了几个不知谁晒在那里的红薯,吐出薯皮,扬长而去。

这只白麂子成了人们心中最大的恐惧。如果有孩子不收哭,大人就可能警告:“你再烈,你再烈,白老爷就要来了!”

白老爷就是指白麂子。

白老爷果然能够吓得全村的娃崽们一声不吭。

当然,也有一些人不在意白麂子。茂爹当年还清了八角钱,就是其中一个。据说他家里从来都很清静,不但男女老少安康无恙,鸡都不曾瘟死一只,瓜也不曾蛀空一个。有次茂爹到山上挖药,一不小心失足掉下山去,顿时无踪无影,人家都以为这下完了,圆整的肯定是

没有了,挑着箩筐去捡点零碎骨肉吧。没想到的是,他们下到谷底,发现树丛中的茂爹全身毛发无损,还捡了身边一窝野鸡蛋。他的子女也都有出息,一个当上了中学教师,一个当上了汽车司机,还有一个在读博士研究生,据说是专门研究机器人的脑袋,了不得,研究机器人的脑袋,与研究肠子肚子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茂爹,李长子当然也不必要害怕白麂子。他没做过亏心事,以前对季窑匠不但不曾借钱,而且还今天送个南瓜明天送把苋菜,就凭这一条,他不管在哪里碰到季窑匠都说得起话,都做得起人。不过,说是这么说,不知为什么,这年夏天他孙子考中学落榜,接下来祸不单行,他自己脑袋又痛得厉害,有时痛得他冷汗大冒昏天黑地恨不得喝农药。到县城医院就诊以后,不但没有去痛,一条腿也有些麻木了。人家都说,他怕是要瘫了。他有点纳闷甚至愤怒。为什么张三不瘫李四不瘫,唯独他的身上出鬼?要瘫就好好地瘫,合情合理地瘫,有桥有路地瘫,为何偏偏撞上对门山里的白麂子叫?搞得村里人偷偷摸摸地戳他的背脊?一天,辉矮子在路上碰到他,叫了一声“村长”,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怀好意地阴阴一笑,好像熟人在同一个婊子家里撞上,有点原来如此的惊讶,又有点连裆共裤的友好。

“你笑什么?”李长子很恼火。

“我笑了么?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要去买豆腐,准备明天接客。”

村长气呼呼来到乡卫生院,找到了王院长,“你说那对门山上的白麂子也是老了吧y我看是老糊涂了,乱叫一气。差不多就是下河湾那个谷爹,老得连儿女都不认得了,晚上把儿子当贼打。这麂子老了也一样造孽!”

王院长笑着说:“哪有什么白麂子,我是从来没有听见过。”

“你是读新书的,阳气足,火焰高,听不见。”

“迷信,都是迷信!你上次说茂爹是得了白麂子的照应,其实你就单单记住了他摔一跤。他那个宝田丢了一台汽车,欠一屁股帐,白麂子怎么不照应?他那个宝华的媳妇至今怀不上娃崽,未必也是白麂子的照应?”

李长子眨眨眼。

“你们呀,说一不说二,说三不说四。”

“倒也是,我忘了这些事。”

“哪是什么忘了?你们是不想记,就不记了。古人说三人可以成虎,三人成麂不是更容易?”

李长子无话可答,但还是感到几分安慰:“你们读新书的都讲科学。这科学也确实厉害。你想想看,老班子说什么顺风耳,千里眼,眼下不都实现了?顺风耳就是手机,千里眼就是电视。老话还说刘伯温的铁牛肚里藏万人。现在轮船和火车的肚子里不就是真能藏万人?恐怕还能藏三万人吧。依我看,古人讲的其实都是科学,都是现代化,只是时候不到,就不能让你们一下子听明白。你说是不是?”

王院长只是笑。

“这科学好是好,就是不分忠奸善恶,这一条不好。以前有雷公当家,儿女们一听打雷,就还知道要给爹娘老子砍点肉吃,现在可好,戳了根避雷针,好多老家伙连肉都吃不上了!”

王院长笑得更厉害。

李长子今天很愿意谈科学,在科学面前放下心来了。遵照院长的建议,他去省城大医院做了个检查,割了脑袋里一个瘤子,回到乡下时,发现自己果然脑袋不痛了,手脚也灵便了,可以直着腰杆在村里走来走去,可以大声说话和大声打喷嚏,一旦打出就惊天动地余音袅袅。他说啧啧啧,还是省城医院的手段了得,这个镜子那个镜子在他身上照妖,把他的脑壳当西瓜—样破开,他居然一点都不痛。但村里很多人不大相信照妖和破西瓜,说医院治病不治命,归根结底他还是靠了白麂子的照应,是他自己修的福份,与医院何干?

说来说去,说得他又有点迷糊。说来也是,他本来是有福份的,本来就是不怕白麂子的,事实也证明白麂子终究与他没有关系。人与人就是不同呵……这一想,就把医院一段撇下了。

没有解决的问题是:白麂子前不久的几声叫,如果绕过了他李长子,那么将要落实到哪一家的头上?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疑案。如果说季窑匠这次没有进他李家的门,那么会进哪一家的门?几天来,眼见得李长子的脑袋确实不再有事,村子里开始惶惶不安。张家父子大吵了一架,李家婆媳大吵了一架,都是在查什么钱,好像家家都在展开大规模的清查和揭底运动。有人满腹委屈地说:“季窑匠已经来收过帐了,未必还要来二回?来三回?干部搞摊派也没有这样心枯吧?”友麻子从邻县贩竹子回来,发现自己背上有点异常,摸一摸,是个硬硬的毒疮,立刻吓出一身冷汗。他去找郎中要草药,见地坪里有人交头接耳,忍不住自己一腔怒火:“我怕什么?他姓季的要来就来!他南边来,我南边迎!他北边来,我北边接!他季窑匠就没欠我的?他贼养的当初睡了我婆娘,我不看僧面看佛面,一直忍住没同他算帐。一夜夫妻百日恩,未必就不抵他那几皮烂瓦?……”这一说不要紧,大家还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婆娘踉踉跄跄从屋里冲出来,一头撞在他怀里,抓住他的手就咬,顿时咬出了袖口上的一注鲜血。他大儿子正在砌猪栏房,当即抽了自己两个耳光,一脚踢倒了新墙,回家清捡了几件自己的衣物,骑上摩托就要出村,一个要远行不归的样子——人们这才有所醒悟,觉得这后生确实有几分像季窑匠,比方说两人都是下巴有点塌。

大家明白了当前的事态。有人骑摩托去迫麻子家的公子,有的去阻止麻子家的婆娘喝农药,鸡飞狗跳之下,有几个人找到李长子,说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友麻子的这个毒疮不得了,要是治好了呢,就更不得了,不知道哪一家又要出鬼,他乡长县长来也降不了这个鬼。你是个一村之长,看来还得拿个主意,把道场做了吧。他们的意思,是每一家出二十块钱,合起来给季窑匠做一个道场,弥补当年草草下葬的不足,给死者消消气,搞好关系,免得日后再生麻烦。他们没有说出的话是:现在到上面这个所那个局去办事,不也是得这样一张笑脸向前,不也得放水养鱼破财消灾吗?见村长有些犹豫,他们又说:“你是个老干部,要为广大人民群众谋利益。这件事关系到两百多户人家的利益,你刚在上面学习了文件,总要有点实际行动吧?总得做点实事吧?在这一个关键的时刻,你不出头谁出头?你不挑担子谁挑担子?”

村长确实想做点实事,但不知道如今办道场合不合法:“道场就那么管用?我同你们讲,你要是个长命鬼,不做道场也长命,你要是个短命鬼,做了也是白做。我们最好还是搞科学,不要搞迷信。”.“如何是迷信?”村会计瞪大了眼睛,“刘少奇死了那么多年,党中央在北京城里还做了一台大道场,电视里都播了,你没有看见?”

李长子拿不准,“那不是道场吧?”

“追悼会不就是洋道场?”

“追悼会就是追悼会,你莫乱讲。”

“我们也只是为季窑匠开个追悼会。”

其他人也说:对对,我们既不杀人,也不放火!只是开个追悼会!马虎点算一算,季窑匠也是个老一辈革命窑匠吧?

“不行,你得让我想想。”

李长子说不过他们,又不敢去找政府请示,想了想,觉得全村群众的利益实在重如泰山,还是去了卫生院王院长那里。他想问问北京是否为刘主席做过道场。王院长哈哈—笑:“你们硬是想做,就去做。其实做也可以,不做也可以。我有一位老师说过,古人的巫医结合自有其道理。医疗治其体,巫调治其心。也算是双管齐下,心身兼治。”

李长子眨眨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院长被婆娘叫去剖鱼。李长子见对方在水井边两手带血,刀光闪闪,不便继续问,便在房里静候。直到日头又爬高一竿,见院长还没有回来,不知去了哪里,才不得不打道回府。不过,他刚才静候时看了一阵电视,是中央台在播映孙悟空的故事。说来也是,电视台不说是党的喉舌吗?党的喉舌那里也在牛鬼蛇神男妖女怪腾云驾雾呼风唤雨,老百姓做一台道场又有何不可?难道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他心里这样想。

一台水陆道场就这样做下来了。村里热闹了三天,和尚念经,道士作法,香烛纸钱烟熏火燎,鞭炮锣鼓惊天动地,还有花灯绣球长幡短旗,村里人大展身手,拿出了做一番实事的劲头,几个村干部更是处处身先士卒,忙得走路都咚咚咚一阵风,嘴里说得冒烟,手机差点打爆,茶水都没好好喝一口。但他们这么一忙,就忙得心里踏实多了,周身的气血也畅通多了。他们把季窑匠从土坑里挖出来重新安葬,不过挖地三尺,什么也没有挖到,连一根骨头或一颗牙齿也不见,觉得好生奇怪。经过慎重商议,他们只好把坑里的一层石灰泥权当尸骨,装入棺木,裹上红绸,送抵新坟。人土的时候又遇到奇怪事:突然间天昏地暗,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十步之外就闻声不见人。这阵狂风持续了约摸两根烟的功夫。人们事后发现,新坟旁两棵碗口粗的松树不知何时被狂风刮断,断得大家心里虚虚的,不知又是什么兆头。

不知是真是假,自从季窑匠迁入高贵的新坟以后,自从他的拱形青砖墓室比乡信用社的营业厅室还要体面气派以后,据说对门山上还真的清静了,白麂子不再叫了。有人说还看见过它,说它一反常态,见人就跑,慌不择路,突然拉成一道白光,很快就隐没在山林里。有一个月夜,天地问亮如白昼。友麻子的婆娘从婆家翻山回村,一不留神,发现白麂子就赫然立在她面前,眼里发出红光,是哭得很伤心的模样——它已经成了一只红眼睛白麂子。

女人顿时吓得全身都软了:“我们就算无恩,起码也是无仇,你你你不会同我过不去p巴?”

白麂子前来嗅了嗅她的鞋子。

“我家友发,虽说昧了你的一些瓦,但他没偷过别人的树,没偷过别人的牛,那次在路上捡了一捆电线,事后还给了人家司机……”

白麂子喷了个响鼻,又探头来嗅她手上的布包,把她挤逼到路边,差一点要失身掉下山谷。

“你千万不能冤枉好人哇,冤家。上次有人偷公路上推土机的油,人家怀疑是他,其实我们晓得是谁偷的,只是不好说。还有那一次,村里少了三袋水泥,人家也又怀疑他,还跑到我家的猪栏房里来看,其实我家水泥还真是买的,李长子他可以证明……”

说到这里,女人吓得差点哭出声来。白麂子又喷了个响鼻,甩甩尾巴,盯了她一眼,扭头向坡下走去。据女人事后说,白麂子挪了挪嘴唇,没有叫。她还看见白麂子眼中闪着光亮,是一窝汪汪的泪水。

山上仍然有很多声音,包括一道道长音,像麂子的叫声,像白麂子的叫声。但猎户们听了以后都没想到白麂子,都信心十足地说,是挂角羊!今年的挂角羊很多,等它们长肥了再去打!

只有友麻子说,他还听到了白麂子叫。他知道大家都不相信这一说法,但也无可奈何。需要交代的是:他这一年没有死于毒疮,但第二年还是不幸死于肝癌。科学对这种绝症暂时还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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