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堡柳船坞
2005-04-29陈启文
陈启文
那个大堡实在太奇怪了,像是一夜之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但并不生硬,因为有水,还有一个船坞,便有了抑扬顿挫的意味。天气晴朗时站在大堡脚下看船坞,看不见船坞,只看见半天云里长着一棵大树。是一棵柳树。长了千百年了,长得偌大的一座岩土堡子一片寂静。那树偶尔一阵摇动,四面八方都会起风。入夜,从那沧桑的树叶里吐出几星灯火,人们才知道那大树里边还藏着东西,仿佛从烟火人间中脱离出来,高深得像座庙。多少年了,那里边只住着一个孤老,姓方,方秋爹。
等我们这些小把戏能够爬到那个大堡—正面去时,方秋爹的背已驼了。他驼着背时,比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他的那个船坞,格局不大,一间工棚,两间厢房,圈在一个土墙院子里。湖光山色,却数这里最好。除了那棵长了千百年的柳树,船坞后面还有一片桃花捧着。桃花杨柳,是江南水乡的魂。每年桃树着花的时候,就像一片紫色的祥云。桃花一开,柳絮便开始飞舞,白的红的,被风送过来,一朵一朵地绽开,落到方秋爹头上,美美地吸了他一头。方秋爹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地就老了,一半的头发都白了。又好像,是在他长久地凝望之后,猛一回头,这头发就白了。
他是在看那些船。他这样长久地看着时,那个驼背让人生出许多感动。这个大堡三面环水,是八渡溪、陆水河和黄盖湖的交汇处。大堡脚下,水极深,正好可以湾船。没有足够的深度,水不会这样冷。即便到了炎热的夏天,一滴水溅到你身上,你也会心里一凛。在一片水泽中凭空多了这个大堡,大约也是天地中的一种造化吧。每年的桃花汛一到,河里、溪里、湖里的水就噌噌往上涨。别的地方都沉在水里了,这个堡就成了惟一露出水面的陆地,也可以说是个岛了。那些船,无论你从哪一条水路上过来,想要走得多远,在进入长江,进入洞庭湖之前都要经过这里,又无论你从多远的地方来,赶到这里就一定是太阳落水的时刻。多少往来江湖的船只,从没有在另外的时刻到过这里。这让人感到神奇,感到冥冥中有一种东西在控制你。你可以感觉到这里有一种力量。你没法不按这儿的规矩来行事。
太阳落水时,方秋爹便会把手上的活儿放下,驼着背走下大堡,濒水是一个小小的麻石码头,他就在这里候着那些船。这码头也是老方家的先人修的,也由老方家一辈辈地管着。所谓船坞,既是修船、造船的地方,也供往来船只停泊。大堡柳船坞是老方家的祖业,先有这个船坞,才有我们现在住着的这个堡柳镇。老方家在此地算得一个奇怪的家族,虽代代都有传人,却是世代单传,一根血脉晃晃悠悠命若琴弦,似要断了却又终于未断。然而到方秋爹手上,是真的要断了,方秋爹是第八代传人,八,发啊,可不但没发,反而要绝代了。
这会儿,水里已经撒满了船,渡人的,打负的,拉货的,或直里行,或横里走,那些船的种类和名字千奇百怪,什么新墙小驳,洞庭风网,麻阳箱壳,还打倒把子,摇戟古,黄雀嘴儿,小迷腊子等,多得让人数不过来。方秋爹不用看,一听那船行时的划水声,就知道是什么船。我眼睛好使,方秋爹看不见的地方我也看得见,我看见一条船远远地划来了,却叫不出那条船的名字。我只能把这许多船大致分成两种,一种是帆船,一种是机轮船。这江湖上跑着的,机轮船是一天天地多起来,它们来了,先听见一阵机器突突的转动声,再看见一团团烟雾似的东西,待到烟雾散尽,猛然发现,那船已经驶到眼皮底下了。
嗨,拿稳了!那机轮船上的水手牛皮哄哄的,从一丈开外凌空抛过来一只铁锚,四只锋利的铁角,拉得铁链子叮咣叮咣一阵响。方秋爹伸长身子把那铁锚在半空中抓住,那一刻他是一点也不显老,一点也不驼,他那跃向空中的样子敏捷而矫健,一跃,又劈开两条腿站住,稳稳的。那像野马一样的船刚才还翘蹄子撅屁股的,嘶嘶地喷着响鼻,眨眼间就被方秋爹勒住笼头了,乖乖的驯服地游到岸边来,又伸出一只跳板,像一只古怪的触角,探了探,就把岸抓紧了。从船上走下的,有挑担的,有背筐的,花眼柳条筐里装着从岳州捉来的小猪崽子,神魂颠倒一般地叫唤。还有些人,一只手牵着小娃儿,另一只手牵着三两只小白山羊,娃和羊都在叫,不知是羊在叫还是娃在叫,叫声难以分辨。这是大堡柳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充满了世俗吵闹的快乐,大呼小叫的,脸都被飞溅的浪花沫子溅湿了,于是都兴奋地不停地擦。
很快,一条条船都空了,码头也空了。方秋爹还没走,拎着马灯在数那些船,一条一条地数,一直数到所有的船都睡了,他也打了个哈欠,突然看见了我。他空空地呵了一声,你这个野崽怎么还没走啊,你姓啥?
我也姓方。我爹突然动了心思,他搔了搔那葫芦瓢似的秃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儿子,咱们也姓方啊。
本地姓方的人家不少,可和世代单传的方秋爹八辈子也扯不到一块儿去。我爹是看上方秋爹的那个船坞了。我爹看到了,这镇上别的姓方的人家也早就看到了,也早就有人领着自家娃儿上堡子去认方秋爹做爹,做爷,可又全都被那个倔老头儿从大堡上撵下来了。我爹却不死心,在家里先喝下几杯酒壮了壮胆,又拎了一壶刚出锅的烧酒,领着我爬到堡子上来,见了方秋爹,爹拿一只手摁在我长满疖子的脑壳上,要我跪下,给方秋爹磕头。我不肯跪,爹就暗暗使劲,连疖子里的脓血都给我摁出来了。
我还没死呢,你们就给我下什么跪,磕什么头呢?
老头子朝我们瞪了瞪眼,又哼哼地踱进工棚,开始鼓捣那条船了,把个屁股对着我们,屁股瘦得像刀把似的往外突,把两块补钉顶得老高。我爹站在门外,醉眼朦胧地盯着那老汉的屁股,喘着粗气儿。秋爹啊!我爹喊,一笔难写两个方字呢,五百年前咱也是一、一家呢。他一着急,语气带着结巴,给人一种分外悲凉的感觉。但方秋爹始终都把个屁股对着他。
后来我就跑了。我一跑,才给我万分尴尬的爹找了个台阶下。我跑到堡子脚下,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看见我爹一边跌跌撞撞地往下走,一边对着壶嘴喝酒,那壶酒方秋爹不肯收,又被他拎回来了。他的脸喝得通红,走到我身边,喷出一股酒气,呛得我也咳嗽流泪。我爹骂骂咧咧,那个老绝户,他死了谁来埋他呢?孤老相啊。我爹咕嘟又喝下一口酒,用力睁开眼,不知看着一个什么东西。
但方秋爹还是把我收下了。那时已是冬天,落了一场火雪。我喜欢爬到堡子上去玩,那上面的雪比任何地方都白。这个季节船少了,几乎看不见船了,水已落到坝脚下很深的地方。方秋爹提着一桶水,从那里往上爬,看上去不是个人了,像是件被风刮得瑟瑟发抖的老棉袄。我想去帮他一把,突然又想到了些别的东西,心硬了硬,就假装没看见。风把那棵柳树吹得吱嘎吱嘎作响,除了这声音,整个大堡上没一点儿响动。这树的确是很老了。
老天啊!方秋爹忽然干嚎了一声,我知道出了乱子,想也没想就奔过去了,方秋爹从那道又陡又窄的石阶上滑了下去,一桶水全泼了,那只木水桶一路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声响,滚进了水里。方秋爹的一只手本能地朝上面伸着,拼命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他把我的手抓住了。慢慢地,我觉得他松了口气。
他又问我,你姓啥?他好像有点神志不清了。
姓方!我大声说。
方秋爹摸了摸我的脑袋,莫名其妙地笑了笑说,知道自己姓啥就好。
我听说,这个世界上最难相处的一是老姑娘,二是孤老。老姑娘性情怎样我不知道,方秋爹这个孤老可是让我吃尽了苦头。我十五岁跟他学徒,学了五年也没出师,后来是我自己跑掉的。
刚开始学徒,家里养成的坏习惯我还没有改掉,擤了泡鼻涕,随手捺在了刚裁出来的船板上,方秋爹愣是逼着我给舔了。我不肯舔,他就强按住我的头,顶着我的下腭让我伸出舌尖,把那鼻涕舔得干干净净了,老家伙又拍着我的脑袋哈哈大笑,那模样丑陋极了。他说,你一定会记我的仇吧,要记你就记一辈子,一辈子别把脏东西弄到船上来了,船是啥啊,船是神器啊。
渐渐的,我也发现这造船不是简单的木匠活。一个木匠打张桌子放在地上不平,打个柜子门关不拢,人家日你娘,骂你活儿糙,但毕竟不大碍事。造船那就不得了了,针鼻子大的缝儿都是天大的事,人命关天啊,稍微马虎一点就要背一身人命。一条船跟另一条船,外表上一看差不多,里边的东西却不一样,这造船,特别讲究里边的东西。方家世代造船,自然掌握了许多造船的秘密,一整条船造出来,不用一颗钉子。那船下水时,无论大小,都像是一整块木头雕成,头发丝大的缝儿也没有,被桐油涮得黄灿灿的,这样的一条船,父亲驾过—辈子了,儿子、孙子还可以接着驾。
那才是真正的船啊。方秋爹叹息一声,又把目光投向了那一片大泽。又是春天了,水天一色,空旷而清晰。方秋爹不知不觉就有些走神,一时神色悠远。
二
最后一条船,下水已整整二十年了。
那会儿方秋爹的背还没有驼。那会儿他还有个女人,给他煮饭,给他洗衣服。方秋爹和汉子们正在弄那条船时,女人就在给他洗衣服,不时有肥皂泡沫被她撩拨起来,搞得他心神有些迷乱。女人体态丰盈,一洗白乎乎的奶子一滚,那可真是个漂亮娘们儿。
方秋爹吃力地定了定神,和那船对视了片刻。船头两侧各雕着两只鲭鱼的眼睛,看上去有股狠劲儿。鲭鱼是这大泽里最凶猛的鱼,这双凶猛的鱼眼是老方家的徽记。只要是老方家造出的船就少不了这双大睁的眼,放浪于江湖上的人,见了这双眼,就知道,老方家的手艺还没瞎呢。
船就要下水了。每次放船下水,方秋爹总要和那双眼对视片刻。可这次,他一触着这双眼就浑身一颤,蓦地感到一种强烈不安。他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大声提醒那些伙计们小心,小心啊。果然,还没等伙计们把系船的缆绳完全解开,那船就猛地一挣,像挣断了缰绳的一匹烈马,按住了前头,尾巴又撅起,按住了后头,船首又昂起。十几个伙计,全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一双双粗壮的汗毛浓密的手臂,都黑黝黝地发亮,使劲地抓住两边舱船舷往回拖。方秋爹那时也年轻啊,他勒着半截缆绳喊着号子,不是不肯放它下水,是让它慢慢下水。可最终还是没把船拽回来,船往水里一扑,掀腾起一个巨浪,把十几汉子全抛进水里了。
我日啊!方秋爹冲那条船破口大骂。
只有他没被掀进水里,还劈开两条腿站在岸上,两只大脚丫子像长了吸盘,牢牢地吸住了船坞边的麻石。他还瞅着那条船,瞅着那片大泽。风把天空高高掀起,趁水而起的风,掠过浪尖,浪却平静。水一大就看不见浪了,满河满湖的水,莫名其妙地汹涌,苍穹下,那一望无际三水交汇的大泽,都漫到他的脚丫子边上来了,浪花咬着他的脚趾头,咬得他心里痒痒的,牙痒痒的。那船走得好快啊,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他不知望了多久,回过头来时,就发现少了一样东西。女人呢?女人刚洗过衣服的那只脚盆还在,浮了一盆泡沫。女人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都晾在晒衣的竹篙上,却比平日少了一些鲜亮的颜色。那女人的衣服全不见了。那女人也不见了。他把那只大脚盆一掀,没看见泡沫里藏着个女人,就知道女人藏在哪里了。女人是什么时候上船的他不知道。但他明白那条船为什么走得那么快了,那船舱里藏着一个女人啊。
冬去春来,日子如风吹水流。他也慢慢想通了。女人拴不住,就像船。船一拴住,那就不是一条船了。船天生就野,就浪。不野,不浪,那船就像一只抛在滩上的旧鞋了。女人走了他不怪她,他和这女人一床被窝里滚了十年,女人是块好地啊。他却愣是啥球也没种出来过。他还老揍她,揍她是为了自己那点儿男人的尊严,让别人都觉得,是那女人不行哩。他也很快就把那女人忘了,可他却忘不了那条船。那是条柏木的双桅船,镶着青枫木的舷。这辈子他不知造了多少船,记
都记不清了。可他把这条船记得很牢。尽管他现在还在造,不停地造,他却固执地认为那是他这辈子造的最后一条船,甚至觉得,他这辈子其实就造了这样惟一的一条船。这之后他造的那些东西,哪是船啊,只是一些像船的东西。大的缝儿也没有,被桐油涮得黄灿灿的,这样的一条船,父亲驾过—辈子了,儿子、孙子还可以接着驾。
那才是真正的船啊。方秋爹叹息一声,又把目光投向了那一片大泽。又是春天了,水天一色,空旷而清晰。方秋爹不知不觉就有些走神,一时神色悠远。
二
最后一条船,下水已整整二十年了。
那会儿方秋爹的背还没有驼。那会儿他还有个女人,给他煮饭,给他洗衣服。方秋爹和汉子们正在弄那条船时,女人就在给他洗衣服,不时有肥皂泡沫被她撩拨起来,搞得他心神有些迷乱。女人体态丰盈,一洗白乎乎的奶子一滚,那可真是个漂亮娘们儿。
方秋爹吃力地定了定神,和那船对视了片刻。船头两侧各雕着两只鲭鱼的眼睛,看上去有股狠劲儿。鲭鱼是这大泽里最凶猛的鱼,这双凶猛的鱼眼是老方家的徽记。只要是老方家造出的船就少不了这双大睁的眼,放浪于江湖上的人,见了这双眼,就知道,老方家的手艺还没瞎呢。
船就要下水了。每次放船下水,方秋爹总要和那双眼对视片刻。可这次,他一触着这双眼就浑身一颤,蓦地感到一种强烈不安。他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大声提醒那些伙计们小心,小心啊。果然,还没等伙计们把系船的缆绳完全解开,那船就猛地一挣,像挣断了缰绳的一匹烈马,按住了前头,尾巴又撅起,按住了后头,船首又昂起。十几个伙计,全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一双双粗壮的汗毛浓密的手臂,都黑黝黝地发亮,使劲地抓住两边舱船舷往回拖。方秋爹那时也年轻啊,他勒着半截缆绳喊着号子,不是不肯放它下水,是让它慢慢下水。可最终还是没把船拽回来,船往水里一扑,掀腾起一个巨浪,把十几汉子全抛进水里了。
我日啊!方秋爹冲那条船破口大骂。
只有他没被掀进水里,还劈开两条腿站在岸上,两只大脚丫子像长了吸盘,牢牢地吸住了船坞边的麻石。他还瞅着那条船,瞅着那片大泽。风把天空高高掀起,趁水而起的风,掠过浪尖,浪却平静。水一大就看不见浪了,满河满湖的水,莫名其妙地汹涌,苍穹下,那一望无际三水交汇的大泽,都漫到他的脚丫子边上来了,浪花咬着他的脚趾头,咬得他心里痒痒的,牙痒痒的。那船走得好快啊,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他不知望了多久,回过头来时,就发现少了一样东西。女人呢?女人刚洗过衣服的那只脚盆还在,浮了一盆泡沫。女人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都晾在晒衣的竹篙上,却比平日少了一些鲜亮的颜色。那女人的衣服全不见了。那女人也不见了。他把那只大脚盆一掀,没看见泡沫里藏着个女人,就知道女人藏在哪里了。女人是什么时候上船的他不知道。但他明白那条船为什么走得那么快了,那船舱里藏着一个女人啊。
冬去春来,日子如风吹水流。他也慢慢想通了。女人拴不住,就像船。船一拴住,那就不是一条船了。船天生就野,就浪。不野,不浪,那船就像一只抛在滩上的旧鞋了。女人走了他不怪她,他和这女人一床被窝里滚了十年,女人是块好地啊。他却愣是啥球也没种出来过。他还老揍她,揍她是为了自己那点儿男人的尊严,让别人都觉得,是那女人不行哩。他也很快就把那女人忘了,可他却忘不了那条船。那是条柏木的双桅船,镶着青枫木的舷。这辈子他不知造了多少船,记都记不清了。可他把这条船记得很牢。尽管他现在还在造,不停地造,他却固执地认为那是他这辈子造的最后一条船,甚至觉得,他这辈子其实就造了这样惟一的一条船。这之后他造的那些东西,哪是船啊,只是一些像船的东西。
我跟方秋爹学徒时,连这种像船的东西也很少造了,别的船坞,船越造越大,造铁驳船,机轮船,大堡柳船坞的船却越造越小,只造些小舢板和黄雀嘴儿了。辱没先人啊,方秋爹哀叹。他觉得这是辱没了老方家的手艺。造铁驳船机轮船他又没那技术,没那设备。他好像也从来没想过要造那些铁家伙。铁和水是相克之物,遇水即沉,又极容易生锈,一条铁驳划不了几年,就烂得跟筛子似的了,修都没法修。最好的船,还是上等木材打出来的船,这是由木头的本性使然,凡是树木皆由水土滋养而成,天生就能浮在水里,水养船,船养水。他还让我长久地看那棵大柳树,说是让我养眼。我就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棵树看那树丝毫没有察觉有一个傻小子这样长久地盯着它,只管用心地苍绿着,阳光从一片树叶移到另一片树叶。看树看久了,看太阳也是绿的,看天空也是绿的,看方秋爹也是绿的。我眼里已经有一种发绿的东西。
方秋爹说,好。你眼里有了这片绿意,就可以造船了,你造出来的船才是活的。他弄了些边角余料来,让我造一条船,尺把长的一条船。这么小的一条船,我用了半年时间才造出来。方秋爹问,造好了?我说好了。方秋爹眯着眼瞅了一会儿,没看见缝儿。他又把船拿起来,对着阳光看,也没看见缝儿。我正暗自得意,方秋爹用手指在船上弹了一下,发出一阵轻微的铮铮之声。他支楞起耳朵贴着船舷听,一听就知道哪里还有缝儿,很快就奇迹般地找到哪里还有缝儿。他毫无表情地说,不行,这船到处都是缝儿,你再造一条。
我又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造了一条尺五长的双桅船。从半年到一年,慢了,造船不嫌慢,越慢就越说明你的手艺有长进。你得把所有的念头都压抑下去了,才会体味到那种缓慢而坚实的质感,就像树木本身的生长过程。这一条船,方秋爹摸了又看,看了又听,然后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找是找不出一点缝儿了,他说,可还得让别的眼睛看看呢。
谁?我疑惑地问。我想,还会有谁比方秋爹的眼睛毒呢;
方秋爹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字,天。
他诡谲地眨了眨眼,立刻就让我觉得,那个神秘的天,比人类掌握的秘密更深一层。他让我把船搬到外面的太阳底下去,让天肴肴。老天爷也长着眼睛呢!他又得意洋洋地喊了声,就蹲在那里,一边悠闲地抽烟,一边幸灾乐祸地等着我的船露出破绽。没过多久,我那船就到处都是缝隙了,惨不忍睹,我都不敢去看了。他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又把笑容收敛了,说,你现在知道造一条船有多难了吧?你脑子不笨,可这造船啊,心比脑子重要,心里要有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它在我的手心里怦怦直跳。
我知道方秋爹为什么总是放不下那条船了,那条真正的船,倾注了他一身的全部心血。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打听那条船的下落。他问别的船,看没看见那条船。一问,别的船里就会有人像虫子一样伸出脑袋来,然后使劲地摇着他们的头。他喝醉了酒,也会问我,问我那条船走到哪里去了。十六岁的我,这时候就会傻乎乎地想,二十多年了,一条船能够走多远?怕是早就划到世界外面去了吧。
方秋爹最担心的还是那条船会沉,那是条好船,可性子太急了。一条船就算真的没有一丝缝儿了,还不能下水,还得经受日晒夜露风吹雨打,让日头晒透了,风吹透了,水浸透了,用桐油反反复复地刷过了,这船才能下水。可那条船太性急,偏偏就少喝了一些水。船和人一样,在岸上干久了也会渴,得在岸上慢慢地让它饮饱了,再慢慢地把它放了。它那么突然往水里一扑,浑身就像着了火似的,再好的船板也会炸啊。我日啊!老头儿每次想到这里就抡着那船挣断了的小半截缆绳拼命抽打自己。要等血流出来,血一流出来他就清醒了。
我就是这样打她的!他笑着说。
我已经十八岁了,人世间的事多少懂了一点。老家伙放不下的还是那个女人啊。他羞于提及那个女人,是因为毕竟那是件丢人的事。他那点可怜的尊严不允许他打听那个女人。每次他都只打听那条船的音讯,找到了那条船,自然就找到那个女人了。
四
一天傍晚,我竟然奇迹般地看到了一条白帆船。那一页白帆,洗得极干净,白云似的,闻起来都是白的气味。哪怕只有一叶白帆升起,这一片大泽顿时得到了和谐升华。看见它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明亮了。我赶紧拉了拉站在身边的老头儿,我说,你看!
我连眼睛也不敢眨,怕眨眼就看不见它了。
老头儿努力地伸直他的驼背,仰起脸很信任地看着我,问,什么?
我知道那一叶白帆离得还太远了,他现在还看不见。我告诉他,是一条双桅的白帆船。老头儿很激动,但又很害怕,犹犹豫豫地问,你看见那双鲭鱼的眼睛么?我摇头。我的确没有看见船头两侧那双鲭鱼的眼睛。噢?老头儿竟然奇怪地松了一口气。
那条船走得格外慢,就像在遥远地天尽头轻轻移动,又像是根本没动,幽深而神秘,像是影子,极梦幻的神情。这时别的船已陆续靠岸了。码头上热闹了一阵,热闹完了,方秋爹也上了堡子。我还站在那里看。那船终于划过来了,我已经看得见那个驾船人清晰的身影了。划一下,桨便亮一下,静悄悄的,像在静静地挑明一些东西。我一直看到桨叶子上拨起了夜雾,水与岸都难以分辨了,那船还没靠岸。离码头近了,那船反倒有点畏缩。
吃完夜饭,我又出来看了一次。夜黑得更加深刻了,不见星月。我摸黑在通向码头的石阶上走了许久,前边有了隐约的亮光。那是水。这微弱的光芒在如此漆黑的夜里更让人心里发虚。不知怎么的,我没提马灯下来。那个夜晚我的心情有点复杂,我突然很怕看见某样东西。借着水面微弱的光芒,我把所有的船挨着数了一遍,还是没有看见那条白帆船。我又茫然地向夜幕深处搜寻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我竟对自己的眼睛发生了深刻的怀疑,或许根本就没有那条什么白帆船。
那晚的天气热得要命,我回来时方秋爹还打着赤膊在喝酒。那根弯弯曲曲的脊梁骨,尖锐地赤裸着,令人心尖儿发颤。他没问起那条船,他问我外面下雨没有。我说没下,怕是要下了。他说怎么听见雨在响?我走到门外一看,果然是在下雨,很大很稀疏的雨点。
你以为我耳朵聋了啊?老头儿撅起山羊胡子来看我,那样子得意得不得了。他要我过去,把脑壳低下,低得他能够着了,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我唉呀唉呀地叫唤起来。
我就是这样揪她的!老头儿那手简直像猛兽的爪子,揪着我的耳朵来回拖。我日啊,那个蠢婆娘。他骂了一声,泪水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一颗眼泪溅在了我的手臂上。我用鼻子嗅了嗅手臂,深深地吸了一口它的气味。不知是什么气味。
半夜里风雨大作,还在打雷,电扯得忽闪忽闪。但我并不是被这些东西惊醒的。我听见有人在拍门。睡觉之前,我像平时一样用木杠把门顶住了,从外面是很难推开的,但外面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费劲地推着,勉强被推开了一条缝隙,又啪地一声弹了回去。也就在门咧开的一刹那间,我看到了一张被狂风吹得奇形怪状的脸,显得狰狞可怖。我吓坏了,喊睡在另一张床上的方秋爹,他像是真的聋了,没一点儿反应。我下了床,趿着鞋子扑过去,想要把他推醒,一摸,那床却是空的,枕头被子乱作一团,像是狗窝。
师父,师父!我更加惊恐万状地叫起来。
门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住嘴,莫乱喊。我赶紧把嘴闭了。短暂的寂静中,又听见一个女人微弱的哀求声,船快沉了,你去救救他吧……
方秋爹深吸一口气,把那木杠猛地抽开了,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佝偻着的身体,他仍打着赤膊,酷似一尊深暗的乌木雕像。我牙齿打着战,迎面扑来的风雨使我看不清在前面带路的那个女人,闪电消逝之后,我看见方秋爹手里拎着的斧头在黑暗中静静地发着光。
我又看见那条白帆船了,那帆早已降下。它没停在码头上,停在离码头一里多远的龙王庙。洪水陡涨,龙王庙已经被水淹了一半了。连我都知道,一船建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