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巴金
2005-04-29李屏锦
李屏锦
巴金老人刚刚庆过了百年华诞。人活百岁,在当今世界并不逢罕。但是,巴金能活百岁, 对某些人却是绝妙的讽刺。巴金是作为作家活在这个世界的,在他七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 先后发表过千万字的作品,现已出版的就有《巴金全集》26卷,《巴金译文集》10卷。同时 ,他还创办刊物、出版社,兼做编辑,培养文学新人。解放后,他始终坚持不领取国家的分 文薪金,却像老黄牛一样辛勤地耕耘劳作,还不避艰险地两次赴朝鲜战场,两次赴越南前线 。他只有功绩,没有劣行,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人民的事。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作家, 却不为某些权势者所容,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一直无休止地对他 进行围剿,到了十年浩劫,更是抄家、监禁、劳改,动辄召开电视批斗大会,可谓过足了整 人斗人其乐无穷的瘾。尤其令人发指的是,四人帮的狗头军师张春桥竟然丧心病狂地叫嚷: “不抢毙巴金就是落实政策。”果然,到了1973年7月,中共上海市委对巴金的处理居然是 :“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戴反革命帽子,发给生活费,可以搞点翻译。”需要指出的是, 所谓“发给生活费”,实际是他们抄家扣押的人家的个人存款。这种因言(文)及罪的荒唐行 为,是典型的封建法西斯文化专制,是极端残暴的当代文字狱,世所罕见。多行不义必自毙 。所幸的是,今天,那些东西们一个个全都灰溜溜地到了他们该去的地方,而巴金老人却活 着,这是天意,也是民心,而天意和民心是不可违的!中国自古就是礼义之邦,温柔敦厚的 中国的诗教亦即国教。古人还说,毋为已过。用老百姓的话说,不要钱,不管饭,人家白给 你干活,你还这样待承人家,良心何在?公理何在?论公论私,凡事不可做得太绝。还是有人 会说:整人整过了头,最后整到自己头上。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然而,说到做到,也不 容易。
巴金在文学界的声望和贡献,是中外公认的。他曾被法国总统亲自授予“法兰西共和同军 团勋章”,意大利授予“但丁国际奖”,美国文学艺术研究院授予名誉外国院士,类似奖励 与称号,还有很多。鲁迅早在三十年代就说过:“巴金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 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几十年来,国内外研究巴金的著作如汗牛充栋,但遗 憾的是,直至文革结束,国人出于极左偏见,基本上对他采取贬抑、批判和否定的态度。而 从正面作文章,文革后第一个较全面公正地评述其人其文者,当属陈丹晨著《巴金评传》。
十年动乱后,我由高校来到出版社工作。为了恢复被四人帮之流破坏了的五四新文学优 良传统,宣扬五四以来我国新文学的伟大成就,自然也是发挥自己的专长,我着手组织编辑 一套《中国现代作家评传丛书》,约请对作家及其作品都熟悉的学者教授撰稿。巴金是我熟 悉尊敬的前辈小说家,丹晨则是巴金的“小朋友,所以《巴金评传》便首当其冲,最先出版 了。长期以来,人们人云亦云地声称巴金是无政府主义者,可是,到底有多少人进行过切实 的研究?看一个作家具备什么思想或主张什么主义,当然首先要依据他的作品,而不单是看 他的宣言。倘若他的主要作品都是表现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思想,你能说他是个无政府主 义者吗?人们还习惯于指责巴金的作品没有给中国革命指出出路,似乎也成了天经地义。可 是,又有谁冷静地想过,不少革命领袖人物都未能做到的事,为什么偏偏要求巴金做到呢? 况且,给革命找出路,也不是小说家的任务。还有以党派观念纠缠巴金如何如何,等等。所 有这些,我都和作者认真地交换过意见。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这些问题上,丹晨都提供了 较前人远为正确完善的答案。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发稿前我曾写信征求巴老的意见,并请 他题签。不料,老人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固执”,他断然说:你们决定出版陈丹晨同志的 著作,那是出版社的权力,没有必要征求我的意见。表现了一种高度自觉的审慎的严谨的科 学态度。联想到当今作家作品研究和评论中经常遇到的横加干涉、自我标榜、邀人喝彩以及 无原则吹捧等等诸如此类的现象,难道我们不应当从巴老身上学习点什么吗?
《巴金评传》出版后,有一次,我对巴老说:“在巴金研究中,多年来一向是作反面文章 ,现在丹晨站在正面作文章,已经是一大进步。况且,任何事物求得尽善尽美都是困难的。 当初,我有一个想法,书稿尽管还有不足,还是尽早把它拿出去,然后根据读者和专家的意 见再进行修订,使它逐步完善起来。”巴老听完我的话,十分高兴,连连点头,用他那浓重 的四川方音说:“是这样,是这样。这样好,这样好。”并说,他的老朋友黄源知道有这本 书后,很想看看,嘱我给黄源先生寄一本去。我遵嘱照办了。
提起与巴金的交往,要追溯到四十多年前。那是1960年夏天,第三次全国文代会在新落 成的人民大会堂举行,巴金来到北京,我也作为学生被邀参加盛会。一天,大会休息时,我 去拜访这位在我心目中早已是最亲近的师友的人。我想象着,他的谈话一定像他的小说和文 章那样娓娓动听,似潺潺流水流过我的心田,使一切困惑和疑问都迎刃而解。而实际上,他 是一个极不擅长言辞、不善交际的人。而那时,我也极度腼腆,加上口吃得厉害,见了生人 科直说不成话。二人一接触便出现了很难为情的局面。况且,当时时间也有限。无奈,我只 好望着他那诚挚、谦和而又多少带点歉意的表情,告别了他。回到学校,我便连夜写了一封 很长很长的信,用化名寄到他下棍的西苑大旅社。
在信中,我告诉巴金,我生在一个世代书香的封建大家庭,刚懂事就被迫入私塾,读孔孟 的书,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都受到严格限制。这种“笼中鸟”似的生活,在我心中,自幼 就产生了一种压迫感,时刻想飞离这牢笼。到县城上高小住校后,就再也不回家了。被迫的 读书生活结束了,自觉自愿的读书要求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我到处寻觅一切能得到的 新文学作品,如饥似渴地读着,我的两位在省中和大学读书的哥哥也不断给寄些新出版的书 刊来。在寻觅中,我终于发现了最适合我的要求和口味的食粮——《家》;终于找到了自己 的盟友和知音——高觉慧。从此,我一头扎进巴金的作品中,成了“巴金迷”。在我主观上 ,往往把家长比作高老太爷,又常常以觉慧自况。这样,不仅感到精神充实有力,还颇以为 有几分英雄气了。我由崇拜觉慧而崇拜巴金,甚至不愿将觉慧和巴金加以区分。我开始向觉 慧倾诉自己的衷肠,学习他的思想,模仿他的口吻,模仿巴金的文字,一时还真学得有点旬 。慢慢感到与周围的气氛有点隔膜了。
年轻人思想简单,做事喜欢一下子发挥到极致,碰壁后又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所以也最容易被人利用。当明白过来时,已是人过中年天过午——晚了。后来的人又照上 重复一遍。所以,历史老人的脚步总是显得格外曲折迟缓。在处理“高老太爷”与“高觉慧 ”的关系上,我也犯了年轻人的这个毛病。这时,偏离生活轨道的车轮偏偏又向我轧来,在 1958年那场围剿巴金的风暴中,我感到临深履薄了,内心十分压抑、痛苦和迷惘。开始,我 诚惶诚恐却又极其虔诚地检讨自己,清理思想,“向党交心”;接着,又被有的刊物组织起 来,写文章开展大批判。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只感到像是做了 一场梦,到了儿也没有醒过来。
叙述完这一段遭遇后,我痛苦地向巴金呼唤:你能告诉我,你是怎样毒害了我和别人吗? 你能告诉我今后该怎么办吗?你能……
我向巴金提出了一系列难缠的问题,他自然无法回答我,我自己也似乎不一定要求他回答 我:他能够向我说什么呢?我又能够希望他对我说些什么呢?道歉吗?赎罪吗?指责我的冒失无 礼吗?似乎都不能。然而,他很快就给我回信了。我看出他为难了。他在信中只是说:我十 分感谢你对我说了那么多令人感动的话语,使我懂和了许多事情。最后表示:来日方长,今 后再找机会交谈吧。
民谚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初,我是那样狂热地、如呆似痴地选择了文学道路 ,如今,刚刚起步,就迈入了泥淖,今后可怎么办呢?从此,我几乎本能地躲避着巴金的作 品,并且痛下决心,从语言文字到思想,消除巴金的一切影响。但是,精神的食粮并不像物 质的食粮那样消耗得快,饿饭几天,胃袋里便空空如也,多少年不重读巴金的书,它的影响 依然不会“灰飞烟灭”。而且,文艺作品是“香花”还是“毒草”,并不是有权势的人一宣 布便一了百了的。十年浩劫时期,我被打成“周扬大红人”而受到冲击和迫害,我抹掉了与 “文艺黑线”有关的一切痕迹,包括巴金的信件。作为现代文学教师,我含着热泪销了曾经 节衣缩食用血汗点滴积累起来的全部文学图书,其中包括着意搜求一的各种版本的现代文学 名著。我在岌岌可危的困境中,却是更加怀念岌岌不可终日的巴金。一想到自己当年竟是那 样愚蠢地伤害过一位如此忠厚善良的老人,便感到痛心疾首,追悔莫及:巴老,对于一个单 纯而粗暴,虔诚而愚昧的青年人的错误行为,你能够原谅吗?
巴金复出后,我立即写信表示慰问。几年后又专门拜访他,向他请教一些事。我的签名一 向很草,不易辨认,对此,他批评我说:“你这个年轻人,名字我认不得。”接着,谈到文 艺创作,文艺出版以及相关的一些事。巴金不健谈,谈话多属问答式,而且中肯简约。他所 谈所想,全是广大读者深为关注的事,有的写入后来的《随想录》中。诚挚、坦言,似是老 人与生俱来的本色。他喜欢讲真话,当然,真话未必也不必句句是真理。然而,把假话当真 理,说假话成习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岂不是更加可悲吗?老人不厌其烦地忏悔自己, 针砭时弊,使某些人如芒在背,感到不舒服,但是,它不是比那种人为了眼下什么利益而错 上加错,遮遮掩掩,羞羞答答,文过饰非,讳疾忌医强得多吗?正视现实,知错即改,是有 勇气有力量的表现。巴金是一个勇敢的智者。对于自己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他未置一词。 由此可见出他仁慈为怀的博大胸襟和海样深的精神世界。这正应了那句古话:仁者寿。同时 ,我重新提起那桩旧案,向他道歉,老人听完后,只是十分诚恳十分和气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记不得了。”我相信老人的话是真实的。对于历尽劫难有幸活下来的巴金,二十多年前 一个年轻人的几句刺激话,又算得了什么呢?当时,老人因背患囊肿刚做过手术,坐卧都有 困难。临别时,老人坚持送我到大门口,我怎样辞谢都没有用。我望着老人缓缓走回去的背 影,眼睛湿润了,甚至想干脆大哭一场。多好的老头儿啊!
欺负这样的老人,造巷哟!
2004.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