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歌手甘茂华
2005-04-29王广宜
王广宜
作为土家族散文家,甘茂华先生曾以散文创作荣获首届湖北文学奖和湖北少数民族文学奖荣誉奖。而作为土家族词作家,他的名声被散文淹没了,知其散文而不知其歌词,对甘茂华来说难免有遗珠之憾。现在,我想说说土家歌手甘茂华的几则逸闻趣事,让喜欢他歌词的朋友对他这个人有一个粗略的了解。
那还是十多年前的1992年初夏,我受单位指派前往孝感市参加湖北省工行举办的公文写作培训班。报到当日,主办方为我们接风洗尘,觥筹交错一番,大家尽兴而归。夜深更定之时,正欲宽衣就寝,忽听隔壁欢笑声起,于是我们倾巢出动,推门而入后,一股酒香伴着肉香直扑面门,只见五六个青年簇拥着一精壮汉子端坐床头,桌上卤猪蹄,花生米,酱黄瓜,酸白菜五味杂陈。那汉子不过40有余,正是晚宴邻桌上频频举杯者。但见他满面红光,脑门晶亮,正捋袖敞怀,以手击盆,盘腿而歌。见有人来,立即跳下床头,拨开众人,将我们一一拉入房中,说:“这都是我们恩施地区的小兄弟,同你们宜昌是邻居,来来来,尝尝我从家乡带来的土家族苞谷酒。”言毕,每人筛上大半茶缸。一时间,不知是前酒未醒,还是受其感染,恍惚中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温文尔雅的文弱书生,而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把分钱”的梁山好汉,便不由自主地一饮而尽。霎时,一股暖流直抵心头,顿觉周身通泰。旁人介绍:“这是刚从恩施文联调入工行的大作家、办公室主任甘茂华先生。”甘主任大手一挥:“打住打住,我虚长几岁,你们就叫我老甘吧。”其时我乃一懵懂狂热的文学青年,闻听此言,不禁喜出望外,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于是趁着酒兴,怂恿老甘来一段即席诗朗诵。老甘也不推让,竟脱口而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诗未了,已博得满堂喝彩!此时正好月上东山,风过杨柳,可谓酒气与豪气齐飞,月光共灯光一色。
三日后,已高票当选为班长的老甘为了活跃一下气氛,便鼓动我搞一次文艺讲座,由他和我分别聊聊文学创作与影视鉴赏,我也正不满乏味的八股公文,同时也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才学,便顺水推舟地应承下来。我胡吹神侃一番后正暗自得意,不料老甘上场更是口若悬河,舌底生花,从形象塑造、情节设置,到语言特点、结构布局,并不时抖几个家乡边民的传奇段子,早已令台下笑倒一片,掌声如雷。不由得使我顿足捶胸,懊恼不已,本想出出风头,卖弄卖弄,却不料无端地为老甘做了衬托与铺垫,郁闷得我一连数周都耿耿于怀。
多年后,几个“老学员”见面时仍念念不忘那次讲座,认为是一次比任何培训班都过瘾的精神大餐。
次年,老甘举家迁往宜昌,我又有了与老甘邻桌共事的荣幸。闲暇时,老甘自然仍是话题的中心,乐此不疲地讲述着他手持竹杖、脚蹬草鞋搜集来的那个山地民族的草根历史,并毫不掩饰对他们那种纯朴简单生活的偏爱与痴迷。其中既有荤素参半的“低级趣味”,也有外人难解的大音稀声;既有炽烈如火的男女爱情,也有诡异奇绝的巴人风情……反正我是常常走神失态,一心想的是哭嫁的幺妹儿,跳丧的嘎公;拉纤的船夫,川江的号子;月下的裸女,山顶的箫声……而每每这时,我都会对以往那些坐怀不乱、循规蹈矩的日子痛心疾首、追悔莫及,并对老甘产生难抑的嫉妒:为什么所有这些都被老甘拥有而我却无缘相逢?!
老甘有一条让大家津津乐道的段子,几乎成了民间传说:门卫由保安公司接管后,规定上班须穿行服打领带。数日后老甘采风归来,被保安拦住坚拒入内,后经同事证明方才放行。又数日,公司换防,新保安仍对老甘盘问再三,这次老甘灵机一动,昂首喝曰:“我是市文联的,应约来会行长!”保安听罢深信不疑,遂侧立一旁,目送老甘阔步而去。末了,还远远地扔下一句“保安相见不相识,笑问你找哪一个”。
此等奇事,盖因老甘那一头长发和四季不变的休闲衫及擦得锃亮的金丝眼镜,俨然一副21世纪的前卫艺术家,又如80年前某个乡村的绅士。古语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老甘可以仗着满腹经纶,有恃无恐地过着此等洒脱不拘的生活,我等凡夫俗子却不行,虽五次三番跃跃欲试,无奈才疏学浅,惟恐落得个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的笑柄,徒增烦恼,终于不敢造次,只好继续扮演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
不过老甘倒更愿与民同乐,每每在节日的联欢晚会上,他都会自告奋勇地担任手风琴伴奏。看着他那十分陶醉的样子,我会想起前苏联的社会主义集体农庄,想起遥远的已宛如空谷足音的《山楂树》和月白风清下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老甘还有一项“之最”,即手机费特别高,几乎全是慕名请教的文学青年。每当这时,老甘都会以一种好为人师的口吻“买一送三”,即别人问一他答三,虽然事后总要心疼地嘟囔一句:“这个月的话费又不得了!”可下一次电话打来,他仍然会故伎重演,旧态复萌,一副心忧天下的悲悯情怀。也难怪,半世坎坷的老甘,先是江西插队,后转山西农村,最后定居家乡湖北,凭着一支钢笔打天下,终于蜚声文坛,自然不会忘记提携一下尚在艰难时世中奋力打拼的后辈晚学。
罢了罢了,该说说老甘的作品了。其实,他的逾百万字的6部小说散文集早已在世间行走,得到众多名家的点评赞许,用不着我来锦上添花了。今天,我倒是想提一下他少被人提及的歌词创作。我以为他在本质上应是诗人,怀有一颗赤子之心,所以才被誉为“写风情的好手”、“南方贾平凹”。他的歌词曾在网上被广泛传唱,一度包揽湖北民歌电视大赛的一等奖和二等奖,令专家评委互相打听:这甘茂华是何许人也?歌词写得这样棒!尤其是那首《山里的女人喊太阳》:
山里的女人火辣辣,上山下河好潇洒。扯起喉咙喊太阳,喊醒了满山的杜鹃花。
你看那,女人头缠长丝帕,紧腰的围裙绣山茶。跳的是摆手舞,唱的是哭嫁,吃的是转转饭,喝的是罐罐茶。吆嗬一声喊太阳,喊出万把金唢呐。
你看那,女人头戴一枝花,满脸的春风走人家。弯弯的是眉毛,翘的是嘴巴,做的是土铺盖,打的是糯糍粑。吆嗬一声唱太阳,唱出来一个金娃娃。
山里的女人火辣辣,日子越过越潇洒。扯起喉咙喊太阳,喊出了土家人的心里话。
这首词在荣获国家文化部新作品创作一等奖后,又被王原平谱成了曲,走进了中央电视台第十、十一连续两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的现场,并最终获得民族唱法银奖,随后在全国风靡一时。在中央音乐学院成立40周年庆典大会上,有两位歌手不约而同地选唱了这首歌……炽热的情感,形象的比喻,土得掉渣而又极具民族风情,更兼有贲张血管和慰藉灵魂的双重功效,多么令人神往!
老甘的歌词写出了名,不少企业甚至地方政府便找上了门。如果是我,对于这类行业性的题材恐怕会望而却步,可老甘却胸有成竹,来者不拒。且看:“长江流过来,清江流过来,流到宜都合起来。……梆鼓敲起来,渔鼓唱起来,唱红了宜都大舞台。……”“……天上的神仙吹竹笛,吹出来一个柴埠溪。请来柴埠溪打一杵,一杵打在那白云里,一杵留在那美梦里。”“……正是一部史记,带来传统文化的诗章;正是一罐老酒,带来百年字号的辉煌;正是一种乡愁,带来借酒消愁的忧伤……人与人真诚相爱,人间就会变成天堂。”思接千载的联想,视通万里的胸襟,托物言志,借景抒情,没有干瘪的说教,不是直露的呼喊,而是把行业的特色优势与自己对历史人生的思考不露痕迹地融了进去,写得你心服口服,真亏他能想得出来。
我曾不止一次地对老甘打趣道:“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著名的三B之一勃拉姆斯终身未娶,却写出了人世间最优美的摇篮曲;更著名的丹麦作家安徒生在爱情上也是屡遭打击,最后孤独地病死在朋友的公寓里,也创作出无与伦比、令后人至今都无法超越的童话高峰。你写了这么多描写男女爱情的美好诗篇,究竟是缘于婚姻美满呢还是饱含辛酸呢?”老甘狡黠地一笑,用一口浓重的恩施话“顾左右而言他”:“我写歌词,其实是散文创作中多余的素材,就像工业产品中的边角碎料,也可以做成钥匙圈、刮皮刀、开瓶器等实用工艺品。不关爱情,只关情爱,你个人(读作guoren,即自己)去想。”
嗨!这其实是个很低级的问题。文学说到底是作家的心灵史和自叙传,但又焉知不是作者的狂想曲和招魂簿?面对老甘,我的脑海中常常会蹦出这样一些句子:古道热肠的江湖醉侠,放浪形骸的土家浪子,语带机锋的魏晋名士,举杯邀月的诗仙太白。还有《三国志》中程普对周瑜的评价:“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他把诗与酒、剑与情结合得如此完美,将生命历程拓展得如此饱满,他既是半部文学野史,也是国学大师文怀沙先生所自况的:“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老甘曾透露,要在有生之年写一部像陈忠实的《白鹿原》那样死后可以放进棺材当枕头的书。说这话时老甘神情凝然,欲说还休,一副真理在握、道义在肩的肃穆,让自己更是让我们又平添了一次新的期待。是啊,他终于还是不能忘怀于小说,不想太多的沉湎于如苞谷酒般的情歌丽词,那么就让我们祝愿这部酝酿多年的长篇早日问世吧!
写于2005年4月19日谷雨前夜,时月明星稀,春风扑面,推窗而望,已是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