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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我

2005-04-29王敬涛

青年作家 2005年11期
关键词:村里人块钱姐姐

王敬涛

孩提时代,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等于神,准确地讲,比神的地位还高。当我受了伙伴的欺负,我会说“看我不告诉我爸去”;当母亲买什么东西,一定要先获得父亲的批准;当母亲兴高采烈评论某事,如果父亲不爱听,她会戛然而止;如果执拗的姐姐不听母亲的管教而撒泼施赖,父亲的一声断喝便会结束这一切;父亲在与人谈论地里的庄稼时,会说我的庄稼如何。总之我们的家是父亲一人的囊中之物,他掌握并行使着生杀予夺大权。

父亲的光辉形象第一次遇到破坏是在我六岁那年,因为农田灌溉我家跟邻居发生了纠纷,当时因为长期干旱,河里积水少,所以排管站抽到田里的水压根儿不够用,浅浅的水流延伸到我家田边时,几乎流不进田里去。正着急时,一个远门的叔叔为了快点给自家的麦田灌上水,居然在流向我家田地这边的水沟里打了一个坝子,这下水彻底没有了。母亲不愿意,跟他辩起是非来。那位叔叔寸步不让,并说:“你再闹我就打你。”母亲坐在地上哭骂起来。我看母亲吃了亏,也破口大骂。但是,我的叫骂却被赶来的父亲制止了。“别骂,”父亲说,“他是你叔。”我见父亲来了,顿时松了一口气,总算盼来了救星,他一定会打那个王八蛋,给母亲出气,我满心期待。可是父亲并没动手,他显得格外冷静,像看热闹一样站在一边冷静地观察。“你去揍他呀!”我催促父亲,父亲狠狠地看了我一眼,骂了一句:“滚!”我再也不敢说话了。

“你堵上坝子,我家的地就没得浇了。”父亲终于说话了。

“我想堵!我浇我的地,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啊!”那人的声音比父亲高出十倍,传遍了整个原野,盖过了母亲的哭声,召来好事的村里人。

“你打坝子……那我的庄稼怎么浇?”父亲终于急了。

“你浇不上,关我屁事啊?!”那人声音又高了一个八度。

“你总不能不让人家浇吧?水是公家的,是吧?”父亲的眼光始终不与那人相对,他几乎是对着村里人讲的这句话,语气也很软。然而晚了,就这也是得罪了那人。那人一边叫嚷着一边抡直铁锹冲到父亲面前。村里人一片惊呼,母亲也撕心裂肺地从地上爬起来,奋不顾身去阻挡。

其实,当时父亲手中也有一把锹,只是那锹在他手中显得极为无力。他忽然扔下铁锹,蹲在地上。

“我铲死你!”那人叫道。

“你铲吧。”父亲平静地说。

那人忽然笑了,说:“铲死你?去!算了,饶你一命。”他很大度地走了。

村里人这才围上来,搀起摔在地上的母亲,对父亲说:“这样的人,跟他计较什么?”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我平生第一次察觉,父亲比别人——矮半头。自此,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已不如以前高大,不如有的人高大。

我渐渐长大,也渐渐懂了事。留意一下别人对父亲的评价,不外乎老实与厚道两个词,我终于体味到父亲的平凡,他普通至极,毫无神奇可言,甚至有一次,连我都觉得他可笑,渺小。

那天他打集上卖萝卜回来,卖得又快,价格还高,父亲很高兴,他一边吃饭一边手舞足蹈向我们诉说卖菜的经过,说到最后,终于报了个底,说:“今天总共卖了80块。”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掏出钱,一分一毛地数起来。要不是父亲“啊”的一声大叫,我们都以为会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真切地记得,当时父亲像烫伤了一样叫道:“坏了!”

“什么坏了?”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差5块钱!就剩75了!”

“找找看,是不是落在口袋里了?”姐姐说。

父亲已经在找了,浑身上下翻了个遍,没有。索性将上衣脱了下来,仔细查找。

“小心着凉。”母亲提醒。

父亲顾不了那么多了,连衣服开缝的地方都翻了,没有。又侥幸地去看饭桌和椅子底下,还是没有。父亲站了起来,仔细回想到底落在什么地方了。那一刻,我分明看到,父亲的双手在颤抖。

“至于吗?”我想,“区区5块钱。”

父亲终于提了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建议:“到路上找去,肯定丢在哪里了。”

“天黑了,哪里找去?”姐姐反对。

“你知道个啥?天黑了才不会被人捡走,等天亮就晚了。走,回去找去!”父亲说。

我一百个不情愿,但父亲实在痛苦得厉害,看样子,若不把那5块钱找回来,他今晚休想睡觉了。父亲、姐姐和我一同出发,在村里往城里去的路上找寻。我一肚子不舒服:不大点事,折腾什么?这么长的路,哪儿找去?没想姐姐眼尖手快,居然还真的一会儿工夫就捡到了,这才平息了父亲的焦虑。可我事后得知,那5块钱根本不是姐姐找到的,而是她自己的零花钱。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要到北京报到入学。父亲坚持要去送我,我断然不允,因为我感觉自己已长大成人,出远门再让大人陪着令人羞愧。争执到最后,父亲说:“我还是送你去吧,我还没去过北京呢。”

既然父亲这样说,我只好答应,可我也第一次感觉到:父亲走过的桥,不再比我走过的路多,我超越了父亲。

大学毕业后,我在沿海某城市找了工作,每天周旋于商界大佬之间,收入不薄,票子、妻子、房子,应有尽有,位子也在一节一节拔高。往家打电话,父亲最关心的问题是:“今年春节你回家来吗?”我感觉,父亲这样问我其实并非想念我,他想得到的回答是不回去,这样他就可以打着看儿子的名义到南方来转一转。说真的,我也想让父亲来转转,老人家上了岁数,辛辛苦苦一辈子,应该出来看看,可我每天都要和人交往,不是到别人家去拜访,就是人家登门来作客,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试想,如果父亲在我们交谈时突然插一句极不雅观的话,或者在众人面前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那该如何是好呢?我的担心并非完全多余——我曾为他买过一套西装和一双皮鞋,他死活不穿,怎么土气怎么舒服,抛开别的不讲,单这个就叫人难堪。剖开心讲,我怕这个,我怕同事们见笑,怕街上行人的目光。于是我一年一年推迟,一年一年拖延,有时春节回家,有时推说自己出国做生意没空。直到昨天,因为儿子的触动,我才下定决心,准备把父亲接过来。

以前,我常为自己的一些烦心事间接地怨恨父亲:当我因自己不够成熟而将问题搞砸,我会想,如果父亲当年对我少些管教,我可能会早熟几天,不至于今天吃亏;当与人谈吐之间发现自己缺少某方面的知识时,我会想,如果父亲多识几个字,哪怕是个乡村老师,我也不至于如此孤陋寡闻……直到有一天,家里电脑感染了病毒,我除不掉,妻子也一筹莫展,但十岁的儿子走过来,三下五除二便修复了。我深感惊诧,没想早熟的儿子却一脸漠然,嘴里说着“这还不小意思”,眼里分明流露出一丝不屑。难道,他眼中的父亲,也正开始走下神坛?我感觉到儿子真实的存在,如同自己当年感觉父亲不再神圣那一刻那样真切。我深感担心:在儿子眼中,父亲不过如此——连一点普通的电脑知识都不懂,他将来会不会因此迁恨于我?如果能够,他如今已有充分的理由。如果我挑剔父亲,将来就没有理由不承受儿子的指责。

恐惧使我的良知复苏:人无完人,何况父亲?儿子超越父亲是理所当然的事,是父亲的期望所在,如果父亲得知儿子在超越自己后蔑视自己,又将是如何感觉?把自己的无能归罪于父亲,儿子是不是一个懦夫?想到这里我不禁汗流浃背,坐卧不宁。我要让老父过来住,我好回报恩遇,让父亲少些劳顿,安享天年。

我拨通了电话,不知为什么,我激动得厉害,心里怦怦直跳,漫长的忙音对我来说是一种痛苦的煎熬。终于,那边拿起了电话,我迫不及待地说:“爸,过来住吧,这边地方宽绰,条件又好……”

“你等一下,”电话是妈接的,她说,“你爸身体不舒服,躺着呢。”

“怎么了?看医生了吗?”我问。

“没,他不去。感冒。他说一挺就好了……”

这时爸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说:“没事,不用看,过两天就好了。”

“爸,你过来住吧,”我说,“这边条件好,地方又宽绰……”

“不去!”父亲话说得很坚定,“不去。我这样土气,又不会说话,净给你丢人,你有空回来看看就行了。”

“哪能呢?”我说,“怎么会丢人呢……”

“我不去。”父亲依然固执己见。

我想再劝一下父亲,可喉咙里像卡了什么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落下……

责任编辑亦 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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