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乞丐
2005-04-29高玉昆
高玉昆
我居住的这个城市里,最繁华的地方当数仿古街了。
仿古街原本是一条老街,街北头上有一座“清风楼”,据史料记载这座楼是明代时期当地府衙办公的地方。清风楼风雨几百年,依旧保持原风原貌,高大宏伟,气势威严,具有鲜明的明清时期的建筑特点。
这条老街上还有一座古庙,叫“火神庙”。据说庙里供奉的“火神”有防火消灾的灵气。此庙年代久远,香火不断。
就在这个城市改造原来这条老街时,非但没有拆除清风楼和火神庙,反而拨巨款整修加固,重见新颜。就连所有的两旁的建筑样式也都采用了明清样式,仿古效果与清风楼如出一辙。
仿古街如此便成了这个城市最漂亮、最繁华的地方了。我一偷闲常去这里转转。
在仿古街的南头,火神庙门口,常有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成群结队地朝路人乞讨。这群乞丐成了仿古街上一道很煞风景的风景。他们不讨要饭食,却讨要钱财,他们有时追着拦着行人装作可怜相,不停地磕头作揖,直到行人朝他们的铁缸子里丢了钱币,才舍得离去。也许是挨着火神庙,来来往往人很多,且来庙里上香的大多都是行善居士,乞丐们的“生意”也很红火。
一日,大雨刚过。路面上还有不少积水。一个失去了双臂的乞丐来到了火神庙门口,他四下张望了一会,专拣了个水洼边跪下,把一个破烂的大铁缸子搁在自己前面的水洼里,上身俯下来,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额头挨住了地。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是在这里静候,静侯行人从他身边经过,然后朝他的缸子里投下钱币。
也许是他残疾得令人怜悯,也许是他不象别的乞丐那样烦人,路经这个乞丐身边的行人都纷纷慷慨解囊,投下几枚硬币或零钱。
“当啷——”
“当啷——”
铁缸子里不断传出硬币声,他的头不抬一下,嘴里只是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他的额头还不停地朝地上磕碰着,以示感激之情。
“当啷、当啷——”
硬币朝缸子里扔个不停,快半缸子了。
乞丐保持了很久的跪姿,有些支撑不住了,屁股调来调去的。他缓缓地微微抬抬头,用眼朝缸子里扫了一下,发现多是一角、一元的硬币,有几张纸币也是一角、两角、五角等小面额的。
半天王夫过去了,缸子满了。
他听不见清脆的“当啷”声了,他听到的只是硬币落在硬币堆里的“劈啪”声了。他再一次缓缓抬起头朝四下里瞅瞅,看到没人注意他,他便用嘴把缸子叼起来,倒进身边的一个事先早已铺开口子的黑色塑料袋里。他把脖子正过来,嘴里还叼着缸子放回原处。他又把头深深地低下去,低下去,额头触碰到地上。
天色已接近傍晚,晚霞在夕阳的余晖中燃烧。火神庙里的香客陆陆续续回家了。
约摸过了一刻钟,从火神庙门后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来,他看上去很文雅庄重,举止大方,彬彬有礼。他径直朝这个乞丐走来,缓缓地走来,我断定这位青年要给乞丐的缸子里扔钱来了,我不禁在一边注视起来,并投去赞许的目光。
青年走得越来越近了,我依然注视着他,我发现他的目光并没有朝缸子看,而是不断地朝乞丐身边的塑料袋瞟去,连瞟了好几眼,还不断地朝别处张望,突然变得贼眉鼠眼的,有些不兆头。
坏了。我想,这个乞丐遇上贼了。这个残疾人在水洼里跪半天得来的钱,要是让贼偷去,岂不可惜。这他妈的小年青的太可恨了。我按耐住胸中的火气,朝前走了几步,一是为了看个究竟,二是在必要时刻将上前制止偷盗行为的发生。
此时,青年已蹲在了乞丐的身旁,乞丐纹丝未动,象是毫无察觉,我越发感到焦急,替乞丐着急。
我向前又跨了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青年。
青年又四处张望一遭,而后,挪移着身子,靠近那个塑料袋,近得伸手可及了。
我目不转睛。我的近视眼镜从鼻梁上滑到了鼻尖,也顾不上扶一下。
青年犹豫片刻,便从怀里伸出一只手来,径直迅速地伸向那个塑料袋,刹那间,我一个箭步向那塑料袋扑去,同时大喝一声:干什么?!
青年的双眼目光与我对视的一瞬间,他猛一转身,手迅速抽回,只听得“当啷”一声脆响,一枚硬币从指缝间簌然滑落在乞丐面前的铁缸子里。
“谢谢,谢谢——”乞丐的额头使劲碰着地,能听到响声。
青年起身就走,消失在仿古街的尽头。一切都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我也没跟乞丐说什么,也许他是个哑巴,不,他会说谢谢。那他一定是个聋子,刚才我大喊一声时,他连头都没抬一下。不,不聋,他能听到硬币掉进缸子里的“当啷”声。那他是,他是装聋做哑,装疯卖傻?
我回家了,一路带着疑惑。
第二天中午,我去吃“高价饭”,同学栓子添了个千金,喜宴安排在清风楼下的明月酒家。吃罢饭,我没事可做,便又在这仿古街上溜达。从清风楼到火神庙也就一步之遥,举步即到。火神庙依然香火缭绕,庙门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火神庙门前朝南下得二层台阶处,那个乞丐还在那里,依旧双膝下跪,额头仆地。如果不是身边少了那滩水洼,还真以为这乞丐昨晚就一直呆在这里,纹丝未动。乞丐的衣衫越发破烂不堪,袒胸露乳,身边照样放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张着口子,里面是空的,用一块小砖头压着边缘,许是怕风刮了去。
我想起昨天的事来,疑惑未解,实在觉得难受。我闲来无事,便照样蹲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观察,索性有些收获。
乞丐的铁缸子还是在他的头前放着。从火神庙里出来的香客纷纷朝缸子里掷着硬币,“当啷、当啷”的响个不停。
缸子又快满了,那乞丐抬抬头,扫上一眼,旋即又张开了嘴,用牙叼住缸子将一大堆硬币倒进塑料袋里。乞丐缓缓地将缸子放下,眼睛又朝四周扫了一圈,随后便又弓下腰,头挨住了地。
缸子里接着响起“当啷”声,一枚枚硬币又钻进来。乞丐连声高呼:“谢谢,谢谢!”
天色渐晚。乞丐并没有走的意思,我点燃一支烟,依然静静地在那个角落里注视着这里。
乞丐动了,又抬起头了,朝火神庙的门口扭过去,好象搜索什么目标似的。我的视线和注意力也跟着转向庙门。
这时的香客和居士们很少了,烧完香,拜完神,该走的都走了,庙里也只剩下那些管理者,她们大多是整理整理香案,清点一下香火钱,并作下记录。
忽然,庙门里走出一个身影,高高的个子,穿着一身西服,上下整整齐齐的。我揉揉眼,瞪大眼睛仔细瞧着,这人就是昨天那人,那个想偷乞丐钱的贼!
这家伙又来了。
抓贼!——
我紧张地只是在心里喊着,喊不出声来。
我瞪大眼睛,死死盯住这个贼。这次再也不能放掉他了,我要抓他个人赃俱获。
我很庆幸,那贼人并没有觉察到我在注意他。他倒大大咧咧起来,右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径直伸向塑料袋,提起来就想溜。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冲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把袋子放下!”我怒吼着。我的吼声很大,以至于我自己的耳朵被震得都有些听不到了。
那人被突如其来的我吓呆了,严格地说是被我的吼声吓住了。他僵直着身躯呆立着,一动不动。手攥着塑料袋没有放下,抖个不停。
我略微沉住气,我已明显地看到这个贼人被我的威严气势震慑住了。
“你是干什么的?”
“你这穿得行行乎乎的,怎干这事?”
“你偷谁不能?非偷人家要饭的。”
“昨天就注意你了。”
“今天可把你抓住了,扭你到派出所去!”
……
我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怒气冲冲地对他又来了一通训斥。他整个身子顿时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
这时,已招来许多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群里不断有人高喊,“揍他一顿!连要饭的钱都偷,这什么人!”
“以前庙里少的香火钱说不定也是这家伙偷的。”一些居士猜测着。
“揍他个不是人的东西!”
“揍!”
“狠揍!”
人群开始骚乱,呐喊声时高时低,有人朝那贼投坷拉,有人朝那贼吐唾沫。幸好,没人真动手来打他的,我还真怕到时候控制不住局面,这贼被活活打死在街头,出了人命可就麻烦了。
此时,那贼人已不停地朝我磕头求饶,他朝地上磕着响头,额头渗出了血来。
我着实是心软的,原本说一些横话,也是吓唬吓唬他,让他把钱还给乞丐,当众保证以后不再干这偷鸡摸狗的事也就罢了。想到这,我便缓缓松了他的手腕。他倒懂事地连连道谢。
当着众人,我不好意思受此大礼,我就很客气地让他站起来,命他主动地将塑料袋子的钱还给那个乞丐,并当面向乞丐道歉。
“行,行!俺听你的。”贼人获救一般,脑袋直捣蒜。
当我领着这贼人回转身后,我忽然一阵惊慌,乞丐不见了,独留下那个破铁缸子斜倒在地上,有一堆硬币散了出来。我踮起脚尖,使劲朝人群外张望,根本看不见乞丐的一丝影子。
我很尴尬,尴尬地要死一般难受。众目睽睽之下,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人群渐渐散去,天色黑将下来,仿古街上的路灯着了,各个门市店铺也亮起了霓虹,闪烁不停。
贼人轻轻放下那袋子钱,也随人群消逝在夜幕。
后来,很长一段时期,我一直提着那袋子钱寻找那个衣衫蓝缕,失去双臂的乞丐。我的行为别人不解,甚至连我自己也不理解。那段日子,我的大脑好象一直处于乞丐失踪时的空白和混沌中,我比自己丢了钱还难受,我一定要找到那个乞丐,把钱还给他。我从仿古街寻遍了整个缄市的大街小巷,杳无踪影。
直到有一天,我去省会朋友那办事,路过他家所在的羊肉胡同一家包子铺时,我明白了一切。当时,从包子铺里走出了五六个人,其中一个先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没有双臂,穿着还算整齐,可面貌似曾相识。而紧跟其后的一个手提大旅行包的人却正是那个被我抓过的贼人,我又惊又喜,在我确认无误的情况下,我实施了一次跟踪。
他们一伙从包子铺出来后,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废弃的公厕里,大约一刻钟过后,进去的人出来后都变了样,失去双臂的那个人找不见了,可那个衣衫蓝缕的乞丐却出现了,和另外四五个乞丐在一起。他们纷纷跟公厕门口的那个“贼人”道别:“我们上班去了,老板请回吧。”
那天,从省会回来,我进了家门没顾上歇息,提上那个黑袋子就去了仿古街南头的火神庙,全部捐了香火钱。
我记得出庙门时,有好几位居士在背后还议论我,说我这文化人慈悲,善良。
(责编/赵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