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 娘

我结婚的第二年，公婆就因为疾病相继去世了，留下一笔数目不小的外债。安葬完老人后，老公和哥嫂开始商量还债的问题。那时我们刚在城里买了房子，按揭付款，首付五万，其余每月付五百二，要坚持整整十年。我私下对老公说，乡下的老屋怎么也值几万吧，爸妈都留给他们了，治病时咱们也没少拿钱，这欠下的账还要分担吗？如果是这样，日子还怎么过呢？老公狠狠瞪我一眼，我气乎乎地说，你把债全揽过来算了，反正你有的是能耐！然后便赌气坐车回去了。

可是后来商量的结果却大大出乎我意料。原来，嫂子说我们刚刚成家，又买了分期付款的房子，没什么家底，他们现在没有花钱的地方，孩子还小，她和哥哥又身强力壮，农闲时都可以出去打工，便把债全揽到他们身上了。

那一晚，老公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公婆生病时，是嫂子端茶倒水，孝敬到终老，现在欠的债又全被她揽过去，我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说，虽然暂时这么定了，还债时咱们承担一部分，不是一样吗。

从那以后，为了还债，嫂子和哥哥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地干活。嫂子养了好多鸡仔，隔一段时间，就要来城里卖鸡蛋。每次来，都给我们带很多土特产，新磨的大米，时鲜蔬菜，有时是一只杀好的鸡。我不在家，她就站在门口等，或者把东西委托给门卫，因为常来，门卫也认识她。后来门卫问我，那个人是你婆婆吧，我说是嫂子。真好真好，人真好呢。门卫感叹，我便笑了，非常自豪。

几年后，老公辞了工作，用买断工龄的钱开了家电脑公司，生意还算兴隆，我们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了。一次性付了房款后还有些盈余，我们商量着，该要个孩子了，另外，也要拿出些钱给嫂子，算是我们分担的债务。没想到，老公回了乡里，又把钱一个不少都拿回来了，嫂子说什么都不要，她让我们把钱先存起来，说等以后有了孩子花销会很大，城里不比农村。

我生孩子时，预产期是九月末，月初就开始犯愁，谁来侍候月子呢，老公的电脑公司是离不开人的，嫂子那里正是农忙，而我的父母，又远在千里之外。想起来，心里便酸酸涩涩。

进医院的前一天，我正午睡，门铃响，打开，是嫂子站在外面，大包小包的堆了满地，新鲜的稻米，家养土鸡，还有一筐鸡蛋。嫂子热得满脸是汗，边擦边说，我算日子，你该是快生了。当时我的眼泪差点没掉出来，正是乡里大忙的时候呀，晚稻谷已开始收割，家里添人手还怕忙不过来呢，嫂子这个大劳力，却撇开家来照顾我了。

当晚，我就住进了医院，阵痛一阵阵袭来，开始还挺得住，后来就直不起身了。但医生说还是要多走动，利于顺产。嫂子就搀着我，在廊道上一圈圈地走。半夜十二点，我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嫂子便喊了医生来，做完检查还是生不了，至少要等到明天上午。我听完像是掉进万丈深渊，天哪，还有十个小时，我怎么熬呀！眼泪一串串就下来了，嫂子便坐到我身边，两只手按住腰，一下一下舒展，给我按摩。我觉得轻松多了，就示意她继续。有一会儿，感觉嫂子的手法慢了，睁眼一看，她两眼微微闭着，人已经睡着了，手还一下下动呢。

那一刻，我很感动。其实嫂子也累了一天了，早晨走了三里多山路到车站，两个多小时的路程颠簸，来了就给我们做饭，打扫卫生，准备去医院该带的东西。四十多岁的人了，折腾这一天，岂能不困。整整一夜，嫂子就那么坐着，半睡半醒间，给我按摩腰部。快生时，我坐立不住，嫂子就让我靠在她身上，她用胳膊揽着我，用不流畅的普通话一直说，难受你就抓着我，用力抓。我一声声“哎哟”，说痛死了，嫂子的眼圈就红了。

月子里，嫂子照顾着我的饮食起居，一天不得闲，中午也不休息。几天后，家里打来电话，说嫂子的女儿病了。我听了又急又无奈，嫂子回家了，谁来管我呀。嫂子让我跟着她一起回乡下，我知道她惦记家里，可我又觉得不太方便，带个出生几天的孩子，一旦路上受风感冒的，可怎么好呢，就没答应。嫂子坐了下午的车回家，不想第二天上午就回来了，说女儿只是感冒，没有大问题，吃点药就好了。

后来，家里再来电话嫂子都是用方言说，我听不懂，加之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自己小孩身上，也没问过老公她说的什么。有一天下午老公带回个客人来，是嫂子的女儿。原来她不慎摔坏了胳膊，嫂子让我回乡下的意思就是方便她照顾女儿，可我没答应，她又不好意思把女儿带来，老公便瞒着她把孩子接来了。老公说，你客气什么呢，我们跟你都不客气。

而我却听得目瞪口呆，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弟媳，嫂子却选择了我，只因我身边没有亲人。她呀，还有她爸爸管着嘛，嫂子抚着女儿的头说。

这以后，家里着实热闹了几分，我在这边有事喊嫂子，那边不舒服喊妈妈，嫂子就跑来跑去的，满面春风。看着我把她做的菜吃得干干净净，她特别高兴，笑着说，好吃吧？我连连点头说好吃。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嫂子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场院里还堆着稻谷，新生的仔猪要出栏。她一一说着，我知道不可能留她长住，只得笑着答应，送嫂子去坐车，心里酸酸的。回来却见茶几上有两张百元钞，那是我拿给嫂子的，让她自己随便买些东西，她执意不肯，老公便把钱放进她口袋里，什么时候嫂子又把钱放回来了呢。

嫂子走后，我顿时觉得这房子好空旷，没有她忙忙碌碌的身影，没有她大呼小叫的声音，没有了她朗朗的笑声。有时候，孩子尿了床，我抱不了，便大声喊，嫂子！嫂子！没人应答，我愣住，才想起她回家了。有一晚，跟老公说，我很想一个人呢。他问谁呀，我说嫂子。然后便把头埋进他怀里，眼泪流了出来。

孩子一周岁后，老公的公司效益越来越不好，不得已我们一起去广州打工，孩子就送到了乡下嫂子那里。离开家门时，孩子正睡着，我边抹眼泪边走路，嫂子说，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不会让她磕着碰着的。

为了多攒些钱，我们给家里的电话，能少打就少打，有时候想孩子，我夜里只有悄悄掉眼泪。有一天，正在车间里干活，有人喊我去拿信。暗自纳闷，谁会给我写信呢。原来是嫂子，她寄来了孩子的照片，白白胖胖的，还日记般写下了孩子每天的表现，长了几颗牙，走了几步路，会喊爸爸妈妈了。嫂子没什么文化，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可我看着信，就好像我的宝宝活灵活现站在眼前。那年年底，为了节省路费，我们没回家，我和老公商量，再做一整年，就彻底回去不再打工了。

八月，因为工厂里暂时没有活，工资也开不出来，我和老公就收拾行装回来了。到了乡里老屋，门紧锁着，我们去稻田里找。远远地，看见嫂子背着孩子，在烈日下弯腰一镰一镰地割稻谷。孩子头戴小草帽，被宽布带捆在嫂子腰上，很稳当，在她背上悠哉游哉，手里还摆弄着吃的。两年不见，嫂子瘦了，皱纹也深了。站在田埂上，我的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嫂子”两个字含在嘴里，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晚上，我翻出给嫂子买的衣服，让她试试合不合身，她连声说，我有衣服，你们哪，净乱花钱。

那责怪的语气，像极了我的母亲。■

（责编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