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
2005-04-29
父亲与酒
万丑(广州)
父亲爱酒,早晚三餐都喝,这是他年轻时候落下的习惯。父亲早年随爷爷在江上跑船,为人运货。水上人家免不了要用酒驱寒祛湿。那时候,酒是当药喝的。喝酒是为了干活,为了活命。
父亲年轻时相貌堂堂,性格耿直。母亲是童养媳,从小生活在父亲家里。她16岁那年,爷爷让父亲和她成亲。父亲常年在外跑船,见多识广,不愿和母亲这样童养媳式的女人结婚。就在成亲的头一天晚上,父亲约上自己的相好,私自到上海去了。爷爷一气之下病得卧床不起,不久就撒手人寰了。从此,父亲只得独自挑起家庭的重担。可父亲就是一直不愿与母亲成亲,尽管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那时在江上跑船很危险,江上经常有“江叉子”(江盗)打船劫货。一年冬天,父亲接到一笔大买卖,为一个大药行运送一批昂贵的药材。船驶出当天夜里,江面上突然从四面八方冲出十几条小划子。经过无数次风浪的父亲,看阵势知道难逃厄运,迅速取出腰间的小酒瓶对着嘴咕噜了几下,然后操起一根竹管,借他良好的水性,顺着船舵沉下水里,竹管紧贴着舵轴,竹管的一头露出水面,一头衔在嘴里,既隐蔽又可以呼吸。“江叉子”将船上的水手全部杀光,却没有找到父亲,最后只将药材全部劫走。父亲就这样在水下随着货船到达岸边,趁夜黑逃回了家。
许多年后,父亲每每给我们讲起这段经历,我们无不赞叹,他在那样的冬天、那样冰冷的水中,是如何坚持住的?这时,父亲免不了要叹上一句:“唉!也许是那瓶酒救了我!”
经受寒冷江水折磨的父亲生了重病。为了躲债,也为了给父亲治病,母亲在江边堤坡上搭起个茅草屋,将父亲藏在里面。白天母亲到街上找活干,只要能挣钱的活就干,帮人洗衣服、带孩子,甚至像男人那样搬运很重的货物,借以换回些食物或者药物。就这样,在母亲的精心照顾下,父亲渐渐地康复了。
经过这样的生死磨难,父亲带着深深的感激和歉意与母亲相守在一起了,先后有了哥哥、姐姐、我和弟弟四个孩子。在我的记忆中,父亲非常爱护母亲,从来没有和母亲红过脸。偶然也发脾气,却是为了表达他对母亲的关爱。冬天来时,总听到父亲很大的责备声:“叫你添衣你不听!”
解放后父亲进了重型机械厂工作,干的是起重工。过去在玩水的活上是一流,这时改行做陆上的活仍然是最好的。打我们记事的时候,就听人家称他是“八级工”。那个时候的八级工,比现在的工程师还响亮。
时代变了,生活变了,父亲爱酒没变。三年困难时期,生活那么紧张,饭都不够吃,哪来酒喝!可父亲宁可不吃饭也要喝酒。母亲没有办法,只好变卖家什衣物给父亲换酒。转眼间,哥哥结婚生子,姐姐嫁人育女。逢年过节,哥哥、姐夫总免不了提上两瓶好酒孝敬父亲。
我下放农村一年后,大学恢复招生。父亲平静的生活起了波澜,不断给我写信,鼓励我参加高考。他希望他这个“下里巴人”家里也能出个读书人。也许上苍恩赐父亲,我居然一考即中,进入省府一家师范学院。父亲的高兴劲就甭提了,逢人就“吹”:我家也出了秀才。
几年大学生活眨眼就过去了。我和未婚妻是同班同学,把她带回家时,父亲高兴得直夸:“你俩可都是大学生哟!”真是阳光灿烂的日子!父亲准备退休,让弟弟去顶他的班。这样,家里的人全都有工作了,大学生也有了。父亲觉得生活似乎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工作几年后,我和未婚妻开始筹办婚事。哥哥、姐姐结婚时国家处于供应制时代,婚礼非常简单:几个朋友一家人,喝杯茶、吃点糖,嗑嗑瓜子一张床。两人住一块算完事。轮到我们结婚时,时代变了,时兴“三大件”(洗衣机、缝纫机、录音机)“三小件”(电风扇、自行车、手表)、电视柜里摆彩电。
父亲看我们紧锁眉头,知道我们有难处,比我们更着急。他把家里的旧木料翻出来配上一些新材料,打制了一套家具,把积攒的钱交给我们办酒席,向亲戚朋友东挪西借,把需要的东西差不多都凑齐了。
父亲“视察”了我们布置的新房后有点遗憾:“噢!都挺好的,就缺一个电冰箱,美中不足!”停一会儿,父亲又满怀希望地说:“不过你们别着急,今年夏天我出去拿‘补差,我有技术,活儿值钱,一个夏天就可以挣出一个电冰箱来。”
不久,父亲组织了几位像他一样退了休的工人,我们街道里多了一支老年搬运起重队伍。他们拿起了往日的脏手套,带着安全帽和工具,投入了社会经济的大潮中。他们一个个那样精神,那样充满希望,那样心甘情愿……
接到家里发来的加急电报那天,我正在外地搞招生工作,听说父亲病危,急匆匆赶回,到医院时,父亲已经非常虚弱。母亲告诉我,父亲为了给我买冰箱,把酒也戒了。喝了一辈子酒,怎么一戒就出问题了?医生诊断为肝癌晚期。父亲见到我,挣扎着拉我的手:“孩子,冰箱怕是赚不……到啦……唉,我一生好酒,喝掉多少冰……箱!喝那么多酒干嘛……”
眼泪冲出我的眼眶,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滴落在父亲拉着我的那只手上。我无法听父亲讲下去,无法面对父亲的脸和那双充满遗憾的眼睛。父亲啊,父亲!你仅为了让你这个读了大学的儿子体面地结婚,为了让他多一件家电,你就要戒掉当年要靠他干活、活命的酒吗?
父亲带着遗憾走了。当年他喝酒是为了活命,最后酒却夺走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