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问答
2005-04-29黎幽佑黎焕颐
黎幽佑 黎焕颐
黎焕颐既是我的父亲,又是当代著名诗人;从广义的伦理层面来说,他既是我的长辈,又是我的老师。我们整整相差了50载,岁月的鸿沟使我们对人生、对生活、对文学、对世界、对人性、对伦理道德产生很大的差异。这是正常的,幸好我们找到了一个沟通的最好方式——文字。
问(黎幽佑):您17岁离开家乡,至今已有50多年了,然依旧是“乡音未改鬓毛衰”,可见你对故土有着一份深厚的情感。在您的人生字典里“故乡”意味着什么?
答(黎焕颐):故乡代表着一种深厚的文化情结,同时意味着生命、智慧的根。
问:您从小受的是家庭式教育,没有上过正规的学校,这对您的写作有何利与弊?
答:利在于有着比较深厚的国学根底,虽不能说精通文、史、哲,但至少不隔。现在要叫我写旧体诗,写文言文的文章,我会仄仄平平,之乎者也不失格。因此,我的文章,诗歌是从中国古典东西蜕化而来,这是属于我独有的。弊在于对数、理、化可谓一窍不通。
问:您是从贵州遵义“沙滩文化”走出来的拓新者,您认为“沙滩文化”的精髓在哪里?对您的为人、写作产生了什么影响?
答:“沙滩文化”是介于人世与出世之间带有清议色彩的传统文化,讲究名节操守。人世即仕,当的也是清官。出世即野,做一个正直、清白的、有文化教养的读书人。
问:作为一位诗坛前辈,对现今诗歌创作不景气,”写诗的比读诗的多”这一现象,你作何评价呢?想对年轻诗人说些什么?
答: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诗不同于小说,散文,凭故事引人,情节动人。即使叙事诗,也是化繁为简。一句话:诗是文学的精粹。可是现在诗成了泛文化。人人皆可写诗,不管是阿狗阿猫,事事皆可人诗,不论是撒尿萨矢。这样一来,精粹便成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了。于是,在当前人们的眼光中,诗,大大贬值,几乎成了“万般皆有可取,惟有诗最低。”要恢复诗的固有文学品誉,还得有志于效忠缪斯的人人手。至于怎么人手,要而言之是两句话:“从自身的人文素养下功夫,要有中国诗的个性而不是洋化。”
年轻人写诗,要善于吸收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对于前者的无主题,后者的讲究解构要警惕!任何文学形式,包括诗歌均不可无主题,无中心,都应该面对现实,从现实中观察,体验人民的生活,善恶,苦痛。而现在很流行的所谓“个性化写作”也绝非闭门造车。文学作品始终是来源于生活。
问:从1957—1979年,您最宝贵的22年青春“献”给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政治浩劫,现在回想起来,您又是作何看待,评价这段历史的呢?
答:没有这段历史就无现在的改革开放。可以说在这段历史中付出了青春,生命的代价的一切善良,纯朴,正直的知识分子为我们的改革开放做出了无功之功的巨大牺牲。另一方面,这20多年的浩劫又确实给我们现在的人们在文化,道德上留下了疮疤,而今正在一步一步地医治。因此,回过头来看许多东西,确实值得全民族猛省,决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痛,更不能集体遗忘。
问:近些年。您的诗作日益减少,而随笔杂文却日见增多。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答:首先,历史,社会,时代的很多东西诗歌这个载体是无法容纳的。惟有散文,随笔可以左右纵横,让我尽情抒发。再者,诗歌写到这个份上,在艺术形式上,我想尽量突破,然而艺术拓展确实很难。但不管如何,诗我还是会写的,而现在求的是质非量。
问:作为一位年逾古稀的长者,在有生之年的文学创作上还有哪些心愿希望实现?
答:生命不息,创作不已。我会用诗,用散文,回忆录的形式写出对人生,历史的思索与反省。尽量作到一个“扛湖布衣”应当起到的责任。做一个不轻易违背清议,立于民间的有良知的文化人。事实上,这也正是“沙滩文化”的基因。
问:作为一位经历过苦难的老作家,你对当代青年作何评价?你觉得他们的写作和你们的有什么不同?要当一个文字工作者需要具备怎样的素质?
答:作家不分老少,重要的是心灵的年轻。年轻,则意味着激情,敏感,上进。只有心灵年轻,富有活力;方才可以写出好作品。年轻一代的作家和年老一代的作家,如果说在创作上有什么不同,我以为:不同之处不在于年轮的大小,首先在于对时代思潮,对传统和现代,对东西文化的汇溶的价值判断。其次是语盲文字的修养:表达能力的高低。亦即艺术技巧的功底的厚薄。而这两者都取决于作家本人的文化涵养的深浅,思想境界的高下。换言之,文化涵养,思想境界深厚,写出来的作品就有穿透力就耐读。反之,则浅薄,没有份量。文学,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仍然是人学。何谓人学?我的理解:即是人的灵魂之学。作家,之所以异于理论家,哲学家,是作家以他的文学作品绘声绘色地发掘,提炼,因时,因势,因人而异的灵魂,善善恶恶,美美丑丑,爱爱憎憎,恩恩怨怨在生活的洪流中极具个性的众生相。不管老、中、青,也不管你用什么手法,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先锋魔幻,意识流,乃至客观主义,只要你的作品能有声有色,有血有肉,令受众为之而歌,为之而哭,为之而愤怒,为之丽慷慨,为之而诅咒邪恶,向往崇高,这样的作家就是令人尊敬的作家。反之,不管你是什么年龄段,也不管你是什么手法,更不管你是如何炒作,作品畅销;我以为都会是速朽的泡沫。
问:对子“苦难”,你是如何理解的?
答:苦难对于作家是稀有的财富。举凡六十岁左右的作家,在我们国家,大都有这样那样的苦难历程。现在的青年作家,大都出生于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应当说,是很幸运的。然而,幸运,就能孕育出出色的作品吗?我以为是不能这样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两句话对青年作家同样适用。比如:目前我们国家正处于社会的转型期,有不少社会问题。城乡差别中显示的贫富悬殊。前途异化为“钱途”。权势异化为以权谋利,以势凌人。一句话:理想错位,物欲横流,奢侈成风。人心世态商化。都给幸运的青年作家提供广阔的生命体验。关键是:如何幸运地去体验?是随波逐流?是醉心时尚?是人家BB族,我也QQ族?是人剔怖尔乔亚我也小布尔乔亚?还是耐得寂寞,守住精神家园,到生活中去呼吸芸芸大众的悲苦情怀。在我看来,历史,时代的发展从来不是尽善尽美。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悲苦情怀。因而,我以为青年作家,理应根据个人不同的定位,去体验社会,人生不同的痛苦和欢乐,爱心和仇恨……,严格来讲:文学永远是悲情。因为,作家——优秀的作家,从来是民间的。而民间,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和话语霸权,有距离,有不同的语境。意味着作家,不分年轮,都同时和苦难结缘。都在体验人生的,生命的苦难。为生活的美好而呼号。
问:你对生活的理解是什么?你的人生哲学又是什么?
答:我对生活的理解只是一句话:要鲜活而不是僵化。哪怕清贫如诗。这也就决定了我的人生哲学: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活得有人的尊严:独立的思考,个性的自由。即使有人说我还没有完全脱离主流语境,但我还要坚持。因为:迄今我还没有发现有更高,更善的语境之前,我仍得坚守我认定的精神家园。
问:如果不写作,不当作家,你会干什么职业?
答:写作,当一个有智慧道德的作家,是我的志向。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淫。那么,富贵也不能移吗?像我这样的秉性,决不是富贵中人。即使幸而富贵,也难改笔底性情,纸上肝胆。除写作之外,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假设要作选择,我选择教书育人,传道授业。
问:诗歌在你的生命中意味着什么?
答:诗,和我同苦难,共忧乐。我和诗不是合二而一,乃是生命的共同体。诗,给我以苦难,同时也给我以欢愉。诗,给我以清名,同时也给我以寂寞。诗,既是历史的诗性赋予我的文化基因,同时也是“沙滩文化”——黎氏列祖列宗传给我的血缘文化的基因。不论别人怎么看我,我无怨无悔。永远是缪斯的坚贞的爱恋者。
问:文学、诗歌在现今这个一味讲求商业、利益的时代,他的位置已经越来越低了,你觉得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文学摆脱这个困境?
答:人们说,诗在讲求商业利益的时代处于困境。这是谬见。诗,历来是文学的精品,要让她像娱乐文化,商业的广告文化那样,走向“钱途”的市场,正像要求缪斯去和时髦的歌星影后,去争妍斗艳一样的荒谬绝伦。但当前确实又是:缪斯门前车马稀。这说明了什么呢?我以为:恰好证明诗的品格的高尚,洁身自守。远离披金戴银的物欲感。要知道:头顶耀眼桂冠,身披时尚的华服,诗就会丧失她的天职:历史的心声,时代的木铎,沦为名利场中的把戏。说好听一点是宠幸。说透了则不过是名场利场,权势交横中的风雅的玩物而已。因为任何时候,诗性的诗,都是人性的光华。她是栖息于江湖市井的民间,而不是栖息于庙堂权势的钟鸣鼎食,也不是栖息于现代化的华丽的宾馆饭店和眩人耳目的娱乐场所。更不会像商品一样只要哪里有钱就往哪里钻。诗性的最高境界,便是出神人化的神性——人性的真情至性。否则,怎么叫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呢?因此,真正的诗人的真正的诗,从历史的大视野来审视,是不存在困境的。记住这两句话:古来帝王将相皆寂寞,惟有诗者留其名。你想想看,五千年历史有多少权倾天下的权势人物、能给岁月留下声息,让你在千年百年之后,尚能想象其音容笑貌,不是与岁月同化。反之,从关关雎鸠,到如今的新诗,我想,你一定会有不少人的不少诗,哪怕是几句,活在你性灵深处化为你的精神丝缕。这就说明;诗的困境说,是肉食者的市侩语。哲学告诉人:诗境不困,流行速朽。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你扪心细听,你不是也有诗性在你灵魂深处或浅唱,或呻吟?
问:在你的眼中,你认为将来的中国社会会发展成什么样?人类的终极关怀到底是什么?
答:我眼中的中国社会的发展:必然会是人人皆得其所。没有剥削,没有欺压。没有贫富的鸿沟。仁义兴而廉耻立。一句话:中和位育的天人和谐。这就是人类终极关怀的全部内涵。舍此而言终极关怀,皆是妄语。
问:你对物质与精神的理解?两者的关系?
答:物质当然是第一位的,精神当然是第二位。宇宙间,从来物质和精神的关系,是皮与毛的关系。《左传》一书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名言,可作此解。但作为人文化成的人类历史的人而言,精神又至关重要。大凡精神高尚者不为物役。情操失守者常被物役。说得具体一些,比如:一个人只知有钱,而漠视固有的良知良能,这还叫什么人呢?当儿子的只知有钱而不知老弱的父母,这就叫不孝。交朋友的只知有利,而不知仁义,这就叫有奶便是娘。当官的只知有钱,而不知廉耻,这就叫污吏。因此,人,是不能没有做人的理想,做人的品格的。有了理想,有了品格,便有以自律。能够自律,就能够固守做人的底线。所谓“君子固穷”指的就是这底线。否则,便是“穷斯滥矣”的为了物质享受,什么卑鄙事都干得出来的小人了。而这时候的物质反而成了罪恶的原罪。可见,受役于物和不被物役。既是思想素养高尚和卑下的分界线,也是物质与精神的辩证关系。
问:何谓“人文关怀”?
答:人文关怀,说透了只是一句话:人道主义的理想情怀。有人说,这种思想是外来品——西方文化。不对!孔子说的“仁者,人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的教育思想,就是本此出发:有教无类。因而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中有不少是推引车卖浆者流。再如:孟子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人皆可为尧舜。以及由此而传承而拓展的?人溺己溺。”“先忧后乐”的民胞物与之量,都是人文关怀的最经典的论述。所以,人文关怀,不是来自西方文化,乃是我们本土的思想传统的金玉。
问:你认为人的道德品质的优劣与读书的多少有无关联?为什么有时候,越是书读得多的人往往越是道德低下,反而那些文化层次低的人却显质朴与本色?
答:人的道德品质的优劣,与读书的多少没有绝对的关联。正因为这样:文化素养高的人,常常会有巧言令色,文过饰非的伪善。反之,读书不多,甚至没有读过书的人,却显得朴实本份。原因何在呢?我记得卢梭曾经说过,民智愈发达则愈难为治。又说,人无往而不自由,又无往而不镣铐。也许,这就是历史文明的二律悖反。要医治此病,用现在的语境则是法治和德治并施。法,是外在的强力。德,是自身的原善。前者,是智慧的良能的外化。后者,是道德良知的内养。古人早就说过了,质胂子文则朴。文胂于质则巧。朴者尚诚信。巧者尚机变。诚信之圣,金石为开。机变之圣,杀人不见血。故人心的耕耘,社会的教化,上焉者以忠信驭机变。历史的文化品质因之而根厚。纵有狂风骤雨亦无能为撼。下焉者以机变破诚信,历史的文化品质因之而浇薄。人心的向背常常在反掌之间,此中玄机,既是历史的,社会的,同时也是个人的,你仔细体认,便知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