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2005-04-29钟平
钟 平
这非常时期的聚会,是成为里很早以前自费出书时结识的朋友马丁发起的。马丁是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总,为人豪爽,善交朋友,老马在电话里说,他约了一帮不怕死的朋友聚一聚,要不然,即使不得“非典”也能把人活活憋死。这个老马,最后通牒似地说,朋友嘛,危难时期见真情,别人不怕死地来,你大作家怕死也得来,靠你给咱添点儿文化色彩哩!成为里正在接电话,上小学六年级的女儿凑过来说,都是“非典”闹的,哪儿都不能去,天天关在家里,真烦人。听了女儿的抱怨,原本想借故推辞的成为里便爽快地答应了。其实他也多少有点儿闷得慌。自从爱人田禾秀出国以后,有老马那帮人勾魂似地频频招手,他也变得乐意和朋友喝点儿小酒,侃会儿大山。
聚会期间有个叫梅红的女士,接过成为里的名片,显得有些兴奋,说了些久闻大名拜读过大作之类的客套话后,又夸豆豆如何如何漂亮。末了问成为里,你女儿咋长得一点儿不像你?听惯了这一疑问的成为里,自然也有现成的回答——我女儿像她妈。梅红神情诡秘地笑了笑。豆豆坐在梅红旁边,梅红不停地给她夹菜、添饮料,一边照料一边问这问那。坐在对面的成为里听得很清楚,梅红问他的女儿,你叫什么?女儿回答,田豆豆。你咋没跟爸爸姓成?我跟妈妈姓。成为里瞅见梅红一脸的疑惑,不等她开口就解释说,我们事先约定好,生男孩随我姓,是千金就随她。
成为里并不是田豆豆的亲生父亲,而田豆豆却一直不知道实情。其实,成为里的亲生女儿叫成雨,已经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
1
在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当主任的成为里,十二年前离婚之后,灰溜溜地离开山区小城A县,在地区行署所在地B城的中心文化馆谋了个与世无争的位子。八年前孑身一人的成为里,调到了省作家协会。在B城的黑屋子里苦苦地爬了五年格子,总算爬出了点儿名堂,走进省城的那一刻,刚过不惑之年的成为里忽然想到自己也该有个家了,五年的单身生活把他熬得实在受不了了。驾车把他从B城接来送进省作协大院的朋友马丁也说,成老师,你也到考虑个人问题的时候了。面对车水马龙人流如潮灯红酒绿的大都市,成为里一片茫然。
成为里与妻子的相识纯属偶然。来省城后不久,省作协搞作家巡回讲座暨签名售书活动。那天在一所大学校园里,从排队购书的人群的缝隙里,成为里看见一位教师装束的女士领着一个小姑娘从旁边走过,他一眼就发现这小姑娘和女儿成雨小的时候长得简直像极了。小姑娘像蝴蝶一样飞进草坪,他越看越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女儿小成雨,看着看着双眼模糊了。不过,成为里倒是记住了那位母亲的模样。下午,在台上作报告的成为里瞅见那女士也在台下,报告会后那女士说想买他的书,他说书已经卖完了改天专门给她送来,要她留下姓名电话。成为里知道了她叫田禾秀,是这所大学的讲师。告别时,成为里无意地说你女儿长得真漂亮。田禾秀听了有点儿纳闷,问他说你见过我女儿?成为里回答,上午看见你带着女儿从我们旁边走过。成为里很想再见到田禾秀的女儿,很快就把书送来了。两人在校园林荫道上聊了一会儿,相互有了好感,随后你来我往,彼此留下了好印象。田禾秀觉得成为里就是她母女能依托终身的男人之后,领着比自己大十多岁的成为里突然出现在小豆豆面前。田禾秀离婚的时候,小豆豆才一岁半,自然对生身父亲毫无印象。田禾秀指着成为里对女儿说,这就是你的爸爸,妈妈怀了你之后,爸爸出国了,才刚刚回来,豆豆快叫爸爸。小豆豆天真地点点头相信了,腼腆地叫了声爸爸。成为里一下就把孩子搂在怀里,有时候谎言也会产生美丽。成为里搂着田豆豆亲她的小脸蛋的那一瞬间,父女亲情就无需酝酿地产生了。从一开始成为里就把自己当作田豆豆的亲爸爸,他好像回到了与自己的女儿小雨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在亦真亦假以假当真的幻觉摇曳之中,他把欠小雨的亲情和责任转给了田豆豆,后来,印象里的女儿成雨慢慢淡出了,而现实中的女儿田豆豆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田豆豆也就这么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成为里对田禾秀母女百般精心呵护。因为这个新家收留了他这个漂泊得筋疲力尽的男人,让他在陌生茫然的大都市里有了立锥之地栖身之处;他调来的时候,作协还没给他分房,他和妻子是在大学的简易宿舍楼里结的婚。一个门洞进去,两家合用一处厕所合用一间厨房,从前妻子孤儿寡母的,邻里关系又不怎么和睦,他搬进去后,感觉出来进去总是别别扭扭的。那时候令他最苦恼的就是囊中羞涩,有时候他为缺钱急得上火,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银行的自动取款机。
可成为里没别的本事,他只能靠爬格子创造财富。他所在的创研室本来就不坐班行动自由,好一阵子他几乎不写什么小说散文,他写报告文学,尤其愿意写企业写经济部门的报告文学长篇通讯。他暗里帮好几家报刊当编外记者组织稿件,写的都是对方掏钱买名气颂政绩的文章,这玩意来钱快,除了稿费还有广告宣传费的提成。正经的文学创作停滞了没有人说什么,可挣大钱的文章接连在省内各大报刊亮相,成为里一时间在省城里小有了名气,找上门请他的人越来越多。最让他啼笑皆非意想不到的是,因为积极宣传经济建设他被提拔为创作研究室主任,单位不久给他分了房子,他带着妻子女儿兴高采烈地搬进作协家属院。妻子田禾秀也晋升为副教授,还有一桩意想不到的好事,是老同学张建伟在不经意之间给他带来的。
成为里和张建伟大学同窗四载情同手足,毕业后一起到A县的组织部报到。不久,一个从文一个从政,各奔前程。同一片天地,彼此往来有限却仍不失同学情分。张建伟仕途如意,步步升迁,有一次,来省城出差的张建伟,约了几个官场的朋友聚会,专门派车把成为里接来介绍给他们。席间,有个处长听说成为里是创作研究室的主任,正处级却没有配车,于是让成为里马上打个报告说是做做工作还是能解决的。成为里觉得没多大用处,张建伟却说,从前咱们在县上时你就好摆弄单位的吉普车,为这差点儿背处分,如今是大作家了,又是处级干部,能争取的就要争取,再说有了车,体验生活也方便,随后,又给那个处长朋友叮咛再三。没出两月,成为里的单位有了一辆崭新的桑塔那,成为里想明白了这社会除了钱,权力也管用得很。单位里别的人都没驾驶执照也没人愿意摆弄这玩意,他既是领导又有执照汽车又是他的关系弄来的当然归他使唤。成为里从来不在单位报销油票检修费之类的发票,公车私用的时候多,他不想再揩单位的油,让别人小瞧他。不管咋样,汽车很快让成为里一家三口找到了现代都市有车一族的优越性。按说,成为里在这座城市里从无到有打开了局面,奋斗到这份上已经算很不错了,可是他的进步永远赶不上社会的发展,也赶不上妻子的需求。妻子十分羡慕堂姐田苗丽,成为里有两室一厅住宅的时候,妻子的堂姐田苗丽已经告别了两室一厅的居民楼,搬进了三室两厅两卫的花园小区;成为里开上公家汽车的时候,田苗丽已经把红色桑塔那换成了红色本田进口车,田苗丽始终让田禾秀羡慕不已。这时,女儿田豆豆已经上了小学三年级。
2
忽然有一天,田禾秀郑重其事地对成为里说,女儿长大了,以后在孩子面前要注意些,别让她在你跟前黏糊来黏糊去的。成为里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可是,问题却并不像他理解的那么简单。作家协会组织春游到某海滨城市,女儿闹着要跟爸爸去,成为里也想带女儿,田禾秀却坚决反对,说大男人带着小姑娘出远门不方便。没过多久的一天深夜,田禾秀在床上吞吞吐吐地告诉成为里,堂姐田苗丽说《都市晚报》刊登了一篇报道,是继父强奸养女的事。成为里听了没吭气,扭过身关掉床头灯,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没想到田禾秀隔了几天又不无暗示地提起来。妻子的话音刚落,他便激动地说,这种事别说从报纸上看,从前在我的身边也发生过。你知道不知道,亲生父亲也有这种禽兽之类的,那都是人渣子,人就是人,禽兽就是禽兽,难道你连自己的感觉、连自己对人与兽的辨别能力都不相信?亏你还是大学老师。我提醒你,不管在什么时代什么时候,夫妻之间如果失去了信任,就意味着无话可说意味着也许会失去一切。他把话说完就出去了,这一去就是十天,妻子追到单位道歉说自己也就是当新闻说说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女儿在电话里哭着喊着叫爸爸要爸爸,他心软了妥协了,但是心头还在隐隐作痛,让他一想起来就好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成为里把他的人格他的尊严看得比命还金贵。这种人格与尊严的羞辱与心灵的创伤,绝非酒友马丁他们靠酒瓶子就可以摆平的。这时候,在B城的C县当县委书记的老同学张建伟闻讯赶来,劝他说婚姻本是一种凑合,再婚更是凑合里的凑合。别这么较真成不成?我这是开导你也是批评你,你真要把离婚当后半生的营生?这么大岁数了,有个安安稳稳的窝待着,腾出精力搞创作出作品,借庙养神,何乐而不为?没料到张建伟的这一番乱侃,真使成为里开窍了。对妻子他倒还能原谅,可他对妻子的堂姐田苗丽却怨气难消,理由是他意识到田苗丽对自己妻子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田禾秀有个不同于常人的娘家。她老家就在C县,与成为里工作过的A县同属B城管辖。田禾秀的父亲田万树是C县一中的中学教师,田禾秀在小县城出生上学直到初中毕业。田苗丽和家里闹了矛盾彻底决裂后,投奔到叔父的家中,也在那里上学在那儿下乡从那儿招工。田万树退休后来省城住在侄女田苗丽家,于是,田苗丽的家就等于田禾秀的娘家。由于田苗丽的缘故,成为里对妻子的这个特别的娘家去得很少,了解得也不多。这些年成为里一直对田苗丽不即不离,懒得搭理,而且,田禾秀也很少对成为里谈及娘家的事情。
田苗丽比堂妹田禾秀大六岁,从前在一家军工厂工作,后来下海经商开了个颇有名气的服装店。对堂妹的再婚之事,田苗丽一开始就持反对态度,她嫌成为里的年龄比堂妹大十多岁,又说靠写文章挣钱过日子的人哪个不穷酸。她说田豆豆姓田,是老田家的骨肉,给孩子找继父,她有一千个理由反对。虽然田苗丽在叔父家说一不二,却未能阻止堂妹的再婚选择,成为里很看不惯田苗丽,他很反感她的任性尖刻与虚荣。有时面对田苗丽的财大气粗盛气凌人,成为里也有点儿难以掩饰的自卑。
田苗丽的丈夫李也鸣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业务能力人品性格都足以使同事们肃然起敬响应风从,可在家的地位顶多相当于一个自己手下干活的护工。从前工资奖金红包如数给老婆,后来有了工资卡,自己连密码都不知道。田苗丽有的是钱,可她就是认为“男人有钱就变坏”。对田苗丽教育自己儿子的方式,成为里实在不敢恭维,那真叫爱憎分明变幻无常。爱起来和风细雨亲情融融,可只要作业做不好钢琴练不好,轻则一顿臭骂重则拳打脚踢。对此,李也鸣有时实在看不过眼,斗胆顶撞妻子几句,结果引火烧身,最终败下阵来。
3
成为里的苦衷“继父嫌疑”只是个表象。这问题的要命之处在于田豆豆不知成为里是继父,她需要亲生父亲那样的父爱;成为里视田豆豆如亲生女儿,却不能像一开始那样给她亲生父亲般的父爱承担起亲生父亲一样的责任,那样更会引起田禾秀的怀疑。父女之间从此后便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成为里的妻子田禾秀去年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去了东欧的某个国家。临走时把女儿转入一所寄宿学校,并托付给娘家人照顾。她的理由很简单,女儿大了,大老爷们儿带着不方便,再说成为里也不会做饭。起初女儿不愿与爸爸分开,田禾秀做了耐心细致的说服工作,姨妈田苗丽又有颇具诱惑的物质许诺,田豆豆这才无奈地答应了。成为里也很无奈,一种因继父而引起的亲情被压抑的无奈。
自从有了“继父嫌疑”,成为里极少与女儿田豆豆单独在一起待过。他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可一无所知的孩子总想凑到他跟前,想让爸爸拉拉她的小手儿摸摸她的小脸儿,孩子的举动让成为里诚惶诚恐躲闪不及。妻子虽然不说什么,可她的心思,成为里从她的眼神就能领会出来凭直觉就能揣摩出来,妻子单独出门时,总是把女儿领在身边,妻子出差,总是把女儿寄放在田苗丽家。这些微妙的变化,成为里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成为里在单位的办公室支了张单人床,有意识地疏远与女儿田豆豆的亲情关系。这些违心的事做着很难,也做得勉强生硬,但是,成为里只能这么违心而为。尽管这个家忽然之间变了味儿,成为里却还是不想失去它,这是他在有家与无家之间反复权衡得出的结论。妻子出国对孩子的安排完全在意料之中。不过,即使内心有一千个不愿意他也没有说出一个不字,他要让妻子走得放心。妻子临走时仔细地查看女儿的小闺房,欲言又止。成为里心知肚明,便一本正经地给妻子表态,你放心去吧,反正女儿有她姨妈照护着,我不会单独和女儿在家里待的。
周末和节假日照料外甥女,当然是田苗丽主动提出来的。只是寄宿学校的班车到不了她远郊的花园小区。自己的孩子在家里有保姆,用不着她太多的劳累,可这每周对田豆豆的接回送走,忙着挣钱也忙着潇洒的田苗丽就有些力不从心,幸亏成为里出面解围。田禾秀走后,女儿进了寄宿学校,成为里负责周末和节假日替田苗丽接送。学校也罢,亲戚家也罢,女儿都有人管吃管住管学习,他倒落得清闲。妻子女儿走了,成为里如释重负,拼命挣钱的压力即刻没了,静下心来他想也该读读书构思点东西写点正经文章了。只是开头那几天,三口之家猛地走了两口人,成为里感到心里空空荡荡不是滋味,好在他与女儿每周见面两次,这一接一送,父女反倒显得格外亲热。成为里慢慢地适应了不失亲情的分离状态,女儿却越来越想改变这有家难归的状态,每次接送,她总要找些理由让成为里带她回家溜一圈。起初,成为里总是借故推辞,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他要坚守对妻子的承诺。有一次实在推不了,就带她回了家,看见女儿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箱倒柜时开心的样子,他猛然强烈地意识到拒绝对女儿来说就是残忍,对自己来说既是残忍也不公正。一天的傍晚,他推开女儿的房门,打开房间所有的灯,欣赏着女儿的照片女儿的小猫小狗布娃娃女儿的小床小桌小沙发,无拘无束的女儿仿佛正在满屋子乱奔,耳边又响起女儿天真烂漫的说笑声,一股无名的凄凉涌上心头,这一夜,他失眠了。
趁着周末带女儿回家,他拨通了国际长途对妻子说,孩子有时想回家看看,我以为没什么不好,好歹我是当爸爸的,也该尽点儿当爸爸的义务。妻子没说什么同意了。于是,成为里多了与女儿在一起的机会。
田禾秀走了半年后,成为里对比自己小六岁的田苗丽的看法和态度有所改变。女儿的接送从前都在田苗丽家的楼下,在人家的邀请之下,他后来也上楼进屋喝杯茶,偶尔也混口饭。渐渐的,田苗丽身上的铜锈味香水味不再那么刺鼻,反倒让他开了眼界受到启发,田苗丽很会挣钱也很能花钱很会享受,说起生意经一套一套的,挣钱的窍门层出不穷。成为里想来想去,觉得人家猛挣钱高消费过舒适的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这只能说明社会发展了,人的思维观念变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用不着心理不平衡,也用不着自卑。
4
一天傍晚,已经在撤地设市的B城当了市委副书记的老同学张建伟神秘地出现在他面前,身后没有司机秘书却跟着一位身段苗条的年轻女子。张建伟带着漂亮女子突然来访,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原来这女子叫吴楠,是A县医院的大夫,打算在省城找家医院实习,自然也含着最终调入的意思。成为里明白他们是冲着李也鸣而来。此时李也鸣已经是传染科主任、副主任医师,医学院有突出贡献的拔尖人才。张建伟与这女子关系肯定不一般,加之吴楠谈吐文雅,让他顿生好感,于是,当下就拨通了李也鸣的手机。李也鸣是个热心肠,又听说是张书记来了,挂了电话就赶过来,满心欢喜的张建伟亲自驾车,找了个环境幽雅的酒店,大家边吃边聊。吴楠的事,李也鸣满口应诺,李也鸣出面运作,吴楠很快就进了传染科实习,李也鸣也顺理成章地当了她的指导老师。
成为里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年轻漂亮的研究生进了李也鸣的科室,无论如何是瞒不过田苗丽的。这两口子的战争风云,女儿无意之中道出,小嘴巴竟描述得绘声绘色,成为里赶紧拨通了李也鸣的手机。谢天谢地,恪守承诺的李也鸣总算没把他为张建伟牵线托付吴楠的事和盘托出,可是,让李也鸣这厚道的热心人背黑锅,他有些过意不去,就在电话里向李也鸣表示抱歉也安慰了几句,李也鸣大大咧咧地说,成老师你甭操心,吴楠来是工作的,咱身正不怕影子歪。话虽这么讲,可李也鸣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此后,不断有李也鸣两口子提着吴楠的名字吵架的事儿,通过女儿的小嘴透露过来。豆豆几次问谁是吴楠,成为里只说,小孩别管大人们的事。背过女儿他与李也鸣通电话。李也鸣也隔三岔五打电话互通信息。田苗丽时不时地到医院去,却抓不住什么把柄,也没理由与吴楠正面接火。心思全用在布阵设防上,服装店的生意据说也受了影响。
眼看着就到春节了。从国外打回电话的田禾秀,让成为里和孩子一起在堂姐家过春节,这时学校放了寒假,女儿在田苗丽家,用不着接送。他独自在家写文章,只等大年初一再去田苗丽那边应付场面。谁知临近年关突生变故,岳父闹着要回C县老家过年,田禾秀又打电话,要他跟他们都回老家去,说是出发的日子定在腊月二十三。可没过一天,田苗丽破天荒地打电话请他,说有事商量。成为里去了才知道行程又有变化。商量是客气话,田苗丽另有安排。原来,李也鸣被医院安排春节假期值班,田苗丽没辙了,决定自己带两个孩子留下,让成为里陪岳父带着小保姆回老家去,还没等成为里表态,妻子的国际长途又打来说了与田苗丽相同的意思,一件小事变来变去的,把成为里都弄麻木了,他说怎么都行。可是女儿闹着要跟爸爸在一起,妈妈要是不答应,女儿就不挂电话,田苗丽姐妹俩只好表示同意。这一日三变,变得能和女儿一起在个安静的地方过年,对于成为里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女儿高兴得又蹦又跳,过来搂着他的脖子一副撒娇的神情,田苗丽即刻沉下脸,这么大的姑娘了,别老黏糊爸爸。说得豆豆噘起小嘴,成为里也很扫兴,索性在女儿脸上美美地亲了一下。
出发的那天,田苗丽在小保姆耳边嘀嘀咕咕。小保姆噘着嘴上了车,成为里又被田苗丽叫下来。前面交代的全是废话,最后一语道出关键,大过年的,别让老头儿去乱串门,特别是那个老寡妇家。他忽然觉得岳父这个家很有意思,值得他琢磨琢磨,带女儿陪岳父过个春节,顺便搞个家史调研,挺不错的。
5
回C县的路上,女儿又说又笑,小保姆情绪低落。小保姆的家在C县北部山区,是李也鸣的哥们给李也鸣家介绍的,出门一年,小姑娘早就想家了。开始,田苗丽答应小姑娘回家过年,后来说叔父回到老家需要小保姆伺候,只同意她年三十到初一回家一趟,因为田豆豆的原因,田苗丽干脆连两天的回家团圆机会也取消了,给她加了一百元钱,要她除了做饭收拾房间打扫院落,还得黑天白日地管护田豆豆。到了家门口却不能回去,小保姆难免有情绪。对田苗丽,成为里早就想来点儿对抗性,便故意低声问岳父,要不,放人家孩子两天假回去过年?只是已经多付了工钱该怎么办?岳父说别以为钱啥都能买下,大过年的,就没有不准人家娃回家看父母的理儿。成为里心里一乐扭头大声说,那就回家过年去,到时候我开车送你再开车去接你。听得小保姆露出笑脸。
成为里把汽车刚开到岳父家门口,老同学张建伟的电话就打来了。听说他要来,张建伟提前安排好了接待,在县城最好的酒店为他举行接风洗尘的宴会。
成为里见了已在酒店大厅迎候的张建伟,顾不上抱怨也顾不上寒暄,就被一连串的握手搞得晕头转向。全是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全是面带微笑套话娴熟的场面人,这让成为里实在受不了。
人群散去,豪华套房里终于清净了,只有他和老同学张建伟。他埋怨地说,约好了只是见见面,没必要兴师动众,该不是借庙还愿吧。老同学答,你是从这里出去的作家大名人,即使没有我也照样会有人这么办。成为里说未必,未必。老同学问,怎么想到在这里过年,是旧地重游找灵感,还是想与女儿见见面?张建伟说的是他的亲生女儿成雨,这无意中刺痛了他。成为里回到岳父家时。女儿已经和小保姆睡了,岳父的房子还有人在说话。他推门进去,几个与岳父年龄相仿的老人在喝茶聊天摸纸牌,他看了一眼就猜出,其中那个面相慈祥穿着不俗的妇女便是田苗丽叫他提防的退休女教师。见他回来了,岳父一一介绍,老伙伴们推说时间晚了都起身离去了。
6
退休女老师叫文舒,成为里对她印象不错。觉得她长相气质风度有点儿像前几年在电视上频频露面的电影明星黄宗英。成为里发现只要文舒老师进门,岳父就显得特别开心,苍老的脸上闪出异常的光泽。老头儿心情好,话也多了,又有女婿的好奇,没过几天,岳父便断断续续地把他与女同事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当年文舒参加工作就进了县一中,成了田万树当组长的语文教研组的骨干分子,两人共事几十年,很对脾气,交往密切却也坦坦荡荡。文舒三十六岁时丧偶,为了独生儿子的学业坚持没有再嫁,憋着一口气把儿子送进清华,儿子毕业后去了美国读博士在美国成家立业,文舒退休后被儿子接到美国,住了多半年就急急忙忙返回国内。她说在国外吃住不习惯才回来的,可知情的同事却开玩笑说,你是丢不下田老师,文舒淡然一笑不置可否。文舒回来了,田万树却被侄女接进省城。不少朋友熟人想撮合他们,可田万树下不了决心。田万树的老伴儿年轻时也是小县城数得上的美人儿,可惜红颜薄命,突然脑血管破裂半身不遂,临咽气时说,秀儿他爸,这一辈子,我嫁对了丈夫,你却娶错了女人,说着老泪纵横,用手朝外指了指。当时侄女田苗丽在场,老伴儿的意思他明白,老伴儿从前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假如我要先走了文舒还没改嫁的话,你就跟她过,你们是天生地造的一对。可是侄女田苗丽却记住了婶娘生前的交代:我把你叔父和你妹妹托付给你了。田万树对这泼辣好强又任性的侄女,从来就十二分的宽容和迁就,侄女要对过世的婶娘负责要对有恩于她的叔父尽孝道,田万树抹不下自己这张老面皮,事情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拖了下来。
对原本就属于性情中人的成为里来说,岳父的恋情与难堪让他陷入困惑。他同情老头儿的处境,却不想招惹有些神经质的田苗丽,在这个家里被另眼相待的继父角色,已经够他烦心的了。
除夕之夜,文舒老师不让别人动手,自己下厨包饺子拌凉菜,陪他们吃过年夜饭,就急急忙忙地回自己家等儿子的越洋电话。田豆豆缠着跟上她去了。
这时成为里的手机响了,是田禾秀从国外打来的,成为里和岳父分别与她通话互致问候。妻子说春节后就发邀请函过来,要他尽快给自己和女儿申请护照,暑假时带着女儿飞往欧洲三口人团聚然后再一起回来。妻子说这是送给女儿的春节礼物,她要亲口告诉豆豆,成为里赶紧打圆场说豆豆被邻居的孩子领着放鞭炮去了,等她回来我们再打过去。挂了电话不一会儿,豆豆跟着文奶奶回来了。成为里的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是田苗丽。自从成为里陪岳父回老家,田苗丽时不时打电话询问情况,张口闭口就是不要怕花钱,只要老人家高兴,钱不够她给电汇,成为里听着不是滋味,不愿意与她多说一句话。大过年的,成为里更不想跟她唠叨些扫兴的话,就直接把手机递给岳父,岳父没说几句,对方要与豆豆讲话。豆豆显然在回答姨妈的提问,说我和爷爷爸爸还有……,成为里急了,赶紧给女儿摆手示意。那边分明仍在追问,机灵的田豆豆改口回答,还有好多好多不认识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成为里笑着朝女儿竖起大拇指。文舒老师走后,女儿也睡了,成为里与岳父一边看电视,一边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了好久,成为里问岳父是不是想和文老师一起过,岳父说走一步看一步。成为里问,真的过年后不打算走了,岳父回答得很干脆。显然,他已经厌倦了在省城的那种生活,对李也鸣与田苗丽的夫妻关系,以及她们不安定的家庭很有意见。成为里很惊讶,对侄女的家事从来都保持沉默的老岳父,竟会这么淋漓尽致地发泄一通!便脱口而出,那以前你怎么是一副难得糊涂的样子?田万树说,是世道变了,做长辈的哪能改变的了小辈?再说了,在侄女家养老,寄人篱下呀!老头儿站起来取下墙上的镜框,指着黑白照片上的扎着小辫的田苗丽说,唉!说到底都怪我们两口子,打从她进了我家的门就由着她的性子,总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你看看,她从前多可爱,多招人喜欢,这是她来我家那一年照的全家福。
7
吃饭时,岳父当年的学生如今任县教育局的局长提着礼物进来,声称给两位老师拜年,也是来慰问退休的老同志,这是县委县政府的安排,田老师多年不在家,今年可终于有了机会。局长挨着岳父和文老师坐在沙发上,热情地问这问那,说二位老师身子骨儿结实气色好,越活越年轻。然后说局里正在编校史,请二位老师去帮着看看稿子,把把关。岳父本来就不想回省城,轻松地就答应了。
在轻松和谐的气氛里,春节就像一朵从头顶悠悠而过的云彩。岳父没有跟成为里回省城,成为里把女儿和小保姆送到李也鸣家,郑重其事地宣布了岳父田万树的重大决定。田苗丽满脸狐疑,半晌说不出话来。成为里心里明白这女人绝不会轻易接受这个事实。果然,第二天,田苗丽独自驾车去了C县小城。据说,独自怏怏而归。心情欠佳的田苗丽对叔父无计可施,可对付李也鸣却表现得果断有力。
清明节的下午,李也鸣突然来电话,邀成为里去附属医院附近的咖啡馆。他问是不是有要紧的事,李也鸣说没什么事情,好久不见了,刚好有空,过来聊一聊。他赶到那里,看见吴楠和李也鸣在一起等他。成为里发现两个人都情绪不佳,便知一定与田苗丽有关系。他的猜测即刻得到证实,田苗丽昨天在医院大闹一场,今天开车回叔父家给婶娘上坟去了。李也鸣说春节之后,田苗丽到医院去得更勤了,而且像幽灵似的出没无常,昨天下午他与吴楠交接班的时候田苗丽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破口大骂说吴楠在勾引自己的丈夫。吴楠眼圈发黑,语调也沉甸甸的,吴楠说她彻夜未眠,满腹委屈伤心事却与张建伟联系不上。李也鸣说,今天当着成老师的面,我为昨天的事情再说一声对不起。吴楠说李老师这是哪儿的话,应该是我说对不起,一切因我而起,我想好了,要么换个科室,要么另找家医院,这事拜托两位老师了,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李也鸣急了,这怎么能行?我爱人一惯有些神经过敏,我早都习惯了,甭理她,天不会塌下来。这时,单位有电话找李也鸣,李也鸣说去一会儿就回来,吴楠很伤心,不时用纸巾擦眼泪抹鼻涕。成为里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打量着吴楠,同时也揣摩着她此时此刻的心思。这女人的确太美了,他突发奇想,女人的美丽有时候是一股祸水一种罪孽。李也鸣回来了,执意要吴楠留下。当着吴楠的面对成为里说,吴楠这一段时间工作很出色,吴楠是脱产读研,需要办调动手续,报告已经递到院里,再说正在准备实习论文,犯不着因小失大,两人一阵好说歹劝,总算让吴楠平静下来。临分手时,李也鸣告诉成为里香港广东一带发现了SARS疫情,内地也出现了几例,他们医院已接到了上级的通知。成为里说他在电视里看到过报道,没把李也鸣的话当回事。
8
春节一晃而过,突然而来的SARS,像罩在人们头顶上黑压压的云层,越聚集越厚重,压得人们透不过气来。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切都被搅和得杂乱无章。
“非典”竟让成为里毫不犹豫地改变了初衷。女儿的愿望实现了,自己对妻子的承诺却变成一张白纸。马丁听说他把女儿接回家,开玩笑说,全世界都跟着“非典”倒霉了,唯有你因祸得福父女团圆,说得成为里心里乐滋滋的。准确地说,成为里不是把女儿田豆豆从她姨妈家接回来,而是他先斩后奏,从学校接了女儿就直接回到家里,然后才给田苗丽打的电话。
田苗丽没有理由拒绝。丈夫李也鸣一个晚上就成了这座城市甚至这个省份的焦点人物,他所在的医院有了省城最早的而且是由他负责的发热门诊部,没过几天,他又成了最早接触“非典”疑似病人的副主任医师、传染病专家。因为丈夫李也鸣的处境而恐慌不安六神无主的田苗丽,无法拒绝成为里要豆豆回家的要求。田禾秀也被国内的消息吓得失魂落魄,顾不了许多,立即同意了丈夫的意见,马上给姐姐打电话表明了态度。
成为里不会做饭,妻子走后,他吃饭既不定时也不讲究,饿了就上街随便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女儿搬回家,真真切切地当爸爸,得从学做饭开始,成为里学会了做饭,还找到了做饭的乐趣。
随着预防SARS的升温,女儿的寄宿学校如临大敌,家长接送孩子一律改在校门外,家长与学校的联系就剩下一张体温登记表。女儿说学校每天量两次体温,要求在家里也量两次并填好登记表,上学时没有登记表不得进校门。成为里给女儿量也给自己量,两人只要有一个不正常的,他就心里紧张。这些日子他对发烧感冒敏感得有些神经质,电视上说中药管用他就抓中药,邻居说板蓝根冲剂好他就买板蓝根,有人介绍利巴韦林是特效药,他就满大街找着买回来。女儿服用他也服用,怕就怕自己感冒发烧会传染给孩子。每次送女儿到校门外,先要在传达室量体温。有一次,豆豆体温差一点点就37℃,他紧张得差一点儿心跳了出来,幸亏校医让豆豆休息片刻重新量了体温为正常时他才放心离开。女儿每周住两宿,这两个晚上他担心女儿后半夜盖不好着凉,老是睡不实在,女儿有夜里蹬被子的习惯,半夜他得起来查几次铺。后来,女儿的学校紧急放假,成为里顿时成了天天围着女儿转的家庭爸爸。写作读书几乎停了下来,没办法,非常时期他宁可自己工作停顿收入减少劳心受累,也要保证女儿吃好睡香不感冒不发烧平平安安。
田苗丽三天两头地打电话询问豆豆的情况,成为里无意间得知岳父又住进田苗丽家。他给李也鸣拨通电话,才知道岳父早在清明节时,就被田苗丽以检查身体的名义从C县接回省城了。
9
自从叔父春节后留在老家,田苗丽一天也没有放弃把叔父接回来的努力。成为里从C县回来的第二天,田苗丽驱车到叔父家要叔父和她回省城,没料到她苦口婆心却毫无结果,她与叔父发生了争执也头一次领教了叔父的固执。第二次她又信心十足地去了,叔父家锁着门,等到天黑不见人影,一打听才知道叔父为编校史的事下乡去了。田苗丽第三次去叔父家,大包小包的,带了不少生活用品,她到电信局为叔父办理了装电话的手续,不再跟叔父提跟她走的话了,却坚持要为叔父找个保姆,遭到了叔父的拒绝。有了电话,她有时一天打几回,除了嘘寒问暖,便是劝叔父雇保姆,她说只有叔父身边有个人照顾,她才能彻底放心。她总觉得叔父身边有个女人。一天她悄无声息地回到叔父家时,进了门果然见到她从前的女班主任正和叔父热热乎乎地在一起。叔父伏在案灯下写着什么,那女人偎依在身后形同伴侣。叔父见她进来并没有十分惊诧,神情自若地问她有什么要紧事,而文老师见了她面带微笑,问话温和举止自然。田苗丽一肚子无名之火却难以爆发,只好说不放心叔父才赶回来看看。这一次,叔父把话挑明了。他先让文舒离开,然后告诉田苗丽,他不要什么保姆也不回什么省城,他后半生就打算和这女人在一起。气得田苗丽抱着婶娘的遗像又哭又闹,没想到叔父不但不恼怒,反而心平气和地开导她不要想不开,尊重老人的意愿才是最好的孝心。田苗丽说禾秀回来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办,叔父说关于秀儿我给她做工作。田苗丽抬出婶娘,叔父却说,你婶娘临死你在场,她用手朝外指什么,指的就是这件事,田苗丽没辙了。直到清明节前,李也鸣的医院安排给职工的家属体检身体,李也鸣说要不把老头儿接来,趁这机会做个全面检查,查清楚了,回到老家待着大伙儿都放心。李也鸣的好心反被妻子利用,田苗丽借清明给婶娘上坟把叔父接来检查完身体,却一拖再拖不让他回老家去。
选了个田苗丽不在家的时间,成为里按响了李也鸣家的门铃。岳父见他来了,满腹的牢骚,长叹短嘘,岳父说如果想让我多活几天,就叫我安安静静地住在老家。成为里问检查身体的结果,老头儿说,好是好着哩,可这样孝敬老人,没病也能憋出病来。老头儿说你来得正好,我打算这几天就坐公共汽车回去哩。“非典”闹得人心惶惶,我在这边着急,文老师在那边更着急,再说文老师孤零零一个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后悔死的。成为里心想事已到此,干脆善事做到底,他决定亲自送老人回去。岳父喜出望外愁云尽散。他和岳父商量好后,又特意给小保姆叮咛一番,凭着他春节对这小姑娘的特别关照,相信她会守口如瓶。
到了C县城外,汽车被值勤的人拦住,人量了体温车消了毒,还三盘六问,说什么要观察隔离。害得成为里不得不给老同学张建伟打手机,县委办公室主任急急忙忙赶来他这才顺利通行。
10
疫情通报频频告急,防治SARS的形势越变越严峻。无形的恐惧扑面而来,到处都弥漫着让人呼吸不畅的过氧乙酸气味。
成为里和女儿除了吃饭睡觉量体温,就是看电视接电话打电话,日子过得焦躁而乏味。他受不了女儿更受不了,女儿对事态发展的关注远远超过了他。豆豆想妈妈了,想得一提起妈妈眼泪就哗哗地朝下流,她天天准时收看疫情通报,看后又失望得痛苦不堪。她整天盼着到欧洲去,心里描绘着一下飞机直扑妈妈怀抱的情景。可是,田禾秀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国内的疫情不解除,邀请函是发不出来的。“非典”一天不彻底根治,女儿去东欧探亲就一天不得成行。
这些日子,成为里隔几天就与李也鸣他们通一次电话,给岳父田万树打个电话问候几声报个平安,岳父很想让他带着女儿回老家避一避风头,成为里说到处设卡严防死守,已经不好动了。岳父回老家的第二天,一心要把叔父拉回省城的田苗丽,在C县城外被毫不留情地挡住,只得扫兴而归。
此时在这座城市里,恐怕再没有比田苗丽心情更糟糕的了。外甥女豆豆被继父成为里接走了;叔父又不辞而别,为叔父的事,她冲着小保姆大发雷霆,小保姆哭着说不干了扭头就走了;服装店一下子没了生意,只好关门歇业;丈夫李也鸣回不了家,干的又是生死攸关的危险事情,她到医院想找领导把丈夫要回来,可是,连医院隔离区的大门都进不去,她拨通李也鸣的电话,不是被急急火火地安慰几句,就是长时间无人接听。家里只剩下她和儿子李超了,从前很少做家务下厨房有空就泡在美容院健身房舞厅咖啡屋的她不得不换个活法。她的精神几乎快崩溃了。她心里还在生叔父的气,通电话的次数少了,给成为里家打的电话次数却渐渐多了,倒是这个从前不怎么看得上眼的作家妹夫还能给她说些关心安慰的话,还有小豆豆总让她牵肠挂肚。听说豆豆停课在家,她越发不放心,每次通话都想说服豆豆回到她身边。在她头脑深处,田豆豆就是老田家的一分子,可是,豆豆却只把她叫姨妈当做亲戚,她再费口舌也没用,孩子总是说喜欢跟爸爸待在自己的家里,成为里听到孩子这样回答心中突然一阵感动。
11
与老马他们在火锅城聚会时,疫情已经得到控制。一方面人们高度紧张的情绪经不住时间的磨耗,一方面人们对SARS有了足够的认识,也掌握了相应的预防知识,那天之后,梅红给成为里打电话约他喝茶,成为里谢绝了,不过,脑子里留住了梅红圆润的声音。
岳父说他很想豆豆,女儿也说想爷爷了。女儿的寄宿学校通知下周一恢复上课,成为里决定趁周末去一趟C县小城。临出发的前一天下午,梅红来了电话,说净是“非典”闹的,人们把春天都忘了,想约他周末一起带上孩子到郊外去。成为里这才想起春天都快要结束了,觉得这个建议不错,便对梅红说最好改在下周去郊游,明天他要去小县城。谁知梅红一听说他要去个比郊外更郊外的地方,说明媚的春光属于你也属于我们大家,大作家就给个面子带上我们一起去嘛。那天在火锅城,一开始成为里对梅红并不留意,后来虽然酒酣耳热,可她对豆豆的精心关照过目难忘。成为里心想着君子坦荡荡,就算是去岳父家,带个女士也无妨,何况也答应过女儿到岳父家时带她到有山有水的农村去。和田禾秀结婚后,成为里很少有结识异性朋友的机会。但是,自从有了“继父嫌疑”的难堪,成为里希望有个异性朋友能听他倾诉内心的苦楚,马丁这些大男人们除了给你灌酒浇愁,就会陪你义愤填膺地说什么能将就便将就不能将就便拉倒。就这样,第二天大清早,梅红领着女儿坐在成为里开往C县小城的汽车上。
火锅城那天梅红坐在他对面,火锅热气缭绕他又喝多了,对梅红的模样印象中也是模模糊糊的。当下,成为里总算把梅红看了个透亮。听了她的声音又打量了她的模样,成为里认定梅红属于那种柔情似水但又不乏现代感而且个性鲜明的女子。梅红的丈夫在深圳工作,她现在身居一家有名的房地产公司做行政部主管,并对教育心理学很有一套,而且梅红真的读过他的小说,也算是成为里的知音。梅红的女儿叫罗雅芝,比豆豆小两岁,上四年级。两个小姑娘见面不到十分钟,就亲密得像同桌好友似的。
岳父家的小院子来了两个追追赶赶又说又笑的小姑娘,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岳父和文舒老师听说他们要来,水果蔬菜买了一大堆。孩子们的欢乐在小院里流动着,梅红帮文舒老师在厨房做饭,成为里陪岳父说着话。岳父说他天天都看电视,眼下最牵挂的是李也鸣,他唠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李也鸣肩上的担子不轻,但愿苗丽别再让他分心。岳父回来后心情舒畅,只是不愿说自己与文舒老师的事,岳父说,苗丽把她婶娘的遗像都拿走了,一切等秀儿从国外回来再说。豆豆和雅芝听文奶奶说指甲花能把指甲染红,进来缠着爷爷要染红指甲,岳父解释说大白天的把小手裹住啥也干不成,要染只能在晚上。岳父还提醒说染指甲会很疼,小姑娘都说不怕疼不怕疼,成为里便告诉她们,等下午从农村回来时再染也不迟。成为里已经打算吃完饭就起程,带她们到一个自己多少年多少次想去却没有去的地方。
12
成为里要去的地方就是他和张建伟一起分配参加工作的A县。离岳父的C县只有四十公里。
春节在岳父家时,他动过去那里的念头,有天岳父跟他喝酒喝到兴头上,也劝他去看看上大学放假回来的女儿成雨,岳父说骨肉之情谁都难割难舍。成为里想了又想,终究没去。他想在绿色的季节里选个好心情好日子独自一人旧地重游。妻子在家时,多次要他带她去看看他从前生活的地方,都被他找理由回绝了。他明白,也许妻子感兴趣的不仅仅是青山绿水。
成为里工作过的A县是山区。汽车时而沿河逆流而上,时而在山坡上盘行而下。翻过一座山梁后,成为里把车拐进一道小山沟,颠颠簸簸地走了一阵子,到了一片依山傍水的开阔地带停下来。他对梅红说,从前这条河沟有很多螃蟹,还有泥鳅,说着就带豆豆和雅芝朝小河边走去。梅红紧跟在后头,这地方人迹罕至一片寂静,除了鸟叫就是溪水的潺潺声,她有点儿害怕。不一会儿,螃蟹泥鳅果真抓到了,孩子们欢呼雀跃。成为里耐心地教她们咋样找,咋样抓才不会被螃蟹夹住手。梅红忍不住也有了兴致。小豆豆更是热情高昂全神贯注,她学着爸爸的样子,扳起水中的一块石头,亲手抓住了一只小螃蟹,笑得前仰后合。豆豆的笑声在空旷的河谷里飘荡,格外动听。成为里低下头,仿佛看见了女儿小雨那胖乎乎的脸蛋在水面上波动。这里就是从前领着亲生女儿小成雨抓螃蟹的地方。就在这一瞬间,成为里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面前在溪水里趟来趟去的小姑娘到底是小雨还是小豆豆。梅红走近他,用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说,是景色把你迷住了,还是触景生情来了灵感正在构思?成为里清醒了,连忙说这里的螃蟹比从前少了,不尽兴,咱们带孩子抓蝴蝶去。
汽车原路返回再顺公路朝前行驶,穿过一座隧道后,峰峦深处的小县山城就在眼前。成为里没有向小城行进,而是把汽车拐上了隧道头顶的山梁,沿着山梁一直开到A县山城的左上方停下来。梅红喜呆了。山梁的两侧是洋槐树林带,树林下面正对县城方向有一面坡度平缓的扇型草地,山花烂漫蝶飞蜂舞,林中山雀欢歌,草间昆虫悠鸣。远处羊群缓缓而动,脚下小城街景尽收眼底。梅红选了片靠近树林的平地,把车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搬下来铺好摆齐,拉开野餐的架势,两个小姑娘在草地里扑蝴蝶抓蚂蚱,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梅红一个一个地追到面前,先用矿泉水给她们洗手,然后看着她们吃饱喝足,再让她们尽兴去狂欢。梅红走到成为里旁边时,成为里正死死地瞅着小城,目光呆呆的,表情十分忧郁。无意一回首看到梅红坐在身旁,勉强换了笑脸,喃喃地说变了,变了,变得找不到从前的模样了。梅红问,你在想心事?成为里连忙矢口否认。
两个孩子简直玩疯了。这个抓住了蚂蚱跑过来要妈妈看,那个扑着蝴蝶要爸爸帮她收在小盒子里,乐不可支的豆豆问,爸爸你怎么知道有这么好玩的地方?成为里说爸爸很久前在这儿工作过。豆豆跑开后梅红说,那天在火锅城你没有讲真话吧?这孩子恐怕不是你亲生的?成为里吃了一惊,问是不是老马说什么啦?梅红摇摇头娇柔地笑了,那天我就看出了七八分。从哪儿看出的?从你的表情从你话语里。成为里点头默认了。成为里感慨地说,梅红,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厉害,你能洞察一切?梅红笑着说,你难道忘了我是学心理学的?梅红轻易地引出了成为里为人继父被人另眼相待的尴尬,当然也连带了岳父的家事。梅红听完好一阵的叹息,梅红说,不过你对豆豆的一片苦心也真难能可贵。成为里难为情地说,让你见笑了吧。梅红摇摇头说走吧,没有过不去的槛儿,先陪孩子们玩去。成为里跟在梅红后面,他看着她采野花,看着她把野花编织成的花环戴在豆豆和雅芝的头上,看着她柔软的身姿在山野上舞动,冰冷的心渐渐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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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成为里望而未及的A县山城里,的确藏着成为里的秘密。那一年冬天,成为里怀着满腔的懊悔、悲愤和无边的失落与无奈从这里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并不是他不想来,是他来了也没用,他的前妻发誓一辈子不让他见到女儿成雨。
成为里和张建伟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山区A县,成为里的事业爱情婚姻家庭都是从县委大院开始的。成为里在县委宣传部当通讯干事,县妇联与宣传部的房子隔着个大花园,县妇联那边多佳丽而少秀才,老有个留运动头叫边疆的女干事绕过花园来为写材料改材料的事向成为里求援。渐渐的求援演变成了求爱,虽然也说不准是谁追求谁,但成为里与边疆从恋爱到结婚,边疆从怀孕到生下女儿成雨,都发生在这县委大院里。边疆并不很漂亮,但泼辣干练。她是在新疆的军营里长大的。早年参军进疆的父亲干到师长离休,落叶归根带全家回到原籍,也就是这个山区小城A县。边疆处事雷厉风行爱憎分明,是组织部门看好的女干部苗子。她的骨子里既有戈壁大漠风沙的狂烈,也有军营里的死板。成为里事业勤奋生活散漫,就好个爬格子,短消息长通讯诗歌散文小说什么都写,写了就投稿,那时的成为里还没有当作家的梦想,他只是爱好。整天写呀改呀忙得不亦乐乎。两口子也算得上夫妻恩爱家庭和睦。边疆临产的那天,干旱已久的老天爷忽降大雨。成为里下乡去了,已是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张建伟派吉普车把边疆送进县医院,又给成为里摇电话。成为里闻讯连夜冒着大雨从乡下赶回来。成为里冒雨而归婴儿迎雨降生。夫妇俩看是女孩,商量起名叫成雨,乳名小雨。成为里爱女儿,爱得一天不见心里就像猫抓猫挠似的。女儿自幼喜爱坐吉普车爱花爱小动物,于是成为里迷上了开汽车,与县委的司机混的烂熟,经常借车带女儿去抓螃蟹捞小鱼扑蝴蝶。有一次周末借车出游发生了车祸,女儿受了惊吓,汽车摔坏了,为此他差点儿背上处分,在领导的心目中从此留下不好的印象。成雨上小学时,边疆被提拔为县妇联的副主任。成雨小学三年级时,边疆扶正当主任,可谓风华正茂春风得意。而成为里还是原地踏步,边疆老是唠叨他不务正业不求上进。他新闻通讯写得少了,可小说散文发表得多了。虽然提拔无望,可是几篇有影响的作品,把他作为业余作者的地位推上了另一个台阶,地区中心文化馆多次调他,他也想去,可是边疆不愿意两地分居。两口子各干各的事,日子过得倒也称心如意。可谁也没料想到,这样的家庭毁灭竟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成为里在县里最偏僻的山旮旯下乡蹲点,认识了这里的一位女民办教师,她酷爱文学,于是两人来往频繁,引起乡妇联干部的怀疑。成为里刚去时,这位女干部因想调动工作,在县妇联主任的丈夫也就是成为里跟前献殷勤,遭到冷遇后怀恨在心。据说她看见了成为里与那女子搂抱亲嘴,密报了顶头上司边疆。山旮旯里一时间风言风语,成为里被紧急招回县里。那女民办教师性情刚烈,先找那妇联干部理论撕打了一通然后跳崖自尽,成为里的一段风流因此而迅速升级,在小县城传得神乎其神。妻子边疆嫉恶如仇又极要脸面,坚决要把成为里扫地出门,老丈人又火上浇油推波助澜,就连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张建伟代表组织出面也难以扭转局势。成为里在县委大院花园边绕出来的爱情婚姻家庭,又在法庭里绕出个妻离子散心肝俱裂的结局。妻子从离婚那天起就割断了他与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成雨的联系,一张转学证明就把女儿藏得没了踪影。他万念俱灰地调到了地区中心文化馆。父女时隔五年才相见,这是当了县委书记的老同学张建伟在他调往省城前夕安排的。张建伟的女儿和成雨是同学,张建伟编了个借口把两个孩子带到B城,把成雨送到地区中心文化馆附近的一所宾馆里。父女相见抱头痛哭,女儿说起初妈妈告诉她爸爸出车祸死了,后来才从别处听说父母离婚了,听得他满脸愧疚心如刀剜。这件事后来被前妻知道了,她不好对自己的领导说不是,于是把女儿看得更严了。第二次见到女儿,是在成雨刚上大学的时候。出水芙蓉似的大姑娘站在跟前,却让他觉得茫然和陌生。女儿对他也没有太多的亲密,而且有点怪怪的,起初成为里还以为孩子长大了又极少见面就是这样,后来终于明白父女之间有一层隔膜,原因就是他没有给她那一份养育责任和那一份父爱亲情,而这些对女儿的健康成长又是多么的重要,可惜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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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转眼就到了五月下旬,而SARS疫情却迟迟不肯跟随时光老人的步履撤离人间。天气渐渐热了,大街上捂口罩的行人渐渐地少了。事情还得做日子还得过,成为里的心里增添了新的忧虑。田豆豆到了小学毕业考试的冲刺阶段,毕业班几乎天天都在做应试的模拟试题,紧张得像“非典”一线上的白衣战士,可是,豆豆的学习状况并不好。
星期五下午,照常接孩子的成为里提前来到寄宿学校。预防“非典”学校仍然严阵以待,他在校门外与豆豆的班主任、数学老师和生活老师见了面。老师们反映豆豆最近在学校沉默寡言情绪不好,数学课有点跟不上,有时晚上在宿舍哭。豆豆想妈妈想得哭泣,这情况在家里时也有过,成为里清楚,等回家好好开导开导也许可以解决。可学习滑坡的事,成为里听了愁眉不展,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妻子在家的时候豆豆的学习他很少过问。妻子对女儿的溺爱几乎到了大包大揽的地步,久而久之,豆豆养成不爱动脑筋的习惯。随着陪她做作业的妈妈走了,孩子没了主心骨。在田苗丽家时,小保姆只管孩子把家庭作业完成很少管会不会对不对。搬回家后,成为里发现豆豆会的不会的都要问自己,觉得这不是好现象却一时难以纠正。现在,面对豆豆出现的这些情况,成为里有点儿束手无策,回家后他先和豆豆谈话,孩子一提妈妈就两眼泪汪汪。成为里说你想妈妈,妈妈在国外更想你,一家人分别大半年,相隔又千万里,谁能不想念?可是因为想念妈妈而影响了学习,就有点儿过头了。妈妈回来是不愿意看到你学习退步的。咱们应该让妈妈回来为自己的女儿学习进步身体好有出息而高兴,这也是妈妈最想看到的。再说咱们八个多月都熬过去了,还坚持不了剩下的三个多月?你说爸爸说的对不对?豆豆点点头。爸爸说的对,你愿意不愿意听爸爸的呢?豆豆又点点头。成为里问,那你能保证下周在学校里不哭了?豆豆说能。成为里又说下周爸爸去接你的时候要向生活老师了解的,可以不可以?豆豆说可以。再去接孩子时,生活老师说田豆豆再没有哭过。成为里高兴地夸奖,这才是爸爸的乖女儿。老师嘱咐给豆豆周末补课,成为里更是记在心上。他托朋友在一所师范学校选了个应届大专班毕业生当家教,每个周末到家里给豆豆补习数学也捎带着补补语文,小老师挺认真的,每次两小时准时来准时走,总算赶毕业考试前把基础部分过了一遍。六月二十日考试一结束,田豆豆就算小学毕业了。成为里把女儿接回家,把女儿在学校的东西全都拉了回来。豆豆从这一天开始直到初中开课,这几个月里没有作业她再也不为完成作业而受煎熬了,她高兴得连连欢呼,闹着要把小学时期所有的课本书籍当破烂卖掉。回家第一天,无所事事,看电视放VCD然后就是和梅红的女儿罗雅芝泡电话。女儿卸掉了沉重的书包,成为里也感到轻松,但他在内心深处总觉得豆豆这孩子的成长缺点儿内在的东西。女儿从小生活在优越舒适的环境里,还有妈妈的精心呵护爸爸的百般疼爱,养成了她无忧无虑得过且过的学习态度。成为里一心想改变女儿的这种状态,他问女儿,爸爸是作家妈妈是大学副教授,你有没有想过你将来做什么?女儿说了好多,又觉得都不合适,成为里让她再动一动脑筋。这一夜,成为里感觉女儿睡得辗转反侧。第二天,女儿问他,有没有爸爸是作家孩子也当了作家的?成为里回答说有得是,就给女儿讲了古今中外几个例子,他问豆豆,你想当作家?女儿用力地点点头。成为里说无论当作家当老师当老板无论将来干什么,都要从现在开始学好功课积累知识,有了知识将来才能把事情做成,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你想当作家爸爸支持你,作家要读很多很多的书,咱们订个阅读计划怎么样?女儿高兴地同意了。妻子在国外听说后,电话里明显流露出意外的惊喜之音。
女儿田豆豆的读书是从《西游记》开始的。选择原汁原味的名著,成为里一是想提高女儿古文的理解能力,二是想利用孩子对《西游记》神话故事的兴趣逐渐培养她阅读的兴趣。可是,豆豆抱着厚厚的书问个没完没了,让成为里叫苦不迭,很快,他被问烦了女儿也读烦了。他忽然想起了梅红,那次出游时她提到习惯培养的话题,他便打电话给梅红,梅红下班就和女儿带着一大包资料来了。两个小姑娘多日不见,见面先比谁的指甲染得红,然后亲热成一团。他在书房里向梅红请教如何改变豆豆学习习惯的问题,话题一扯开,成为里渐渐入了迷,听罢顿开茅塞,没想到行为习惯还是一门学问。成为里正在兴头上,可一连两个让人心烦意乱的电话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头一个电话是李也鸣打来的,消息的确让成为里震惊。吴楠在“非典”一线劳累过度流产了,她说希望马上能见到成为里。第二个电话是田苗丽的。这个田苗丽,电话来得不少,可话题只有一个,不厌其烦地想让豆豆回到她身边。田苗丽问豆豆在干什么,豆豆回答说正和雅芝妹妹玩哩,田苗丽又接连追问,豆豆说梅红阿姨来了,带着她的女儿雅芝,田苗丽气哼哼地说了句把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就把电话挂了。成为里气得说了句真是多管闲事,急急忙忙要去医院,梅红听说他有急事,就连豆豆一起带到她家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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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病床上打吊针的吴楠有气无力,脸色苍白。看见成为里进来,吴楠没等说几句就热泪盈眶,声音哽咽。吴楠的意外李也鸣在电话里都讲了,她本来就身体虚弱这次又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突然昏倒从楼梯滚下来导致流产,事情是三天前发生的。
成为里坐在吴楠床边,安慰的话说完就没词了,正想找别的话说,吴楠向站在旁边的小护士摆摆手,小护士出去闭上门,吴楠这才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厚厚的封了口的信封,委托他务必在四天后转交给张建伟。成为里很不自然地说,孩子没了,只要大人在,日子长着哩。吴楠摇摇头。我苦苦地等了他七年,我的青春年华一天天地消耗着,可他总让我失望,我跟他不会有结果了,我再也不想过这种没有阳光的日子了。成为里清楚吴楠说的是什么,也判断出了吴楠还是未婚女子。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他也有他的难处,要不,再跟他谈一谈?吴楠断然拒绝了。
小护士进来换吊瓶,成为里起身告辞,吴楠要起来送他被他拦住了,走进停车场,成为里先给李也鸣打了电话,他清楚吴楠是不愿再见到张建伟,却不懂她为啥非让他在四天后再把信交给张建伟。与李也鸣通了话他总算明白了,原来四天后的吴楠,又将重返那座完全隔离却是她事业之所在的住院部大楼了,她要把自己与张建伟完全隔离。成为里没有为即将遭遇到绝情的老同学感到遗憾和不安,反而觉得浑身轻快。他给梅红打了电话,开车去她家接女儿豆豆。
回家就接到妻子的电话,妻子问梅红何许人也,一听他就明白是田苗丽给她说了什么。成为里快言快语地回答,是我和咱们豆豆两人的启蒙老师。妻子听不明白,老半晌没说话,接着就把电话给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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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里把吴楠的信件放进抽屉里,把梅红给他的关于孩子教育的资料仔细地看了一遍。他没料到这一沓并不起眼的资料,竟引起自己这么浓烈的兴趣。这资料把孩子的行为习惯归纳为做人、做事、学习三大类共十二个方面,每个方面都有对应的人格特征。虽已夜深人静,兴致勃勃的成为里边翻资料边琢磨女儿豆豆的实际情况,决定对女儿好习惯的培养,先从学习方面开始。
次日清晨,成为里已是胸有成竹。他把女儿田豆豆叫到书房,接着上次和女儿谈心的话题讲了好习惯对人成长的重要性,说将来想要当作家,咱们是不是先从好的习惯训练开始?女儿一听爸爸天天早晨要布置作业晚上要检查评出甲乙丙丁还要制成表格贴在墙上,竟用嘲笑的口气说这太幼稚了,这是对幼儿园孩子的做法。成为里也被女儿的话逗乐了,幼儿园又咋啦?看看你最近读《西游记》的表现,不正说明你这方面没养成好习惯吗?女儿不说话了。成为里又说,这事不着急,你再想一想,想好了咱们决定也不迟。又过了一天,女儿跑过来诚恳地对他说爸爸,还是照你的意思办吧。成为里问你想通了?为什么?女儿回答因为我也想进步,将来像你一样当作家。成为里听罢一股热流传遍全身。
一张行为习惯考核表贴在女儿的房间,按要求豆豆每天阅读一篇文章,写一篇阅读笔记,每天收拾自己的房间等等,成为里都在她睡觉前进行考核然后填在表格里。成为里发现女儿很在乎这些填进表格的甲乙丙丁符号,哪天的甲多哪天的丙少,都在她心里装着。其实成为里自己也挺在乎的,他从这些符号里捕捉到女儿细微的变化。开始他只布置豆豆读《西游记》,发现孩子真有些读不懂,笔记很难写出来,成为里觉得有点儿太难为她,就让她自己选择阅读内容,豆豆选了《儿童文学》。女儿读的内容,成为里先读了,女儿读《西游记》时,总有弄不明白的地方来问他,他就讲解给她听,《儿童文学》里的文章,他要女儿读完后先给他叙述一遍,他根据女儿的领会程度再启发她加深理解。女儿跑来问不认识字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查出生字便把拼音写在旁边。就这样日复一日循序渐进,女儿读出了耐心也读出了兴趣。梅红听说成为里专心致志地在家里训练女儿的习惯,忍不住跑来看究竟,看了墙上的考核表看了豆豆的阅读笔记和写的日记,即刻要成为里开学就去她当课题指导老师的学校介绍经验,连声称赞说这世上最好的爸爸非你莫属。
其实这样的话早已是田豆豆的口头禅了。头一回从女儿嘴里迸出这样的话,成为里正在厨房炒菜,豆豆在身后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突然搂住他的后腰说,爸爸,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把成为里听得眼眶都湿润了。后来豆豆高兴时激动时就说一遍。慢慢也就成了父女逗趣的由头,成为里问你觉得爸爸咋样?女儿答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成为里说爸爸做得还不够,爸爸有时冲你发脾气,女儿说你很谦虚嘛。说完了,父女俩开心大笑。
17
田苗丽不厌其烦地打电话要豆豆搬回她家去,服装店关了门美容院歌舞厅洗浴中心关了门管护田豆豆就似乎成了她唯一能做的事。这些日子,成为里为这事简直烦昏了头。看着女儿在一天天的进步一天天的成长,成为里整天都有着收获的喜悦,可只要一接到田苗丽打来的电话,好心情瞬间化为乌有,他最无法忍受田苗丽那命令式的口气,几乎是要他无条件地把女儿送过去。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妻子那边也断断续续地提出让女儿去她姨妈家,妻子说堂姐在家闲着心情不太好,也很想豆豆,让豆豆过去做个伴儿挺好的,再说了,这么长时间和你在家,影响你工作哩。成为里明白是田苗丽把一池清水给搅浑了,尽管女儿在家里有很多要做的事,可他心知妻子其意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就顺着妻子的意见给女儿做工作。妻子每次电话里只要提这件事,总与女儿唠叨半天,女儿的态度十分坚决,妈妈说过头了她就耍性子。成为里更无法说服女儿,女儿还是那句话,我有自己的家为啥非要让我去姨妈家里住,姨妈又不是我的监护人,我就要跟你住在咱家里。为这个事情,田豆豆产生逆反心理,对自己的姨妈又烦又恨。有段时间省委宣传部组织作家深入抗“非典”一线进行采访活动,成为里有点儿忙不过来,便和女儿商量让她去姨妈家暂时住几天,谁知豆豆一听,连哭带闹,竟以离家出走给爸爸施加压力。此后,成为里再也不对女儿提去田苗丽家住的事儿,他外出的时候就带着豆豆,不方便时,女儿便独自一人在家。田苗丽再打来电话,他不软不硬地说,孩子不愿意我也没办法,这又不是个提包,你说提过来我就给你提过来。妻子再来电话他也这么回敬一句,孩子嘛,又不是一件物品,你叫送过去我就送过去,孩子的工作你来做,做通了我乐意跑腿。这件事就这样搁浅了,成为里父女俩便平静了一些日子。
梅红的女儿罗雅芝在电话里告诉豆豆,暑假她和她妈妈不去深圳见爸爸了,因为爸爸的工作很忙,妈妈准备让她上游泳班学游泳,豆豆心也热了,也想去学游泳,成为里答应得很痛快,马上就跟梅红通了电话。成为里愿意叫女儿学游泳是有原因的。随着“非典”疫情的控制与退却,豆豆出国见妈妈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晚上失眠睡不着白天没精神,游泳最能消耗体力,孩子累了肯定睡眠好,再说也能锻炼意志和耐力。梅红听说豆豆想和雅芝一起学游泳,就对成为里说,她家的小区就有个室内游泳池,要办游泳教学班,她去打听过,报名的事由她来办,两人有个伴儿蛮好的。梅红很快就给她们报了名,打电话告诉成为里七月五日开班,学习二十天,要他到时候把豆豆送来,游泳衣游泳眼镜她都给豆豆买好了。这一天下午,成为里按时把女儿送过去。孩子们头一天学游泳,梅红请假提前回家,早早领着雅芝在游泳池外面等她两。游泳班学习一次两小时,梅红就陪着成为里在外面走走闲聊,他记着还梅红垫的游泳班报名费,急着掏钱包。梅红哪里肯收,说,大家都是朋友了,何必这么计较,把成为里弄得怪不好意思的。他问梅红今年暑假怎么不在深圳过,梅红说她爱人要去国外出差。梅红也问他去东欧的事,成为里回答说东欧那边还是没有解除限制,要去恐怕得等到八月份了。梅红说难得一聚,邀请成为里到家里坐坐,成为里推辞,梅红也不勉强,就领着成为里走进商务会所,在小酒吧找了个地方,梅红要了两杯冷饮,两人对视而坐聊起了成为里的小说。梅红说,回来又把你的大作翻了翻,总算明白上次你为啥去那里,原来你是故地重游。成为里喃喃地说那有什么不好,一举两得的事情。梅红说其实你的秘密已经暴露在你的小说里,我猜那地方至少有两位女性让你思念。成为里吃惊地看着梅红不知说啥好。梅红接着说你先别开口,看我猜的准不准,一个肯定是情人或者是暗恋你的人,另一个大概是你的亲生女儿,亲生女儿的推断一半来自书里一半来自那儿,梅红用手指了指游泳池的方向。成为里头上冒出汗珠子,好厉害呀梅红,我看你还是改行当算卦先生去吧。梅红有些得意,笑着说现在轮到你痛说革命家史了。成为里闭目叹息片刻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真的感兴趣?梅红说我感兴趣的是一位作家的故事。
故事刚讲到高潮,两个小姑娘头发湿漉漉地出来了。成为里要带女儿回家,梅红却不罢手。走吧,带孩子吃饭去,我请客。
18
成为里他们走出酒店时天色已晚。女儿回到家果然早早地睡了,睡得很香,他倒迟迟难以入睡。自从成为里重新拥有家庭,在女性跟前一向心如止水波澜不惊,而这次却稍微有些激动。在这座仍有陌生感的城市里,他似乎不再孤独了,因为他终于有了一位可以相互欣赏的异性朋友。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拿起电话就知道是田禾秀从国外打来的。妻子的声调有点儿异样,成为里问她是不是感冒了?妻子说没有,声音中却拉出哭音。成为里意识到发生了意外,急切地接连追问,她竟伤心地哭了。成为里问她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妻子却突然提高嗓门反问他,你在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成为里莫名其妙地说我们都好好的呀。好什么好呀,别以为远隔千里我就什么也不知道,田禾秀连珠炮似地说开了,整天车里拉着一个叫什么红的女人,竟然还把她领进家里,是不是刚才还在一起下馆子?耐不住了是不是?另有新欢了你就明说么,还把孩子搅在里头,孩子都让你带坏了。妻子从来都没有这么厉害过,成为里急着反驳,可妻子却在电话里哭得让他插不进话,等她情绪稍微平静了,又说,“非典”也过去了,赶明儿你把豆豆送到我姐家里去,你坏了,豆豆不能跟你学坏,叫豆豆接电话。成为里好像万箭穿心一般火烧火燎,却有口难辩,只冷冷地说,田禾秀我告诉你,脑袋在自己肩膀上长着,怎么老叫别人扳来扳去的,请你尊重我的人格,男人再窝囊也是有尊严的,也请你记住我从前说过的那句话,夫妻之间失去了信任,也就意味着无话可说意味着也许会失去一切。女儿豆豆被吵醒了,惊恐地站在旁边。成为里把电话塞给女儿气呼呼地进了书房,女儿啥时候接完电话啥时间重新睡的觉,他全然不知。第二天大清早,女儿豆豆跑进书房把他叫醒说,昨天在酒店时她碰见姨妈了,成为里说爸爸早就猜出来了。豆豆问爸爸昨晚上为啥和妈妈吵架?成为里没说话,停了一会儿,他问女儿你看爸爸像坏人吗?女儿说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成为里又问你觉得梅红阿姨像坏人吗?女儿说爸爸你是不是昨晚吵架气糊涂了,连好人与坏人都分不清啦。成为里苦笑着又说,妈妈说让你今天就去姨妈家,女儿说爸爸你骗人,妈妈没有这么说。你妈妈昨晚上对我这么说的,成为里表情漠然地强调。女儿义正辞严地反驳,妈妈昨晚上没有对我说,妈妈只让我听你的话,好好学游泳好好阅读写笔记。妈妈还说什么啦?成为里本不想问却还是问了。豆豆说妈妈哭了,说要想办法让咱们到国外去和她团聚。成为里听着听着顿起悔念,觉得自己昨晚上有点儿不够理智,毕竟是夫妻,没有必要在话语上过分伤害。
19
SARS终于过去了,除了医院里还有少数没出院的“非典”患者,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成为里打算写一些有关“非典”的文章,忙着收集资料,为此,他给李也鸣打电话,可接电话的总是吴楠或其他人,总是说李老师很忙。他天天接送女儿学游泳,女儿在游泳池里奋力搏击浪花飞扬,他坐在草坪树荫下的长条凳上读书等待女儿。偶尔遇见梅红就聊天,梅红说她正在策划一个大行动只是暂时保密。有一天下午,岳父打电话说有事要和他商量,于是成为里父女俩去了C县小城。
岳父找他商量的事情并不复杂。文舒老师在美国的儿子知道了母亲和田万树的事情,文老师的儿子也是田万树的学生,他对两位老人的选择表示理解和尊重。既然事情已经到了提起放不下的地步,田万树也就给女儿田禾秀打电话商量,女儿田禾秀说她没意见,只要堂姐田苗丽不反对就成。文老师的儿子下半年要去香港开个学术研讨会,会后要回家看看,他安排母亲和田万树先到深圳,等他开完会陪他们在南方旅游一圈后再陪他们一起回老家。田万树找女婿成为里商量,想让他到时候陪他们一起去深圳。岳父说自己没有出过远门心里没有底,又听说去香港还要办什么出境证件,他有些为难。成为里听了觉得事已到此,阻力还在田苗丽那儿,谁知岳父告诉他,侄女田苗丽已经同意了,成为里不相信,岳父就原原本本地把田苗丽态度转变的事情告诉了他。
田苗丽一周前来过C县。叔父把文老师儿子的意见说了,她开始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就向叔父打听文舒儿子的名字以及在国外干什么,叔父说了名字,别的不大清楚,这时文老师来了,田苗丽第一次对自己初中的班主任露出了笑脸,对叔父与文舒的事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文舒把儿子的电话地址工作单位职务头衔都给了田苗丽,田苗丽如获至宝,叔父困惑不解地问侄女要这些干啥用,田苗丽回答说她的服装店倒闭了,正在找人投资,多一个关系多一条路子。
成为里听岳父说完后,他就给县教育局长打了电话。春节后县教育局局长去省城找过成为里,求成为里为他与张建伟之间牵线,成为里就给老同学写了封推荐信,还真起了作用。那局长很快就赶来了,见到成为里热情得要命。成为里就把办出境证件的事托付给他,局长临出门低声向成为里表达谢意,说市上组织部门已经把他考察过了,让成为里见了张书记多美言几句。要不是这局长传递信息,他还不知道老同学张建伟已经当上了市委书记。上次吴楠的那封信,他迟迟跟张建伟联系不上,后来通了话却急忙见不了面,就照老同学的意见,用特快专递把吴楠的信寄给了张建伟。成为里这次来B城,打算无论如何也要见见这位官场得意情场受挫的老同学。
这天晚上,B市新任市委书记张建伟在郊外的一处度假村与老同学成为里见了面。餐桌上酒菜已经摆好了,套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还是成为里先说的话,他接过张建伟斟满的酒杯说老同学当了一把手也不招呼一声。张建伟说防“非典”把人忙昏头了。成为里说为你的荣升先干第一杯,张建伟说今天老同学在一起不谈公事。成为里问寄的东西收到了?张建伟点点头说咱们先喝酒,喝个一醉方休。成为里说老同学也别太悲伤,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是既有所失也有所得。张建伟说喝酒,喝酒。成为里不说话了,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不知不觉两瓶五粮液就见了底。成为里趁老同学不注意来了点儿小动作将酒吐进了茶杯,他可没那么大的酒量。他见张建伟已经喝得语无伦次仍不肯罢休,就悄悄地把他的酒换成矿泉水,谁知这家伙一口就尝出来了,东倒西歪地又拿来一瓶酒。成为里过去赶紧夺下说不能再喝了。张建伟说在我的地盘上我说了算,我今天不喝个人仰马翻我就不是男子汉。说着酒又满上了。成为里看他这样子知道他为吴楠的事伤心透顶,就说你这家伙有心事就说出来何必这么作践自己。张建伟说,说什么呀?我还能说什么?我……我连个心爱的女人都守不住,我还叫男……男子汉?我对不起人家吴楠,我害了人家吴楠,这么好的姑娘,可我啥也没给人家。说到这里,张建伟哽咽了。成为里见老同学这般悔恨自责,就好言安慰,两人推心置腹地聊了好久。临别时,沮丧无奈的张建伟说我这辈子恐怕是见不到吴楠了,你帮我带话给她,我希望她能忘记过去,我衷心祝她幸福,说着把一包东西递给成为里让他转交给吴楠。成为里问是什么,张建伟说一个首饰盒一封信,首饰原打算在正式向吴楠求婚时才给她的,现在只好作个纪念了。
成为里回到岳父家已是半夜。岳父一直在等他,还备了小菜要和他饮几盅,拉拉家常。成为里虽然喝高了,但又盛情难却,他喝着喝着肝火烧心忍不住就把“继父嫌疑”的委屈吐了出来,老头儿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也忍不住揭开一个令他震惊的秘密:田苗丽的父亲没有生育能力,田苗丽是她的养父在她三个月的时候从C县北部山区领养的。这个秘密,田万树原本是要带进棺材的。
20
有一天成为里把女儿送到游泳池后出来,梅红满面春风地站在草坪那边等他,她把一张红色的请柬塞给成为里说,这个周末我搞了个PARTY,请您务必光临。成为里愣了一下,梅红说“非典”过去了,应该庆祝庆祝,我们搞了个家庭式有主题的野外聚会,围绕孩子的行为习惯的培养,给参与我们课题实验的家长们提供一个交流的平台。你得出席还得介绍你锻炼女儿的一些做法,这是硬任务,到时候带上豆豆,孩子们还要演节目。我已经告诉老马了,让他把那天在火锅城的一帮人都叫来,我们总共邀请了八十个家庭。成为里知道这就是梅红说过的暂时保密的大动作,问她这么大规模费用咋解决?梅红说西部绿洲是刚建成的生态休闲园,需要扩大知名度,他们免费提供场地还负责请乐队。吃的喝的全部AA制,到时候按人头平摊现场收费。
从C县回来后,成为里像搬走了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岳父把田苗丽的身世秘密倒了出来,就是想证明亲情与血缘并没有必然的联系。这让成为里一想起田苗丽,多少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这几天田苗丽不时地打来电话,说她打算带着儿子李超去峨眉山旅游,想要带上豆豆。田豆豆不去,理由是要等妈妈那边的消息然后和爸爸到国外去。成为里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一切由豆豆决定。有一次接豆豆回家的路上,豆豆说梅红阿姨搞PARTY,罗雅芝写了首诗要在那时朗诵,她也想写首诗到时候朗诵。成为里说好啊,我的女儿一定能行。告诉爸爸你写什么,女儿说我想好了,题目就叫《“非典”的日子,我和爸爸在一起》,成为里喜笑颜开。于是,父女俩都开始为聚会上的亮相而忙碌着。妻子好几天没给家里打电话了,去东欧的事还是没着落,看样子得等到八月中下旬。梅红告诉他,听说全省最后一名“非典”疑似病人是医护人员,成为里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李也鸣的电话总是打不通,吴楠在电话里含糊其辞,越发叫成为里不安。在成为里的反复追问下,吴楠说了实话。李也鸣的确被感染上了“非典”,成了全省最后一名被感染的患者。不过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身体正在恢复。成为里问她田苗丽知道了没有,吴楠说李老师坚决不让通知家属,李老师最后一次见田苗丽,是在“非典”一线医护人员封闭轮休的地方,按规定与家属见面只能相隔七八十米说话,谁知道他们隔得远远的没说多大一会儿就闹翻了,田苗丽是哭着走的。吴楠说从那以后李老师心情一直不好。成为里说能不能见李也鸣一面,吴楠说恐怕还得等些日子。成为里心里像着了火,连参加PARTY的心情也没了。他一天几次地与吴楠通电话,后来终于在电话里听到了李也鸣低沉的声音,李也鸣让他放心,很快就会见面的,成为里的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
女儿豆豆终于将诗写成了,诗的开头这样写到:妈妈出国的日子,“非典”来了,我和爸爸在一起。/“非典”来了,我没感到恐怖,爸爸在我身旁守护。/爸爸的手,取走了体温计,端来熬好的中草药,还轻轻地摸着我的头。/我拉着爸爸的手,父女俩在户外散步,享受阳光,享受春风,我的笑声,爸爸的笑声/……豆豆想起要在那么多人面前朗诵,有点怯场,成为里说梅红阿姨的女儿雅芝能做到的,我的女儿也一定能做到。学游泳时你两个在水里比赛,这回表演诗朗诵也跟她比一比。成为里一番鼓励的话,把女儿积极性调得老高。
举行PARTY 的前一天晚上,成为里开车和梅红去西部绿洲做聚会的准备工作,把女儿留在家里,和罗雅芝一起练习诗歌朗诵。他们回来时,发现豆豆的情绪有点不对劲,成为里问她,她说没事,罗雅芝在一边说她妈妈从国外打电话来了。成为里不便在梅红母女面前多说什么,就交代豆豆先在家待着,自己开车送梅红母女回家。等他再回来,豆豆已经搂着布娃娃睡着了。第二天起来,豆豆的情绪仍然低落。送豆豆去游泳的路上,成为里问女儿,妈妈昨天说什么了?豆豆声音低微地说,爸爸你别问了好不好,妈妈不让告诉你,这是我和妈妈的事情,成为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顾不得多想,匆匆忙忙把女儿送进游泳池,又开车送梅红去西部绿洲。他俩约定好送完梅红再回来接两个孩子。
21
成为里按时来到游泳池,谁知早已人去池空,成为里这才想起今天是游泳班结业的日子。他又把车开在梅红家的楼下,豆豆也不在梅红家里,雅芝说田豆豆被人领走了。成为里赶紧问那人是谁男的女的?罗雅芝摇头说我从更衣室出来晚,我们两人约好在外边等您的,找不见豆豆我才独自回的家。成为里跑下楼直奔游泳池,好不容易找到教练,教练说来人是女的,田豆豆叫她姨妈,她姨妈说你有事让她来接孩子的。田豆豆起初不愿意跟她去,后来她姨妈打了个电话,田豆豆就跟她走了。成为里又气又急,开上车就往田苗丽家狂奔,可田苗丽家门锁得严严的,邻居说这家人不在。他忽然想起给田苗丽打手机,可她的手机关机了。
成为里几乎瘫倒在田苗丽家楼下小花园的长椅子上。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两眼痴呆地瞅着小区的进出口。梅红他们在开PARTY的地方等着,小雅芝在家等着他领她去和妈妈相见,而他却死死地守在田苗丽的楼下等着不见踪影的女儿。他回忆起女儿昨天晚上到今天中午的反常现象,突然从长椅上跳起来,开了车就朝自己家飞奔而去,一路上连闯几道红灯竟毫无觉察,他一口气跑上六楼打开女儿的房门,女儿枕头边的布娃娃不见了,还有几件常穿的衣服也找不见了。妻子出国时给了堂姐一把钥匙,说是给孩子取衣服什么的方便。田苗丽有钥匙肯定来过。成为里完全崩溃了,这世界上竟然有人这样无视他这个人的存在,无视他这个爸爸的存在,无视他这个爸爸正在为女儿做什么,而这些人正是妻子的堂姐还有自己的妻子。成为里浑身颤抖着泪如泉涌,抓起烟灰缸朝着挂在客厅的全家福照片砸了过去。
梅红接连不断的电话,使极度愤怒痛苦绝望的成为里清醒过来。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我们一会儿就到,他返回梅红家接了罗雅芝向西部绿洲方向赶去。
成为里赶到那里时已经暮色苍茫,梅红和马丁他们正在路口急得团团转。梅红不见田豆豆,就问成为里,成为里啥话也不想说,因为他好不容易才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他不愿意让大家跟着扫兴。罗雅芝只说豆豆被人接走了,别的不清楚,成为里说豆豆去了她姨妈家,你们赶紧忙去吧。
西部绿洲草坪上欢歌笑语此起彼伏,乐队演奏的乐曲悦耳动听,梅红忙得来回地穿梭,马丁也帮着招呼场子。成为里独自躲在灯光的阴影处,饥肠漉漉口干舌燥却毫无食欲。妻子究竟对豆豆说了什么?难道她告诉了他并不是豆豆的亲生父亲?他从口袋里取出女儿豆豆写的那首诗一遍一遍地默读着,默默地流着眼泪。PARTY的议程一项一项进行着,到了成为里出场的时候,梅红过来看见成为里情绪不佳,便和他商量想取消他的出场,成为里突然站起来说,不不,我要朗诵我女儿的诗。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人群里,用沙哑的声音朗诵道:妈妈出国的日子,“非典”来了,我和爸爸在一起。/“非典”来了,我没感到恐怖,爸爸在我身边守护。/爸爸的手,取走了体温计,端来熬好的中草药,还轻轻地摸着我的头。/我拉着爸爸的手,父女俩在户外散步,享受阳光,享受春风,我的笑声,爸爸的笑声……人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成为里再也朗诵不下去了,他哽咽着泣不成声,突然感觉天旋地转,一个趔趄倒在了冰凉的草地上。
成为里睁开眼的时候,PARTY早已结束了,他正躺在西部绿洲的办公室的沙发上,梅红马丁等人围在身旁,小雅芝眼角还挂着泪珠。梅红见他醒过来松了口气说,好你个大作家,把大家吓坏了,豆豆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你气成这样子?成为里便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马丁听了直骂娘,马上要给公安局的哥们打电话报警并说这分明就是绑架,成为里赶紧制止了。梅红见大家情绪冲动,就说成老师还没有吃饭哩,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马丁说今天我做东,给咱们的作家压压惊。
饭桌上气氛沉闷。田苗丽家里还是没人接电话,田苗丽的手机依然关机,成为里忍不住拨通了岳父家的电话,老头儿问完事情的经过,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自己家的两个闺女简直糊涂愚昧。岳父一边劝成为里放宽心,一边说立刻就把电话打到国外去。孩子的去向清楚无疑,她被早有预谋的姨妈带到峨眉山去了。此时已经凌晨三点,饭馆要关门又不好意思撵他们走,成为里让大家都回去,一大帮人谁也不愿离开。最后,还是梅红下了驱逐令,留下她和马丁陪着成为里,带着睡眼惺忪的小雅芝直接去了她的家。
梅红先把女儿安顿好,从冰箱里取出几样熟食,说,看样子今晚也没人打算睡觉了,刚才酒没喝好,这会儿我陪你俩,一醉解千愁。三人一直喝闷酒熬到了东方露出鱼肚白。成为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三人围过去看,只有一行字:豆豆跟我到了四川。成为里一看便知是田苗丽的手机号码,马上拨过去。大声说,田苗丽你也欺人太甚了,竟然能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你让豆豆和我说话。田苗丽说豆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现在正在睡觉。成为里说你太过分了,你不过就是个姨妈,凭什么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把孩子带走?田苗丽说我们老田家的孩子我想带就带,想带到哪儿就带到哪儿。成为里说我是豆豆的爸爸我要对孩子负责。田苗丽说我们田家的孩子让你都带坏了,我是她的监护人,我有这权利。成为里说,你先把自己身份搞明白,监护人是我还是你……马丁实在听不下去了,抢过手机说,你就是田苗丽吗?我是公安局的,你的行为是非法绑架,你明白不明白?限你在……马丁的话没说完,田苗丽就把电话给挂了。过了一个多小时,成为里又收到一条短信息:成为里,你这个老流氓,自己在外边鬼混,还拉皮条弄了个女妖精给李也鸣,回来再找你算账。成为里再打过去田苗丽的手机依旧关着。马丁看了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女人疯了,难怪你这爸爸当得煎难透顶。梅红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女人面临的家庭问题比你大得多,恐怕快到被“隔离”的时候了,成老师我看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一个多月后,由成为里采写的介绍全省抗击“非典”英雄李也鸣事迹的长篇通讯刊登在党报的头版。李也鸣与吴楠合写的关于治疗“非典”的论文引起世界卫生组织专家们的关注,他们接到通知,一起到香港参加了一个国际性的治疗SARS的学术会。成为里也弄清了李也鸣的婚姻真相,李也鸣对田苗丽的忍耐超过了极限,最令他伤心的是,在他置个人安危而不顾扑在事业的紧要关头,田苗丽没有给他最需要的东西。
因为叔父气得生病了,田苗丽从峨眉山回来后就赶到了C县,在叔父的病床旁,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成为里没有去接从国外回来的妻子,他和B市市委书记张建伟一起乘车去了机场,他知道他会与妻子擦肩而过。B市要在深圳举办大型招商引资会,张书记听说了老同学家发生的事情,聘请成为里去做代表团的宣传顾问,意在让他去散心。在代表团成员里,成为里看见了已是A县县长的前妻边疆,与她同团而行,他有点儿很不自然,张书记说,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不是夫妻了,也不是仇人。有些人永远在生活中抹不去,有些是事过去了便永远不会再回来。
飞机升空了,城市渐渐变小变模糊了,越来越清晰可见的是蓝天和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