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刀子
2005-04-29温亚军
温亚军
他们已经是第几次这样闹腾了?九次,十次,还是更多?没有人记得清了。父子俩越闹越不像话了,这次,父亲嘴里喷着酒气,手里拿着刀子,追得儿子满世界逃避。儿子边跑边喊,杀人啦,杀人啦,亲生父亲要杀自己的儿子了!
人们看着这对每次都像演戏一样的父子,没有一个人上前劝说,扯着脖子看着他们父子把戏演下去。谁都明白,这对父子的神经都不正常,真要叫他们动真格的,父亲恐怕还没有这个胆量和勇气。可他们这样的闹腾方式,对谁也没有好处,大家对此看得多了,也只能是对他们父子反反复复的折腾越发地反感。哪有这种玩法,真是何苦来着。
可是父亲控制不了自己,只要他每次喝多了酒,塔尔拉的角角落落都能见到他的踪影,不是和一帮青年人梗着脖子抬杠,就是与别人的媳妇打情骂俏。追杀儿子是重头戏,是很显见得他威风的,一般都会放在人多的时候才开演,为的是博得更多的观众。说起来,他活到这个份儿上,全是这个该死的儿子给闹的,如果没有这个儿子,他的老婆就不会弃他而去,抛下他孤单单地守着一个空房冷炕苦度日月了。可是,没有这个和他相依为命的儿子,他就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越发孤单冷清的日子,他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层,在每次追杀过儿子之后,儿子几天都不理他,他的心里就很后悔,觉得很对不起儿子。可是后悔归后悔,等到他再喝多了闷酒之后,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依旧会上演一场让别人看得都已经麻木了的戏。
说起来,这不能完全怪他,要怪,只能怪那个没有良心的老婆,她真能狠下心来,抛下丈夫儿子,不知去了哪里,一走就是五年。这五年里,他去了所有能去的地方寻找自己的老婆,老婆好像一滴水在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似的,连一点踪迹都没有找到。老婆的绝情伤透了他的心,他无法让生活像原来一样平静下去,他变得自暴自弃,时不时地就拿儿子出出气,来泄一泄时常郁积在胸中的郁闷。
儿子其实是他的心肝宝贝,他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把儿子看得非常重要的,当然这没有错,可就是他太看重儿子了,容不得儿子受一点点的委屈。为了儿子,他一次又一次地和老婆吵闹,不管老婆的对与错,只要是老婆对儿子稍有一点颜色,他绝对会看老婆不顺眼。他有时候也会为儿子的不听话生气,可是他能容许自己对儿子的溺爱态度,好像儿子是他个人的专利似的,他怎么对待儿子都是出于爱。而老婆偏偏就是个倔强的主,你越不愿意她用什么态度对待儿子,她就偏要用那态度来对待儿子,就是要跟他拧着干,这一拧,也好像和儿子前世有了仇一般,动不动就大声地叱责儿子。这让他心里非常不舒服,像谁在他眼里揉进了许多沙子似的,弄得他左看右看就看老婆不顺眼,便和老婆吵。越吵,越觉得自己的这个老婆不像个老婆。老婆的嘴犟着呢,说到最后,居然所有的错都在于他,好像他是个罪魁祸首,是这个家庭不平静的因素。后来,他觉得一切言语都不起作用了,他的心里才有了动用刀子的念头。当然,他没敢用锋利的刀子刺自己的老婆,他是用刀子来吓唬人的,他其实就是个纸老虎,可老婆还是被他这个纸老虎的劲吓跑了。事后,有人告诉他,他的老婆原来去喀什卫生学校学习时,早就和一个男同学好上了,那个男同学不但英俊,而且身体棒得像个种马,懂得怎样用肢体语言把女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早把他老婆的魂勾走了。她心里早就有想法了,只是碍着儿子不好和他闹离婚,偏偏他又把儿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老婆被忽视心里当然更不平衡,就借着儿子常常来和他闹,这下,总算是有了确切的借口离开他了。谁愿意生活在一个动不动就耍刀子的男人身边啊!其实他是中了他老婆的圈套了。
可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说起来,当时场部只给塔尔拉分了一个去喀什卫生学校学习的名额,还是他想尽办法给自己的老婆争取来的学习机会,那时他是塔尔拉的农技站站长,算是个技术人才,人家对他很尊重的。老婆不告而别后,他像疯了似的,跑遍了喀什市的角角落落,甚至把卫生学校的老师学生,还有那个老门卫都拷问了不下十遍,也没有打听到老婆学习时与哪个男同学过从甚密。所以,他一直不承认老婆是心里有了别的男人,更不愿承认老婆是跟着野男人跑了,他时常内疚的,是他用刀子把老婆吓跑了。可他又想,女人真是难以捉摸,柔起来跟水似的,能把人化了,狠起心来,却也真够绝的,像他老婆,就能丢下他和儿子,一去就再也没有音讯,留下他和儿子凄凉地度着日子。他心里其实是很苦的。
可现在,他又用刀子来吓唬他的儿子了。
儿子显然是吓唬不住的,他没有像他母亲那样被吓跑,他的承受能力显然要比他的母亲大得多。尽管每次他都是被父亲追得满世界乱窜,但他并没有因为父亲手里的刀子而有所惧怕,他在躲避父亲的“追杀”时,也体会到了父亲心里的痛苦。那种痛苦是他没法替父亲承担的,他也知道父亲并不需要安慰,他需要的是一次次的发泄,痛痛快快的、淋漓尽致的发泄。儿子惟一能做的,只能是帮助父亲完成这种游戏似的发泄过程。所以,每次被父亲“追杀”一番之后,他还会回到家里。
儿子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了,对于母亲的出走,他已经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了,他很同情父亲。
父亲和儿子配合倒挺默契。父亲酒醒了后,往往对自己的行为会作出一番后悔的举动,买许多好吃的给儿子,甚至给儿子端来热水亲自给儿子洗脚,他要用自己的行动来向儿子道歉。这倒弄得越来越长大了的儿子很不好意思,他埋着头,把脚硬从父亲的手里抽出来,坚持要自己洗。儿子是一点怨言也没有,父亲愧疚的心就变得柔柔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化在了心里面,真是不枉自己的一番痛爱,儿子能与自己如此心有灵犀,这叫做父亲的经常热泪盈眶。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抚摸着儿子的头,问儿子一声,为什么儿子在他追杀时,要那样喊呢?他真诚地对儿子说,我又不是真要杀你,只是心里憋屈得慌……
儿子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望着父亲的脸回答说,他知道父亲不会真杀他,可在那种情况下,他是忍不住的,不喊,心里就好像缺少什么似的。儿子也很真诚地说,就像你要拿着刀子追杀我一样,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父亲想着,儿子的话不无道理,便点点头,把儿子揽到怀里,紧紧地抱着,很慈父的模样。儿子在父亲的怀里一动也不动,这是最温馨的时刻,他听到父亲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像鼓点一样震动着他的耳膜,那埋藏得很深的委屈,也就一点一点地淡漠了。这是父亲和儿子之间不需要任何语言的交流。直到儿子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父亲轻轻地把儿子抱到床上放好,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庞,他的热泪再次盈眶,甚至抽泣起来。他怕自己的哭泣声惊醒儿子,便轻轻地下床关掉灯,来到窗户跟前,他朦胧的双眼望着窗外的夜晚。夜晚是静谧的,从别人家窗口透出来昏黄的灯光,温暖地穿过自己家的窗玻璃,照在他硕大的、胡子拉茬的脸庞上,他似乎看到了别人家里的温馨,更感受到了与自己这个冷寂的家无关的那份温暖,他的心里更酸了,哭声再也压抑不住,他捂住嘴冲出房间,到客厅里放声大哭起来。
哭过之后,他的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原来塞满了各种纷杂的情绪都随着他的一通泪水,被冲得一千二净,这使他显得无所事事,便随手翻着儿子留在茶几上的作业本、铅笔盒,还有那个他百看不厌的蝴蝶标本册。标本册是他给儿子买的,那时候他的老婆还没有出走,儿子和他,还有他的老婆,一家三口人在春天沙枣花开得最盛香味最浓郁的时候,用他制作的网,捕捉了各种各样的蝴蝶回来。父子俩头趴在一起,摆开着那一堆花枝招展的蝴蝶,商量着怎样把它们制作成标本。可面对这些优雅地扇着翅膀的活蝴蝶,父子俩却谁也不敢下手,或者说谁也不忍心下手。别看他是个大老爷们,要让他亲手残杀这样一个美丽的生命还是很难的,他甚至都害怕自己手上沾着的那些五彩缤纷的粉末,那可都是蝴蝶们一生的精华啊。最后,还是他的老婆有气魄,她骂了他们父子俩一声,夹起一个花蝴蝶,在父子俩颤抖的目光中用尖利的大头针从蝴蝶毛茸茸的头部、背上穿过,然后压到了木板下面。过上几天,一个个熠熠如生的蝴蝶标本就做成了,他和儿子兴高采烈地把这些标本编了号,按顺序固定在标本册里。
那是多么快乐的一种日子啊。那时候,他和老婆也吵闹,可是再怎么生气,他从来没有动过老婆一指头,更别说拿出刀子来吓唬她了。他一直坚信着,一个男人碰上怎样刁蛮的老婆,都不应该动手打她,而应该用男人的方式制服她,这比什么都管用。女人也喜欢男人骑在她身上用男人的方式“欺负”她们。当然,那时候她和他吵架也没有多厉害,而且总是男人占着上风,女人还是懂得给男人一点自尊的。但是后来就不行了,老婆变得教他越来越不可思议,他还是用男人的方式治理着她,她有时一点都不配合,动不动就拒绝他,态度非常恶劣,使他男人的尘根越来越力不从心。在老婆那里寻不到共鸣,他只好和儿子产生共鸣了,而老婆似乎也发现了儿子这个以前未曾开垦的“处女地”,也盯着儿子来“共鸣”了,她和儿子是“共鸣”的越来越多,而他与老婆之间的矛盾因此也越来越大了,他绝对无法忍受老婆和儿子“共鸣”的方式,他可以自己委屈,却不能让儿子受气。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老婆真是心里有鬼呢,也可以说是用心良苦,她要不用这种方式来惹怒男人,她能狠下心不明不白地出走么?看来别人的传言是有道理的,他真的是落进了老婆制造的“陷阱”里。不然,像他这样连个蝴蝶都不敢用大头针扎穿的男人,就是手里拿着刀子,又能把她怎么样呢。她当然知道他不能把她怎么样了,她也不会这么去想,她要的只是这样的结果,是这种能够说服自己抛夫弃子,绝情地一走了之的理由。
自从老婆走了后,他经常彻夜难眠,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懊悔。刚开始,他想不通的时候,就把老婆的出走怪罪到儿子身上,他和老婆的每次吵闹都是为了儿子,儿子是他和老婆关系裂变的根源。有了这种念头,也才有了他酒醉后追杀儿子的情景。现在想来,儿子是绝对无辜的。后来,他想来想去,想到问题还是出在刀子上,可他同样用刀子吓唬过儿子,而且比吓唬老婆绝对惊险得多,但儿子一点都不记恨他,老婆怎么就记恨了呢?还是老婆有问题,她不能算一个好女人。
但他是一个好男人,他时常这样安慰自己。好男人应该有一个好女人。他需要一个好的女人。于是,在这年的秋天,他重新物色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还不到三十岁,颇有姿色,是个俏寡妇,打她主意的男人不少,可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他们施出多种方式诱惑她,她都不为所动,为了抚养她和前夫生下的两个孩子,她一直独守空房,耐着寂寞。这样的女人应该算是个好女人了。
他看上了这个女人。他不像那些心怀鬼胎的男人们,心都是歪的,他是真诚的。男人是强壮有力的男人,也是个心眼实在的男人,寡妇是不会拒绝这种好事的,两个孩子有了个能挡风遮雨的父亲,她自己又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男人。冬天的时候,他们很快就结了婚,两家人合成了一个五口人的新家。果然是一个好女人,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锅里随时都冒着热气,炕始终是热的,无论男人回家有多晚,女人都会躺在炕头上热热地等着他。有了女人的家才叫真正的家啊。男人再也不用望着别人家温暖的灯火,心里那么凄惶了。
女人不光能滋润男人,还能改变男人。
男人不再去喝酒了,他把以前用来喝酒的时间都用在了女人身上,整天守在这个年轻俏丽的女人身边,像一头被桩子栓住了的马,他什么事都听女人的,是那种心甘情愿地听,女人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一心一意地和女人过起了日子。他被有了女人滋润着的日子给陶醉了,慢慢地,他忘记了前妻抛弃他和儿子的事,忘了心中的怨恨,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他对女人的两个幼儿像亲爹似的,绝对做得像个父亲,一点儿也不比当年他对自己的儿子差。当然,女人把男人的儿子也当亲生儿子—-样对待的,她懂得怎样去讨好这个大儿子,做好饭先给他盛一碗,并且总是给大儿子碗里夹满满的一碗肉,衣服也是先给大儿子做新的,自己的孩子穿旧的。凭心而论,她把这个后母当得非常到位。
可是,大儿子心里却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他主要还是不习惯这种新生活,不习惯这样的温情脉脉。父亲有了女人后的突然变化,使他失去了许多乐趣,好像一种十分贴己的东西被人从身上强拉硬拽生生剥掉了一样,那感觉是十分疼痛而且陌生的。像以前,父亲喝多了酒后,拿着刀子追着他到处跑,父子俩像做游戏似的,虽然恐怖点,但很有意思。尤其是父子俩在追杀过后的交流,那可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交流,多真诚啊。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女人的出现隔断了两个男人心灵的默契。这还不算,父亲对儿子的态度也大变了样,动不动就对他不满,指责他。女人要是给大儿子特殊照顾了,父亲马上会站出来阻止,好像他这个儿子是不需要并且还不应该特殊照顾的,有时甚至还会当着一家人的面呵斥儿子。叫两个小弟弟看着,儿子非常难堪。父亲其实是不想让女人误认自己对儿子有偏爱,他实际上只是想把一碗水端平。但是,父亲没有顾及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以为就像他曾经举着刀子追赶儿子时一样,是会得到儿子的理解和谅解的,却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就像是拿着那把当年追赶儿子的刀子,慢慢地割断了他和儿子之间的纽带,使儿子和他越来越远了。儿子的嘴唇上已经长出细绒绒的胡子,到了懂得要脸面的年龄了,面对父亲的指责,他是硬撑着的,看上去,他就像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
儿子表面是软弱的,但他内心非常坚强,他默默地承受着父亲对他的指责,也慢慢适应着父亲的变化。父亲现在的位置很特殊,儿子懂事了,他得学会为父亲考虑,为这个家庭考虑。
可是,父亲却越来越不顾儿子的感受了。
两年后的一个春天,他们这个新家庭已经组成两年多了,按理说,这个家已经磨合得差不多了。大家都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儿子和父亲的关系呢,也慢慢地形成了新的格局。
父亲越来越偏向于女人带过来的两个小儿子,对自己亲生的大儿子越来越冷淡了。儿子也逐渐习惯了父亲的这种冷淡。儿子轻易不会去触及这种冷淡,他把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位置留得很小,无论父亲怎样对待他,他的表情总是淡淡的,他在两年的历练中,已经学会把自己的很多情绪都放在了心里,对于父亲曾经和他有过的心灵相通,他当作记忆储存了起来,只是偶尔才会从记忆里翻出来,酸酸涩涩地品咂着。
或者是关于父亲温馨的记忆越来越少的缘故,儿子这时候更多地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来,他总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闭着眼睛回想母亲的音容笑貌,还有她的气息,那是很遥远的气息了,但却能让儿子的心里重新泛起一丝温情来。
这年春天,又是蝴蝶飞舞的季节。女人的两个小儿子偶尔看到了大哥哥的蝴蝶标本,他们为这个美丽的蝴蝶标本而兴奋不已,他们想把这个标本占为已有。大儿子当然不肯了,即使父亲出面调解,他也毫不动摇,这是他的母亲亲手给他制作的,是他惟一的念想,说什么都不愿送给他人。为此,父亲非常生气,他对前妻本来就没有一点好感,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没有一点良心的女人,让他觉着耻辱的女人,他恨不得从自己的生活里抹掉她所有的痕迹,这下见大儿子居然这样维护着前妻,终于勾起了他胸中的怒火。他先是忍着,质问儿子难道忘记了那个女人抛弃他们父子的凄楚了吗?忘了她给他们带来的伤害?不记得他们父子俩那被搅得一蹋糊涂的日子了吗?儿子瞪着父亲,没有回答父亲的质问。父亲被儿子的沉默激怒了,终于失去了理智,他想从儿子手中强抢蝴蝶标本,儿子已经长大了,他很有劲,一下子就挣脱开,拧身跑了。父亲难忍下这口气,便找到刀子,重演了一次好久没有上演过的追杀儿子的闹剧。
儿子看着追上来的父亲,他仿佛看到了两年前的父亲,手持刀子追他的情景,他来了兴致,抱着蝴蝶标本越跑越兴奋,所以他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跑得也不太用心。他太想和父亲再玩一下这个游戏了,也许正因为他的兴奋点在父亲的追杀上,反而忘了发出那几声喊叫。
父亲已经不是两年以前的父亲了,他一点都不懂儿子怀旧的心思,他一点怀旧感都没有了。现在的父亲心里真正装满了对儿子的不满,所以他一追上去就用刀子真砍儿子。起初,儿子还以为父亲和原来一样是闹着玩呢,慢慢地,才发觉父亲是动真格的了,父亲没有喝酒,他的头脑清楚着呢,劲儿也大。儿子这才有些怕了,钻来钻去地躲避着父亲的刀子。儿子累得满头大汗,气都喘不匀了,总算躲过了父亲冰冷而绝情的刀子,但他的蝴蝶标本被父亲抢去了。父亲是真气急了,抢过蝴蝶标本,也不拿回去给女人的两个小儿子,二话不说,用手中的刀子就把蝴蝶标本砍碎了。
儿子几次想从父亲手中抢救下蝴蝶标本,可父亲的刀子使他没有这个机会。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把他心爱的蝴蝶标本砍成了碎渣。
儿子的心随着蝴蝶标本的碎片,也破碎了。他哭了,在心里重重地记下了父亲残忍的这一笔账。他暗下决心,从此不再和父亲说一句话。
儿子不理父亲了。
快到秋末的时候,人们开始为过冬做准备了。塔尔拉的冬天特别漫长,需要储备大量的白菜、土豆、大葱,还有足够烧一个冬天的柴禾。塔尔拉的柴禾越来越不好打了,附近能烧的柴禾都被人砍光了,打柴禾得去很远的山里,一个来回就得三天时间。柴禾不够,父亲去打了几车柴禾回来后说,打柴禾的人太多,连山里的柴禾都越来越不好找了。柴禾要节约着烧,父亲打算今年冬天只烧一个火炕,要把儿子单独睡的炕停了,叫儿子睡到他们的大炕上来。他把这个打算给儿子说了,儿子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是沉着脸不理父亲。父亲又问了几声,儿子仍像个聋子似的不理睬不说,还突然起身走了。父亲看着儿子沉默的背影很生气,骂了句,兔崽子,你不愿过来睡,就把你冻死算球了,反正老子打不来柴禾,供你多烧一个炕!有本事,你就自己出去打柴禾来,在老子面前耍什么威风……
女人忙劝男人别这么说话,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再说,五口人睡在一个炕上,怎么说他也不习惯……
这两年多来,男人有了知冷知热的女人,可生活负担却加重了很多,他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不好了,尤其是对这个儿子,他简直无法捉摸,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说出来,就会使小性子,让他越来越气恼。女人体己的话却像给火上泼了油,男人一脚踢翻了儿子刚坐过的凳子,吼叫道,小兔崽子翅膀硬了,不把老子当回事,哪天把老子惹急了,把你宰了!
那一刻,儿子在屋子外面听到了父亲的话,他自己的心里奇怪地响了一下,那响声很奇特,像是裂帛,嘶嘶啦啦的,又像是一段枯木被折断,响得清脆又彻底,他被这个声音刺痛了。他知道这是他与父亲血脉断裂的声音。这个声音使他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他长大了,是个男人了。
自认为已经是男人的儿子,把自己积攒的零钱全部拿出来,去场部商店买了一把最好的“英吉沙”刀子。他把刀子揣进怀里往回走时,路过一个废弃的马厩,他看四下无人,想试一下自己的刀子,便走过去用刀子狠劲砍破门板上的锁链,几刀就砍断了,他看到毫发无损的刀刃,仰头大笑了两声。这时,一股凛冽的寒风从他面前匆匆走过,挟裹着他的大笑不见了踪影,他的脸明显感觉到了寒冷的流动。他用正在成熟的手掌,抹了一把脸上的寒冷。
他转过身时,看到了头顶的一只蜘蛛,在一棵沙枣树与屋檐之间,正在忙碌着织补一张透明的网。已经是初冬了,塔尔拉在初秋就没有蚊蝇了,何况是到了初冬,看来这只蜘蛛是在枉费心机,织补的只能是一个空空的梦想了。替那只蜘蛛惋惜了一番后,儿子抬头看了看天,天有些阴沉,是冬天的天气了,塔尔拉的冬天很坚硬。他把刀子装进刀鞘又揣进怀里,他手摸着怀里硬梆梆的刀柄,感觉自己真是长大了,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他才心里蹋实地往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