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教
2005-04-29梁文蔷
梁文蔷
我妈爸给我的家教并不止于我离家赴美之时。因我们通讯之频繁,他们对我的影响一直持续着。从表面上看他们对我之教诲止于他们去世之时。但从我丧母十四年,丧父半年的经验中,我感觉妈爸对我的影响依然存在,而且他们过去的言行、文字对我有了新的启示和意义。所以,我的感觉是,他们虽已“离席”,仍活在我心中。他们对我的家教仍在进……
我自出生到二十六岁离家赴美读书,几乎全部时间与妈妈住在一起。在抗战期间有六年时光,爸爸一人在后方重庆,妈妈和我们姐兄妹三人在北平。除去这六年,我在二十六岁以前,只有二十年与爸爸同住。所以如果以年代算,我受妈妈影响的时间较长。从另一个角度看,抗战军兴爸爸离家时,我只有五岁多,一直到十二岁才再与爸爸在四川团聚。这六年的光阴正是我性格的形成,习惯之建立与价值观念的初步定型时期。我可以说,在我的这段生命里,爸爸与我没什么重大关联。所以我更觉得在我幼年时,妈妈影响我最深。但是从我十六岁到台湾之后到我二十六岁赴美的这十年里,我自觉受爸爸影响较深。我妈爸给我的家教并不止于我离家赴美之时。因我们通讯之频繁,他们对我的影响一直持续着。从表面上看他们对我之教诲止于他们去世之时。但从我丧母十四年,丧父半年的经验中,我感觉妈爸对我的影响依然存在,而且他们过去的言行、文字对我有了新的启示和意义。所以,我的感觉是,他们虽已“离席”,仍活在我心中。他们对我的家教仍在进行。而且不但在我的身上不断发生新的效果,还通过我,已传给了我的下一代。
先说我幼时的家教。我五岁以前,记得的事不多,所以无法具体描述妈爸是如何管教我的。可是我知道,而且也记得,妈妈为我请了一位保姆。她姓邱,我们叫她邱妈。邱妈的前额正中有一个很大的倒挂水珠形的黑痣。邱妈对我很好。我长大了不需要她时,她被辞退,我大哭了一场。这是刻骨铭心的悲伤,所以一直记得。我们姐兄妹四人(我二姊夭折)都是由专职保姆带大的。所以,在我生命之初,不要说爸爸,即使是妈妈,恐怕对我影响还不如邱妈。邱妈是一位没受过教育的中年妇人,据说她很慈祥,也很爱我。我记得,我小时吃饭不和大人同桌。我们小孩有一个小桌,由保姆照料我们吃饭。在我记忆中,那时的爸爸是一位穿长袍的很高大的一个男人,他好像整天在他的书房里,那是我们不常去的地方。妈妈是一位已“发福”的和善的女人,每天忙出忙进,走路好快,我总追不上。我不记得,我被打过。只有一次,爸爸对我施了“体罚”,被罚时的惊吓是如此之深,至今仍记得。至于我的“罪行”是靠后来长大后,别人告诉我的。缘由起于冬天一大清早,我不肯穿裤子就要到院子里去玩儿。爸爸火起,把我抓起来,猛扔在一大堆棉被上。然后再抓起来,再扔。把我扔得头昏眼花。棉被是软软的,一点儿不痛。但爸爸的盛怒和暴力给我太深的印象。自此以后,我就学会了,穿了裤子才能出门。后来,听哥姐说,他们小时都有“罚跪”的经验。我生也晚,阿弥陀佛,妈爸的家法后来有所改善,我得免受罚跪之苦。
爸爸入川后,妈妈和我们三个孩子住在北平的六年中,我渐长大,也开始记事。妈妈在这段岁月里备受精神的煎熬。我们是住在梁家的大家庭里,妈妈除了侍奉祖父母外,还得照顾小叔小姑,剩下的时间还要照顾外婆,所以,对我们三个小孩的要求也就不会太高。只要不吵嘴、不出乱子,规规矩矩的,就可以了。妈妈不善辞令,不说教。她在消极方面,以身作则。积极方面,节衣缩食,扎紧裤带,把我们送入学费昂贵的名校。上名校的理由有二:第一,功课严、水准高。第二,同学出身好,不说脏话。事实上,对妈妈而言第二点恐怕比第一点还重要。我家隔壁是一个穷人住的大杂院,经常鸡吵鹅斗,秽言秽语,随风飘来,听得我汗毛竖立。我想妈妈也都听在心中。所以,送我们上“贵族”名校,动机多半还是在企图给予我们较好的德育。智育方面,妈妈对我们的要求不高,及格就好,如果有“甲”,当然夸两句,如果是“乙”和“丙”,妈妈也不骂我。但是每天晚上一定要做家课,然后收拾书包、准备好第二日上课用书、笔、纸、墨盒、手工用具,然后才可上床。这个好习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我没上过一年级,下面解释。)即已养成。直到如今,年过半百,教书十几年,仍然每晚备课“收拾书包”,像小学生一样。我在学校同事中算是有条有理的,我认为是出于幼时妈妈给我的训练。凡事,事前准备好,不可临时抓瞎。
爸爸认为小孩离开父母上学是十分残酷的事。这是因为爸爸自己幼时的上学经历,非常不幸。据爸爸自己形容为第二次断奶。因此,我姐姐哥哥都没按时上小学,而是由家中请家庭教师教授,我自然也跟着学了几个字。后来为了姐姐哥哥要上中学时,要有小学毕业资格,才把姐哥送入小学六年级正式入学。那时爸爸已不在北平,妈妈也想开了一些,顺便把我也送入北平王府大街救世军隔壁的培元小学上一年级。一年级功课很容易。第一课国文是三个字“天亮了”,书本上有幅图画,画着一个初升的红太阳,这是全书唯一的一页彩色印刷,我印象深刻,非常喜爱。这一课,老师教了一个星期。第二课是“弟弟妹妹快起来”,老师又教了一个星期。这些字我在家中早就学会了。于是妈妈沉不住气了,带我到学校去与老师交涉,要跳班。那年头跳班很简单。第二天我就到二年级教室去上课了。因此,我可说,我没上过一年级。
妈妈要我跳班,是怕我浪费光阴,无可厚非,但却铸成大错。从此,我在功课上总有赶不上的感觉。得甲时不多,多半是乙,甚至得丙。妈妈虽然从不责怪我,我心中抑郁,自觉处处不如人,不被同学爱戴,不受老师青睐,造成自卑的心理。可是,我骨子里并不服气,我认为我虽然考不好,我的能力并不比名列前茅的“好学生”低。心中有一种“不平感”。
有一天,我的成绩单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丁”字!科目是注音,妈妈大怒。训诫我说:“你今天如果不把那些符号都记住,你就不要吃饭!”这是我一生中,妈妈训诫我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因为以后如果仍对我正颜厉色过,我也不记得了。不准吃饭!事态严重!我一边哭泣,一边坐在书桌前努力记忆那非常可厌的符号。晚饭上桌时,我已完全记清楚了。由妈妈考试及格,顺利过关。一直到今天,我记得每个注音符号,而且经常使用,查字典时非常方便。
在我记忆中,妈妈对我严厉的管教,只这一次。我得益不仅是认识了注音符号,享用一生,而且因此扫除了一些心理上的障碍。我略知我自己有一些潜力,只是没有发挥。我并不是一个真的“坏学生”。这一点点的自觉,对我是十分重要的。我觉得非常遗憾,我没在妈妈在世时亲口对妈妈说这些幼时的心路历程。如今只能在追忆她的文字中写给读者看了。
为了跳班,我在小学以至初一上南开中学时,成绩一直不很理想。南开是一个功课很严的学校。我因家远,一整学期才回家一次。无论在情绪上,日常生活上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加上每日睡眠不足(臭虫咬,蚊子叮),一年下来,成绩报告单上有两门不及格。其中一门是博物,老师姓钟,绰号是“母老虎”,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两门不及格的命运是“留级”!虽然“留级”的学生占全班学生人数的三分之一,还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我的羞愧使我抬不起头来,更无颜面对妈爸。南开的学费那么贵,留级会增加妈爸的负担。我想妈爸对我一定失望透顶,而且有辱门楣,大概要痛痛快快揍我一顿。没想到,爸爸只长叹了一声,妈妈反而来安慰我。我当时年纪小,只感到惭愧和侥幸。日后,才悟出他们不责备我所带给我的信息。他们对我的慈爱、体贴、谅解影响我对教育的看法,也给我立下做父母的榜样。于是我读了两年初一,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以后读书就算一帆风顺了。现在想来,那次留级虽不光彩,却是塞翁失马。
以现代的观点看,或以西方文化观点看,妈妈对我的管教是旧式的。但以三十年代保守的北平为背景来看,妈妈所给我的家教可算很新,或说很开明。妈妈从来没有直接或间接的要我接受她所信的佛教,或强迫我做一些与宗教有关的活动,如拜祖宗,给死人遗像磕头之类的事。我在台时,有几年妈妈祭祖祭灶,我都无需参加。我小时没少磕过头,没少去过大寺院,参与几百和尚念经的大场面。那都是我祖母和叔叔们的习俗。在我的“小家庭”中,小辈给长辈磕头,长辈给祖宗磕头的这种“长幼有序”的中国固有文化,已被摒弃。取而代之的是“互相尊重”。注重精神实质,而不注重形式外表。我之能成为今日的我,与我妈妈对我的管教方式有重大关系。例如,妈妈没要求我们称她“您”。说“你”就可以了。这对北平人而言,在三十年代初,是革命性的。最严格的方式称呼父母是不准称“您”,只准称“妈妈”或“爸爸”,我想其他地区的风俗也是如此。我妈妈不但不教我们如此“多礼”,而且自然而然的或有意的给我们养成称她“你”的习惯。这并不是由于妈妈不懂老规矩。她称她的长辈一律为“您”,如果用“他”时还说“怹”(音tān)表示尊敬。我除了称妈爸“你”以外,称其他长辈一律为“您”。所以,对外,我还是依旧俗。我现在分析,妈妈不坚持我们小孩称她“您”的意义是妈妈不愿我们认为她是高高在上的,这里面有平等的暗示。我小时学给爸爸写信时,妈妈也不教我写“父亲大人膝下”之类的称呼,只写“爸爸”二字即可。从这些小事里,我看出我与妈爸之关系,基本上是建于平等地位。但是,说也奇怪。我长大后写信给他们则一概写“您”,或“您们”。他们也没来纠正我。这只是一个例子,在其他许多小事上,妈妈都不以旧礼教来约束我,给我许多自由。因此,我必须训练自己,养成自己做选择或决定的习惯。妈妈是从极旧式的程家嫁到极旧式的梁家,自己也没接触过多少西洋文化,而能给我以相当平等、自由的环境长大,大有利于我成人后,接受更大幅度的自由与民主的观念。直接影响了我教育我二子的方法。我对妈妈除了感激还十分敬佩。妈妈是有大智慧的人。
妈妈还有一点美德,对我影响之巨,就是对钱的看法。她绝不浪费钱或任何物资。这在中国的贫穷社会中,几乎人人如此,似不值一提。但是妈妈到了该花钱时,她绝不吝啬。“钱要花在刀口上”,这是妈妈教给我的对钱的态度,使我一生受益。
妈妈还有无比的“忍耐”的力量。大概是受了“妇德”熏陶过深,一切都以别人为重。自己可以承受合理的与不合理的外来压力,逆来顺受,绝不反抗,也不抱怨。所以与妈妈来往过的人,多称她为温柔贤淑。这是称赞、嘉许。可是,我爱妈妈太深了,我认为这是不公平的。我为妈妈叫屈,我认为别人也应该对妈妈“温柔贤淑”才对!妈妈常对我说:“我就像一块面团,别人把我捏成什么样都成!”这句话中含有多少辛酸啊!妈妈这种忍耐的“美德”也传给我了。这种“美德”可能对维持家庭和睦,对待亲朋好友有润滑剂之功能。但对自身心理健康及事业之发展,却是一个负担。妈妈一生身体多病痛,长吁短叹。都是“忍”出来的。以现代语称大概是叫“由心理因素引发之生理病症”(Psychosomatic)。
爸爸对我之家教,总括说来,似乎采用的是道家方法———“无为而治”。爸爸不喜欢训话,和妈妈一样,主要是身教。但是不同的一点是爸爸善于辞令,家居过日子,也常常妙语如珠。看到社会上不顺眼之事,必用极文雅之词句破口大骂。他的口头禅是“无耻”。如果仍不能解忿,则骂“无耻之尤者”。所以,在我小小的心灵中,谁是“无耻”、谁是“无耻之尤者”,一本清账!这也是一种家教,是非常有效的方法,教我辨是非,明礼义,知廉耻。如有“无耻”之徒上门,则为之取绰号为“李义廉”。爸爸对人品高尚的人则特别敬重,经常为我重复的讲义人逸事。既好听有趣,又生崇敬仰慕之忱。爸爸评人水准极高,所以,可作我行为楷模之人,为数极少。从正面看,我的道德水准应该很高,是好事。从反面看,道德水准太高了,连自己都做不到,不免自惭形秽,产生自卑。
我小时,爸爸给我讲过一则小故事。是哪个文明古国的先哲已记不清。那是无关紧要的,贵在故事本身。爸爸说:
“从前有一个人,白天在街上打着灯笼走。别人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我在找人。”我年纪太小,不能充分了解。及长,阅人日多,才知其深奥的道理。
妈爸对待仆人特别宽厚。以中国旧社会主仆关系来衡量,可称仁至义尽。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对仆人有礼貌。尤其以迁台之后,对待“下女”更加宽大且具爱心。“下女”一词是台湾特有,我家虽也入境随俗,学会说“下女”,但在“下女”面前从不用这么贬人的称呼。所以,在我家服务的小姐们与我们都有良好关系,多半服务到出嫁才离去。妈妈就热心地为她们买嫁妆。出嫁的女仆很早就会代寻一位女友来顶替她的位子。过几年后,出嫁生孩子的女仆还会回来看妈妈。这种主仆关系不是家家都有的。妈妈能做到这一点靠两个字:“仁”和“忍”。
我的家教中最弱的一环,大概算是我接受的性教育。我小时问的有关性的问题,都没得到回答。后来渐渐悟出这是不能提的事。因此,到了十二三岁仍糊里糊涂,不懂人事。等到我上大学,有一天,回家,看到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本有关生理卫生的杂志。这种杂志是从来不进我家门的,哪儿来的呢?我好奇地拿起来翻阅。一看,恍然大悟,里面有男女生殖器官的基本知识。我当然看了,也不作声。过了几天,家中又出现了一本,是第二期。当然,我心中明白,这是有计划的预谋。读毕,意犹未尽,因我上大学时已不知从何处渐渐得到了普通常识。心中疑惑非几本生理卫生所能解除。这样神秘的杂志出现了几次之后,又神秘的在我家消失。于是我的性教育也就圆满结束了。这种教法虽不够理想,但是妈爸居然想到了,尽力而为了,已是不易。我自身的经历使我觉悟性教育的重要。在我为人母时,应做得更好些。
家教包括妈爸的一言一行,也包括他们不说不做的,实在是一个写不完的题目。妈妈常说:
“一个小孩像一张白纸,父母往上写什么就是什么。”
可见妈妈对家教之重视。如今,我自己做了母亲,而且已尽了母亲之责,感到事情并不如妈妈说的那么简单。第一,白纸有道林纸、白报纸、宣纸、厕所手纸等,种类繁多。往上写字的人也不止父母二人,大家都往上写,有人在纸上涂鸦,做父母的想擦也擦不掉,于是写写擦擦,擦擦写写,手忙脚乱。二十多年一晃即过,白纸变成墨宝,还是字纸篓中的废纸,实难预料。有人说,孩子是父母的一面镜子。我说孩子是整个家庭与社会的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