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太监李连英的宠辱一生
2005-04-29唐益年
唐益年
道光二十八年(1848)。
自从顺治皇帝在北京坐了龙庭,大清王朝已经走过了整整二百零五个年头。这时候的帝国,早已经没有了康乾盛世时龙腾虎跃的雄姿风采,倒像是年迈龙钟的老人,虽说龙脉还在延续,气数未尽,但大厦倾倒的那一天,已经为期不远了。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当第一场风雪漂漂洒洒掩白了华北平原的时候,在子牙河畔一个普通的小村庄里,又一个年轻的小生命来到了这个充满艰辛的社会之中。
当他睁开朦胧的双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昏暗的灯光下,父母双亲慈爱的目光,欢愉之中略带着一丝愁苦。在他幼小的心灵中,还根本不知道,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伴随他的一生,他现在只知道大声地啼哭,仿佛要挣脱什么桎梏,但在阴霾的夜空下,一切终归于沉寂。
一、屈辱的童年
李连英生于道光二十八年十月十七日。他的父亲是直隶(今河北省)河间府大城县李家村的一个贫苦农民,有五个儿子,李连英则是其中的老二。在李连英幼年时,由于生活所迫,举家迁往京师,开了一家熟皮作坊维持生计。后来李连英出名后,民间为嘲笑讥讽李连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皮硝李”,并且绘声绘色地演绎了一段有关“皮硝李”入宫的故事,这个故事见于《清朝野史大观》一书中的《清宫遗闻》:
皮硝李者,孝钦后之梳头房太监也。名莲英,直隶河间府人。本一亡赖子。幼失怙恃,落拓不羁。曾以私贩硝磺入县狱。后脱羁绊,改业补皮鞋,此皮硝李三字徽号所由来也。河间本太监出产地,太监沈兰玉向与有故,先为内监,见而怜之。莲英遂恳其引进。适孝钦后闻京市盛行一新式髻,饬梳头房太监仿之,屡易人,不称旨。兰玉偶在闼闼房(他坦)言及,闼闼房者,内监之公共休憩所,莲英尝至此访兰玉者也。既聆孝钦后梳新髻事,遂出外周览于妓寮中,刻意揣摹。数日,技成,挽兰玉为之介绍。兰玉竟荐之,而莲英遂从此得幸矣。
这个民间流传的故事十分荒诞无稽。且不说按清宫典制,在后妃宫中根本就没有梳头太监这个差使,更不用说清宫的后妃实际上是关在鸟笼中的金丝雀,就是给了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学宫外发型发式和任意收容太监的。这里要说的是,故事的主人公应该是一个成年人,而实际生活中的李连英,这时还是一个鲜花少年。
据李连英死后的墓志碑文中记载:
公姓李氏,讳连英,字灵杰。平舒世家也。
近百年来,史家著述及民间传说中都将李连英的名字误写成“莲英”,却不知这个舛误源于何时何处。碑文继续说:
“年九岁入内廷充役使,循守规矩,有若成人。”
李连英生于道光二十八年,九岁入宫,按时间推算,应该是咸丰七年(1857)。而据清宫内务府档案也可以印证此说,档案中是这样记载的:李连英咸丰七年十月十一日由郑亲王端华门上送进,年十三岁。进宫的时间相同,而年龄却比碑文中大了四岁。两种记述,似都很可靠,孰是孰非,已无从查考,只能姑且存疑。但是,在清代,贫苦人家的孩子投充做太监,为了保证能顺利入选,虚报年岁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而李连英长得又少年老成,所以还是九岁更为贴切一些。
无论是九岁,还是十三岁,都还是一个纯真活泼的孩子的欢乐时光。但他已经没有了幸福的童年,当他被送上手术台,接受“净身”手术的那一瞬间,他所面对的是“净身师”———一个冷若冰霜的陌生男子,他所承受的是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已经永远告别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童年的欢乐,和千百个太监一样,走上了痛苦屈辱一生的不归路。
二、青云直上成宠监
民间传说多为杜撰,但是专家学者也没有丝毫的同情与可怜,他们也异口同声地说李连英的发迹源自于“善梳新髻”,其中撰著《清代通史》的肖一山老先生在述及“光绪前期之政治”时谈到,李连英“以善梳新髻得幸,东宫既殂,晋为总管。”而1987年再版的《国朝宫史》出版说明中也提出,太监李连英“以善梳新髻受到慈禧宠幸,由梳头房太监擢总管太监,居然赐二品顶戴。”这些显然也是不准确的。那么,李连英究竟如何发达起来,从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太监爬到在宫内权威赫赫的一代宠监的呢?还是让我们从清宫秘档中来追寻李连英发展的轨迹吧。
在清宫档案中,有李连英从一名小太监到二品总管太监的详细而准确的记录,从这些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到:
李连英在咸丰七年(1857)进宫后,起名李进喜,分配在奏事处当差。咸丰十年(1860)四月,他被调至东路景仁宫当差。同年八月,英法联军进攻北京,李连英随咸丰皇帝御驾逃往热河。第二年辛酉政变时,有一种说法是,李连英曾为慈禧太后与恭亲王奕訢通风报信。当时,冒死为两宫太后通风报信者计有四种说法,其中之一就是李连英。但是李连英当时年纪幼小,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未在两宫皇太后前当差(当时慈安太后居东路钟粹宫,慈禧太后居西路储秀宫,李连英为东路景仁宫小太监),所以说他参与政变活动理由显然不充分。在李连英死后的墓志碑文中记述这一段历史时,也仅仅提到“公以童年随扈奔走跋涉,虽艰苦备尝,未曾言念及之”,从未提及半点功劳。
同治三年(1864)四月二十日,李连英被调到长春宫慈禧太后御前当差。这时,正值长春宫小太监安得海红得发紫之际。安得海与李连英同年入宫,年龄比李连英大一岁,入宫后即分到懿贵妃(即后来的慈禧太后)的储秀宫当差,由于他生就聪明伶俐,深得慈禧太后喜爱,并得了一个十分亲昵的爱称:“灵珊”。(慈禧太后酷爱给身边小太监起名,如曾给身边四个小太监起名:得平、得安、得如、得意,以取“平安如意”之意,李连英的“连英”也是慈禧起的。但自此之后,未见慈禧再给其他太监起名。)因此,尽管二人系属同年,差距却在逐渐拉开加大。如同治七年(1868)七月,安得海被赏戴七品顶戴,而李连英才刚刚得到八品顶戴,两个月后,安得海就又被赏戴六品顶戴蓝翎。不过,安得海很快就因为少年得志,狂妄恃宠,不能自重,终以违背祖制、擅离京师私逃之罪于同治八年(1869)八月初七日被山东巡抚丁宝桢在济南正法。但是,李连英也并不像民间传说的那样,迅速取代了安得海的位置,而是遭到了安得海一案的拖累,和全宫所有的有官职太监一起受到了罚俸处分。一个月后,当其他太监陆续被解除处分之际,他又因“滑懒不当差”被革去八品顶戴及钱粮,直到十二月才被解除处分,并恢复了八品顶戴及钱粮。可见这一时期,李连英并没有得到慈禧太后的格外青睐和赏识。但是,李连英毕竟是一个十分聪明灵巧的人,正如墓志碑文中所说“聪颖有大过人者”的那样,他很快就通过安得海的遭遇,弄明白一个问题,这就是如何摆正主子和奴才之间的关系。安得海是由于过分恃才邀宠而送掉了性命,这个惨痛的教训,被李连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因此,他不仅学会了揣摸主子的心理性格、习惯爱好的方法,能够千方百计地讨主子喜欢,同时还能时时处处谨慎小心,“事上以敬,事下以宽,如是有年,未尝稍懈。”看起来这正是李连英继安得海之后成功的秘诀。
同治十一年(1872)起,李连英开始进入了发迹的时期。就在这一年的九月二十一日,他被赏戴六品顶戴花翎,食“月薪”银八两五钱。同治十三年(1874)以后,李连英似乎已进入了一个更加光辉灿烂的升迁时期,在这一年的三月十日,他被任命为储秀宫掌案首领大太监,按清宫旧制,太监进宫服役满三十年没有大过失者,才能选补首领太监,可是李连英此时进宫服役仅十七年,就已成为众多太监之中的佼佼者,足可见慈禧太后对其恩眷之深。同年九月十五日,李连英又被赏戴四品顶戴花翎,十一月十二日,又被加赏貂皮马褂。光绪五年(1879)十二月二十八日,三十一岁的李连英被任命为储秀宫四品花翎总管,赏食月薪二十两;七年十月十四日,李连英再度奉旨被赏加三品顶戴花翎,赏月薪二十八两;十年十月初一日,赏食三十八两月薪;十六年六月十七日,再奉旨加添银十两,共食月薪银四十八两;光绪二十年(1872)正月初一日,李连英奉旨被赏加二品顶戴花翎。至此,李连英的升迁之路似乎也因此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而暂告一段落。自同治十一年(1872)起到光绪二十年止,在这短短的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从一个极普通的八品太监一跃升为二品花翎总管,月薪也从八两五钱增到四十八两,其升迁速度之快、待遇之高,是任何人无可比拟的。比如同是储秀宫总管太监,在光绪十一年(1885),李连英月薪为三十八两银子,而刘得印只有二十四两;又比如,在光绪七年(1881)前后,身为储秀宫三品花翎总管的李连英,就已经与敬事房三品花翎大总管李双喜平起平座了。一份清宫档案文件的记载表明,这一年的十二月,李连英与李双喜就受到了大荷包三双、小荷包六个、一两重银锞六个、五钱重银锞六个完全相同的赏赐。类似这样的情况在这一时期是数不胜数的。
在慈禧太后与李连英之间,几十年所形成的主仆关系与感情是非同一般的。慈禧太后可以说是一个权力欲极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心狠手辣的独裁者,然而这并不是她性格的全部。在她性格的另一面里,她最害怕的是孤独、寂寞,时时需要有人陪伴她消磨从政以外的无聊时光。晚清宫廷太监刘兴桥、赵荣升、冯乐庭等人曾在《晚清宫廷生活见闻》一书中回忆说:
清代末年,女主里寡妇多,当权的西太后虽然有好多事要做,但是日子过得看起来也是怪无聊的。她闲下来的时候,写写字,画点画,看看戏,……心神也像没有着落似的。能解西太后心烦的是太监李连英,李连英最会服侍她,成了她离不开的人。他两人的感情看起来非常密切。
就我们知道,每天三顿饭,早晚起居,她俩都互派太监或当面问候:‘进得好?‘吃得香?有时候,西太后还亲自来到李连英的寝室,招呼:‘连英啊!咱们遛弯去呀!李连英便出来陪她去玩。她俩走在前边,其余的人远远地随在后面。西太后有时还把李连英召来她的寝宫,谈些黄老长生之术,两人常常谈到深夜。
几十年来,在慈禧太后身边所有的奴仆中,除了早年被丁宝桢处死的安得海以外,惟属李连英能善解人意了。这也是李连英尽管早已是二品顶戴花翎,但他始终是慈禧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而没有离开慈禧太后去担任敬事房大总管的缘故吧。
有清一朝宫规非常严厉,即使受到慈禧太后格外恩宠的李连英,在出现过失、犯了错误之时,同样要受到处分及惩罚。光绪六年(1880)十一月,李连英因做错了差务被摘去顶戴,并罚月银六个月。一个月后,慈禧太后格外开恩,赏还了他的四品顶戴,但是月银照旧扣罚。光绪九年(1883)七月,李连英自己本人传旨,因犯有失查过错而自罚月银一年;光绪十一年(1885)十二月,又因失查本处首领误班而被罚月银六个月。许多人可能认为,慈禧太后那么宠爱李连英,这个惩罚还不是比划一下装装门面而已。然而据清宫档案所记,从光绪十二年(1886)的正月起,敬事房按月收到了李连英交来的罚银整六个月,共计二百零四两。从这里也可以看到慈禧太后为人的一个侧面,尽管她大权独揽、朝纲独断,但是她更深悟治人之道,在执行制度上从不人而异,即使是再亲信的太监,该罚的照罚不误,从不宽容须臾。同时,我们又能看到一个时时刻刻谨慎小心、处处低调做人,特别是在慈禧太后面前低调做人的李连英。这更是几十年来慈禧太后对他深信不疑、长宠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生活在政治漩涡里
光绪二十年(1894),慈禧太后下旨赏给李连英二品顶戴花翎,一时间朝野皆为之侧目,觉得把一个刑余的阉人提升到与朝廷大员等同的位置上,是太过分了。实际上人们往往习惯于把太监与朝廷官员的品级混为一谈,孰不知这就大错而特错了。
朝廷中宗室王公均为天潢一脉,有着高贵的血统及崇隆的政治地位;而各级文武大臣或正途出身(科举考试)、或军功、或世袭,无论其出身如何,他们都已置身于国家政治活动之中,是对国家政治有发言权并且行使管理权的统治集团成员之一。相反,对于太监来说,无论是总管还是首领,他们的政治地位根本无法与那些朝臣相比。实际上,太监的官职品级,并不属于国家官员范畴,他们只不过是皇室私家奴仆的首领,职权范围也仅限于宫闱中。在皇帝及王公大臣眼里,太监不过是“最为下贱、虫蚁一般之人”(康熙皇帝语),按乾隆皇帝的说法,太监“乃乡野愚民,至微极贱,得入宫闱,叨赐品秩,已属非分隆恩”,因此他们只能是最听话、最驯服的奴才,在政治权力及地位上,是绝不允许太监逾越雷池半步的。这也包括晚期的慈禧太后,尽管她可以格外地眷顾李连英,给他二品顶戴,并赏赐他无法计量的财富,但她始终没有,甚至连想也没想过让她的宠监李连英去干预哪怕是一点点的朝政。至于野史传闻及一些史学著作中说李连英在宫中数十年“干预国政,广植私党,反对戊戌变法,构陷帝党及维新派”等种种罪状,应该说多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并且是未加证实的消息,而把这些实际上并不确切的消息一古脑儿加在李连英的头上,就很容易地使他像她的主子慈禧太后一样,成为中国近代史上臭名昭著的人物了。
由于慈禧太后对李连英的宠信与日俱增,就必然引起朝野各派势力的关注和议论。一般趋炎附势的卑鄙官员,确实不乏有走李连英门路的人们千方百计地送礼请托,希冀李连英能在慈禧太后面前美言几句,以达到升官发财之目的。据故宫博物院著名清史专家朱家溍老先生撰文说,他曾亲耳听到清宫后裔恭亲王之孙、著名画家溥心畲说过,李连英之所以能聚敛发财,往往是内务府官员替他造声势。那些掮客式的内务府官员到处游说等待外放的官员,动员他们走总管李连英的门路。李连英是一个非常狡黠的人,送上门来的钱财当然照收不误,可是在慈禧太后面前他是一句话也不会多说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在慈禧太后这个刚愎自用、喜怒无常的主子面前,奴才的多嘴饶舌将会得到什么后果,他才不会傻到干这种蠢事呢。实际上这种外放官员,只要钱花到了点子上,已经预备引见了,那么无论走不走李连英的门路,都肯定会得到外缺的。但是通过那些掮客造成的声势,就都以为是李连英发挥多大作用了。作为李连英来说,他只是一心一意地伺候太后老佛爷,如果有人参奏他交接外官,纳贿干政,太后绝然不会相信。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一是保证慈禧太后的恩宠不衰,二是财源滚滚而来,李连英当然是乐得其成了。正是李连英身边的这批人,有意无意地为其摇旗呐喊,除了自身从中得到了许多好处外,更多的是给李连英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多抹了一点丑恶的颜色。
而另一批自诩为封建正统卫道的官吏则对李连英的青云直上感到惶恐不安,他们深怕长此发展下去,会重蹈历朝历代太监干政的覆辙,为此纷纷上书,希望慈禧太后能虚贤纳谏,屏抑李连英势力的膨胀和发展。还是在同治初年,慈禧太后因宠信小太监安得海而屡遭物议,言官频上奏章,劝谏她亲贤远宦。慈禧太后出自于稳定政局、安抚人心的考虑,曾以谦和大度的姿态接受了言官的劝告。而这时情况已大不相同,过去对她有所制约的政治力量已经削弱或不复存在,同时她对控制朝政以及驾驭各派政治势力绝对的信心和充分的把握,完全没必要再摆出政治家那一套雍容大度,来听取言官们喋喋不休的说教了。因此,我行我素的慈禧太后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这些所谓“义正辞严”的批评。
李连英第一次遭到朝臣猛烈抨击是在光绪十二年(1886)。这一年的四月,北洋大臣李鸿章以北洋海军已编练成军,奏请钦派大臣校阅。慈禧太后当即派总理海军大臣醇亲王奕譞亲往巡阅北洋各海口。由于奕譞是光绪皇帝的生父,身份崇隆,因此加派太监、御医随行,“以时调护”。奕譞是一个城府极深而且非常谨慎之人,在慈禧太后召见之时,他主动要求派太后身边的宠监———储秀宫总管李连英随行,以表明心迹,减少太后对自己的猜忌。此举正中慈禧太后下怀,立即得到她的允准。于是,奕譞四月十三日行抵天津,会同北洋大臣李鸿章乘兵轮出海,先后巡视了大沽、旅顺口、威海卫、烟台等处,五月初一日回京复命并奏报巡阅情况。此行一切顺利,惟因太监李连英随行校阅水师,在朝廷掀起了一阵波澜。
按照清朝的制度,由亲王主持这样规模的阅兵大典,同时另派太监随行,在历史上并无先例。据说:“李鸿章为之设行台,王与李连英居处一切无轩轻。惟阅兵时,王坐于前,连英立于后而已。于是丁汝昌、卫汝贵、卫汝成、叶志超、赵桂林、龚照玙诸人,皆奉贽连英门下,称受业。”
消息一传开,舆论一片哗然。两个多月后,监察御史朱一新于八月二十四日借山东、山西、河北等省发生水灾,遂以遇灾修省为由,上折谏曰:
我朝家法,严驭宦寺。世祖宫中立铁牌,更亿万年,昭为法守。圣母垂帘,安得海假采办出京,立置重典。皇上登极,张得喜等情罪尤重,谪配为奴。是以纲纪肃然,罔敢恣肆。今夏巡阅海军。太监李连英随至天津,道路哗传,士庶骇谔,意深宫或别有不得已苦衷,匪外廷所能喻。然宗藩至戚,阅军大典,而令刑余之辈厕乎其间,其将何以诘戎兵崇体制?
在折中朱一新还反复强调阉官是“巧于奉迎而昧于大义”之辈。他们“售其小忠小信”,“阴窃作福作威之柄”,为此,希望不要重蹈唐朝太监监军之覆辙。
奏折呈上后,慈禧太后极为不满。第二天,她就颁了一道长达六百多字的懿旨。亲自为李连英辩解,并斥责朱一新是“危词耸听”和“附会不经”,要求拿出确证和明白回奏说“深宫或别有不得已苦衷”是什么意思。由于朱一新也只是听说,拿不出李连英干预政事的实据,又无端触及朝廷及皇室中最敏感、最微妙之处,在慈禧太后的淫威高压下,他在回奏中无法说清楚,实际上也不敢说清楚此事的原委,只好轻描淡写的答复。折上后,慈禧太后益加愤怒,又发懿旨,大骂朱一新“书生迂拘”,“才识执谬”,并下令把他降为主事。
事后,许多人都认为慈禧太后是明显地偏袒太监李连英,对朱一新的打击压抑是不公正的。那么,李连英是否在随行巡阅海军过程中交接外官、干预政事了呢,醇亲王是一口否定,但众人却异口同声咬定此事,惟有晚清诗人王小航力证李连英并无此事,他在《方家园杂咏二十首并记事》中说:
及王赴烟台阅海军,懿旨赐杏黄轿。王不敢乘而心益加惕,力请派李连英偕往。出宫后,每见文武各员,皆命李连英随见。王意在避本生(父)擅权之嫌也。而连英怵于安得海之祸,布靴布衣,每日手执王之旱烟筒,大皮烟荷包,侍立装烟。退则入王之夹室中,不见一人。时直鲁两省卑鄙官员,欲乘机逢迎大总管者,皆大失所望。王之左右与李连英皆一介不取而归,王大赞赏之。
按王小航的说法,李连英又完全是一个谨慎本分的贤良太监了。但是,这样基本站在太监一边的评价在一个完全被封建正统思想统治的社会中是太少见了。
两年以后,李连英又受到了第二次激烈的抨击。光绪十四年(1888),江苏学政王先谦以太监李连英招摇奏请惩戒,他在折中说:
宦寺之患,自古为昭,本朝法制森严,从无太监揽权害事。皇太后垂帘听政,一禀前谟,毫不宽假,此天下臣民所共知共见者。乃有总管太监李连英,秉性奸回,肆无忌惮,其平日秽声劣迹,不敢形诸奏牍。惟思太监给使宫禁,得以日近天颜,或因奔走微长,偶邀宸顾,度以事理所有。独该太监夸张恩遇,大肆招摇,致太监篦小李之名,倾动中外,惊骇物听,此即其不安分之证明。易曰:履霜坚冰,渐也。皇太后、皇上于制治保邦之道,靡不勤求夙夜,遇事防维。今宵小横行,已有端兆,若不严加惩办,无以振纲纪而肃群情。
王先谦,湖南长沙人,字益吾,曾任国子监祭酒、江苏学政等职,是近代有名的史学家。王先谦参劾太监李连英,虽然言词激烈,却没有提出任何实证。而慈禧太后碍于朱一新案时曾说过:“如仅只李连英一人之事,无论如何诬枉断不因宫监而加罪言官”,同时迫于朝廷内外的压力,撤帘归政在即,因此顾不上与王先谦过多理论,这倒使他博得一个“直言”的好名声。
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战败,全国舆论大哗。慑于慈禧太后的淫威,无人敢直接批评她本人,于是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就成了替罪羊和众矢之的。陕西道御史恩溥、福建道御史安维峻、吏科给事中褚成博等人纷纷上折,参奏李鸿章及北洋将领贻误军机、丧权辱国,同时,他们也再次捎到了李连英。其中许多人都提到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太监李连英由于受贿而出面包庇了北洋这批无能的将帅,于是人们似乎都相信了太监李连英此时已公然把持朝政这个“事实”。其实,谁都清楚,包庇北洋将帅的并不是做奴才的李连英,而是做主子的慈禧太后,只不过谁也不敢直说罢了。到了这一年的十一月,终于有人向慈禧太后挑战了,这个人就是御史安维峻。安维峻在奏折中尖锐地指出:人们都说“和议出自皇太后,李连英实左右之”,我就不敢相信,因为太后已经归政了,要还牵制政事,就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天下臣民了;李连英是什么人?他哪敢干预政事?如果这是真的,祖宗家法岂能容?安维峻这里说的是十足的反话,说穿了就是直接要求慈禧太后不要再牵制皇帝并且严厉处置李鸿章。此折一上,慈禧太后异常震怒,马上以皇帝名义发谕:
军国要事,仰承懿训遵行,天下共谅。安维峻封奏,托诸传闻,竟有皇太后遇事牵制之语,妄言无忌,恐开离间之端,命革职发往军台。
这场风波,在慈禧太后的干预下,又平平安安地渡过了。
总之,作为慈禧太后的宠监和奴才,置身在错综复杂的政治漩涡中,李连英没有权利选择,也没有任何资格申辩,只能默默地忍受这一切。
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政见不和,是众所周知的。那么李连英在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之间采取什么态度呢?有人说,他是慈禧太后的宠监,当然是完全站在太后一边,反对变法,构陷帝党了,甚至还有人说光绪皇帝就是由李连英下毒最后毒死的。但是也有人说,李连英生性圆滑,八面玲珑,两面讨好,不但慈禧太后喜欢他,光绪皇帝因为从小就受到他的看护,也十分喜欢他,叫他“谙达”(满语:老伙伴、也有师傅的意思),还夸他“忠心事主”。晚清诗人王小航在《杂咏》第十三首中写道:
炎凉世态不堪论,蔑主惟知太后尊。
丙夜垂裳恭待旦,膝前鸣咽老黄门。
诗中讲述的故事是:庚子乱后,两宫西逃回銮至保定行宫。慈禧太后寝殿极华美,而光绪皇帝寝殿极冷落,李连英侍候太后睡后前来探望,见光绪在灯前枯坐,一问,才知被褥均无。此时已值隆冬季节,根本无法入睡。见到此景,李连英抱着光绪的腿,哭着说:“奴才们罪该万死!”并将自己用的被褥让与光绪使用。光绪回到北京后,回忆西逃过程中所受的苦,曾说:“要没有李谙达,我就活不到今天。”据说,戊戌变法后,李连英因出言谨慎,不敢附和,虽未招致太后怀疑其忠诚,但感情上多少有些生分。所以在他的墓志碑文中写道,李连英自回銮后,“自思可告之无罪,已萌退志。”这个说法,是意味深长的。
四、孤独寂寞的晚年
光绪三十四年(1908)十月二十二日,慈禧太后病死于西苑的仪鸾殿。在办理慈禧太后的丧仪之后,离慈禧太后死日还不到一百天,李连英就于宣统元年(1909)的二月初二日离开了皇宫,这时他在皇宫内已生活了五十多年。在他的墓志碑文中是这样说的:“及太上孝钦显皇后升遐,公之退志决矣。”由此可见,李连英是主动提出离宫的。据清宫档案记载,当时内宫主政的隆裕太后,为感谢他宫中服役多年,准其“原品休致”。就是可以带原薪六十两钱粮米退休,这个待遇在当时可以说在太监中是绝无仅有的。
围绕李连英出宫及身后各事,社会上又有许多传说。有人说他自光绪皇帝的弟弟醇亲王载沣监国摄政以后,恐遭报复,而退居宫外,以保全自己的脑袋;也有人说,李连英死后,宫中太监纷纷抢夺其遗产,隆裕太后下令查办,将其悉数充公,并用于宫中大兴土木,购置西式家具,等等。类似这样的传闻,一时非常盛行,这些诋毁多出自于一种感性的发泄而已。更奇的是还有人说,李连英生前得罪了许多人,出宫后就深居简出,怕人报复,但最终还是被人在后海附近暗杀,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暗示了这桩凶杀案与民国初年任步军统领的江朝宗有关。但仔细查阅江朝宗的档案履历,发现1911年3月李连英死的时候,江朝宗还远在陕西汉中总兵任上,可见这些传说纯属无稽之谈。
李连英出宫两年后,于宣统三年(1911)二月初四日悄无声息病死在北京自己的寓所里,时年六十四岁。而此时绵延了二百多年的大清帝国,也已经风雨飘摇,危在旦夕了。尽管如此,清宫里隆裕太后对这个一辈子为其当牛做马的忠顺奴才的死,还是十分伤悼,于是下令赐银千两,赏埋京西恩济庄太监茔地。
李连英死后的丧葬规格在清宫太监中也是最高的。他的坟墓,被允准建在恩济庄太监茔地中一个独立的院落里,前面有石柱桥及牌坊,牌坊横眉上书“钦赐李大总管之墓”,院内东西侧各有亭子一座。由于是太监,不敢僭制,其墓顶用三合土(即糯米浆合沙土、黄土、白灰而成)建筑。他的墓碑是用汉白玉制成,高三点五米,宽一米许,其规格实为历朝太监无法比拟了。惟有一条,因为生前名声不好,那些名臣显官、文人清士难觅一人为其撰写墓志碑文,无奈只好由晚辈子侄代笔,来进行一番自我吹捧和美化。这也是传奇太监李连英宠辱一生的最后缺憾了。
作为一个太监,他的皇室奴仆身份和千百个同行一样,是无法更改的。他们一样有着苦难、屈辱的童年,有着残缺的身体和残缺的生活,一样享受不到家庭和亲情的温暖。所不同的是,由于得到了慈禧太后的赏识和宠信,李连英的后半生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正是在慈禧太后的庇荫下,他得到了宫内前所未有的权力和地位,金钱财富也滚滚而来,然而也正是得益于慈禧太后的惠顾,李连英也和他的主子慈禧太后一样,成了中国近代史上一个臭名昭著的人物。
这就是太监李连英传奇的宠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