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之死
2005-04-29维克多·雨果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1799-1850)19世纪法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一生创作96部长、中、短篇小说和随笔,总名为《人间喜剧》。维克多·雨果法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代表作《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九三年》等。评论家认为,他的创作思想和现代思想最为接近。
l850年8月18日,我的妻,她在白天看过巴尔扎克夫人,告诉我巴尔扎克先生不中用了,我赶到他家里去。
18个月以来,巴尔扎克先生便害着心脏肿胀病,二月革命后,他到过俄国,在那里结了婚。在他动身之前数天,我在马路上遇到他,他已经诉苦说身体不好,呼吸声音很响。1850年5月,他回到法国,结过婚,很富有,但已病入膏肓。到巴黎的时候,他两条腿已经肿了。请来的四个大夫给他听过脉。其中一个,路易大夫,在7月6日对我说:他活不了六个星期。他跟弗莱代力·苏里埃害着同样的病。
8月18日,我的叔父路易·雨果将军在我家里晚膳。刚用过饭,我便离开他,我雇了一辆马车把我送到保综区科推奈街14号。巴尔扎克先生就住在那里。他买了保综公馆剩下来的部分,几间侥幸没有遭到破坏的低矮的房舍;他把这些房子布置得富丽堂皇,给自己安排好一座精致的小公馆。公馆大门临着科推奈街,花园只是一个狭长的院子,铺石,有许多地方辟作花坛。
我拉铃,一轮明月被云遮住,街上阒无人迹。没有人答应,我再拉一次,门开了,一个女仆手执着一枝蜡烛在我的眼前出现。
“先生有什么事?”她说。
她淌着眼泪。
我说出我的名字。她把我领到底层的客厅里面,厅内壁炉对面的架子上,放着大卫所作巴尔扎克的巨大的大理石半身像。客厅正中一张华丽的椭圆桌子上燃着一支蜡烛,桌子的脚是六个非常雅致的镀金小雕像。
又有一个女人走来,她也在哭,她对我说:
“他不中用了。太太回到了自己房间里面,大夫们从昨天起就不肯来了。他左腿上有一个伤口,疽就长在那里。那些大夫不晓得他们干些什么,他们说老爷的水肿是一种腐皮底下的水肿,脓水沁入肌理底下,这是他们的话,说皮肤和肉都象脂肪,没有办法替他放水。好,上个月,老爷上床睡觉,碰一件刻着花卉人物的家具,撕破了皮,身体里面的水都流了出来。大夫们说:‘怪事!这件事情出乎他们意料,从那时起,他们便替他放水。他们说了‘我们仿照自然那样办吧。但腿上长了一个疮,劳大夫给他开了刀。昨天把家伙拿开,伤口没有长脓,却是红色的、干而且烫手。于是他们说了:‘他不中用了!就再不回来了。我们找过四五个大夫,白跑腿。他们都会说:‘没有指望了。夜里很不好过。今早,九点钟,老爷就讲不出话来了,太太喊来一个神父。神父来了,给老爷做了终侍礼,老爷做手势表示他神志清醒。一个钟头后,他跟他的妹妹徐尔维勒夫人握了握手。从十一点钟起,他便喘气,什么都瞧不见了,他过不了这夜。先生,如果您答应的话,我去找徐尔维勒先生来,他还没有睡。”
那妇人离开了我,我等了一会儿。烛光隐隐照明客厅内金碧辉煌的家具和挂在墙上的蒲尔波斯和荷尔班恩的美妙的绘画,那座大理石半身像影影绰绰地矗立在这片暗影中间,像是那个行将毕命的人的幽灵。屋子里面充塞着一股死尸的气味。
徐尔维勒先生进来了,他把那女仆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我请他让我见见巴尔扎克先生。
我们穿过一个过道,登上一座铺着红色地毯的楼梯,楼梯上的艺术品琳琅满目:瓶子、雕像、绘画、陈设着珐琅器皿的家具。跟着又穿过一个过道,这时我望见一扇敞开的门。我听到一阵响亮和惨嘁的喘气声音。
我在巴尔扎克的房间里面。
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床,一张桃花心木的床,床尾床头都有横木和皮带,一望而知是一种便于移动病人的吊床。巴尔扎克先生躺在床上,他的头靠在一大堆枕头上面,还给加上几只从房里安乐椅上拿过来的红织锦垫子。他的脸是紫色的,近乎黑色,往后面倾倚。胡子没有刮,灰色头发剃短了,眼睛睁开,目不转睛。我从侧面看见他,他这样很像拿破仑皇帝。
一个老妇人(那是女护士)和一个仆人站在床的两边。床头后面一张桌子上燃着一支蜡烛,门口附近一只橱子上也燃着一支。床头小桌上放着一只银瓶。
这个男人和这个妇人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说,倾听着那个临终的人高声喘气。
床头的蜡烛高照着挂在壁炉旁边的一个粉红脸儿、微微笑着的青年人的像。
一阵刺鼻的气味从床上散发出来。我掀起卧被,执着巴尔扎克的手,他满手汗珠。我紧握着这只手,但他没有回握我的手。
一个月前,我就到这房间来看过他。他兴致勃勃,满怀希望,相信他的病一定治得好,笑着把肿的地方指给我看。
我们谈过许多话,辩论过政治。他指责我“哗众取宠”,他是正统主义者。他对我说:“你怎么能够心安理得放弃这个法兰西元老的名义呢!除了法国国王的名义以外,那是最高贵的名义了。”
他又对我说:“我买了保综先生的房子,花园不在内,可是带一个讲坛,正对着街角的小教堂。我在楼梯这边有一扇门通到教堂,把钥匙转一下,我便可以望弥撒了。我对这讲坛比对那花园还看重些。”
当我告辞的时候,他把我一直送到这座楼梯,走路时异常吃力,并且把这扇门指给我看,他又高声对他的夫人说:“尤其要把我的画都让雨果好好看一看。”
那女护士对我说:
“他在天亮就会死。”
我下楼,这张苍白的脸留在我的思想里面;走过客厅的时候,我又看见那座不动的、木然无情的、高傲和隐隐地放着光的半身像,我便把死亡同不朽相比。
回到家里,这是一个星期天,我知道几个人等着会我,其中有土耳其代办里莎·贝、西班牙人拿伐里特和一个被放逐的意大利人阿里伐贝尼。我对他们说:“各位先生,欧洲快要失去一个大人物了。”
他在夜晨去世。他活了51岁。
他星期三下葬。
他起先在保综小教堂停灵,他的遗体从这道门通过,他觉得单单这道门的钥匙便比那个从前管理王族捐税的大臣所有的花园还要宝贵。
吉劳,就在他去世的那一天,画好了他的像。他的家人要替他造面模,可是没有成功,因为尸体腐烂得非常快。死后第二天,清早,来做面模的工人看见脸庞已经走了样,鼻子塌到面颊上去。人们把他放进一副包铅皮的橡木棺材里面。
丧仪在圣菲力普·德·罗尔教堂举行。在棺材旁边,我想着我的第二个女儿是在这儿命名的,从那天起,我就没有再见过这座教堂了。在我们的回忆里面,死亡是和诞生贴近的。
内政部长巴洛许参加了葬礼。他在教堂里坐在我的旁边,在灵台前面,他不时和我说话。
他对我说:“这是一个风雅人物。”
我对他说:“这是一个天才。”
送葬的行列穿过巴黎的马路,直奔拉歇斯神甫公墓。我们出发的时候和我们到公墓的时候,飘下几点雨。在这么一个日子,天仿佛掉下几滴眼泪。
我走在棺材前头右边,手执着灵幔的一只银球;大仲马走在棺材前头左边。
坟穴在最高头,在小山上,我们走到的时候,人群十分拥挤,道路崎岖狭窄,马匹登山时很不容易牵住那部往后倒退的柩车。我被夹在一个轱辘和一个坟穴中间,差点儿被压死。有几个站在坟头的观众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扯起到他们身边。
我们徒步走了全部路程。
杠夫把棺材放进坟穴,那坟穴与查尔·诺的埃和嘉西米·德拉文为邻。神父做了最后的祷告,我讲了几句话。
我讲话的时候,太阳正在沉落,整个巴黎在落辉的雾霭中在我眼前远远出现。几乎就在我的脚下,泥土往穴里掉,我的声音被落在棺材上面的泥块的黯哑的声响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