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调整和产业政策应该放在宏观调控之上
2005-04-29金顺
金 顺
不知不觉中,宏观调控已经进行了一年多。然而,这轮宏观调控的效果如何,到底有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则是大家最为关注的事情。为此,本刊特地专访了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陈平教授
陈平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教授 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校区普里高津统计力学与复杂系统研究中心研究科学家,比利时索尔维国际物理化学研究所研究员。研究领域包括复杂系统科学和非线性经济动力学,经济波动理论与宏观经济学,非稳态时间序列分析与非线性计量经济学等。
宏观调控需要转型
一年多或者更长时间以来的宏观调控表明,通过经济手段来调控,效率很弱;行政手段调控,效果很快
不过,行政手段短期有效,长期有很大的副作用
《新财经》:从去年4月底的信贷紧缩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了,这次的宏观调控给人一种印象:在当前中国经济的综合条件下,行政手段的调控要比市场手段有效得多,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对中国的宏观调控中经济手段和行政手段的转换,您又怎么看?
陈 平:不论是行政手段还是市场手段,主要都是应用凯恩斯经济学的办法。如果经济过热的话就提高利率,如果经济过冷的话就降低利率。上次经济周期的后半阶段,就是20世纪末,中国经济不景气,政府部门扩大了财政支出来创造就业,甚至给公务员加薪来推动需求。
我对凯恩斯经济学的评价是:它比货币经济学派和哈耶克要现实一些。货币经济学派要求在经济萧条的时候提高利率,这样会把经济搞垮;华盛顿共识要求发展中国家在经济萧条的时候放开对资本的管制,这样外资就会外逃,为了挽留资本就要提高利率,企业就会大面积破产。凯恩斯比货币经济学派要好一点。但是凯恩斯学派的宏观调控是治标不治本,结构调整才是根本。
一年多或者更长时间以来的宏观调控表明,通过经济手段来调控,效率很弱;行政手段调控,效果很快。这是事实,道理也很简单。
中央政府货币政策宏观调控结果很不理想,主要有三个方面原因:第一,地方政府部门不受中央金融部门的约束,它可以利用三角债、推高房地产等手段推动经济尽可能快地增长,地方政府都不执行中央的货币政策,那谁还会执行呢?第二,中国真实的GDP规模要比现在公布的数字大很多,很多的盈利是没有交税的,宏观调控对它们没有意义。目前房地产行业的过热实际上是灰色经济的热钱推动的,假如房地产的真实利润是20%~50%,利率调高一两个点有什么意义呢?第三,中国历史发展的经验给老百姓一个生动的教训:绿灯行、黄灯抢、红灯绕着走。如果从地方政府发展的角度来说,我和中央政策顶着干,我就可以有更大的套利机会,我为什么不干?
中国不能按照市场经济的操作手法来管理经济,原因也很简单。中国不是一个市场经济体系,更不是一个规范化的市场经济体系。比如,灰色经济的比例,美国大约占GDP总额的1/3,印度占到60%~70%,中国介于中间,大约是40%~50%。这么大的比例根本就不受你中央货币政策的影响,浙江民间借贷利率为15%,高的地方有20%。中央银行的利率调整一两个点对它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什么有重大影响呢?比如批地,我把你卡住了,你绝对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想。在这方面,美国也是一样,变更土地用途要经过一套复杂的法律程序,提高了它的交易成本,把你拖住。不过,它用的是法律手段,是在成熟的市场经济体系下操作。行政手段有它的弊端,比如像我国台湾地区的黑金政治,给相关部门塞一些钱,你就可以获得土地的使用权。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全世界都是一样的。中国要想做得好一点,我想应该不要总是用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博弈来解决经济调整问题,要着眼于区域多样化和产业政策的调整。
实际上,很多国家对经济的调整也是行政手段和经济手段并用。做得好一点的,过程会比较巧妙,法律的外衣穿得好看一点。比如,美国不允许对中国出口高科技技术,这就是行政手段,它根本就是利用行政手段通过法律的途径强制市场接受这样的安排。
《新财经》:美国对其他国家是不是不这样严格禁止呢?
陈 平:这种禁止既是政治行为,也是经济行为。美国的国际竞争力其实是在走下坡路的,现在美国的技术优势还有生存空间,它的制造业转移到了其他国家,服务业有很多也在转移,它只有靠技术来维持它的竞争优势。
美国对其他国家的高科技出口也有很多限制,虽然没有限制中国这么严重。美国非常明白自己的利益在什么地方,中国有的政府部门缺乏技术知识,该保护的不晓得保护,让外国人来作中国政策的判断是不智的。
《新财经》:国家发改委发布一些条文,比如物价涨幅超过1%就要汇报的政策,这种手段是不是容易产生灰色经济?
陈 平: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用行政手段更加有效,而且经济手段的确在中国的经济条件下是不敏感的,大家都看到了。不过,行政手段短期有效,长期有很大的副作用。
结构调整应该是最积极的,然后是宏观政策辅助,行政手段提供一些支持。中国恰恰是反过来了,行政手段第一、宏观政策第二,结构调整缺乏长远规划。地方政府部门有时候会做一些产业结构的调整。如果做产业结构调整的话,企业要破产,破产就会增加银行呆坏账。地方政府非常愿意进行产业结构调整,但是银行和财政部不愿意,因为对企业进行关停并转,就会把债务勾销掉了,影响他们的政绩。
其实,美国也是这样,在互联网泡沫破裂以后,很多公司几十亿的资产一下子就缩水掉了,美国没有资产保值增值的说法。中国所谓的保值增值还是小农经济思维,它认为坛坛罐罐都有价钱的。一个工厂投资了几个亿,生产的东西卖不出去,你的资产就是负的,连零都不是。卖给民营企业,他赚钱了,就说是国有资产流失,这是不对的。
征收累进房地产税是抑制房地产投机的有效方法
如果不在税制上改革,仅仅靠价格调控是不可能的
《新财经》:目前普遍认为中国的房价太高了,中国的房地产行业出现了房地产泡沫,房地产的现状是不是需要改革一些相关政策?
陈 平:目前的房地产市场的确有显著的投机行为。目前的税收政策以生产税为主,是累退性质的。只有增收累进性质的收入税和消费税,尤其是房产税,才能有助于缩小社会差距,同时也抑制过度投机。在美国,政府部门最大的投资是教育,基础教育是免费的,所需资金来自于房地产税。房产税比所得税还要厉害,而且即使你没有工作,房地产税还是要照交,在经济萧条的时候交得也更多。
在中国,一个是不交房地产税,另一个就是买一套房子和买几套房子的人,所承担的房地产税都是一样的,这是中国和一些发展中经济体产生大规模房地产泡沫的主要原因。如果不在税制上改革,变实质上的累退所得税为累进所得税,仅仅靠价格调控是不可能的。
《新财经》:在东南亚金融危机的时候,泰国对购买当年的房子出售要征收80%的房地产交易税,如果中国也采取这种方式,是不是对抑制房地产投机也会很有效?
陈 平:如果短期税率比较高的话,实际上阻碍投机者将房产脱手,并不利于减少财富差距。泰国主要靠旅游,中国经济的发展主要靠产业,如果房子比较贵的话,劳工价格就会升高,不利于国际竞争。
大银行不见得有竞争力
问题的关键就是产权的讨论其实在误导社会的改革方向。中国要革新的不是产权不清,而是企业家的识别和管理制度
《新财经》:最近,银监会主席刘明康表示,经过这次宏观调控,银行业金融机构以风险为本的理念增强,各金融机构要积极研究进一步支持中小企业和县域经济发展的金融服务改革措施。
陈 平:对,这很好,中小企业的风险又不需要政府承担。四大国有商业银行这么庞大,谁有钱买你的股票。你在国有商业银行尚未做出业绩前就贱价卖给外国人,有可能让中国的经济命脉操纵在他人手中。外国投资者拿到股票之后,最盈利的动机是关掉你的银行,而不是把中国的银行做大,和它竞争。把股份化、吸引战略投资者和上市作为银行起死回生的主要道路,是危险的。没有一个西方国家的银行希望把中国的银行做大和它竞争。
如果中国把这些银行如中国民航一样拆分成一些小银行,让它们之间竞争,民间也就有能力参股。就会出现像海南航空兼并西北航空那样的创新,这不是行政手法做大所能做到的。
《新财经》:去年,的确有人提出应该把中国工商银行拆成十几家小银行。
陈 平:对,美国有几千家银行,中国才有一百多家银行。捆绑在一起的那些庞然大物其实没有竞争力,尤其是在国际市场上更没有竞争力。有些人以为大就有竞争能力了,不晓得大也会效率低下,比较保守,缺乏创新精神。
如果把这些庞然大物拆成几个小银行,就会有一些管理人才在竞争中脱颖而出。比如,工商银行浙江分行做大了,然后去兼并其他分离出去的银行,那是竞争出来的。现在的组织部门任命制度是不解决市场选优汰劣问题的。没有专业知识,你怎么知道谁是企业家、谁是银行家?
所以,问题的关键就是产权的讨论其实在误导社会的改革方向。中国要革新的不是产权不清,而是企业家的识别和管理制度。
金融发展通常滞后于产业发展
过去几年,越强调防范金融风险改革胆子就越小,结果越是把市场让给灰色经济和外资经济
中国经济改革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认为一个企业搞不好,把它上市了就可以搞好了
《新财经》:那现在中国的经济改革是以金融改革尤其国有商业银行的改革为核心的,那是不是说,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金融市场的发展完善是最关键的呢?
陈 平:我不认为金融改革是最关键的。首先,从人类历史上来看,金融发展永远都是落后于经济发展的。比如,美国在1900年就超过英国了,但是,到二次世界大战前英国的金融业仍然比美国的金融业要强大。德国的经济在20世纪70年代就超过英国了,但是金融到现在都不如英国。第二,金融的本质是嫌贫爱富的,它往往为了规避风险不惜牺牲发展。所以,金融业的行话“它永远都愿意借钱给不需要钱的人”。为什么?因为你富有,我才不担心你还不起钱。而成大事的人往往初期都比较贫穷,真正金融家难的地方是识别穷而有成长空间者,如同美蒂奇家族支持文艺复兴的巨匠那样,但是这样的银行家是不容易产生的。
中国金融行业的人对产业要有很好的知识储备,中国金融界缺乏有产业知识的人。中国计划经济的历史环境中,不少能干的人在具体的产业部门。中国的金融部门在计划经济时代只是扮演出纳功能,选拔人才只需要可靠而已,勇于创新者难以重用。改革中就会出现有一些人把钱往自己口袋里装,这不必大惊小怪。目前的问题是,现在的金融最需要的就是创新,而不是守摊。金融改革真正需要的是战略家,而不是行政人员。萨缪尔森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有一个讲话说:“中国比其他国家聪明,中国赚取外汇就进口技术,产业升级很快,而东欧和前苏联就听西方经济学家的意见去搞金融市场,一个泡沫几十亿美元就没有了。”可见,萨缪尔森是支持先经济再金融的改革路线的。
德国和日本的经济发展中,金融是一个服务部门,而不是像在英美那样处于统治地位,德国和日本的经济发展得相当快。美国的金融地位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显著上升,恰恰是产业衰落的结果。中国金融最大的问题是一家独大。中国的国有商业银行目前不见得需要全盘私有化或者上市,只要将它们拆成几家相互竞争就可以了。
过去几年,越强调防范金融风险改革胆子就越小,结果越是把市场让给灰色经济和外资经济。我是不看好现在的国有商业银行整体上市的方案。外资银行一进来,国有商业银行的市场份额肯定要缩小、呆坏账又那么多、规模那么大。这样的上市股票会上涨吗?如果市场看跌,为什么要在利少时期上市呢?中国金融市场的规模就值大钱。如果在市场对你看跌的时候上市,国有商业银行改革的空间会更少。
中国经济改革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认为一个企业搞不好,把它上市了就可以搞好了。这是产权万能论的误区。公司金融理论证明,企业价值只和它的核心竞争力有关,与融资结构很少关联,产权形式也作用不大。以前中国股票市场的上市指标都是分给各个省份,而不论其效益,所谓不花钱的改革,这是一种错误的思维。除非企业有竞争力、有很好的产业方向,但是资本不够,才需要上市卖一部分权益来发展自己。如果一个企业本来就要死的,拿出来包装上市,谁来做也是死的,这样的企业怎么能不做假账呢?我们上市的大部分企业其实都是没有竞争力。现在股票市场已经开设了,没有办法退回去,所能做的就是让有竞争力的中小企业多上,而不是为改革成功的国有大企业让路,这样,中国的股票市场才有希望。
金融和产业必须联姻
金融改革要为产业升级和提高企业的国际竞争力服务。金融改革不能比经济改革超前,要相互适应
《新财经》:那么,金融行业如何更好地为当前的宏观调控提供一些支持?
陈 平:结构调整和产业政策应该放在宏观调控之上。金融改革要为产业升级和提高企业的国际竞争力服务。金融改革不能比经济改革超前,要相互适应。金融人才的训练要转变方向。认为招一批MBA,读一些西方的经济学和金融理论,然后玩玩期权等金融工具就可以做好金融,这是纸上谈兵。
近20多年,中国各地受华盛顿共识的影响,产业政策大大减弱。盲目相信市场的力量、不加区别地放进那么多跨国公司来中国、放弃自主研发某些关键技术,这些都是中国政府应当总结的教训。中国在发展核心技术方面不如日本和韩国,开放的程度倒是远比日本和韩国要高。
所以,中国市场经济的许多领域不是市场化不够,而是盲目市场化。尤其在老百姓不满意的房地产、教育和医疗等行业,世界各国都靠政府或非盈利组织提供。市场化的结果大大加剧贫富差距。比如,现在农村孩子上大学的比例在减少,同时学费还在拼命地涨,这种市场化比美国还要过度。金融行业的多样发展应该为纠正这些失误作一些贡献。
我一直认为,中国的金融系统非常非常幼稚,贷款集权到分行行长来批准,这种行政级别的官员如何深入了解产业政策?你把一揽子的钢铁、化肥、机械、计算机、房地产等一大堆行业的贷款放在领导面前,哪个领导知道哪个行业赚钱哪个不赚钱,所以,中国金融企业管理是没有产业常识的行政管理。
中国的产业人才都在哪儿呢?都在各个行业管理部门内部。比如,上海的各个工业局或者原来的各个工业部都有大量的专业技术人才和行业管理人才。这些人才应该充实到金融系统中来,产业分析师的分析报告作为发放贷款的参考,然后和金融操作人才结合,银行的竞争力就会大大提高。
现在,中国产业界很多专业人才对本行业的发展状况非常明白、什么是新技术,什么技术可以盈利,哪些有市场机会,都很清楚。脑袋里糊涂的就是金融领域的从业人员,地方政府官员都不糊涂,哪个产业有前途都很清楚,拼命地去支持。前一阵批判安徽奇瑞汽车的创始人是“红顶商人”。这有什么可怕?西门子之所以能做大就是受到了普鲁士政府的支持,在普法战争中铺电话线起家,胡雪岩也是他那个时代的“红顶商人”。美国的跨国公司来谈判,美国的总统、部长都做后盾,中国企业却是孤零零地自我生存。这竞争平等吗?
《新财经》:所以,中国的金融改革要在思路上做重大调整?
陈 平:对,中国的金融改革按照西方传统的经济学照本宣科地操作,结果不可能是好的。
政府不能在股市中与民争利
如果政府让利,等社会经济成长起来,民众富裕了,政府部门再来征税,财政收入自然就上去了,经济就进入了良性循环
《新财经》:在最近一二十年,资本市场强大的英美经济发展比德日经济发展得要好得多,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陈 平:原因很简单,核心问题是政府部门对民间社会是让利还是抢利。美国资本市场发达是因为美国政府给投资人减税,代价是政府承担巨额赤字,并非美国企业就比中国企业更有盈利能力。中国现在发展快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是“赚钱归自己,亏钱归国有银行”,如果哪天国有商业银行真正做到了“我也要盈利”,民间企业就可能减慢速度。中国股市熊途漫漫也是因为国家要与民争利,如果国有控股廉价卖给中国民众,而非外国富豪,马上就会出现牛市了。如果中国的国有资产重新估值的话,要比现在的名义值缩水很多。如果政府让利,等社会经济成长起来,民众富裕了,政府部门再来征税,财政收入自然就上去了,经济就进入了良性循环。地方政府都懂得现在需要“放水养鱼”的道理,现在应该是金融主管当局下决心“让利与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