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温柔的陷阱

2005-04-29

当代人 2005年5期
关键词:江洋珠儿亮子

北 周

1

珠儿不仅有个好听的名字,还有个更乖的姓,甄珠儿,就像一串悦耳的风铃声,丁零丁零地一响,便叫人无端端生出许多的美好联想,可珠儿的心却雨打的芭蕉一般,弥满了淡淡的哀愁。

珠儿在一家毛织厂做挑撞工,每次出了粮,总会往家中寄去四五百,其实可以多寄些的,珠儿是个生活节俭的人,从不乱花。珠儿也想让母亲在那个小山村活得鲜鲜亮亮的,可是珠儿讨厌继父。16岁那年,珠儿考上了高中,以珠儿当时的成绩完全可以考上大学的,可是在一天午睡的时候,继父忽然推开了她的屋门,只轻轻一扯,珠儿的上衣便棒子皮一样脱落了,珠儿奋力抵抗,最终惊醒了母亲。母亲抱住继父的腿,继父的双眼却血红着,说老子养了她十年,如今16岁了,也该是报答老子的时候了。说着便去踢打母亲。母亲死死抱住不放,说珠儿,你还不快走,走出这个家,走得越远越好。母亲的话像一只小船,载着珠儿来到了广东。每每去邮局寄钱,提着笔往汇单上写字,母亲的话便潮水一样涌出来,涌到脸上,洇湿了珠儿的睫毛。

珠儿的钱攒到令她自己也十分惊讶的数字时,她忽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离群的雁,近两百个女工,除了缝盘车间的亚男,一个个都似陌生了一般,还有那些个男工,好像她珠儿并非一个女孩儿,目光一旦落在了她脸上,就像从岔路上开来的汽车看到了路标,忽然发现走错了路,慌忙掉头走开了。珠儿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依然不解,就去找亚男。

亚男,你和我讲实话,难道我长得那么丑吗?珠儿忽闪着两只蝴蝶般的眼睛说。

亚男望着珠儿,忽而笑了,珠儿,你该买几套衣服去穿的,攒那么多钱干啥子?哼,我要是你,月月都买。而且,你早该买个手机了。

珠儿看看亚男,不由得凄然一笑,转了身去。

亚男一把拉了珠儿的手,我问你,你说巩俐长得乖不乖?见珠儿不吱声,亚男就撇了嘴,乖个屁,一笑就露个虎牙,一张嘴长得跟歪把子窝瓜似的,不全靠了打扮吗?

珠儿疑惑地瞅瞅亚男,眉头有些松动了。

亚男就抱了珠儿的肩,说珠儿,你晓得不,女人天生都是美丽的,天底下只有娶不到婆娘的汉,没有嫁不出去的女。

2

穿了鲜亮的衣服,手机吊在胸前,珠儿刚刚走到了厂门口,保安江洋立马就喊住了她,哇,珠儿今天好靓啊,这是要去哪里?说得珠儿一怔,刷地就红了脸,迅速地朝江洋瞥一眼,羞羞地跑出了厂门。

珠儿本想去夜市逛逛的,可出了厂门却没了丝毫逛街的兴致,她坐在马路对面的树阴下,远远去看厂门口,一颗心兀自砰砰地跳个不止。这一个靓字,珠儿期盼了6年,如今竟然轻而易举就降临了,珠儿想着想着竟然鼻子一酸,眼里潮潮的涌出了几滴泪水。

珠儿在树阴下一直坐了近一个小时,才穿过了马路,可是刚刚走到厂门口,江洋又身子一长从门卫室走了出来,像一个幽灵,一下子拦住了珠儿。

江洋笑着说,珠儿,买啥子好吃的了?

珠儿说,有什么好买的,逛逛吧。

江洋说,珠儿,你打扮得这样靓,出门可要小心喽。你不晓得,我有个老乡,那天去逛街,一辆摩托车忽然一停,后座上的男人一把抓了我老乡腰里的手机套,一直拖了有五六米远,才抢了手机一脚踹开了他,膝盖骨都磨破了。

珠儿惊讶地去看江洋。

江洋又说,珠儿,你好生小心啊,今后出门莫再把手机挂在胸前了。

珠儿点点头,朝江洋暖暖地一笑,一张口,竟然学了亚男的四川话说,要得,我晓得了。然后小鸟似地飞进了宿舍楼,而且一进楼道,便伸手将手机从胸前摘掉了。

亚男正在珠儿床前蚂蚁般团团转着,一见珠儿,立马就瞪了眼说,你去哪里了?见珠儿胸前空空的,又急急地问,手机哩,叫人抢了?珠儿一直微笑地看着亚男,直到她说完了,才不慌不忙扬了扬右手。亚男一把抢过手机,捞来,我发个短信。

珠儿躺在了铺上,看亚男的的地按响手机,似夜虫在角落里吱吱叫着,珠儿的双眼便星星似的闪烁了,不时还吃吃地笑几声。亚男说,你发神经了?珠儿说,我觉得那个江洋挺有意思的。亚男猛地抬了头,你要小心喽,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湖北人都精明着哩。忽然手机就响了,亚男看看号码,伸手递给珠儿,笑着说,你还真行事,刚刚买了手机,就来了业务。

珠儿刚接了电话,一个男声就踉踉跄跄跑了过来,喂,表哥,俺是芒子。珠儿皱了眉,你找谁?男声说,俺找立新啊,立新是俺表哥。珠儿张张嘴,男声却先开了口,俺想起来了,你是俺那刚过门的表嫂吧?珠儿腾地红了脸,说你打错了吧?

男声咦了一声,忽地就笑了,嫂子,俺知道你肯定在生俺的气,怪俺没借给俺哥钱,嫂子啊,那天俺真的是去了佛山,正在黄飞鸿纪念馆看展出哩,俺哥就打来了电话,刚说完借钱的事,忽然就断了线,俺的手机里没钱了啊,不是俺有意挂了的。

珠儿说,不是的,你说的什么呀?

男声的语气却坚定了,嫂子,你不要骗俺了,俺知道你肯定在生俺的气。

珠儿有些急了,不是的,你听我说。

男声打断了她,嫂子,你啥也别说了,俺心里明镜似的。

珠儿越发急了,刚要挂线,男声又说,嫂子,你如今正在气头上,俺就不多说了,改天俺亲自去登门谢罪。说着啪地挂了线。气得珠儿呼呼的。

亚男在一旁哈哈地笑了,指了珠儿说,憨笨,你真是憨笨,他是想泡你哩。

珠儿眨吧了眼说,不会吧?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亚男遂撇了嘴巴,你看嘛,过两天他准会还打来电话,反正接电话又不要你的钱,耍耍他嘛。说着又一把从珠儿手里抢过了手机。

3

继父是中午打来电话的,继父在电话里声音颤颤地说,喂,珠儿,是珠儿吗?

珠儿正在饭堂吃饭,声音乱乱的,但珠儿还是听清了那几分怯怯的声音,微微皱了眉,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妈妈呢?电话里的声音就消失了,继父的沉默像一间无窗的小屋,黑漆漆包围了珠儿。珠儿心里一紧,丢下碗筷出了饭堂。站在院子里,阳光火一样灼痛珠儿的皮肤时,继父终于又开了口。

继父说,珠儿,你妈妈的胃病又犯了,医生说要做手术,我跑遍了村里的亲戚,也只借到了一千块,还差一千块的,你妈妈说,不行就算了,抓点药顶顶也就过去了。

珠儿没容继父再罗嗦,收了线拔腿往外跑。经过厂门口时,江洋喊了她一声,珠儿也未及理会,及至从绿卡里取出二千五汇去,再走回厂门口,江洋又喊住了她。

江洋说,珠儿,有什么事吗?有什么事情尽管说话。

珠儿看看江洋,江洋挺着胸脯,像一面红旗似的,在风中猎猎地飘扬着,珠儿便朝他暖暖地一笑,说没事的。

江洋松了口气,我见你慌里慌张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没事我就放心了。

珠儿感激地望江洋一眼,往厂里走,迎面却碰到了吓栏部的亮子。忽听江洋在身后喊,你过来。珠儿回转身,江洋朝她笑笑,顺手从窗里摸出个大牛皮纸信封递给亮子。珠儿觉得好奇,凑过去看。亮子已经撕开了封口,阳光下,珠儿只觉得眼前一亮,就看见了两本花花绿绿的杂志。

亮子翻开杂志,刚刚看了两眼,便犯了心脏病似的喘息了两下,朝江洋嘿嘿地笑笑,转头又望了珠儿一眼,一张脸刷地就红了。

珠儿讷讷地说,不就是《打工人》啊,街上有的是卖,你还邮购什么?

亮子目光亮亮地瞥一眼杂志的封面,又亮亮地望了珠儿,我刚在这上面发表了一篇小说,是杂志社给我寄来的样刊。

珠儿一把夺过一本,看看目录,果然见上面印着赵亮两个字,再去看矮蹲蹲的亮子,阳光就把她的双眼刺痛了。亮子说,你拿去看好了。似乎还朝珠儿笑了笑,便消失在了阳光中。珠儿回过神来,见江洋正吸了烟望她。珠儿竟心里一颤,那阳光便似从头顶一直射进了她的心里。

亮子的那篇小说叫做《栀子花开了》,珠儿从头看到了尾,眼里便蓄满了盈盈的泪。亚男来了,珠儿就说,你看看,这篇小说太感人了。亚男说,老子懒得看,我要打电话。珠儿把杂志铺展开,说你看看吧,是吓栏部的亮子写的。

亚男的目光往杂志上瞥了一眼,狐疑地望了珠儿,我说珠儿,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好恶心啊, 那个矮子,你也……

珠儿说,不是的,你扯哪儿去了。

4

珠儿开始喜欢去眺望窗外的天空了,望着这个被誉为中国毛织品基地的南方小镇,一想到那拥拥攘攘的人丛中有一双眼睛在关怀着自己,珠儿的心里便暖暖的,就像亚男坚信那个打错了电话的芒子一定会再打来电话一样,珠儿也一直坚信着,总有一天江洋会穿过阳光走近她的。只是珠儿没有想到,就像她家乡夏天常见的雷阵雨,刚刚有了风,你还未及打开伞,雨便哗哗地落了下来。

那是个华灯初上的夜晚,珠儿去街上买卫生巾,本来想叫亚男一起去的,可亚男却在电视房看什么《都是天使惹的祸》,珠儿就有些生气,埋了头往外走,刚刚走出厂门口,在一片林阴下,一个影子忽然拦住了她。借了昏黄的路灯,珠儿见是江洋,遂手捂胸口说,吓死我了,哎,你在这干嘛?江洋说,珠儿,我是在等你,我想请你去吃宵夜。说着就伸手去抓珠儿,却给珠儿闪开了。珠儿扭捏着说,不要这样嘛,在厂门口,叫人看见了不好。江洋朝珠儿笑笑,两个人便走出了树阴,走进了路边一家小吃店。

喝完一杯啤酒后,江洋忽然目光直直地望了珠儿,珠儿,有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讲了,可是如今你越来越靓,我反而有些自卑了,今天借着这点酒劲,我一定要告诉你,其实自从进了这个厂,我就开始喜欢你了。

珠儿正在撕一块麻雀肉,听了江洋的话,手一哆嗦,撕下的肉片就掉在了桌上。珠儿脸孔红红地说,我长得这么丑,而你……怎么会呢?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

江洋说,珠儿,你怎么可以这样讲,在我的心里,你比紫薇还靓……

珠儿未曾喝酒,却感觉头一下子晕起来。这时,手机忽然从屁股兜里丁零零响起来。珠儿陡然惊醒了,慌忙掏出手机。一个男人在电话里说,珠儿,你妈的胃病又复发了。珠儿听出是继父的声音,一颗心倏忽就提到了嗓子眼。

继父说,你不用怕,手术已经做了,我请村长给医院做的保,就花了两千块,你不用急的。这不,我刚从老六的鸡场赊了两只母鸡回来,再不济,也得补补身子哩……

珠儿的眼里便盈满了闪闪的泪花,说叔,你放心,明天我就把钱给你寄去。

不用了,你一个人在外头也不容易。继父叹息一声说,珠儿,以前是叔一时糊涂,现在一想起来我都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珠儿,叔对不住你啊。

珠儿终于忍不住,啪嗒啪嗒落下泪来,一把挂了电话。

5

芒子再次打来电话依然是一个晚上,刚刚加了两个半小时的班,珠儿躺在铺上迷迷糊糊有些困了,亚男仍在专心致志地编着短信。这时候,手机就丁零零响了起来。

珠儿皱了眉说,喂,是谁呀,这么晚了还打来电话?

芒子说,是嫂子吧,俺是芒子,俺今天是专门来向你道歉的,你不生俺的气了吧?

一听到那俺字,珠儿噗哧就笑了,莽婆,哪个是你的嫂子,老子是珠儿。

芒子顿了一下,疑惑地说,你是不是嫂子呀?俺咋听着不像哩?

珠儿说,郎个你要跟老子讲家乡话?你跟老子讲河南话,老子就跟你讲四川话。

芒子说,嫂子,你不要怪俺,俺是河南人,虽说如今是到了广东,可是跟老乡们在一起,俺还是要讲家乡话哩,俺不能叫老乡们说俺,这小子,一出了门就忘了本了。

芒子一口一个俺,让珠儿忍俊不禁,于是继续操着亚男的腔调说,莽婆,你就不要再和老子装腔作势了,老子又不是你们河南人。

珠儿的话音一落,电话里又静下来,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如秋天的风,从窗外轻轻拍打着窗纸。一时间,珠儿竟然不知了所以,好像忽然间被一片雾遮挡了视线。

须臾,芒子轻轻咳了一声,终于又开了口,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和你捉迷藏,第一次的确是打错了电话,可是一听到你的声音,就再也忘不了了,忍不住又给你打了电话,希望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再听听你的声音。

芒子的声音颤颤的,却全然没了丝毫河南话的味道,珠儿不由得怔住了,而且从芒子那一口纯正的普通话里,珠儿似听到了一种心尖的轻微颤动,就像夜露悄悄打湿了渠旁的水草,就像美丽的昙花子夜间轻轻开放的声音。面对陌生的芒子一颗真诚的心,珠儿再没了拒绝的理由,也就从闲谈中得知了芒子原来在东莞的一家公司做推销员。

芒子说,挣钱糊口而已,只要不是犯法的事,公司叫我推销什么,我就推销什么。

亚男朝珠儿挤挤眼,悄悄接了电话,可是刚一开口说话,立刻就露出了马脚。芒子口气坚定地说,不用骗我,你不是珠儿,我敢肯定,你叫珠儿接电话。亚男负气似的将电话丢给珠儿,撇着嘴说,他以为自己好稀奇?连腚都敢啃的龟儿子,老子才懒得理他。

珠儿朝亚男笑了笑,忽然竟有了一种受宠的甜美,于是又和芒子聊起来。这一聊,竟然聊了半个小时,直到收了线,珠儿脸上依然一副陶醉的模样。

亚男鼓着眼说,你看嘛,一旦你们见了面,龟儿子肯定会现出一副狗脸来。

珠儿说,我又不是跟他拍拖,聊聊天呗。

6

江洋再次请珠儿吃过两次夜宵后,珠儿就觉得似有些愧对了江洋,你已然和人家拍拖了,怎么可以再去和别的男仔聊天呢?可是一接到芒子的电话,珠儿就再没了拒绝的理由,芒子的声音像一块磁铁,牢牢吸住了珠儿的耳朵。放下电话,回头想想,珠儿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就像那个吓栏部的杂工亮子,可是一经想起亮子,珠儿的心忽悠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

珠儿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什么了,就像每次去赴江洋的约会前躲避亚男的视线一样,索性将手机大方地丢给亚男,说你玩好了,我去夜市买点东西。结果和江洋的约会,果真就逃脱了亚男的视线。然而这一次,珠儿却没能逃过亮子的视线。

那个其貌不扬一副憨态的亮子,就像蹴在墙头的一只夜猫。珠儿去饭堂打饭了,亮子见了总要微笑着冲她点点头。珠儿走在院子里要出门了,回回头,四楼的男工宿舍一扇窗却敞开着,亮子的脑袋像一盆花摆在了窗台上。可是珠儿没有想到,一天晚上,她刚刚走到了楼门口,亮子却鬼似的从一旁闪了出来,冷丁里将她吓了一跳。

亮子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嘿嘿地笑着说,珠儿,我那篇小说你看了吗?

珠儿下意识地朝门卫室瞥了一眼,大门口静静的,并不见江洋的影子,但珠儿还是慌慌地说,看过了,写得真好。

亮子又抓抓头皮,另一只手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本杂志来,亮子脸孔红红地说,我又发表了一篇小说,你看看,给提点意见。

珠儿接过杂志,瞟亮子一眼,见亮子正目光灼灼地望了自己,心里不由得一紧,往四下里望望,忽地一转身,一路小跑着进了楼门。

回到宿舍,珠儿翻开杂志,一下子就被赵亮小说的名字吸引了,正要从头去看,忽然心里一动,伸手去枕下摸,空空的,珠儿就跑去了电视房,问了亚男,又去问同宿舍的姐妹。几个人却商量好了似的,说不就是一本杂志啊,三、四块钱一本,哪个会偷你的?再回到宿舍,珠儿几乎是翻遍了床铺和衣柜,那本刊有赵亮文章的《打工人》却是不翼而飞了似的找不到了。珠儿就把这一本新杂志锁在了衣柜里,然后走出了大楼。

经过门卫室时,珠儿探头往里看,见值班的是冯卫,正木着一双眼睛发呆,珠儿就笑了笑,走出了厂门。走在街边的林荫道上,回想起刚才亮子的模样,珠儿不禁抿着嘴笑了,这个亮子,倒满有心眼的,既然是向我要杂志就明说呗,何故要再送一本来换?

路经山脚的一处豁口时,一条土路像从树上垂下来的枝蔓,轻轻扫了一下珠儿的鞋跟,珠儿不由眼前一亮,亮子那篇小说的故事不就是发生在这片荔枝林吗?于是停下脚步,往里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树木似一朵又一朵乌云,大片大片地压在了珠儿心头。有风漾漾地吹来,珠儿隐隐约约似是听到了几声虫鸣,便往前走了几步,身子隐在了一片土坡后,就看见有一星火光萤火虫似的在前面一棵树底下闪烁着,侧耳去听,那虫鸣就叽叽咕咕地变作了时断时续的人声。

一个男人说,喂,搞定了吧?

另一个男人说,那个丑八怪,老子一看到就恶心,你不晓得,每次老子跟她说了话,回去都要刷半个钟头的牙。

一个男人就嘿嘿地笑,笑罢了,声音忽然提高了几个分贝,老子要提醒你,你不是在拍拖,你是在接单啊。

另一个男人似有些不耐烦了,打断说,好了,老子晓得。说说你那边,进展得如何?

一个男人呸一声说,那个老骚货,裤腰带松松的,荷包口却他妈焊了钢筋似的,害得老子白和她鸳鸯戏水了十几天。说着又呸了一声,喂,老兄,你要加快速度了。

另一个男人说,我晓得,不要催命嘛。

一个男人忽而吃吃地笑了,好歹你那里也是个嫩雏,就当尝尝鲜嘛,黑了灯去做,管她长得如何?你听那名儿多乖——珠儿,喊着喊着不就来了劲了。

珠儿不由得心里一惊,瞪大了眼睛去看,耳朵也越发支愣起来。

另一个男人说,老子不是怕这个,权当在马桶里屙了泡尿嘛。老子是在想,是不是太快了些,这个珠儿怕是存了有五六万了,要小心些,别再让煮熟的鸭子飞走喽。

两个男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什么,珠儿却再也听不进去了,她只觉得脑袋嗡地—声响,身子便打起了晃,如何走回宿舍,何时回去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头一挨枕头,人便昏昏地睡死了过去。

7

那一期不翼而飞的《打工人》,珠儿又从街上的书报亭买回了一本,还有那另一本杂志上亮子发表的小说,珠儿读了好几遍,却是再没了勇气去送还亮子。甚至有时候在饭堂或厂院内碰到了,亮子依旧憨憨地朝她笑笑,珠儿也没了丝毫打声招呼的勇气。凭借女孩子独有的对异性的敏感,珠儿已经从亮子那一见她就红的脸上发现了什么,但珠儿却越来越自卑了,你一个被别的男人耍弄了的丑女,就像被人劈下又丢在了地上的一条烂白菜帮,还有什么资格走进别人的菜锅里呢?有了这种想法,珠儿再去看亮子,竟发觉亮子一下子高大起来,高到了她几乎需仰视方能看见头的地步。

珠儿又开始沉默了,甚至越来越惧怕黑夜了,街上那摇曳的灯光像鬼魅一样,让珠儿一阵又一阵胆寒,乃至恶心。珠儿就极少去逛什么夜市了,哪怕是白天出门,也要缠了亚男做伴。一经走到厂门口,江洋总会探出头来,依然温存了目光去望珠儿。珠儿却扭了脸。江洋遂讪讪地冲亚男说,靓妹,逛街啊。

亚男白江洋一眼,哪个是你的靓妹?老子靓不靓关你个屁事,又不是长给你看的。

江洋并不恼,吸口烟说,哎哟,真是狗咬吕洞宾了,夸你两句还夸错了不成?

亚男说,哪个要你来夸?珠儿拽拽亚男的袖子,亚男一边走出了厂门,一边对珠儿说,怕啥子?哪个惹到老子,老子拿菜刀一刀劈了个龟儿子。

珠儿听了,浑身的热血又沸腾起来,于是一天中午在院里碰见了亮子,珠儿就想打声招呼,说两本书我已经看完了,改天还给你吧。可是与亮子几乎走成了面对面,亮子却一闪身走开了。珠儿十分纳闷,一天就故意迎着亮子走去,明明见他也看见了自己,可走到近前,亮子却忽然不见了。

晚上回到宿舍,珠儿就把那两本杂志从衣柜里取了出来,随手丢在了地上,躺在铺上呼呼地出气,忽然电话就响了,竟是芒子打来的。珠儿眉梢一亮,握电话的手竟抖起来,另一只手也不知放哪好了,就一边和芒子慌慌地说话,一边伸手从地上捡起了那两本杂志,哗哗地任意翻着。

8

珠儿一心醉在了芒子的电话中,每到夜幕降临,珠儿便躺在了铺上,望着那轻巧的手机呆呆地出神。为此,珠儿还特意买了个感应器,穿在手机上,一有电话进来,灯便忽闪忽闪地亮,仿佛夜空里五彩缤纷的礼花,缭绕着珠儿五彩缤纷的心事。

到了十一点半,如果芒子还不打来电话,珠儿便焦躁起来,来来回回地翻着身,如果最终没有了电话,珠儿次日就会怏快的,甚至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后来,珠儿被等待煎熬得受不了了,索性把电话拨过去。芒子并无丝毫厌烦的情绪,珠儿便欢快了。

有时候,芒子会满含深情地说,珠儿,我真想去见见你。珠儿便笑了,你不要来,来了你会失望的,我其实很丑的。芒子说,那又怎么样?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长得帅呢?也许有一天你真的见了我,会吓晕的。珠儿便咯咯地笑了。

再逢到子夜将至,珠儿索性一个人躲到了楼顶上,躲开了亚男,珠儿的话就如脱缰的野马自由地驰骋了。外面的世界仿佛与珠儿无关了,直到有一天亚男像个蚂蚱似的一蹦一跳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亚男说,你晓不晓得,赵亮被江门一家报社聘为记者了。

珠儿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赵亮?哪个赵亮?

亚男说,憨笨,还有哪个,就是吓栏部的那个杂工,我们不是都喊他亮子哩。

珠儿撇撇嘴,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当记者又能怎么样了,不还是在给人家打工吗?

亚男看着珠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也是啊,挣不到钱,就是叫老子去国务院当总理也不干,啊?

珠儿不再理亚男,那些个杂七杂八的事情,有什么意思呢?乃至第二天赵亮背着行李离开工厂,女工们都挤在窗子前看,珠儿还是无动于衷地坐在位子上干她的活。

一个女工说,看他一步一回头的样儿,好像还舍不得这个杂工哩,呸,假模假样的。

9

母亲打来电话时,珠儿正在车间里出神地发呆,这个该死的芒子,怎么老是关机呢?手机就在兜里小猪似的拱她了,珠儿低头去看,感应器真的在闪烁了。珠儿就假装去厕所,一出车间门,撒了欢儿似的跑上了楼顶。

珠儿顾不上去看什么号码了,一上楼顶就接通了电话,气呼呼地说,你还知道打来电话啊?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

母亲说,珠儿,是妈妈不好,是妈妈对不起你啊。说着,母亲竟哭了。

珠儿立马慌了,妈妈,你不要哭,我没有怪你,我还以为你是……是亚男呢。

母亲说,好,妈妈不哭,妈妈知道你不会怪我的。

珠儿说,妈妈,你的胃病好了吗?

母亲似给人当头一棒,忽然就变了腔调,珠儿,你可千万别再往家里寄那么多钱了,我的傻女儿,你就是寄再多的钱,妈妈也花不到一分的,都给那个穷鬼拿去赌了……

母亲还在急急慌慌地说着,珠儿却听不到了,但珠儿的脸上却挂着几朵泪花,直到母亲说累了,停下来喘气的工夫,珠儿才笑着说,妈妈,我想把你接到这里来,我好想你。母亲说,女儿,妈妈知道你心疼妈妈,可是妈妈去了,只能给你增加负担的。

珠儿忽闪着两只蝴蝶般的大眼睛说,妈妈,珠儿现在长大了,能挣钱了,你放心,珠儿养得起妈妈了。珠儿还要说,电话里嘶啦一声响,接着就响起了忙音。珠儿调出号码拨过去,却传来了继父的声音。继父在电话里轻言轻语地说,是珠儿吧?我是你叔。珠儿冷哼一声,啪的挂断了电话。

10

芒子的手机号,珠儿一连拨了十几个晚上,就不再拨了。因为珠儿知道,打到最后,顶多会有个语音提示,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对后再拨。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它最初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珠儿变得越来越沉默了,时常亚男来找她,也是极少说话,只是点一下头或嗯一声,算是应答了。亚男找出许多开心的话,珠儿一张脸总是阴阴的。亚男就陪了珠儿,啪啪地去编发短信。

珠儿的手机极少响了,偶尔响一两回,也是找亚男的,于是手机多数就装在了亚男的口袋里。珠儿不但没生气,反倒觉得一颗心安静了。安静了,珠儿心里那个念头也就越发地坚定了。珠儿在心里对自己说,等过年时,我一定把妈妈接来广东。

珠儿又开始一个人往厂外去了,去超市,去步行街,却专捡了中年妇女的服装,左看右看,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江洋还在门卫室做保安,珠儿过来了,江洋就探出头来,一脸柔情地说,珠儿,晚上我请你去吃夜宵好吗?

珠儿闻声就站住了,两道目光似两支从弓弦里射出的箭,直直地逼迫了江洋的眼睛。

江洋说,珠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理我了呢?

珠儿不说话,双目依然死死地盯了江洋。

江洋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冷战,慌忙岔开了目光。

珠儿撇撇嘴,划过一丝冷笑,旋即转身走出了工厂。

江洋吸了烟,望着走进了一片阳光里的珠儿,也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是哪个?老子宁愿去自摸,也懒得尿你个三八婆。

11

一个初秋朗朗的上午,珠儿正在车间里干活,手机又在兜里震动了。珠儿懒得去理,那手机却越发得了势,珠儿就火了,掏出手机啪地摁一下,吼道,谁呀?烦死人了。

一个充满磁性的男声说,珠儿,是我啊,我是芒子。

其实不用说,珠儿也已经听出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就像儿时母亲唱的儿歌一样,珠儿怎么会忘记呢?但珠儿此刻却似吃了哑药一般,说不出话来。

芒子说,珠儿,难道说你真的就不想见我吗?我现在就在你们厂对面的马路边上啊。

珠儿一听就来了气,你不要再骗我了,你这个花言巧语的东西。

芒子说,是真的,不信你过来看看?

珠儿握着手机,一步步走到了窗前,目光跃过宽阔的莞深大道,果然看到有一个男人正站在了路边上一棵树荫下。那人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衫,正听着手机往这边眺望。男人的半张脸被树荫遮了,但珠儿还是清晰地认出了他,一下子就怔住了,那部超薄型的波导手机,仿佛刹那间失了控,倏地从珠儿手心掉下来,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太阳像一只巨大的蜘蛛,从高远的天上向下喷吐着火丝,刹那间便织成了一张海一样宽大的网,将珠儿隔阻在了窗内。珠儿忽然伸出右手,食指匕首一样穿透那一片火网,指着对面的男人,声嘶力竭地骂道,赵亮,我日你先人。

猜你喜欢

江洋珠儿亮子
Characterization of the N-polar GaN film grown on C-plane sapphire and misoriented C-plane sapphire substrates by MOCVD
请四大天王来我家唱歌
《红字》珠儿人物形象研究综述
抹黑
超级链接
锁王
雨珠儿
诅咒
诅咒
女“爱情修复师”的死亡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