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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

2005-04-29李天芳

延河 2005年6期
关键词:老高

李天芳

第一次看见王汶石,屈指一数,竟然是四十五年前的事,多么遥远!

那时我正在念大学二年级,有幸得到一张文学报告会的票,在西安最豪华的人民剧院,听刘白羽的报告。刘白羽何许人也?著名作家,文坛领军人物,事业和权势当时都处在巅峰。所以并非每个中文系的学生都有这样的机会,每年级可圈可点的几个代表,应该看作是一种来自学校的奖赏。

但报告会开始的时候,我最先看到的不是刘白羽而是王汶石。作为大会的主持人,他走到麦克风前,一开口先引起台下一阵骚动和热烈的掌声。其时,这位以短篇小说驰骋文坛的骁将,举手投足,都吸引着读者的眼球。短篇小说集《风雪之夜》出版后的热潮汹涌不息,《夏夜》《新任队长彦三》等短篇佳作又频频在《人民文学》亮相,真为陕西人挣足了脸面。台下参加报告会成百上千的听众,无论莘莘学子,还是本省文化界知识界的头面人物,几乎都是他的追星族。坦率地说,人们前来观看王汶石的兴趣,远远大于听报告的兴趣。

坐在剧院后边的我,透过一排又一排黑压压的后脑勺,看到主席台上的王汶石,仪表堂堂,神采飞扬,一头浓密的黑发,像领袖那样朝后背去,气派而庄严。那套考究的藏青色毛料中山装,挺括而合体。其时正是全民饥饿的年代,但我看到的大作家浑身都透着年轻力壮的英气和事业成功的光芒。说句实话,有关报告会的内容,我一走出剧院,就完全忘记了,但那一次远距离遥望当红作家的记忆,却久久鲜明地存留着。

难以预料的是,当我再见王汶石时,时间的跨度竟相隔了近二十年;更加意想不到的是,我和他们一家,还有好些赫赫有名的作家,同住一个大院。不仅如此,还与他的夫人高彬,同在编辑部一间大屋里阅稿办公。一次聊天,我向高彬叙说起第一次见到汶石的那一幕,说到他当年穿毛料中山装的气派和风度。老高说,其实老王也就那么一套讲究的行头,去北京开会穿它,接待外宾穿它,远赴苏联和诸多东欧国家访问穿的还是它。文革下放,这套衣服再也用不着了,就将它压在箱底,一压就是近十年。再翻出来时,好端端的一套衣服,早被虫子蛀成大大小小的窟窿。弃之可惜,只好请人拿到上海去补,花费了大半个月的工资,可是那一套补好的衣装,再也没有上过老王的身。

说到这里,我和老高都沉吟良久。老高或许想起文革十年不平静的岁月,而我,则是油然意识到,二十年的光阴,足足可以改写一个人的生命,那套笔挺的藏青色毛料中山装,莫非成了一种象征?它提示我们,那个英气逼人气宇轩昂的王汶石已属昨日;从此我们天天见到、接触和认识的已经是进入老年的王汶石了。

老年的王汶石,朴素、沉稳、低调、谦和。虽然有夫人精心照料,总让他穿戴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但经常在身的那件铁灰色中式对襟衫,绝不像名家名流的装束,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和在邮局门口替人写离婚诉讼状的老师傅,并没有太大的差异。记得,那是1986年隆冬,中国作协组织作家考察深圳特区和海南岛。陕西邀请了我和他,老王是团长,我是团员。他可能很久没有出远门了,我更是头一回去广东,出发时,心里都有些兴奋。在飞机上坐好之后,汶石立刻将他的相机递给我,让我为他拍照留念。这张彩照被高彬收在文集四卷,老王在飞机上临窗而坐,手拿报纸,面带微笑——这可是我的成功的摄影作品呀,版权所有,毫不含糊!遗憾的是我们都对南方的高温没有足够准备,行装太厚太重,一路行走一路减,大衣棉袄毛衣毛裤一一甩掉,到头来许多人都穿起短袖单衫。老王脚腿不便,不敢穿得太单薄,一直拖着老棉裤满特区跑。那时的深圳,正处在全国众目睽睽之下,何去何从,难解难分。人们在说,深圳除了那面五星国旗还是红的,其他颜色全变了。锋芒所指,仍然是走哪条路的问题。游览沙头角中英一条街,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近在咫尺。按规定,内地游客只能在中方一边买东西,不能跑到港人那边去。但那一边实在太诱人了,又偏偏与我们脸碰脸,门对门,我的腿便不由自主地溜达过去。跟在大队后边的王团长,每每发现我跨越雷池,便义不容辞地发出警告,直呼我的名字,让我赶快回来。同行的文友和中国作协的领队,也趁机起哄地大呼小叫:“天芳,快回来,你们王大爷喊你呢!”扭头一看,“王大爷”已被那条老棉裤拖得满头是汗,实在不忍他再为我操心,便以革命的名义保证,绝不会私奔到英殖民者那边去,请他自管放心地好好看这花花世界。

那次旅行是愉快的。一路上我也自觉地尽一个年轻人对长者的义务,为此,归来的时候,在广州白云机场,汶石特意买了一杯上好的咖啡奖我。一杯咖啡让我兀自想起一颗酸苹果。那是文革后期,汶石刚被“解放”不久,到延安出席地区创作座谈会,随行的还有评论家李星。李星还为我从西安家里带来孩子的棉衣被褥。会后,他们在地区文化馆一位画家朋友那里吃过饭,专来我家做客。有贵客光临,我的斗室自然满壁生辉,但我却拿不出任何好东西招待他们,只有满满一脸盆新摘的大苹果,于是大作家和未来的大评论家强忍酸涩,一人品尝了一颗陕北高原的秋果。

文集出版后,我翻阅汶石日记,才知他早在六十年代就有过一次不寻常的南国之行。那次,他是受中央之命,陪同国际友人,在东南沿海参观游览了一个多月,所到之处,极尽荣华与风光。这一次,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感知特区、感知外部,感知正悄悄到来的社会巨变?

王汶石个性严肃,勤于思考,平时不苟言笑。与杜鹏程虽然是老友,但两人风格迥然不同。老杜热情奔放,看见人总是主动握手寒暄,即使在一个大院上班,一天碰几次面的老熟人,也不例外。有次,我从后院的编辑部到前院传达室取报,老杜正在他门前的小花园漫步,我便悄悄走过去,不想打扰他。谁知刚到跟前,他就伸出手问长问短,好像多久不见似的。我故意说:“老杜,咱们今天已经握过手了!”他恍然大悟,嘿嘿地笑起来。如这样的玩笑是绝对不敢与汶石随便开的,别无它,性格各异也!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全国各地发表了几篇小说并产生了一些影响,很想请汶石同志为我看看,请高人指点一下。当时已和他在一个大院里住了很久,但仍然不好意思贸然占用他的时间。于是我将这心思告知老高,并开了个目录,请她回去走走后门。老高很快回复说,汶石答应了,说是没有问题,只因刚刚搬过家,手头刊物不便,问我能不能将保存的刊物借他一看。经他这么一说,我顿感惭愧,深知自己的不妥和失礼。哪有像我这样,请人看作品,却划拉了几个题目,让老人家自己去找?我怎么就断定那些散见各地的刊物,就一定留在他手边?

刊物送他之后,我一直惴惴不安。想到在我读书时代,《米燕霞》《新结识的伙伴》《沙滩上》一次次在社会和读者中引起的轰动,就深感自己的行为是真正的班门弄斧。我为什么不可以在写得更多更好时再请他看稿呢?但后悔是没有用的,小说已经读完,老高捎话让我去听意见。进门之前,我已做好被剖析得体无完肤的准备,可汶石开口第一句话是:你没有白吃小米,没有在陕北白呆!接着便一篇篇地谈到他读后的意见,从立意到构思到语言,都得到他详尽的分析和慷慨的肯定。

尤其令我感动的,他特别指出这些短篇在写法上与别人不同之处,丝毫没有权威的框框条条。当时的文坛,几乎是小说独霸的文坛;陕西,也是小说高手云集的陕西。一个写惯了散文的作者,突然跑出来写小说,首先面临的是你写的像不像和有没有资格写的检验。当然,王汶石也并非一概肯定,对个别篇章,他直言不讳地提出批评,而那又恰恰是我最自我欣赏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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