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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嵕春意

2005-04-29卜元华

延河 2005年6期
关键词:突厥魏征李世民

卜元华

春在关中平原已涂抹出翠绿,九嵕山苍莽的土坡上,才冒出稀疏的淡黄。九嵕山居于渭北第二道高原上,背依渭水而望,只见突兀的尖顶直刺高天,半掩在烟霞云靄中。这座山峰的不同寻常,一在其为北山九峰之尤,二在其下埋着中国历史上口碑最好的帝王—李世民。

车上到主峰北面,距山下的昭陵博物馆已有30多里,通往峰顶的斜坡,光秃秃没有建筑,只有两根大绳将正开挖的大殿原址护住,一堆厚大的唐砖,灰旧苍老的调动着人遥远模糊的想象。零散的游人像几只山羊撒落山间,沿着陡峭的羊肠山道弯弯绕绕向上爬,我和陪同的礼泉朋友一起,上上停停,终于登上了顶。顶上是一块可容两三人走动的鱼脊状的峰刃。南面悬崖峭壁,满是拳头状的石头胶结成疙疙瘩瘩的石包,北面来路一面土坡。群山东西排列,又都由北向南墙壁般伸出数百米,就像山体举出的一条条巨臂,巨臂间是宽深的谷地,一直与平坦的原野相连;谷后山峦起伏,波峰绵延,无边无际,居中的九嵕山冠盖百峰,统领千山,势大得很。

李世民给后世留下的好感,主要是他的人格魅力,他的明智、清醒、宽仁、从善等表现出的一种从民本到人本的意识。这方面,《新、旧唐书》、《资治通鉴》、《唐会要》等史书的记载基本一致。

李世民处处警惕自己勿忘人民乃国之根本:“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斃,君富而国亡……”在那么多暴君昏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狂妄自得中,这种清醒尤其难得。有大臣建议重法止盗,李说:“民之所以为盗者,由赋役重,官吏贪求,饥寒切身,故不暇顾廉耻耳。朕当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邪!”首先将为盗之人视作民,又从政策和执政者身上找问题,并从要求自身开始,不能不承认其心胸和眼光的宽高。“自是数年之后,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商旅野宿焉。”这多少有些夸张,但效果明显是无疑的。如果说这些是他民本思想的体现,那下面就是他从民本思想到人本意识的发展了。李世民对死刑控制特严,规定死刑“京师五覆奏,诸州三覆奏。行刑之日食蔬,内教坊及太平不举乐。”判死刑要反复奏、议,慎之又慎,而即是处死犯人,也要表现一种哀心,这种对生命的尊重比那些面对赴刑的死囚或拍手称快或唾弃掷打的行为不知高出多少!贞观4年,全国只处死刑19人。贞观6年,“亲录囚徒,归死罪者290人于家,令明秋来就刑。”结果这些犯人“应期毕至”,全部得到赦免。大臣们修改刑律:“宽绞刑五十余为断趾。”李犹嫌其惨,直到有人提议改流放,才准允。李在一本《明堂鍼灸》的医书上看到:“人五藏之系,咸附于背。”便下诏,今后不准笞囚背。只有把犯人视作同类,当人看,才能如此计较肉刑。在他的主持下,一改秦、汉、魏、晋以来反者夷三族的刑法,认为“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中国封建社会是最残酷的统治时代,其酷刑的使用,其诛连之广,堪称世界之最,中国古代史书,太多血肉横飞的场面,这些场面的主要制造者,正是那些号称礼仪之邦的统治者—帝王。像商纣、赢政、杨广、朱元璋等杀人如麻,滥用酷刑者实在不少,什么炮烙、车裂、醢、烹,什么剥皮揎草、凌迟寸桀、夷九族……让人不忍卒听,更有明朱棣,竟创造出夷十族的恶例。相比之下,在细微处替受刑人着想的封建帝王李世民,是否有一点准人本意识?

这种意识,也造就了李世民宽厚大度,从谏如流的执政品质。李世民助其父夺隋政权,翦灭群雄,一统天下。身边不但多是开国功臣,更搜罗了不少原来效忠对手的人才,像尉迟敬德、魏征、王珪等,他对这些人厚爱有加,君臣关系甚是宽松,不像一些开国君主,一但天下到手,便屠戮功臣,以除后患。贞观时期,由于李世民的鼓励,犯颜直谏的大臣很多,魏征最典型。魏征的直谏,常让李世民下不了台,而魏并不在乎李脸上难看,仍然“神色不移”。以至李世民竟有些怕。一次,魏问李:听说陛下要到南山玩,已经准备好了,怎么没去?李笑说:原有此意,怕卿嗔怪,所以不去了。李世民得到一只鹞,正在臂上玩,远见魏征过来,忙匿于怀中,征奏事固久,鹞竟死于怀中。有人屡劝李世民泰山封禅,魏征以劳民伤财等理由劝阻,请封禅者依然很多,李便说,我有气疾,登高剧增,大家不要再劝了。用李的话说,魏征常“廷辱”他,尽管他有时恨得咬牙,但想想也就消了气,时间长了,反而有“征箴规朕失,不可一日离左右”的感慨。这使我想起了明代的“廷杖”?熏大臣的言语不管对不对,只要“触怒龙颜”,就得当廷受刑受辱,动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甚至当场斃命;更有古今一些统治者,不但听不得半点批评,还牵强附会、深文周纳,硬把一些不相干的事扯到一起,然后置人于死地,比起李世民要专挑自己毛病的人形影相随,相去之远真不可以拿里计。

九嵕山的孟春乍暖还寒,但峰顶眼界开阔,恢宏的气势让我们不忍骤离,就像两颗冒出山尖的小树,伫立在强劲的高风中。北面,起伏的山峰如云中的海涛远去,依然一片寒凝大地的气象;南面,伸向渭河平原的原野,已是春、寒掺半,阳光在麦田与油菜的浅绿淡黄间闪动,一片片端直的白杨、低伏的果树举着嫩叶新枝在风中劲挺,山麓的春风裹着暖意,一遍遍地驱赶着旷野的寒气。

李世民的人本意识突出表现在他的“向善”,一次到骊山狩猎,他在山上看到围守的空缺很多,不想处罚士兵,又怕坏了军规,便骑马转进深谷避开;有人请将他的“破阵乐”舞中加上刘武周、薛仁杲、窦建德等被擒的场面,以宣“聖功”,他说,这些人都是一代英雄,现在朝中大臣不少曾北面事之,让他们看到“故主屈辱之状”,能不伤心吗?一次亲录囚徒,看到一个叫刘恭的,因脖上有“胜”字,自称“当胜天下”而被囚,李便让放了他,说若天要兴他,我又怎能阻之,反之,胜字又有何可怕?他最喜魏征的直谏,但若有比魏更善意可行的办法,他还是会听后者的,比如本文后面谈到的安置突厥降众的事,这说明,他在施政、外交、军事决策上的选择总是向善的一边。

从主峰南下直至平原,像巨树伸出的根须,一脉脉斜坡上有许多坟莹,都是昭陵的陪葬墓。李世民改覆斗陵为依山陵的初衷,除了保护墓室,不至被盗外,也许真含有节省的意思:“务必俭约”、“不劳费天下”、“足容棺而已。”但山南面是峭壁,虽然免去了覆斗陵垒坟的麻烦,但要把墓品运入墓室却得“缘山傍岩,架梁为栈道”,而要在土石结构的山上凿出数百米墓道,更是艰难,墓室回填也很麻烦,费力当不会少。更因李世民在建陵时有让王公大臣陪葬之意:“同济艰危……何日忘之,居止相望,不亦善乎。”因此,请死后陪葬者很多,据统计,昭陵陪葬的皇亲国戚,三品以上文武大臣的墓在二百座以上,整个陵园以主陵为基点向东西、西南呈褶扇型伸展,分布面积之大,成为中国帝王陵园之最。

最引我注意的是有突厥、铁勒、安息胡等少数民族将领十五人陪葬,这在帝王陵园中是少见的。唐与少数民族政权关系大都较好,这与文武全才的李世民采用修好、安抚的政策分不开,即是对个别常犯边境的也恩威并用,比如突厥颉利可汗被俘后,李世民数举其罪,尔后“诏馆于太僕,厚廪食之”最终将其养起来。突厥降唐者近十万人,魏征认为,突厥世为盗寇,禀性难改,数年后,蕃息倍多,必为后患,并以两晋五胡之乱为例,建议尽驱边外。但李世民却采用温彦博策,把突厥降众安置在东至幽州西至灵州之地,仍用突厥首领统领。他特别嘉赏突厥将领阿史那思摩始终追随颉利,直至与其同被擒获的忠诚,封其为王,使其统领颉利旧众。在征讨高丽时,把掳来的一万多名高丽人,全部赎为平民。这种安抚政策效果十分明显,一时竟有各边国联合上书请称“天可汗”的事。许多少数民族将领毕生为唐转战、戍边,用李的话说:“朕于戎、狄之所以能取古人所不能取,臣古人所不能臣者,皆顺众人之所欲之故也。”这顺众人之所欲,真有一些尊重人的本质欲望的味道。唐与少数民族政权交流之深广,关系之融洽为历代少见,鲁迅先生所指“唐大有胡气”,应该不仅是说唐统治者及皇亲国戚的出身,更主要是指唐在政治、经济以及习俗上与少数民族的融合程度。

李世民也有被诟病之事,比如玄武门的骨肉相残,比如武力定边和晚年征高丽的两败俱伤。但细想来,玄武门事变恰如面临战争,你不采取行动,就会被对手消灭。设若李世民败于建成、元吉,那末,唐代还有这么一段人味儿十足的贞观之治么?中国历史上还有这么一位从民本思想到人本意识的皇帝么?中国封建社会的严冬还会有这么一缕暖意么?而又有多少无辜生命遭受摧残?用两个野心家的败亡换取天下百姓一朝的安宁,孰轻孰重?再说,他对边外少数民族主要是修好和安抚,不得已才诉诸武力,也正因为他的武力,才得以“恩威并用”,即先有能征善战的威,才能施以结好睦邻之恩,落脚点还是在“恩”上,至于晚年征高丽的损失,也还不能与他少数民族政策的成功比。李世民是在君权天授,君主至上,不知民主为何物,视生命如草芥的社会环境中,知道律已,知道宽厚,知道爱惜生命,尊重人的欲望的封建帝王,与众多暴虐荒淫,任意残害生命的帝王比,他是一个留给后人一些想头的人。无论是手段也罢,目的也罢,他总是在中国封建社会黑暗的天空中放出了一点人性的光彩,尽管这光彩在漫漫长夜里似昙花一现,惟其如此,才更显珍贵。

驰离九嵕山,春色在雄浑的渭北原野上明丽多了,渭北高原真是虎踞龙盘之地,不仅有唐十八陵巨扇般展开,更有周秦汉隋的王陵星罗棋布,形成了拱卫长安的独特而壮观的景致,多年来,我无数次驰车于渭北,途经这些陵墓,但从不逗留,远的不说,我曾在渭北工作十几年,刘邦的长陵近在咫尺,却没去一次,曾陪朋友去过茂陵和乾陵,除过墓前的石雕艺术让我流连外,别无兴趣。那是因为,这些墓主虽比秦始皇那样的暴君好些,也曾有过所谓的“文治武功”,但他们从来没有把百姓当人看,没有尊重生命的意识。刘邦首开屠戮功臣的先例,他的吕后更是个蛇蝎妇人;汉武刚愎、残忍,其文武重臣多被族灭,少有全终的,仅巫蛊事件就杀戮上万;武则天为了野心恶毒到无所不用其极,又大兴酷吏。不要说这些人的坟墓不值得专访,就是所有帝王遗迹和写帝王的小说、影视我都不屑于看。当然,囿于时代,绝对优越的地位和至高的权力决定了帝王们必然生活奢侈,必然会给人民带来痛苦,李世民也不能完全脱离这种局限,从这个意义讲,李也有可鄙视处,但至少他主观上在尽力把事情做好。纵观人类历史,也不光是帝王坏,帝王们骄奢淫逸,为所欲为的特权在那种时代还有“据”可依,后世一些不穿龙袍不戴王冠的独裁者打着民主、自由的旗号,却干尽了奴役、残害人民的勾当,比一些帝王有过之而无不及,相比之下,一千多年前的李世民就更值得说说了。这就是我能带着游走山水的兴致来访九嵕山的缘故,而且在离开的时候,望着这高原春色,心里还有些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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