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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狼

2005-04-29

骏马 2005年6期
关键词:营子大姨姥爷

詹 玮

不算引子

娘说,人活一世恩爱贫富,高尚卑鄙,恨仇仗义,到头来都白轰轰烈烈一场。你的两盏灯一灭甚也看不见了,你的天就算塌了。第二天的阳婆婆依旧照在北大荒上,来自东南西北的风依旧忽高忽低,琢磨不透地刮着,活着的依旧轰轰烈烈。我很忙,顾不了我娘这扯东拉西的絮叨,我得考虑自己写这劳什子小说头都写秃了,是否该获个奖之类的。然而,在我的漫不经心中我娘悄悄儿地死了,就跟鸡毛落地一样,一丝音儿也没有。

后来的日子少不了怀念了,在寂寥的无边的长夜里,这种怀念愈加深重,困扰着我无法入眠。“娘,”我说,“您老在天有灵,不肖之子本属马背上人种,虽丢失了骑手的挺立与勇猛,但儿没有丢失崇尚他们的精神,儿惟能孝敬您的就是把您那零乱的絮叨完整地拼凑一遍,儿不才。”

那个遥远的冬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很少,天银灰色儿,毛雪不断地纷扬着却又没有痛快淋漓地下一场,当然开始是这样。这季节地上刮着一股攫屋大风,这风猖狂得着实吓倒一批骨架完整的男人。因为这风狂啸着说自己就是太阳,风愈刮愈疯,终于也向高原我姥爷的家园席卷而来。

那时,我姥爷手下的兄弟们正忙着打一群狼,那天正下着入冬后的第二场雪,草地上薄薄地洒了一层,整个大草甸子和其他草原上铺了一块洁白、柔绒的大地毯,踩上去极有弹性,萧条枯干了的荒草隐在雪下舒坦地冬眠。狼们都饥肠辘辘,纷纷钻出洞穴。它们在草地上左顾右盼,以凄厉的嗥嗷召唤同类集结。它们将在首领的带动下,敢向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灵发起进攻。狼的狡猾不次于狐狸,交战时能胜则攻,势劣则退。

雪落了一阵便停了,天气还不错,一队大多都骑着银河马的人组成狩猎队伏在一片洼地丘端上,摆成一行簸箕状的阵势,他们等着群狼入口,然后扎住口子,来个合围,规模颇大,场面热烈壮观。等狼的工夫有的男人掏出揣在皮袄里的酒葫芦惬意地抿两口,心情可以,便唱出两嗓子:

六只眼睛的鬼哟伊

三只眼睛的狼

夜半叼走咱的羊

没甚犯愁的咧后生

给你马儿的绳缰子

天宽的道儿在脚下……

我娘那年五六岁,头戴里外全毛貂皮帽,上穿夕阳狐皮发烧袄,脚露镶花小马靴,怀抱亲亲波斯狗。她和奶娘坐在一挂双套马的榆架胶轮马车上,车斗内铺垫着羊羔子皮,我姥爷最疼我娘,连出来打狼也带着,今儿个出来他的二姨太倒没来。我娘抱着那个叫亲亲的波斯狗的情感不亚于若干年后抱着她第一个孩子的情形,这多少引起我对那条狗的嫉妒。

她的奶娘紧挨着她坐着,车倌儿从车辕子下提溜出一小桶没脱皮的次等莜麦戋戋放在马头前,两匹马一递一口哧喷喷井然有序地嚼咽着。车倌儿除爱马外还能唱几嗓子,他是我姥爷家赶车的半老头,我娘的奶娘和姨娘每行远路老是他赶车去,比如三月十三去大喇嘛营子赶庙会,四月初二往鞋板子崖讨仙药,六月六下坝看山东和满洲里的二人台戏会演赛和八月去鸡西一带看骡马驴牛羊狗兔交流集……庙会不少,香火倒也旺,剩余节集,热闹非凡,农牧交流,红男绿女,骑高头大马的,骑驴赶牛溜马牵牧犬的;姑娘媳妇小嫂嫂穿上展棱棱的新衣鲜袍,七帮八伙,三五成群,楚楚惹人,大小伙二后生趁时大展马背功夫,以便获得心满意足女子的爱的那个情,更有那大懒汉癞光棍儿掮着破褡裢喝得醉醺醺糊涂到看天也不蓝时便野唱一顿:

嗨嗨嗨三姐二妹子呀也

你看爷们儿怎说

你家爷们儿是窝囊蛋

一早不如跟了咱咧

咱家有的是大红马嗨嗨呀也

说的是唱,正儿八经跟正宗的公牛哞也似的。平时人稀畜旺农牧混杂的这一大片北大荒上不知从哪儿就钻出这么多人来。远近闻名的我姥爷家和他所垄断的卧马营子的人们,对此集会是最积极踊跃也最快乐的时候,尤其在我姥爷家具体做事的人,男的骑高头大马,女的坐大红银箔沿边车,浩浩荡荡,大显富贵荣耀。

埋伏圈设下两三个时辰还不见引狼车把狼群引进来,男人们等得心儿发痒,都在议论引狼车上的人是否被狼吃了。漆天鹏就在引狼车上,我姥爷心里有数,漆天鹏不会窝囊到被狼吃了的田地。这小子武艺不错,马背上弄刀枪没说的,我姥爷让他领着营子里的几十名二杆子保营子护牲畜,有些长枪和顺手的快马,周围方圆几百里的盗马贼是不敢对文家卧马营子一大片草场上的牲畜打主意胡乱造次的。我姥爷财博底厚,结识各类行武团伙不少,惹了他恐要吃亏,当然有人也不排除惧怕漆天鹏这个狼养的性,打起来不要命且脑瓜子贼灵;到底更实际的原因,我姥爷的弟这家伙有百十号人马,尽管两年前哥俩因一个婆姨争风吃醋互不相让闹翻了脸导致分道扬镳,但哥们儿毕竟是同一个奶头上吊大的,你敢摸文家卧马营子的女人和财物,文老二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更何况他手下的狼羔子们多是文家卧马营子的。于是卧马营这地方过着挺安宁的生活。

“来啦来啦。”车倌儿嚷起来,好几个人先哧溜儿地骗上马背。车倌儿抹了把银柱似的清水鼻涕,将马料桶挂回车辕底,也一个利爽跨上车前辕座子上。他勒紧缰绳望着自远而来那蚂蚁般大小的狼们,脸上露出闻到烤羊肉味道的笑。

“嗒嗒嗒”一位骑着骐骥白大马的首领模样的人物朝车倌儿奔过来,上身披着狗皮黑大氅迎风摆动,这就是我姥爷。这人年近六旬但还有一把硬朗的身子骨,瞧那脸透出古铜色般的健康,粗壮的短眉下压一对鹰似的小眼珠子,当然那眼珠子是比不上年轻人的亮了。他靠过车来,探倾着腰拍拍我娘的头说:“狼来了,你怕不怕老闺女儿?”

“小亲亲怕呀爹。”我娘仰着头说。

“老闺女,咱回去哇,吓人咧。”我娘的奶娘歪着头劝我娘。

“不。”

“哎,这闺女家不该看这景儿的。”

“没事没事你们别上前就行啦。”我姥爷又摸了摸我娘怀中的波斯狗。“别动,它睡觉呢。”我娘拨开她爹的手,我姥爷捏住我娘的手在他脸上搓了搓胡子直起腰跟车倌儿说:“你把车赶稳点儿,别往前去咧。”

“行的大爷。”车倌儿一脸的忠耿。我爷穿着两只大黑马靴的腿翅膀般在马肚子上呼地扇动一下,白骐骥马“嗖”地蹿向伏击阵。

引狼车上堆积着剁成拳头大小的块状羊肉,引狼车上的漆天鹏赶马疾驰,另一汉子不断地往车后抛洒羊肉块,一群饿狼没命地厮抢,一路跟来,直进入伏击圈,几匹快骑箭一样儿将狼的退路封住。

“文大爷,火候正咧。”我姥爷身旁的一位肥胖的大胡子说。

我姥爷一偏头顺势摘下长枪端在手中,狡黠的快意挂在脸上,整个伏击阵上的男人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端枪的攥刀的,都沉醉在猎手特有的剿灭野狼的狂热嗜欲中。有几只狼已追上车子,紧贴车尾嘶声残破。这是几只狡猾的老狼,它们不屑关注车上抛下来的微小诱饵,眼中所盯上的是车箱内耀眼的肉堆。这时引狼车上的漆天鹏与另一汉子敏捷地跳上拉车马的背,在两匹马背上,他俩几乎同时挥起马刀嚓、嚓、嚓,拉车的绳套断了,减轻重荷的马儿脱车而去,失去平衡和快速牵引力的车子醉汉似的凭着惯性摇摆几下,呼啦一声折了几个跟头,羊肉块均匀散落在雪地上。“嘭”一响浑厚的枪声,两只狼应声横倒。这一枪是我姥爷扣响的。康熙年间,皇家在避暑庄野也行合围狩猎,那之前早已传下皇帝老爷先射第一箭的规矩。依古俗,当主子的首枪扣响后,群体围攻才正式开始。

劈劈啪啪的枪声随之炸开,四五十位骑手在狼群外围扬马奔驰,枪声中伴杂着噢噢噢的威喝声,一种人类对本体崇拜的发泄。

“奶娘,俺们前去。”我娘抚弄着小狗说。

“唔,万万不能的。”奶娘噘了噘嘴。

“咋咧?”

“狼尽咬女儿家。”

“嗯——去吆。”

“快瞧瞧呀,恁多狼吓死人咧。”

男人们骑马挈刀,绕着狼群气势浩大地奔驰成一堵快速收缩的围墙,狼群顿然炸了盘,若滚腾的开水,集体意识被突如其来的威慑彻底摧毁。围墙收缩到最小限度,枪声中残余下来的狼已被骑手们夺去逃命躲闪的场地,稠密的枪声稀疏了,此刻,派上用场的是寒光闪耀的马刀,声韵好比劈瓜裂木,刀光银线缠绕,狼们凄惨嚎啕;骑手们铁围墙般扫过的雪地上,星一般散布裂头断腰的狼尸;未死透的狼,艳血四溅,痛嚎如哭,可观的狩获大局临尾。

我姥爷退出围圈,手摸着杂色纷乱的络腮胡子,一种以强悍降服凶恶后的快感堆积脸上。

“烽火台升烟啦!”有人喊一嗓子。

我姥爷举目望去,袅袅烽烟从营子西北角烽火台上袅袅升腾。有一快骑手自营子那边飞驰而来。

骑手们砍得热火朝天,幸存下来的几只狼急红了眼,死命厮咬寻机逃命。

我姥爷朝天放了一枪,喊声:“放生。”

我娘和奶娘的车回到我姥爷家大院,门口早有她家一簇人堆挤在门口,见了车,家里的私塾先生李大仙拄着拐杖抢上来问:“大爷他们呢?”

“往烽火台堵截日本人去了。”车倌儿说。

“了不得了不得,可不敢跟日本人动矛戈。二姨太呢,二姨太!”

“哎。”从正房款步摇摆出一青春女人,声姿动人,非一般相比。这就是我姥爷的二姨太,我娘的姨娘。

“李大仙,你空嚷鸟毛?动不动矛戈又不动你一根毫毛。”车倌儿坐在车辕上戏弄李大仙。

“你真乃木头人,除伺马拉车别有所能?”谁知李大仙一颠两瘸地拄着拐竟恼火了。

老车倌儿一听乐了,喊声“吁——”便跳下车随口唱出两嗓子:“唉哟我的小哥哥宁赶大红马,不在家里哄哄娃娃。”

“车倌儿。”我娘的姨娘娇声怒气,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家子看你做事多年,凡事多有迁就你,你倒愈不长脸啦,怎说这混话,嗯?大爷不在家你真真不把俺一家放眼里不?”

车倌儿今儿跟着出去打狼,心里高兴就多喝了几口酒,此时知道犯了这二奶奶,心里有些不自在,想认罪讨个好:“二姨太甭生气,小的只是闹个玩嘿嘿闹个玩。”说着竟来到姨娘面前,嬉皮淫笑,鼻涕黏糊,满嘴恶臭,一副不忠主子的相。姨娘捂口斜着杏眼说:“项尿泡快来。”项尿泡是管家,今留家中做事,听得姨娘叫他时话中的气儿,他就很默契地提溜鞭子出来。车倌儿一见赶紧求饶:“二姨太二姨太,小的是一时酒糊涂,再、再也不敢啦。”

“好么,叫项尿泡伺候你醒醒酒哇。”话音儿刚落,“啪”老车倌儿脸上已重挨一鞭。老车倌儿很不经打,仅一鞭就软软地蹲到地上。他还没来得及护一下脸上的伤痛,更猛烈的一鞭又飕地缠在他脸上,他索性双手抱头拱在肚子下,公猫般的求饶声从跪着的屁股后传出。项尿泡横着脸,只管狠狠挥扬手中的鞭子。

我娘“哇”地一声吓哭了。“项管家,车倌儿是有点醉啦。”抱着我娘的奶娘便劝了句。姨太太斜奶娘一眼,嘴难以察觉地撇了撇,似有轻蔑奶娘的话,但她还是说:“先搁着这个死赖皮,等大爷回来自有处罚他的时候。”

“二姨太,”李大仙又凑过来说,“这日本关东军个个是东洋强虎,武艺超群,军势博大,以小的见识,该先与他们商量着,实在是要走动矛戈的那步路,也不是个时辰。”李大仙一脸忧患。

“先生,你放心,我这就去劝大爷回来。项尿泡,备马。”

当下,从营子口快马而来的那汉子告诉我姥爷,说远远的有一队人举着太阳旗往营子来了,我姥爷立即沉了脸,他心里悟到个七八分。

“漆天鹏。”

“我在的,大爷。”

“你留十几个人把狼运回营子。”

“能成。”

“其余的都跟我走。”我姥爷举起马刀,“兄弟,日本人来咧,看来是真的,现在就有一队东洋人马朝咱营的地盘来咧,跟我去截住他们问个明白。都不要给我莽撞行事,看我的眼色。”

在文家营子草场的边缘,骑手们齐刷刷迎头立在日本人面前。日本马队只好停止行进。我姥爷抖一下马缰绳,嗒嗒嗒骐骥马驮他活张飞也似地戳在当路。

“问过客是哪伙,朝我营子来有甚贵干?”

“哈哈文老大,咱们可是老主顾,这次给你揽笔大生意,你可要感谢我哟。”这人姓鄢,我姥爷知道他,曾在我姥爷手里给国民军买过一次马,后来听说任了附近一个叫饶河县的警长,是个狡猾的口里侉子。

“说哇。”

“这位是皇军队长木野……”

“爷们儿不管黄军黑军有事尽倒。”我姥爷明摆出不友好的态度,对面马上那位叫木野的日本队长没长一点胡子,一脸光溜倒也精神,两眼直勾勾盯着我姥爷,眼里有那种惯有的对中国人的轻视。他咕噜着对鄢警长说了些什么,鄢警长奴颜婢膝应诺两声,再清了清嗓门儿。

“文老大,这一带都已属皇军统辖,就你的马……”

“甚?滥军抢地!他唱一阵你登场耍戏一样,三天两头替换统辖,你姓鄢的问问谁来统辖过我的草场我的卧马营子?要做生意就做,不做趁早离远,本爷们儿不认甚鸟统辖,这不是割猪肉。”

“你看你看老大,我说的是做生意,你不等我把话说完吗,连营子都拦着不让进,你要惹皇军生了气我可不好为你说话啦。”

“大爷——停一下。”姨娘披着大红绸面羔子皮大氅带着项尿泡几位院子里的男人疾驰而来。这一来头儿,日本队长以为救兵来助,伸手拔枪,鄢警长赶紧说:“不不不皇军误会。”说话间姨娘的人马已奔来了。“大爷。”她骑着全白红耳朵的银河马在我姥爷面前兜了个圈儿,“咱和皇军没过仇怨该互相给个面子才是。”接着她脸上就堆了花儿对鄢警长说,“哟,鄢公子,做了警长就不见来俺营子啦,今儿既来了咋不到寒舍一坐?”

鄢警长一见我娘的姨娘,眼里顿出四溢的欣喜光彩,他早听说这位天生聪慧、眉清目秀且又断文识字的靓脸女人。文老大的大老婆下世不过三月就迫不及待把这位小他三十多岁的女子娶为二姨太,文老大膝下一把丫头,如此大业家产,无子继承,香火之望只寄与二姨太玉腹了,不曾想五年四妊娠,全部腹内留胎不住,不得见世。为此更尊养良调,这文老大硬是百般宠放于她,她一人的金身贵口挥弄银钱无数,日久天长对文家营子甚至军马生意说半斤没人敢去定四两。当然对于传谣中这女人的风骚荡艳,这姓鄢的更是猫嗅腥膻,今对他一笑骤然早叫他心下乐不可支,忙上前承奉:

“哎——哟,我说哪来这气派人马,原来是二姨太,这不,皇军与我正欲进营谈笔生意,嘿嘿,巧遇你家大爷……二姨太,我可为他们好哟。”

“那请警长与皇军长官们进营哇。”

“这个嘿嘿。”鄢警长瞥一眼我姥爷,我姥爷咳嗽一声,思忖既是做生意也不是如此谈法,加之他娇妻的意思哪有不从之理,于是只好说:“那请吧。”

我姥爷家的客厅烟雾缭绕,鄢警长与几位日本小头目置于宾礼待遇,漆天鹏、我大姨和李大仙都坐在客厅里,言下之事无非各色骑马等价商榷;屋外的日本兵牵着马在外溜腿子,也有三五成堆一起闲聊的:“哇啦呗哩咕喽。”

营子里的男人也一旁远远望新鲜儿的:“这日本来啦倒没动马枪啊。”一男人说:“屁,你顺他的心何必费那个劲。”

“这日本人也倒端正好看。”

“屁!咱穿上那衣裳一个鸟样。”

“他们的马可不如咱营子的壮实。”

“他们就冲这个来的。”

项尿泡带着几个男人从三挂大马车上往下卸猎获的狼尸,狼血哩哩啦啦从马车上淋进大院内专宰牲畜用的棚子房里,老车倌儿积极欢喜地带一伙老汉们给狼尸剥皮开膛,他还没忘姨娘说等大爷回来再修整他的事。

日本兵们望着雪地上像铺了一条彩虹的血路和血路上一手提一只狼好比提一只兔子那样轻松的汉子,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这些日本兵看模样也就是十八九二十啷当岁,他们来中国办的这些事是受他们天皇之命,他们所创造的场面就连自己也无颜以对,他们见识了无数个在他们这个年龄足以惊魂动魄的场面,别的不说,就中国满洲汉子杀死这么多狼的场面就是他们的一大见识。

老汉们将狼皮一张张贴在墙壁上,活干得有条有序,不时地也在议论着。

“听说这日本部队在南面砍了不少人哩。”

“咋恁凶?”

“手里有好作杖呗。”

“蒋秃子手里作杖收拾人不是也蛮快的?”

“蒋秃子干是干过,听人说干两下就溜啦,倒对那引起头扎羊肚巾的共产人成日像狼盯羊羔子似的。”

“唉,那些共产人也惨呢。”

“是哩,饿鸟的肚子还干日本,也着实叫日本砍了不少。”

“日他娘日本算鸟,你叫他出来一个跟咱马背上单对单!”

“罢咧,日本跟大爷热火上咧。”说话间狼尸已拾掇了,车倌儿在棚子里喊:“奶奶的,一共五十七只狼。”

客厅里的气氛不断地出现僵持,静默中鄢警长又说:“是的,皇军眼下急需军马,一大批队伍还在后面,只要你将马匹献出,银钱区区小事,暂不付,往后自不会亏待你营子的,三天后交马如何?”

“不行。”我姥爷从座位上站起来,“本家产不属我一人所有,即使你们出钱儿买我也得给同胞老二和全营子人商量,五天后再给你们通气儿。”

鄢警长望着木野伸出五个指头。木野的脸上皱起了不信任和对此洽谈抱怀疑的神情来,这神情显出无讳于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的强硬和蛮横。李大仙连连拱手谦卑道:“我们大爷对皇军和鄢警长是一片诚恳。”

李大仙的话在我姥爷的一声轻咳中忙不迭地打住,尽管他似乎是我姥爷的鬼点子军师,但素日出言还得低眉下眼察颜观色。客厅的沉默气氛被波斯狗汪汪的两声叫扰破,我娘追着小狗从里间跑出来,小狗径直窜到木野腿下。木野看着这个憨态可掬的家伙忍不住伸手将它抱起,冰冷的脸溶解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仁义性情,我娘在木野面前伸出两只小手。

“俺的狗,给俺。”

“你的?小小的狗的有?”木野的嘴向上歪挑着,绷大左眼,右腿频频眨动做一副鬼脸逗趣儿,把小狗举过头顶:“哈哈,我的有。”

“俺的!”我娘的嘴紧闭着,仰起头,睁着扑闪闪的毛眼儿,继续伸着手。

客厅的气氛缓和了些。木野放下狗,脸上露出温意。他弓下腰,腾出一只手掏出一枚一寸见圆白底蓝字的金属制章,制章上带着小铁环绳,木野一伸手,制章刚好套在我娘的脖子上。我娘喜欢了,双手捧起制章,脸蛋上圆圆的酒窝如洁嫩的喇叭花儿,我娘还抬起头用手摸了摸木野领子上的领章,那领章是血色的红。

“奶娘。”我姥爷缓缓地叫一声,奶娘急急忙忙从里间走出来抱起我娘走出客厅,波斯狗溜溜儿地撵在她们的脚后。出了客厅,奶娘摘下我娘脖子上的那枚制章扔到雪地上:“甚的乱铁片子。”然后她又觉得这乱铁片子模样儿不错,扔了可惜,就又去捡回来套在狗儿的脖子上。

若干年后我见过类似的那种制章,上面的字是:王道乐土。

日本人在我姥爷家客厅待了约有一顿饭的时辰。送出门时我姥爷双手拱起,说:“恕不远送。”鄢警长遂还同礼,日队长木野却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我姥爷一惯不乐意此类做作,今见这小日本竟他娘如此无礼,很不顺气,他横眉冷眼,很想照着这狗狼羔子的裤裆踹一马靴,不过他还是忍住了,这东洋人可不是随便踹的。

我姥爷不屑地把手放在腰带上别着的勃朗宁上,日队长木野恼羞成怒,一甩手,急转身,气乎乎地跨上马,瞪着眼向鄢警长伸出俩指头,猛一甩鞭带气而去。鄢警长也跨上马背居高临下地给我姥爷说:“皇军大批部队就要上来,限你两天交马,两天不交按违抗皇军罪处置,你知道怎么处置吗?”鄢警长望一眼姨娘的脸,露出高深莫测的笑便赶马朝日兵队伍一路撵去。

阳婆婆钻出了暗淡苍茫的冬天的云层,若挂在西天边上一只柔和的桔黄色光环,溜了一天雪地的马群,此时正向营子欢快归来,牧马人们的鞭声像七月的雷鸣,热烈奔放。马儿们互相引颈嘶鸣,奔驰在马群前面的马匹个个健壮英飒,它们多在四五岁左右,处在勇猛强悍之年,如要出售,都归一等上好的马儿。从茫茫雪野腾卷来的马群如阳光下金白色沙滩上涌来的巨大浪涛,这浪涛是我姥爷他爹那代人的汗水和心血凝结而成的。到晚清那会儿,这一片除养马外种有莜麦、胡麻、马铃薯,人强壮、畜兴旺,拥有三十公里方圆的卧马营子已被我姥爷的爹统管了。当年他爹带着营子里不到十户人家的男人年年跑北一趟,从二连浩特、阿巴哈纳乐旗贩赶一批马驹子回来,就在这片草场上饲养起来。他们精心喂养,严以整驯,不到两年工夫一匹匹驽烈之驹都出落锻造成矫健勇猛的铁骑。于是他们就以高出初贩时几倍的价格把马出售给各路行武的家伙们,不管哪一路队伍,红脸或黑脸,只要价格上不让营子吃亏他们便卖。有了钱,买下这地盘,多多少少就像一个独立王国了。是王国就该有个杆子头儿,我姥爷他爹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杆子头儿。树大了就要招风,当年他们营子遭到过来路不明的盗马伙们的抢劫,就像一块肉,一旦发了臭就会惹来苍蝇引来蚊子。他们开始买枪,以备危急时能有个抵挡的,人口增多了,马生意也做大啦。到了我姥爷和他兄弟手里长枪短枪捣腾来更不少,挑了一帮专门保家护畜的男人,收留了外来的李大仙、漆天鹏一文一武算是将员的人物,这营子遂安宁了许多。

两年前,我姥爷的弟带了几十个男人往狼道方向出走啦,他和他哥闹别扭,就因我姥爷现今的二姨太,哥俩都想娶,最终还是老大争到了手,当老大还是有好处,兄弟怎能与哥争呢?但令老二难言的是这娘们儿早跟他私下里眉来眼去,老二着了迷,早早就破了黄花闺女的瓜。我姥爷却蒙在鼓里,本来老二要娶她的,不料想这娘们儿做了他的嫂,他苦不堪言,于是乎横了心离开营子,眼不见心不烦。有说老二当了土匪盗马贼之类的,已有百十号人马,可见这家伙跟他的祖宗一样也不是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

今儿日本人一走,我姥爷着实不安宁了。他从客厅踱到大门口,全营子人马喧腾,正吵嚷着饮马,可他的心情如沉落的夕阳一样昏暗,某种不祥之兆缠绕着他的心头。“两天交马!两天不交按违抗皇军罪处置。”鄢警长的话刀子般架在他脖子上,若要不交这刀就顺势砍下来。反抗?虫儿如何吃得一条蟒蛇?交了,这营子里妇孺老小吃谁?他们能依我吗?况且这日本人是来者不善,要你无偿奉献,那我文老大在骑士们的眼里不成了软驴头儿?日本要马做甚?他们无非要征服草原上的骑士,来哇,爷们儿先顶着,要命有一条!可是可是呀这个营子会怎样呢?我姥爷又踱回了客厅。他坐在狼皮面木椅上,感到臂如针戳。他霍地站起来走到龙凤雕边菱花大面镜前,他感叹自己是老骨一把了,虽是精舒气畅,但也鹤发皱皮,羊须捋捋不比当年,往昔贼亮的小眼珠此时看去乍间暗淡无光,恰似性命濒临呜呼老狼的眼。

在大院右侧的厢房里,漆天鹏手捏一块精细的淤沙磨石霍霍磨着马刀,他瘦削的长脸如刀雕一般长久地勾勒着一副不苟言笑的冷峻。他原在口里国民军里干事儿,曾与日本人交过手,那阵子他还担了个排职头衔,正儿八经是被绑去的,家有老母和俩妹子,不久家乡刮大黄风一样刮来日本兵,从窄道消息得知老母在兵乱中丧命,俩妹落在日本人手里,被群奸后精神失常,癫游他乡后音信儿全无。他与日本兵一交手就红了眼,他的兄弟们也很卖力,只是枪一响,日本兵的血还未迸溅,国军长官便下令撤,打来打去丢了不少弟兄的性命,他对长官上司满腹牢骚,作为荷枪军人,胸内黑血深仇无处发泄,后来因一些说得清说不清的事违了军令,被一路追杀落脚此地,碰我姥爷手下的人救了活命。我姥爷看他懂得军事精通宏观武略,营子青一色匹夫之勇,少不得这等才干之人,就器重挽留了他。他在营子里也很卖力地为我姥爷教练了一批马背上有模有样的骑士,我姥爷封他为教官,他经见了不少流血场面,对战争,他敏感而嗜爱,同时他又恨透了战争。停留偏僻的卧马营子两年来,大块手把肉和大碗烈酒的粗犷吸引了他,竭力以砍杀大草甸子涌来的野狼群的痛快淋漓来忘却旧事,可今天带着血腥的火药味的日本狼羔子又蔓延在他驻足寄身的地盘。

今儿个日本人进了营子,我姥爷叫他同在客厅洽谈生意。面对日本人的嘴脸,他无法不想象出妹妹被奸侮的场景,他血液沸腾,手脚窝儿热汗津津,眼珠儿早又红了,就似往日战场上对峙时那样的红。商谈的经过和结果无从知晓,当时只有彻脑嗡响,这会儿我姥爷传话让他去客厅,他才从愤恨的情绪中醒悟出来,他已猜出我姥爷要找他谈什么。

客厅点起烤火炉,我姥爷坐在客厅正北面的狼皮椅上,两侧坐着他的二姨太和我的大姨,管家项尿泡立在门口,宛若一尊圆木墩似的静立无言。李大仙坐在稍近烤火炉的一旁,我姥爷正襟危坐听李大仙的满口忠良。

“这东洋人素以讲究礼节客仪为人敬畏,就说今天来咱营子买马而论,人家全然一番商量口气,就说先不付银钱,可也说明了往后有好处给咱,这明摆着是把大爷放在眼里,放在眼里不是因咱有甚了不得的势力,恁大个中国东洋人都进得来,咱营子的几杆烧火棍子算甚?牛的一毛。大爷,日本官儿先给咱打了招呼,这不挺好?送了马咱可就与他说得上话儿了。”

我姥爷闭着眼说:“烟枪。”于是就有内室的一小丫头托一盘子来,我姥爷仰靠在平缓的躺椅上,姨太太赶紧上前伺候着装了烟土,两股淡蓝色的烟雾均匀钻出他的鼻孔。我姥爷睁开眼问:“老闺女安顿睡了吗?”

“奶娘正拍着妹儿睡呢。”我大姨说。

我姥爷又闭了眼:“说嘛,李先生。”

这时漆天鹏已来到客厅。李大仙清清公鸡一样的嗓子又说:“素常说靠山吃山,东洋人来了就是一座山,托福东洋人咱的营子将更安逸兴旺,只是靠哪一座山不是空口说白,就是他们没有张口要,咱也不敢无动于衷,咱有的是厚实马群……”

“我说李先生。”漆天鹏不知何时已站在客厅中央,“你说的意思我算理解透啦,把马交给日本人,靠着他们畜牲的势力!杀人烧房,强奸良女的势力,咱们在这里过安乐享太平,是吗?”

“这,你这意思……”李大仙支吾一声,用尴尬的神情扫了众人一遍,最后落在了我姥爷姨太太的脸上,“你,你这是野蛮人说话儿。”

“你别给我来这鸟一套,甚叫野蛮?日本人就是野蛮!你见过他们杀人么?你见过鸟。”

“你这叫甚的话?李先生的话儿还没说完,你一嘴不干净,你疯了?你说说这一大家老小性命财产要保得住咋好对着日本干?你靠一边去。”二姨太接了话,并生了漆天鹏的气。

一贯恭顺姨太太的漆天鹏此时却一反常态,他两手插在马裤兜里,额上青筋暴涨,直立在客厅中央,歪着头冰冷冷地凝视住姨太太的脸。

“甚的嘴干净?说干净话儿不办干净事儿的嘴更臭!二姨太,平日见你傲骨锐气,不屈于狗党恶贼,随大爷左右良策迭出,不愧压寨尊称,今儿个就不同了,你言下之意是赏识李大先生的苟且之策了,钟情日本,摆明了,这是汉奸嘴脸,就像那个跟屁虫鄢警长无二样。”

“我们不做汉奸!爹,我们不做汉奸!”出乎意料的我大姨居然冒出这么句话来。她近乎用崇拜的目光望着漆天鹏。她曾在口里的女子学校上过半年学,闹兵乱时回来再没去,她知道汉奸是最低下最臭的东西。再则,漆天鹏说臭的东西她必须也认为是臭的,在这营子里,她对漆天鹏的精干利落心里早生了倾慕,只要见到这个男人,一种完完整整异性的某种感受涌溢全身,她断定这个人不比家里别个男人,他不会留营子里,迟早会弃之远去的。她追觅着漆天鹏所有的行踪,她曾私下里暗下决心,一旦漆天鹏真要走,她将决然随去,他若不带,她敢对他说:“你得带我走,要不你就杀了我。”此刻她无所顾忌,直抒胸臆地站在漆天鹏一边。姨太太不曾想漆天鹏敢如此扯主子的面皮,她气坏了,一双杏眼狐溜儿在我姥爷脸上瞟动,呼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漆天鹏的脑袋,放彻了尖细的嗓门儿:“你倒反了,撒泡尿照照,在我家里你算个甚样儿角色?这文家就算没了规矩也不能见你呵斥老娘。项尿泡!叫人来把这个口里侉子绑了。”

项尿泡提了马鞭就要上手,漆天鹏噌地拔出左轮匣子枪:“哪个敢动?我毙了他!姨太太,我告诉你,我是大爷请来的,不是奴仆,纵有你千百条信口规矩也休想往姓漆的身上拖,此地不留我便走。”

呼啦啦闯进四个端枪提刀的汉子围住了漆天鹏,门口也涌进两位平时敬畏漆天鹏的,端着枪却为难地劝漆天鹏:“漆教官,动不得手呀,你就给姨太太赔个不是哇。”

“大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姨太太似哭非哭地嚷着上前扯动我姥爷的衣襟。

我姥爷“哐唧”一声将烟枪撂进盘子:“拿刀来。”项尿泡递给我姥爷一柄马刀,四杆黑洞洞的长枪面对着漆天鹏。我大姨“哇”地一声哭出声来:“爹爹,你不要不要,漆教官没说错呀,他为了咱营子做了恁多事,跟你天天儿操练兵马,别动他放他走。爹——”

姨太太斜一眼我大姨,翘了翘骄横的嘴唇,四平八稳地坐回椅子,又透出两眼幸灾乐祸望着漆天鹏。漆天鹏满不在乎地将手枪别回匣子:“大爷认为我该死动手哇。”

我姥爷上去给了漆天鹏两耳光,漆天鹏一动也不动地立着。我姥爷从上到下打量了漆天鹏一番:“在二姨太面前耍威风就是轻视本家,当初我这帮弟兄不把你从野地抬回来,你早喂了狼,换个人,今儿个我就砍了你。”

马刀“扑啦”一声从我姥爷手里落在地上:“仗义,不畏死,我欣赏你的骨头便与你兄弟相称,可你……本营子虽处危境也不留你了,你走吧。”转脸又喊,“项尿泡。”

“我在大爷。”

“备马携足盘缠派人送漆教官出营。”

“爹,你不能让他走。”我大姨摇着我姥爷的胳膊哭哭唧唧求情,我姥爷粗暴地把她甩开。

“请吧。”项尿泡一伸手。漆天鹏大步跨出客厅,走至门口旋又转过身,双手一拱道:“文大爷,你不要漆某人咱走,但我不会离开草原,姓漆的受恩必报,往后若有用着的地方,尽管提溜来,不过我告诉你大爷……”

“滚!”我姥爷背对漆天鹏狠甩了下手。我大姨死盯我姥爷一眼猛转身追出客厅。

“大爷,此人凶神恶煞,放走是鸟,折回来就成鹰了,那时对咱可是后患无穷啊。”一副老谋深算样儿的李大仙还火上烧油。

“闭嘴。”我姥爷手指门口,“滚,都给我滚出去!”

本来我姥爷是不会赶漆天鹏走的,易得千军难求一将,日本人逼他要马,他心如刀绞,原是叫漆天鹏到客厅共商谋策的,不曾想跟着小娘们儿挑起一股晕厥之气,下了逐令,稍有清醒,已属晚矣,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我姥爷家的客厅设在院子正方的中间,正中客厅两边一侧并排几间是他与过世的我姥姥现与姨太太的居室,另一侧是我娘姊妹们与奶娘的卧室。奶娘安顿我娘睡下后,正欲卸衣入寝,听得室外人马足声杂沓,心不能踏实,便款步迈至屋外,院外除提灯笼守夜的外,院子里却静无人息。她四下里望了望,客厅还亮着灯,顿足琢磨一会儿遂挪步进去。奶娘是早年跟随我姥姥来服侍我姥姥的娘家的女子。姥姥与她亲似姐妹热乎,奶娘生得正眉端眼,一脸温良,我姥姥曾给她物色配于一男人,因不会生养娃娃遭婆家嫌弃。姥姥获信儿又将她收留回来,自后不肯嫁人,一味心思服侍姥姥及一串几个女子,虽没有奶汁润养过我娘姊妹们,但她们称她为奶娘。

她来到客厅只见我姥爷他闷坐着,一脸愁云,身边只有一个丫头给炉子添火。她与我姥爷一家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他的这般模样触起她对我过世姥姥的怀念,心里微微有些酸,不觉轻声恭敬地叫一声:“大爷。”

“老闺女睡啦?”我姥爷抬起头见是妞儿们的奶娘便缓声问道。

“都睡啦。”

“唉,这文家下一脚也不知迈到哪一步败落田地,这么多年扯儿带女累够你啦,家里好时你没过甚好日子。”我姥爷稍停顿一下又说:“你喜欢甚就拿了,明一早你打点盘缠携扯闺女们先一步出营子哇。”

“大爷,你这话咋说的?不要俺们了?”一语未了就有泪水潸然淌脸。

“她奶娘,甭酸心,叫车倌儿送你们回老家哇,你知道,日本人扼着我的脖子要马。”

“当俺不该说,”奶娘拭一把泪说,“大爷如今是杖乡之年了,施不得旧日的火犟劲啦,惹不起就给呗,可不敢拿身子骨逞强。”

“唉,你不懂啊,不给他马咱倾营子的人马就得逃,逃了就难回来了,再说这地盘是祖辈留下的,逃了还算人吗?反过来说,给了日本人马跟逃有甚两样?闹不好全北大荒的人都不往眼里看咱啦,哎你知道日本人是东洋上来的。”

“这家子大事你只苦折腾自个儿,二爷要是在家多好哇,不然文家的起落大事你哥俩有个商量。”

一句话提醒了我姥爷,他眼睛一亮,心下思量:对呀,咋没想起派人把老二找回来呢,纵然兄弟较劲儿,可事关重大,老二手下有众多本营子的男人,将来这营子的兴亡沉浮若有个闪失,少不得要与他们有个交待的。但是……老二的营子扎在往东北的狼道去向人烟稀疏的火石山一带,约二三百里的路,现在骑最快的马匹找他们回来也得明儿个前晌,派谁去靠实呢?

“你先去歇着哇,先打点好东西明儿再说。”

“你也早歇着哇!大爷。”奶娘缓慢迈出客厅。

外面又纷纷扬扬落起雪片来,雪下得稀稀拉拉,风不算大,空气有些憋人。

我姥爷似被围控住的老狼,焦急却又显得步履散漫,他反复在客厅里兜着圈子,猛地收足顿脚:“来人。”

“大爷。”进来一跑腿的小后生。

“叫项尿泡。”

“行的大爷。”

我姥爷披上大氅,别好刀枪,蹬上野行马靴,健步儿跨出客厅。

漆天鹏怎么也不死心就此离开卧马营子,他抽马泄恨,迎着茫茫雪飞一样奔驰。飞雪扑面,遮住他的眼、鼻孔和敞开的领口;他只知大的行进方向,视野一派模糊难辨,惟有风的啸声冲灌两耳,呼呼声如饥饿的老虎在随尾追击。“娘的。”他勒住缰绳,他身下个头矮小的马来了个笨拙的回旋。他仰头瞅了瞅天,雪时大时小,心想:去哪儿呢?营子里的马是很有可能送给日本人的。大爷的脾气我知道,他是一时气晕才赶我走的,那么我就真的该走么?没有一点临难时男人的血性么?也许文家营子的后业已掌握在骚娘们儿和那个鬼先生手里,可是文老大呀,你究竟是咋想的,难道一点察觉都没有吗?不管怎样,我得找一帮人来,把马统统夺走也休想让你们交给日本人。

漆天鹏拐上了往火石山的路。马儿哟你给老子快点跑。然而奔跑的马渐渐缓慢下来,一股散发着生草叶的粗喘从马头闪飘上来,马身上已热汗淋淋。“狗贼小子姓项的。”漆天鹏骂一句,心中暗暗叫苦,这是项尿泡故意给他备了匹浑身癞疮之驹,此马玩驹之年害过癞疮,痊愈后骨小皮瘦,成年后是最差的骑马,刚上路先是一阵疾驰,但没耐力,一两个时辰就会浑身冒汗,放了乏。

此马能否驮他到火石山一带,他心里没了数。他已骑到通往狼道的路口。两年前也就是这地段上,漆天鹏腿上挂了彩,跌进低洼的乱石中,满脑昏瞑且被十几只狼围困。多亏文大爷呀。在文家两年多的生活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闪现,他忘不了有一双眼睛,平时总爱热辣辣灼着他的一举一动,那种亲切与温馨的目光使他平添勇敢和取之不尽的力量;他想起了妹妹想起了母亲,不,也许还要多一种内容,有时他躺在被窝里闭了眼在脑海里拼凑那双眼睛与他对视时的那宝贵一瞬,他睡不着了,睡不着就胡思乱想,甚而到非非之域。作孽。他责骂自己。真是无颜以对文大爷,咋敢对恩人的闺女起云雨偷欢念头呢?在草原上,男人们,骑士们,对恩人家的孥女尤其是不能的,但是他有时对自己那男人欲望的东西又难以抗拒,没法不去作想。刚才文大爷或许真该把我给砍了,当然自己刚才更应该给那骚娘们和鬼先生各吃一颗枪子儿,奶奶的,天也看不透的人世。

狼道是一片数十里长的自然沙洲,成千上万的圆堆儿小沙丘一望无际,若庞大的坟场冷凄凄百年沉睡。有传说这儿是古战场,很多年前,有一队蓝眼睛红胡子卷头发的异邦猛袭过来,睡过我们漂亮的女人,喝我们的奶茶和烈酒,死眼赖脸住在我们的地盘儿上。他们以虐为乐,把男人们的衣服扒光赶到数九寒天的松花江中,男人们没有了活头便串联一起与红胡子拼个死活。刀光剑影,厮杀声破天,喝了烈酒的男人们醉刀乱劈,连马头都落了地,一旦干起来他们就不知道生命是什么,不把生命当回事儿。他们砍掉不少红胡子的头,红胡子也砍掉不少他们的头颅,血如高傲的喷泉,无数股高傲的喷泉汇集一起如燃烧的大火在人马混战的沙场跳跃,血液里散发着纯泥土味儿纯草汁味儿醇香的酒气。他们要让红胡子葬身在这片土地上成为莽草的肥料,他们要让红胡子永远回不了家园。结果两军覆灭,遍野横尸,血骨筋肉鲜腥,肠肚迸臭。殊不知一群凶恶狡猾的沙狼在远远的荒丘上,垂涎吊舌幸灾乐祸地从山上观阵。当最后两帮同归于尽时狼们的首领便长嗥一声,狼群便黑浪般涌向人马残尸。多少年后这里便成了狼道,每当夜黑风高时看去,这儿只有鬼火点点,狼眼绿绿,听去是一派活生生的鬼哭狼嚎。

挨近了狼道边缘时,漆天鹏身下的马已显得皮肉颤抖,脚步错乱,此情此景,他也不由得心中发怵。他掏酒壶咕嘟一大口下去,是汉子能葬身狼道吗?若是喂了狼恰恰证明我姓漆的不配在两天内拉一帮盗马贼过来的,告诉你哇狼道,老子今儿算走定你了。他拔出手枪在食指上绕了个潇洒的圆圈儿。葬身狼道是自己命定的事吗?也许是,不同的是时间的早晚。死,前两年就有了兆头,今儿大概是时辰了,死活随天哇,老子好歹也想死了。

“嘭。”枪不是漆天鹏打的,子弹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他吃了一惊,忙把身子伏下马背,偏挂在马肚的一侧,漆天鹏的枪指向奔驰而来的马车:“站住,不站老子开枪啦!”马车停住了,他忽然辨出是文大爷家的车。

“漆兄,不够仗义,不打个招呼就走啦。”

漆天鹏放了心,把枪别起来,他听出是车倌儿。

“你要杀我么?”漆天鹏问。

“哪里话,除非爷儿活够了。告诉你,大爷的大闺女要给你说话儿。”老车倌儿说着解开拴在车后沿上的马缰绳递给我大姨,我大姨跃上马一溜小跑过来。

呆立在马背上的漆天鹏好似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素日躺在窝里才敢想的女子这会儿追他来是……

雪的纯白折射着透明度极强的光亮,可以看得出,我大姨的脸涨得通红,胸脯急速起伏着,圆眸怒睁,射出两道火,死死地凝视着漆天鹏的眼睛。

“文小姐,你……”漆天鹏的话连自己都没有听到。

“你想逃了?”飕地我大姨挥起马鞭。

“我……你。”

“啪!”马鞭实实在在落在漆天鹏头上,“让你给我逃,胆小鬼你逃哇。”

漆天鹏被突如其来的鞭子抽糊涂了。

“你胆小鬼!”“啪!”“你无情无意!”“啪!”

漆天鹏咬紧牙关死忍着每挨一鞭后尖锐撕裂的疼痛,挺立着若无任何知觉的浮雕。他不打算躲闪啦,无论这鞭子抽他多少次,原由何在,抽到怎样的程度,决不反抗连吭叫一声也不。相反,他却感到一种意味莫名的痛快,打哇打哇让这羊羔羔般的人儿打死算逑了,这样比狼吃了倒好。

“你是石头,你是猪!”“啪!”

打哇打哇,打够了爷们儿可要挟走你吃你的奶子梨银桃唇儿。漆天鹏从肚子里窜出的话又被紧咬着的牙撞回去。有淡淡的血珠子开始从他的脸上滴落。

我大姨这女子也不知咋的了,她咬牙切齿抽打着别人,自己的泪珠儿倒像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往下滚。

老车倌儿弄糊涂了,这女子咋这么疯?不过她爱打,毕竟是大爷的闺女,打你姓漆的没逑了不得的,那凶狠的漆天鹏就白挨着?是不是这小子等闺女停了手他就会抽马刀,想到此他便举起枪喊道:“漆兄,你就挨两下哇,好男人不与女斗嘛,爷们儿告诉你,你要动手,爷们儿一枪揭了你的天灵盖。”

“你还算是男人?”我大姨起了哭腔,“一句话儿没说你就走了?你是猪哇。”终于她把马鞭也摔在了漆天鹏身上,鬼使神差,扑腾一番,自己倒掉下马来。

漆天鹏掏出手枪。老车倌儿大喝:“敢动老子毙了你。”漆天鹏却把枪筒抵在自己的脑门上平静地对我大姨说:“要是你乐意,只管说句话,我的手指儿一搂就罢咧。”

我大姨一屁股坐雪窝里“哇”地扬声哭起。那哭声是极心酸极哀怨的,尾音儿凄凄楚楚地酣畅淋漓地放开来。在苍茫的洒落着浪漫的大片儿六角雪花的北大荒狼道的边缘,一代一代地总少不了这女儿家们回荡着哀怨的哭诉。恰如以前那葬身在这片大地上骑手女人的哭诉。我大姨的泪滴砸在雪地上一定凿出了渐渐扩散的湿漉漉的色彩暗黄的圆孔。

漆天鹏的五脏六腑都被揪了出来,他抹一把黏湿的脸,软塌儿别了枪跳下马,上前扶掖我大姨起来紧搂在怀中,他算理解了一个女儿家的心啦,他算理解了我大姨以往那灼人的眼神了。“你先回去,我叫人来抢在日本人前头把马赶走,咱们骑上大红马,你说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去那远远的没狼的地盘上。”

漆天鹏抱着我大姨一步步来到老车倌儿身旁。他连看也不看车倌儿将我大姨放车上,傻愣的车倌儿猜出个七八分似地笑笑:“我甚也没看着,我不对大爷和众人说的。”

漆天鹏拉过车里的大皮袄盖好我大姨的身说:“说不说逑事没有,我很快就回来,我是忠诚大爷的,你倒是快搬大小姐回去。”

“漆兄弟住哪疙瘩去?”

“你甭管。”漆天鹏将无名指塞嘴里吹了一声。

脆亮的口哨响过,两匹通人性的马儿嗒嗒跑过来,漆天鹏勒住我大姨刚骑来的那匹身材高大的枣红马,说:“这马我骑了,死驹子带回还给管家去。”

没等车倌儿商量,漆天鹏早已一个利索飞上马背,扬鞭而去。雪下得小了些,老车倌儿张大嘴,眼眯成一条缝望望远去的漆天鹏又看看留给他的这匹赖蛋驹子,呆立一阵方拍拍身上的雪花,对车里的此时温顺得若羊羔子似的我大姨说:“打得好!闺女,咱赢逑咧,你还心酸甚!这兔儿侉子活脱一恶人,好叫我担心咧。”

车子折了个回弯儿,往回驰去。

漆天鹏心里畅快得够呛,他感到这欢快跳着的心就如这壮实的枣红马飞驰的蹄子。他从来没想到过活着的一个人居然是不能随便死去的,这命虽小但却属于另外一个男人或女人或许许多多男女人们的。我大姨让他理解了这一层人生玄机。他想:自己得好好活他奶奶个人模人样去办这些个事去,否则不是辜负了女儿家吗?良种男人早亡是愧对世上好女子的。驾。这马儿好啊,跑这么快,比起刚才的那匹死驹子简直是天地之别,马身上似乎还散发着我大姨的气息,甚至他觉得这马儿就是我大姨,他骑着我大姨惬意透顶,然而一颗子弹朝他后脑勺呼地飞来,他的皮帽子鹞鹰一样儿当空旋转一圈落在雪地上。漆天鹏又受一惊,他奶奶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儿?他急速勒马回头眺见五匹快马上的人托枪追来,他认得出这是素日紧跟项尿泡子的人手。不好,赶紧甩开他们。漆天鹏狠抽马两鞭,奔驰的马蹄再次加速,漆天鹏将身子躲避在马前胯和肚子一侧,一只手紧扣马鬃,双脚站勾马肚,以免中弹。在腾出另一只手掏枪的当儿口,又一颗子弹射过来,马后腿猛然动一下,随即一个跟头卧扑倒下,差点没把漆天鹏给压在马肚子下。枣红马的后腿被击中。

漆天鹏摔得不轻,他不能立刻从雪地上爬起来,刚握在手中的枪在他摔落地的刹那间甩出四五米远。当漆天鹏从懵懵中刚站立起来时追逐他的人已赶上来。他想摸索甩出去的短枪,但是五枝口径不一的枪筒已团团将他围住。五个人当中有一个肥胖的家伙,头上没毛,腮帮上却茁壮茂盛,平时最服贴项尿泡指使,他横脸肿肉在漆天鹏面前的马背上声若洪钟地说:“漆天鹏,跟你道个明了,大爷叫我来成全你归天,没法子,弟兄们吃大爷家的饭就得给大爷做事,本来我老远就能一颗子儿了结你,无耐你是条汉子,过来给你说个话儿,不忍让你糊涂而去。你选个法儿哇,二十年后又是条汉子。”

漆天鹏望着这五名恶熊一样的家伙,内心苦不堪言。多他娘的巧,两年前就在此处被文老大的人救了条命,可今儿个又是文老大派人要在此地解决他。死他倒是不怕,只是膈应死在这五名徒有一把猛劲的笨熊手里。他曾教他们骑马打枪,到头来他们却来对付他了。漆天鹏更恨透了这个世界,往往昨日的朋友今日反成了你最残酷、威胁最大的敌人,这个道理当你悟到时也就死到临头啦。

“要砍了老子可以,可他文老大也未免太低估了老子,就凭你们几根鸡巴量量有多长?丢了枪咱用刀,你们敢吗?”漆天鹏抽出马刀立地不动。

“有种,委屈你没马啦。”

“老子不要马。”

“好。”领头的给他的同伙们撇了一下头,另四个一齐蹿出挥起马刀劈头盖脸向漆天鹏砍来。漆天鹏毕竟是位出色的武将,立着的身子敏捷地闪蹲地上,几片刀刃滑出的影子哐当扑空,漆天鹏就地雪球样滚出围砍的圈,他几乎是从马肚下钻出又跃向圈外。防为攻,出手伤敌,在滚出的同时他杀出一刀,这出手是准且狠的,一匹马痛嘶一声,前蹿尥起丈把子高,旋即噗的一声跪在地上,下巴颏抢了狗啃屎状。又完蛋了一匹马。马背上杀手的马刀就空撇飞,人像皮球一样从马头前弹出,这一弹不在轻处,落马者无声地栽下去再没能见动弹一下。伤马的前蹄被漆天鹏的刀砍得只剩一丝膝盖皮相连着。另三位杀手见扑了空便迅速折转马身再次向漆天鹏围攻。漆天鹏躲闪着,奔跑着寻机还击,几个回合过来他已是气喘吁吁,涨红了脸,他毕竟是在马下同马上的人较刀,势在必胜他没有了把握。三个杀手凶劲儿愈发足了,大有不砍倒漆天鹏誓不罢休的气势。立在一旁狞笑的胖胡子趁机出手,他猛地策马跃出,一个霹雳闪电式嗖地劈来一刀,距漆天鹏脑袋只有一根头发粗细那么点缝隙,好在漆天鹏躲得快。倒吸一口冷气的漆天鹏显出些狼狈相,乐得胖胡子发出一串闷鼓般的笑声。漆天鹏很想摸到一支枪,狗急了还跳墙,何况聪明的漆天鹏,他若一只敏捷的雪豹扫一眼四周的雪地,没有。他模糊了刚才自己的枪撒落的准确去处,一股死亡的悲哀涌向心头,但他没有忘记寻找一个有利的地势夺取生的一线希望。他边挥刀抵挡边撒开腿逃跑,一处平地隆起的荒丘近在眼前,荒丘上顽石如狼牙状,在上格斗,战马的灵活性自然地受到限制,一阵喜悦掠过漆天鹏心头,他疯似地颠上荒丘猴儿在滥石中跳蹿,当下紧追他身后四名杀手的战马脚下生笨。漆天鹏累得腿肚子都要转筋儿,汗水漫过他的眉宇直流进眼窝,他连抹一把汗的工夫都抽不出,心里在狠狠谋算着,先把这胖胡子砍下马来,再对付另外仨家伙,可他们要动枪了呢?娘的,老子得好好说服他们,要说服不了呢?娘的,说服不了就该着老子死呗。这时候他到了荒丘的峰顶,他抹了一把眉宇下的汗,跃然脸上放出亮光。娘的,天助我也,他远远望到一队人马往这边驰来。无论来的是何人,对漆天鹏来讲都有利无弊。即使今夜就地被砍死也让更多的人盯着才好,落头也落于众人眼中总比糊里糊涂被人暗杀的强,于是他放亮嗓子大喊:“喂——马上英雄们,杀头啦,快来观个究竟。”话音儿刚落,驰来的这行人马便向这边放来一枪。

稍刻间,十多匹快骑已围拢上来。漆天鹏与四位杀手呼哧呼哧喘着气儿见围拢来的人马多且又鸣了枪便停了格斗,各转了身望这突然冒出的人马来,转瞬间他们五个人的眼睛就圆睁了,这来的人马中为首的居然是我姥爷。

“都给我停下。”我姥爷已料到他们在这儿厮斗的场面。

“文大爷!”漆天鹏上前扑通跪在我姥爷马前。“大爷,凭姓漆的良心说话儿,我没有悖逆于你,你何以这般往碎里砸我?要杀要砍,你尽管动手,图个光明磊落,扯不上派这些蠢猪来暗算我,给你亲自动手哇,兄弟死而无憾。”漆天鹏双手托起粘着马血和零乱鬃毛的马刀,脑袋垂在胸前,激愤得身子颤抖不已。

我姥爷气得可以。他本来是想亲自出马连夜寻老二回来共商家事的,赶走漆天鹏使他痛悔和心愧,一路上愈想愈是不快,万没想到会碰见自家的人正暗算漆天鹏,并声称是他的意思。当下他的气儿不打一处来,用马鞭指着那四个家伙问:“你们活够了,谁让你们干的?嗯?”

那四个家伙赶紧滚下马来,跪着说:“告大爷,是项管家叫我们五个来的,他说是他的意思。”

“鸟。还有一个呢?”

“被他砍下马了。”

“活该。没给你几个也削了。”我姥爷跳下马放温了声调又对漆天鹏说:“漆兄,姓文的对不住你,今个儿是我糊涂了让你走的……唉不提,这个关头我要你,你愿留下吗?”我姥爷的口气中带着恳求,两年来得心应手的漆天鹏几乎成了他的一只胳膊,在漆天鹏离开他之后的几分钟里他的这种意识便愈来愈深。

“大爷!你叫兄弟死都行。”

“快起来快起来。”我姥爷上前扶起漆天鹏。

“大爷呀大爷我没了头啦我上了大当啦哇哇。”在荒丘下面方才在格斗中从马背上摔昏了眉脸如猴的家伙此时返了醒,他瘸着腿一歪一斜挪过来,雪地上留下一条深浅不一的渠,一跟头栽倒又哼哼唧唧泪儿叭啦起来,腔调如狼嚷,“大爷哇——我的腿胳膊都断逑咧没用了没用了,哇哇哇……项尿泡让我们来干的逑事哇哇地还叫我打你的黑枪咧哇哇我算活够咧。”

“嚎个鸟!”我姥爷吼一声,“再敢嚎爷毙了你。”

那家伙真的就不嚎了,他的头撞破了,血迹凝在脸上,又一跟头裁倒。我姥爷挺可怜他,走过去蹲着问他:“爷我素日也心疼你,知道你不会打爷黑枪的。咋的个来头,细细说给爷听。”

那家伙受了感动,压住嗓子里猛顶着的哽咽说:“项尿泡叫我们摸清漆天鹏的去向,半路敲了他。项尿泡还说今夜干掉漆教官折回来就对你下黑手,唉呀大爷我没了头了,他还说往后二爷要回来就叫我做证说你是漆天鹏害死的。”

我姥爷心里格登一下冷了半截。好险呢,素日跟着姨太太像干儿的项尿泡竟如此狠毒,不张扬的猫耗子哩,素日不经意的苗头不想却酿成这场祸害,操他娘,甚时候了,竟搞起了内乱。

“这事儿谁还知道?”

“胖胡子知道的还多。”这瘦猴瞥一眼跪着的胖胡子。胖胡子听了哆嗦着叫一声大爷早吓得趴在雪地上。

“胡子。”我姥爷站起来走近胡子,“猴子若死逑了你今儿就算骗了爷了。”

“我该死该死,你给了颗枪子儿哇。”

我姥爷身旁的人上前两下子就下了胖胡子的刀枪。

我姥爷拔出手枪递给漆天鹏,漆天鹏却把手枪别进了腰带,跨两步一把提溜起胖胡子,退后一步嗖地挥舞了一圈儿手里的马刀。

“敬我瓦片,投你玉石,抽出你的刀。”

“我没刀了。”

漆天鹏从别人手里取过一把刀撂给胖胡子,“砍了我你就继续活着,砍不了我就算大爷惩罚你,来吧!”漆天鹏拉开架势。

胖胡子将马刀举过头顶在我姥爷面前跪一下:“大爷!小的不推让了。”说完便一个急转身对了漆天鹏,满脸凶煞。他深知自己并非漆天鹏的对手,但为生一线希望,他欲使出浑身解数降倒姓漆的,于是抢先出了刀。漆天鹏对胖胡子已是恨之入髓了,他懒得跟胖家伙玩花架子费时辰,在连续躲过胖胡子砍来的恶毒且可致命的三刀后便飞起一脚将胖胡子踢了个熊打滚儿,将手中的马刀巧妙而准确地刺穿了胖家伙的胸膛,再疾速拔出来,一股紫红色的血柱自胖子的后背沁出。胖胡子惨叫两声音儿就拖长,嚎啕声如挨刀的老母猪。漆天鹏再一脚将胖子的头跺进雪窝,嚎声就发了闷,遂很快就停止了,另几位杀手把个脑门磕得啪啪响,连连喊大爷饶命。

半轮冷月竟不知何时钻出暗淡的云层,要死不活地下着的雪已停得无有声息。雪野是一块巨大的宁静的白纸,我姥爷们若白纸上几颗胡乱滚动的沙粒。

漆天鹏双手托刀,一膝跪地:“大爷。”

我姥爷扶起漆天鹏,说:“不想麻烦全出自家,我得赶紧回营子摸个实处,二爷他们靠你找哇。”他又吼另仨杀手:“还不起!”仨家伙忙不迭跟头把式地爬将起来。“听着,跟着漆教官找二爷去,给你仨留个脑袋,如再使伎俩,由漆教官就地发落。”

“量死我们属猪也不敢了。”仨家伙忙不迭地又嚷。

我姥爷又唤了两位身边的跟了漆天鹏,把自己那匹宝贝样的体格高大的骐骥白马牵给漆天鹏,握住了漆天鹏的手,说:“这匹马给你带路。兄弟!昼夜兼程,把二爷他的人马拉回来。”

“大爷,兄弟此去就是这意思。”

“此事非同小可,要不惜任何代价,姓文的求着你了。”我姥爷跪下了,他是辟地开天给一家下属的兄弟下跪。

漆天鹏一见更是“扑通”一声跪下了:“大爷!抗东洋大英雄有你的,姓漆的跟你生死一举。”说完便翻身上马,带着五个人飞快消失在茫茫雪野。

我娘的姨娘偎在我姥爷卧室的小炕头上微目养神,一小丫头给她轻轻地捣着腿,屋内只点着一根半截蜡烛在北面柜子的马头烛台上,无精打采的火苗摇来晃去,姨太太投在墙上的影子重叠摇曳。通炕的炉火呼喽喽旺叫着,她身下的狗皮褥子情热蒸腾。姨太太高枕着羔毛绸面被,浑身脱得只剩下碎花裤衩和遮胸红兜肚,屋内幽香四溢。

“项管家给姨太太回话。”由外传进话来。

姨太太睁了眼,往上挪动了动身子,说:“你们都退下歇去哇,叫管家进来说话儿。”几位守夜丫头各自睡去。项尿泡贼头鬼脑地钻进姨太太卧房。姨太太复又闭眼作养神状,心里却晓得他已进屋来。她的心小兔儿似跳开来,每当这一对冤家独停一处时她的心就爱这么个跳。这二十大八九的姨太太阴盛风骚,我姥爷炕上营生逐年减退,而她恰是相反,每天炕头行事她对我姥爷抱怨不绝于口,日里她把一肚子苦衷潜移默化,难耐的无名之火往下人身上泼洒。我姥爷自恼自己的两下子的稀逊便一味任她耍着性子,谁知这一纵放却引来她与项尿泡干起偷欢无廉耻的勾当。项尿泡可是我姥爷叫他撒尿概不敢拉屎的。

那次也就在这屋里,我姥爷喝多了酒,一时来了兴致放倒了姨太太又是亲又是掐的把姨太太惹逗得来了心情,她满身心迎合他的缠劲刚旺起,我的那个姥爷却虚逊下来,冷了姨太太的场,姨太太咋耐得住燃旺的欲火,又撕又咬甩打器物破衣捣墙,正好项尿泡听着,他一头撞进来想弄清个啥事儿,姨太太瞧着公牛般的项尿泡,即刻收住了啼闹,呆了眼似地,凝住了眼珠儿。项尿泡傻眼了的同时脖儿都给唬歪了,正欲拔腿退出,她却柔了韵儿叫他进来。他在门外迟疑一会儿只好返回。他不敢不返回。完了,他想闯进来找死,这不,十有八九冒犯了这姨太太。我姥爷已睡成一头死猪。“项尿泡,”姨太太抛给项尿泡几个飞眉闪眼,嫣然斜视地问他:“老娘我待你怎样?”

“唉呀娘那,姨太太你抬举我咧。”

“那……给老娘揉揉肚子来,痛呢。”

“这……”项尿泡惶惶不安却又是激动不已。

“怎么?”姨太太娇容动怒了,项尿泡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前来哆哆嗦嗦伸出手放在姨太太那鲜嫩如开伞大蘑菇一样的肚皮上,手一触肚皮姨太太就跟狗下崽子那般哼哼唧唧起来,紧接着把身子好像烙面饼似的翻腾着,项尿泡触电一样抬起手。姨太太叫他揉的是肚,那转过来的那个部位是万不敢胡乱动的,然而姨太太呼地坐起来给他一耳掴子:“都揉。”项尿泡哪敢不从,放了蛮泼双手像洗大白萝卜一样在姨太太的全身搓起来,姨太太酣畅淋漓的呻吟声如哭似笑,蓦地,姨太太将项尿泡箍在怀里,娇喘微微,醉眼荡色:“老娘要你龟儿啦。”我姥爷的鼻声震天。聪明的项尿泡置入这般天地自不会遮盖属于男人的那一份儿东西。从此后溃决防堤的滥洪一泻千里。面上是主子姨太太,暗地她与他却没了防线,雄雌一旦攻破这层关系何话不谈,何谋不共,在他俩想来,恨不得让我姥爷这老鬼害场大病早点死了,否则他们这种提心吊胆的‘偷何时是尽头呢。

“姨太太,我的亲羔羔。”项尿泡堆一脸迫不及待的嬉笑,他见姨太太那身肉便奇饿横生,说着就摸上来将手伸入姨太太的红兜肚,姨太太抬掌打开,坐起身捞毯子护了身,说:“你甭得意早了,弄砸事,你兔儿就活够了。”

“踏实了心哇,今儿个老鬼别再想回来咧,往后这营子就是你我的了,我干事你撑劲儿。”

“你真恁狠心……”

“这不是为咱俩好?再说老鬼糊涂了,敢跟日本人逞强,惹日本人来了脾气咱全营子都得遭殃,晚死还不如让他早死。”

“文老二可是要回来的。”

“你踏实了心,李先生早给我出了谋策;再说咱把马交给了日本人,他日本人能不护着咱?文老二即便是条野狗,日本人可是只虎哇。嘻嘻来哇亲羔羔,今儿个咱们就放宽了心做一夜哇。”

姨太太卧房的灯在粗细混杂的喘息和掀动衣被的窸窣声中悄然熄灭。

我姥爷带着折回的人马先在营子烽火台的外围驻了足。他说到头是老辣的生姜。既然这动魂破胆的阴谋是他的二姨太和管家策划,所设的夜哨一定是他俩靠实的人。我姥爷派了手脚利落的人匍匐着靠近烽火台上的夜哨。俩守夜哨圪蹴着吸烟袋子,两点星火忽闪忽闪的跟鬼火差不多,马拴在一旁的石柱上。在卧马营子这种拴马的简易石柱随处可见。枪老背倒也累人,他俩干脆把枪也架个人字形戳一边了。事儿就怕大意。匍匐过去的那两位就瞅准这个破绽,猫扑鼠般地上前收了俩夜哨的枪,俩夜哨闻声立起时早有枪口逼到脑袋上,两夜哨受一惊,但细看是本营子的就转骇为乐了,说:“呵哈,耍甚的鬼戏,自家人。”

这时我姥爷骑马疾驰过来,俩夜哨上前抬呼:“大爷,这快就回来了,管家叫我俩见人来就鸣枪报个信儿给营子,你回来也要鸣的。鸣哇大爷?”

“混蛋东西。”我姥爷说。俩夜哨赶紧闭嘴垂了脑袋。

“往大院去还有几个夜哨?”

“有俩。”

“出了差先宰了你俩。”

“不敢出差。”

我姥爷和他随身的几个男人神出鬼没地又解掉了营子边儿上的夜哨。营子里狗眼好,见了姥爷他们不吠不叫。他们顺利地回到大院内。

姨太太卧房里不时传出“啊啊啊”的轻吟声。

我姥爷气昏了头,说:“先进个人把狼儿子的家伙收了。”

院当中已掌起灯,处于危难中的我姥爷转眼间又控制了营子,四五十位拿刀拿枪的男人都被叫起来默立在我姥爷身旁。我姥爷刚出营子,项尿泡便仰头气足地叫来他们放了话:“大爷不在,如有甚事听我招呼,有怠慢的,砍!”

项尿泡与姨太太喝了迷魂汤似的忘乎所以。他俩所穿的衣服也被摸了出来。

我姥爷放亮因气而变颤的嗓子对众人说:“弟兄们!我的二老婆避着爷们儿跟人滥偷,当不当砍?”满院人蜂鸣般嗡嗡喧开:“有这事儿?”“奶奶的谁吃了豹胆?”

“有人趁爷们儿不在窜进我老婆的房里做狗,弟兄们说这人当不当砍?”我姥爷又说。

毫无疑问,这回大伙近乎异口同声地喊:“砍!”

我姥爷用马鞭指着姨太太的卧房,说:“进人,给我把狗男女扯出来。”应着声,守在室外的人便破门而入。

奶娘被吵声扰醒了,她一骨碌忙着披衣出来惊诧地走近我姥爷问:“出甚事了,大爷?”

“孩子们都醒了?”

“睡着呢。”

“你快回屋,别让孩子们出来,这事没甚看头。”奶娘的嘴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没说出便又匆匆折回屋里。

项尿泡与姨太太汗淋淋醉生梦死中什么音儿居然都没听见,一声破胆喝声惊怔得他俩脑浆欲溃。项尿泡翻身摸枪,见衣服也不翼而飞,忙掀被护了身,气急地对立在门口的人施凶:“混蛋子们干甚?活够了是不是?”

“干甚?大爷叫我们来看看洋戏,嘻嘻……”

姨太太急了眼,她羞也顾不得,一手拽了毯,身子没捂严就跳起来指着素常见了她忍气吞声的家下男人呵斥:“反了反了不是?都给老娘滚出去,下作东西,一会儿老娘仔细算你们的账。”

“甭算啦。”门口闪开一道缝,我姥爷气冲冲地闯进来,项尿泡与姨太太做梦一般睁大眼睛,双双缠裹着被毯及炕上铺盖跪在炕上向我姥爷求饶:“大爷,奴家有罪,横竖由爷处置,你允许奴穿件衣服哇。”姨太太马上转一脸可怜兮兮的相。“是的是的大爷,我该死该死,你就给穿件衣服哇。”项尿泡一旁附和道,他磕头磕得嘭嘭响。

“羞吧,你们!嗯?狼掏了你们的心肺啦?想叫爷早死,爷还没活够,为甚要暗算爷,嗯?”

“没、没啊大爷,我、我哎呀,我只是……哎呀大爷,我昏了头一时没了头脑啦……饶饶我。”项尿泡耷拉着头哀辩道。

“是啊爷,你冤枉我们啦。”姨太太哭丧着脸附和。

“叫猴子来。”

那个差点没摔死的瘦猴子被人抬进来,一见项尿泡便大叫起来:“姓项的!你叫爷们儿办的好事,你把爷们儿害苦了哇哇,大爷你可是砍了他哇哇,要不我就没活头了唉哟,作孽呀!我家还有老娘哇哇,我可成废人了。大爷快叫医生来治我哇哇,我要痛死了……”

“行了行了抬出去。”我姥爷挥了下手。

“大爷大爷。”

“再嚷毙了你!”

这会儿项尿泡可瘫软炕上了。我姥爷轻蔑地哼一声:“还说甚!爷们儿没赖对过你们。矮日本来了,就想闹混乱除掉爷你们过好日子,我日你奶奶的,世间的人心真难度啊。”我姥爷抽出马刀扑地撂在项尿泡头前,说:“在世爷算对得住你俩,有好日子你们不过哇。”说完便带人退出来:“给我把狗男女锁了。”

我姥爷派人将四百多匹骑马赶往狼道去后不久,日本人就包围了卧马营子,那时是第三天轮廓模糊的太阳升一杆高的时候,我姥爷领着全营子人集体大搬迁,他们的行动比先赶马走的马群晚了些时间,于是当人们刚刚离开营子登上烽火台便被迎面奔来的日本骑兵迎头截断了去路。

当夜我姥爷折腾得没眨个眼,姨太太和项尿泡险些使他倒败了气儿。他迈出姨太太卧房还没从气昏中醒过神来,老车倌便风风火火地跑来说:“大爷大爷,李先生跑咧。”

“往哪跑?甚时跑的?”

“大爷一走他就叫管家跟姨太太说了些甚的鬼把戏话儿,后来、后来他就备了马出营子咧。大爷!八成是投日本人去咧。”

我姥爷又在刚回到的客厅里兜起了圈子,听完车倌报来的信儿,他疯起一脚就将那架祖传的龙凤镶边菱花镜踢得哗哗啦啦散溅。“日他奶,养了一窝家贼,他李大仙原是披着羊皮的狼,除掉爷讨好日本人,想霸了这营子哼哼,二小,把马群集起来,除了骑用的统统赶到狼道去,爷就是都杀了喂了狼也休想别个来得。”

叫二小的是我姥爷本家一个远房侄子,他应声挽袖,带一行人立即就动手了。

我姥爷又吩咐人开了地窑,取出枪弹发给青壮年的男人们。

“车倌儿。”

“在。”

“吹牛角,叫全营子人起来,我给他们说话。”

车倌儿还没拔腿我姥爷又叫住他:“你把家里大小库房的钥匙从项尿泡手里收了,你当管家了,把那个小婊子的钥匙也拿了。”

车倌儿感动得“扑通”一声跌跪在我姥爷膝下:“大爷!你抬举我了。”遂之眼里就泪花花的。

我姥爷扶起他来,说:“实着心给爷们儿做事,好日子往后瞧。”车倌儿抹一把泪起来:“项尿泡这鸟咋处罚他?”

“他不自刎你就绑了他的四蹄扔雪地里。”

“好的大爷!”车倌儿咬咬嘴唇,“你不要的那女人呢?”

“埋!”

“大、大爷……”

“嘿,大爷!”

“行,你先留着啦。”

一辈子大概都没呷过“荤”的车倌儿喜不自禁地挂着两眼窝泪花花忙活去了。

在我姥爷的大院拢起了一堆火,火焰一人高呼呼抖动,营子里的人都被从梦中扯起来,围成一圈,满目疑惑地望着我姥爷,他们不知道出了啥事。

“祖先辈子兄弟妹子们!咱营子出了恶贼,李大仙要杀我咧,项尿泡占了我的二姨太。他几个勾结着要将咱营子的马送给日本人,舔别人屁眼儿咧,你们说说日本人骑上咱年年流汗经营起来的马干甚?杀咱地盘上男人,叫女人给他们生娃娃咧。”人群大乱,嚷声哄然:“跟日本人拼了!”“不能给他马,娘的!”“扯出李大仙砍了!”

“祖先辈子兄弟妹子们!”我姥爷又说,“李大仙叫日本人去了,咱们得搬家,我派了人先赶马走了一时辰了,你们都快回去取银两,鸡毛蒜皮的家什子就甭带了,各家各户骑上自家的马跟我走,去没日本人的地方,有我文老大的饭吃就有你们的饭吃,没空儿闲说了快快回家收拾,今个就走。”

人群乱哄哄匆忙散去。我姥爷将家中的精贵品和财钱装满一马车,叫醒了他的四个闺女让奶娘带着坐了另一挂马车。我娘被叫醒后没有哭,她看到这么个热闹场面倒生出喜欢,她问我姥爷做甚去,我姥爷说去最好耍的地方去,我娘抱着波斯狗乐得哇哇叫。

全营子行动就慢多了,我姥爷急得又催又骂,当把散散拉拉的人群收拢起时天已大亮了,全营子人喊娘叫孩儿,马嘶驴骡叫,足踏声乱纷纷地往狼道方向大搬迁。

老天爷好像哭了,阴沉着哀伤的脸旋即就落起雪来,雪片恰似老太太缓慢的泪,感伤地送别从梦中惊醒离家出走的人们。

人群刚走至烽火台就被日本人的一梭子机枪子儿扫倒六七个在排头引路的男人。人群顷刻间乱作一团,女人和孩儿们的哭喊声轰轰烈烈地炸开。我姥爷欲将被日本人打下马的几个兄弟抬走,但日本人的枪子儿逼得他不能上前。日本人里还有少部分的中国狗子跟着,潮水般涌来。我姥爷琢磨着跑是跑不过日本人的,全营子妇媪老少拖儿携女没个利爽劲儿,干脆回马折返营子吧。

“甭慌了神儿,快跟我回营子。”他也顾不得自家闺女们的马车,一马当先带头往回返,没两步他又勒住马去人群后收尾:“带枪的男人都来后面挡着来。”只有二十几个有枪的男人跟在我姥爷身边,拢共护营子的四十来杆枪已派出二十多人去赶着马群先走了,论装备与实力我姥爷的人想抗住日本人实在是天真,不过我姥爷此时还没想要不要跟日本人决战的问题,可是日本人已先打死了他的人,血债江山一样存在。

不大工夫人群就返回了营子,有些落马掉队的人落入日本人手里,逃回来的人群一窝蜂挤进我姥爷的大院内,院墙有丈七高,几个壮实男人把大门闭合,用粗木檩子顶住。

我姥爷家正房顶上厢房顶上门楼上都把了荷枪的男人,院子里老小体弱的骚乱一团颤抖着七喊八叫。

“大爷。”奶娘抱着我娘跑到我姥爷身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马……马车翻了天,老闺女儿俺俩被人扯上马救回来,还有仨闺女没了影儿。”

我姥爷神色慌张地从临时架起的梯子上了正房,他心里凉了半截儿,愈来愈近的日本马队前押了十来个营子里失散的人。他的三个闺女就在里面。我姥爷以呆滞的目光望着鄢警长和李大仙神气活现地骑着高头大马跟在日本队长木野的左右。我姥爷阔着嗓子发一声喊:“姓鄢的,你敢动我仨闺女儿一根毛咱几辈也没个完。”

鄢警长他们勒住马远远回过话来:“文老大,你放聪明点儿,把马闹腾哪儿去了?你他娘算老几?要你的闺女就趁早放下枪迎接皇军。”

“叭”我姥爷的房上射出一枪给鄢警长的喊话收了尾,当即引来日本人的一连串子弹打得我姥爷房上瓦片噗噗迸飞。

“谁他妈打的枪,嗯,谁?”我姥爷趴在房上勾回头瞪着眼追问。

“唉哟大爷,我的枪自个走了火。”我姥爷家下的一个矮短个子哀着脸说。

“你的鸟头没走火,赖蛋孙。”我姥爷骂一句便再向对方喊,“你们要做甚?”

“给皇军赶马出来。”李大仙接了话茬儿。

“马叫人盗走了,哪还有。”

李大仙跟日本队长嘀咕一阵又喊:“文老大,你甭逞能耍花招,趁早识个时务,营子的人也图个安宁,你的仨闺女要不是我跟皇军求个情早就毁了,快收起来,开门迎接皇军。”

我姥爷思忖这僵持何时是个了,闺女们在日本人手里受苦受难咋能忍耐,先开了门放他们进来要回闺女们再做周旋。

大门一开,日本骑兵风一样刮进来凶神恶煞地呈八字型端枪指向人群,日本队长木野威风凛凛地带着鄢警长与李大仙来到院子中央,我娘抱紧波斯狗偎在奶娘的怀里,她们裹在人群中不敢露头。鄢警长在木野前点头哈腰指划了几下扭转身对我姥爷说:“文老大,皇军命你的人把枪交了。”

“这不行。”我姥爷和男人们跳下房来到院中。鄢警长刷地变黑了脸,他重重地挥劈了一个手势,几个日本兵将我姥爷的仨闺女粗暴地绑在院一侧的拴马石桩子上,我姥爷噌地掏出两把“勃郎宁”,他身旁的男人们紧跟着端起枪齐刷刷地对着鄢警长。鄢警长也不是孬种,他咬牙切齿地说:“姓文的,你甭拿鸡蛋碰石头,睁大你的屁眼看看,你再敢放一枪,老子叫你全营人烧成灰。”

我姥爷看到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全营子老少男女,自己的头颅正被日本人手里的歪把子枪口鬼眼一样盯着,我姥爷一时间放弃了多少年来的蛮干精神,他感到思维的区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清醒,因而他的心颤栗了:“你、你把我的闺女放了。”

“那么,你把枪都给我放一堆。”鄢警长稳着神色刁斜着眼说。营子里的女人们哭声四起,嗡嗡嗡的不敢放大声儿。上年纪的人劝我姥爷说:“大爷,都甚时辰咧,逞甚的强哩,快依了人家哇。”

我姥爷凝固了一脸泪丧,颓丧失魂般僵立着,两把勃郎宁哐啷掉地上,持枪的男人们只好依次把枪撂在一堆,日本木野队长嘴里咕喽了句什么,一群日本兵挥摇着马鞭一齐围住我姥爷和他身边的男人们劈头盖脸抽打起来。日本马鞭上缠着银亮的钢丝。男人们被抽得血流满面,眼冒金花儿,一个两个纷纷趔趄栽倒,终至只剩下我姥爷一人纹丝不动地挺立着。

日本木野队长搐动了几动俩鼻孔眼下的一撮黑卷毛,瞪着翻白了的眼珠子踱到直挺挺的我姥爷身前颇欣赏地上下打量一番,猛地怒吼一句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你的一个的野蛮人的有。”

日本队长的东洋刀尖在我姥爷的右脸上慢慢地很有内力地一戳,我姥爷咬着牙关,脸上的肌肉绷得抖动不已。日本军刀好像他妈的不怎么锋利,刀尖上部的皮肉被戳起半圆鼓出的棱,许久之后,一丝朱红色的血液才顺着冰凉的东洋刀溜溜儿淌下来,那鼓起半圆的肉棱经过一个漫长的过渡终于瘪下来包合了刀尖。

“你的马的哪去了的有?”

“……”

被绑在石柱上我娘的三个姐的哭叫可以撼动世间生灵。日本这个叫木野的队长将刀从我姥爷脸上移开,狰狞地望一眼我娘的三个姐姐,掏出一块类似手帕的雪样白的布擦去了刀刃上的血,丢掉地上,猝然转身猛地兜起一脚踹准了姥爷的裆,“噢——”我姥爷发出一声控制不住的痛叫,身子缩成一团倒在地上就地滚动,酷似孩子们往日里欢滚雪球。日本兵们嘎嘎而笑。

我姥爷没有死,他滚几滚便停住,双手护裆,头扎在雪地上呼呼气儿,他双膝跪地,屁股正朝向木野,木野再走过来,漂亮的东洋军马靴噗地踏在我姥爷的腰心,我姥爷哼了一声,不折不扣地五体投了地。木野又伸手勒住我姥爷花白但不显稀少的头发拔蔓菁一样往上狠提溜,我姥爷的头便仰起来正好面对他三个闺女。全营子黑压压跪成一片参差不齐地向日本人求饶,我姥爷却不然,对日本人的痛骂声不绝于口。血液染红了他的面目,模糊着辨认不出模样;豆腐状大小的血块子自他腹内吐出,舌头长长地耷拉在外头。

“你看个场面的有。”日本队长咬着的牙缝里又冒出一句中国话,他向他的兵们木偶一样摆了下脑袋,三个日本兵端着伸着刺刀的长枪开始一件一件往开挑我娘三个姐姐的衣服。我的三个姨们求天哭地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我二姨咬破了自己的舌苔,一口艳红的血水喷在日本兵淫笑歹毒的脸上,那日本兵抹了把脸待要往更残忍里发作。

“畜——牲!天打五雷轰的畜牲。”这时从人群中疯颠出一个女人,她哭喊的声音盖住了所有的喧闹,惊呆了全院的人。是我娘的奶娘,她推开怀中的我娘,一股来自生命之外的力量促使她扑向撕我三个姨的衣裳的日本兵,那是一股连她自己也不曾想到过的无所畏惧的泼力。

跪着的人们一张张脸上神色惊讶,有的企图扯住这个冲出人群的女人,但被她挣脱了。这一切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正剥我二姨衣裳的日本兵望着扑过来的这个女人却竖起长枪,他猝不及防也低估了奶娘的力量,走路连步子都是小碎花儿的奶娘竟一头撞翻了日本兵。这时又从人群中窜出一条美丽的波斯狗,它不明事理,在倒地的日本兵身上亲昵地擦拭了两下圆嘴头。日本兵恶狼一般从地上跳起,一刺刀挑起那条美丽的我娘心爱的狗,波斯狗孩娃般绝叫一声,身子被刺刀豁起半米高,憨态可掬的小玩意儿还未从空中落下,日本兵的刺刀又飞快地捅向奶娘的阴部,奶娘“天呢”地叫一声,双手握住日本刺刀,腿发了软,身子哆嗦着往前倾,日本兵咬着牙,瞪着眼,面部的皮肉痛快地搐动,刺刀在他控制下搅动了一下,又往深里捅去。

活着的人没哪一个能预料到将来是怎样的死法,就拿我娘的奶娘来说,这是个彻头彻尾的一位东方式的性本良善连毛毛虫都害怕的女人,一个一生大概只知道效劳别人,而从不奢望别人给她做点什么的三从四德的活菩萨样的女人,就她告别世间的方式,连人们说的那个叫上帝的家伙也预料不到。

上天洒来些雪片,形状不一的六角雪花儿轻轻飘落在奶娘腹下喷泉一样射出的紫红色血液上顷刻融为乌有。

“我的妞,我的妞呀!”李大仙的老公鸡嗓门儿从我姥爷的卧房传出。李大仙是营子里有名的阴阳先生,因断识文字,我姥爷请他做了家里的私塾先生,当他对我姥爷家的景况了如指掌后便接来了他十六岁的女儿。他老谋深算,深知凭他女儿的红颜和智慧,总有一天叫这文家家业掌在他李大仙手里。为使文家不识破他的计谋,他编造了个弥天大谎,说这女子是跟他读书的学生,学费已先付,读完就自去……到后来这女子就当了我姥爷的二姨太。

他满以为趁日本之势,混乱中灭了我姥爷先取了营子的权财,殊不知他设下的阴谋让项尿泡给泡了汤。方才他随日本人冲进院子后不见了女儿,不祥之兆袭上心来,他四处观望不到便直奔我姥爷的卧房,果然见到的是一具僵尸。他从头凉到脚,女儿是他生命的一半,女儿一死他的美梦破灭,希望的天算塌了。

“谁杀了我的妞?姨太太是谁杀的,嗯?她可是我的妞呀,是谁?是谁?”

全院子所有良善的、残酷的、奸滑的人们的眼睛望着歇斯底里的李大仙一歪一斜颠倒在半死的我姥爷身前。他薅住我姥爷的头发左右撕扯:“贼。害尽天良,我的妞是不是你杀的?是的,就是你!嘿嘿嘿……狠呢,她连件衣裳也没穿你就下手。”

“李先生!”我大姨叫一声。李大仙丢开我姥爷的头。他盯着绑在石柱上的我三个姨嘿嘿笑着拔出马靴上别着的小腰刀,说:“走开吧,看我的。”几个日本兵靠一边站了。

“先生你救救我的爹。”我的三个姨还没看得出来李大仙要干什么。我大姨惊呆了:“不、不能先生!”我的二姨的腿上被日本人捅了一刀,她耷拉了头昏过去了。李大仙望着三个他曾教着识字的闺女,睁圆了眼怔住了,转而他稀奇古怪地跌坐在雪地上干嚎了两声。日本人脸上神情自若,仿佛在看猴子耍把戏。李大仙仔细端详一番手里的腰刀,收住嚎,咬了下嘴唇狠狠地站起来对我的三个姨说:“别怨我闺女们,是你爹先做了畜牲……”他双手把刀游晃着逼向我大姨。

“李大仙!”从雪地上爬起个浑身血肉模糊的人,乍一看宛然一个活鬼,人们拔脖翘首,目光一起摆过去,是车倌儿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挺胸收腹,一副英雄好汉豁出去的架势走到李大仙面前:“你连闺女们的汗毛也甭动,爷们儿做事爷们儿当,你的妞是个婊子,爷们儿杀的,你冲爷们儿来哇。”

“啊——狗狗,赖赖皮的你做甚杀她?”

“文大爷不要婊子了,爷们儿就想要玩一回,可婊子就是婊子么还来了正经,爷们儿一刀就捅了她的肚,不然她总叫东洋人×了,怎样?”李大仙早听不下去了,照着车倌儿的脖子就扫来一刀,车倌儿一伸手很容易地拿住李大仙的手腕,车倌儿麻利地劈了他的手背一掌,就夺了刀,身姿甩个大字形动作,腰刀带着鸟飞般的忒儿声抛出高高的墙外。

“皇军!”李大仙跪在木野面前指着车倌儿,“这是个野蛮的坏透的人,他还骂过皇军的娘,快剁他成泥哇。”木野理解了李大仙的意思,他走过来拍了拍车倌儿的肩,车倌儿的脖子伸得长长的,翘首向着灰蒙蒙的天,鼻子竟哼出了几辈子人们唱过的歌谣的调子,日本队长伸出大拇指:“你的大大的有。”

车倌儿半闭着眼略垂头瞧了瞧,伸出小指头绕一圈儿:“你的小小的有。”日本队长哈哈大笑,笑得两眼泪汪汪的,然后猛收住:“杀——啦——杀啦狠狠地绑住!”几个日本兵围上去宰猪一般将车倌儿按倒,一根绳捆了他的双腕,车倌儿又踢又咬破口恶骂,一个日本兵捞一把马粪填满车倌儿的嘴,又在车倌儿的小腿骨梁上重击两枪托:“哇哇哇哇。”

日本人要看中国传统的“拉肉磨”。鄢警长手下的三十来号人肃立默然,那双双鼓圆的眸子暗淡无光。“都看到没有,凡抵抗欺骗皇军的,这就是下场。”鄢警长的声音击荡着雪花在空中颤动。

李大仙骑在一匹黑色白花斑点的日本瘦马上,两侧固鞍的拱肚带上各系根绑着车倌儿的绳子。李大仙骑在马上说:“死狗,这是报应,我的妞我的妞,你冤屈的魂灵快瞧瞧哇。”说完啪地抽了马一鞭,瘦马射出,绳子猛一扯拖直了,车倌儿滚在地上的躯体当下被贴地拖开来。

车倌儿竭力挣扎想站起,可无论如何是挣不脱被绑的手脚的:“李鬼头,不得好死的你将来也得这么个死法。”车倌儿喷溅着嘴里的马粪拼命咒骂。李大仙赶马直奔大门外宽阔的场地,经至大门槛时,车倌儿本能地翘起头颅,肩膀重重撞在门槛上,下脚翻起在空中滑了个有力飞快的弧线,栽了个鱼跃龙门的跟头后跌在门槛外,呼地再被拖去。

人群中一阵骚动,十几个交了枪赤手空拳的男人从雪地上爬起,睁目攥拳,逼向日本队长:“放了他,他是好人。”“你们也是人,这不是杀狗。”日本队长提溜着东洋刀动也不动地等着就要成为他刀下鬼的男人们。营子里的女人恐惧地呼喊着:“你们疯了,你们别动手啦。”

鄢警长赶紧指令他手下的人展了刺刀拦一道墙,鄢警长大喝:“你们都是驴脑子,还不放聪明点,真他娘中邪了。”

外面紧传来两声枪响,待日本队长和他的兵们冲到外面时,李大仙已翻身落马,横在雪地上一声惨叫不动了,拖车倌儿绳子被拦腰打断,日本瘦马一溜烟跑回来,再看时,有百十号骑手赶着营子里的马群往营子回来了。

“文二爷回来了,文二爷回来了。”院内的人也有先望到马队的便得了救星般叫起来。

日本队长撇开我姥爷的院子迎着远来的一队人马架起了歪把子机枪,而远来的马队却收了足朝天放出三枪。

“皇军,这是文家老二的队伍,他把营子的马赶回来了,放枪要给皇军说话儿。”日本队长明白了鄢警长激动人心的传告便转了几转白溜溜的眼珠子机械地点点头,鄢警长也朝天放三枪,对面五名骑手挎着威武的马刀和短枪飞驰而来,领头的是我娘的二叔和漆天鹏,他们人马都热汗腾腾,一看便知是远道疾驰回来的。

我娘的叔与漆天鹏并排策马而来,他们的队伍立在后面待命。

“二爷,你真要送给日本人马?”漆天鹏问。

“先这样了,营子的人可在日本人手里呀。”

日本队长鄢警长一行首领跨马迎上去,双方头碰头立停并不下马。我娘的叔双手握着马鞭一拱手道:“本家老大年老糊涂,多有得罪皇军,我老二给皇军赔不是啦,今把马群给皇军送来,你们赶马回营哇。”

“哈哈哈,还是文老二开明仗义。”鄢警长当即摆出一副朋友老相识架势,可日本队长却盯着我娘她叔挎枪的人马冰着一脸的表情,他可看不惯中国人有武装力量,想叫我娘他叔的队伍把枪也交了。鄢警长察觉出,忙着把嘴附近日本队长耳朵,说:“皇军,这文家老二的人手不比咱们少,也不是一群等闲庸物,若要逼他交枪必会动武,那时咱可少不了流血,我看日后再慢慢安排他,今赶马走为上策。”

日本队长又转动一圈眼球子便露出了喜欢:“你的大大的好,日本皇军赏你的有。”

我娘从那个日子之前的童年便和那条可爱的乳白色波斯狗形影不离。当浩浩荡荡的人和马们大迁徙时,她和奶娘、姐姐们及她的波斯狗同坐在一挂三套马的快车上。我娘乐得够呛,她总觉得大人们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她还有这样一种玩法。在她想来,活着的人世就应当大群的人马跑呀走呀的热热闹闹地玩,关于枪声见血那只是大人们在杀狼捕狼之类的事,似乎不存在人杀人的道理。

日本人的枪响后,她们坐的马车子也随着人群往回折,车子快得人睁不开眼,马蹄与车轮砸碾雪地发出的声音好比下一场洪大的暴雨,她有些头晕,晕得如若梦游。后来她的身子飞向空中,车子翻了,车上的人完好无损地落在雪地上。奶娘抱着我娘更紧了,我娘抱着波斯狗更紧了,她们被一双巨大的手提上马背,她觉得她们的身子是那么轻。

随着人马风卷一样跑回大院后她们被人群淹没在深处,奶娘用手捂住我娘的耳朵,说:“老闺女,你甚也甭听呵。”

然而,我娘还是听到了外面的叫声,人群外那种叫声的痛苦可怕到让娘怀疑是不是人发出的。那惨哭或许让豺狼听了也会起恻隐之心的,周围的人都屏住呼吸,听那愈来愈多愈频繁的声音,许多人家的和我娘一般大小的孩童“哇”地吓哭了,但这“哇”只有一声,因为他们的嘴当即会被大人们一掌捂盖住。我娘感到搂着她的奶娘的身子微微的一阵儿强似一阵地颤栗着,滚热的泪珠一串儿滴在她的耳朵根子上和手上……后来奶娘就猛地推开她闯出人群,波斯狗也跟着跑出去。我娘却被另外一个女人扯住了衣襟,我娘也“哇”地哭出一声,但也被一只大手掌捂盖了。雪继续落着,天有些暗,整个世界陷落一派混沌之中。我娘的脑海受到感染也变得几分混沌,不过我娘还是听到了更加撕肝裂肺的女人的叫声。我娘不以为那是奶娘和姐姐们的叫声,她们咋能发出那么可怕的叫声呢?

波斯狗支撑着很快就会淌尽血液的身子在众人的腿间无力地窜行,它在用特有 的嗅觉寻觅我娘的气味儿。接着她的手被热乎乎的舌苔舔了一下,她知道是波斯狗,心里生出喜悦,狗儿咬住我娘的裤角往外扯。我娘低下头惊得屏刹了呼吸,狗肚子上张着一道马嘴大的刀口,小白狗身子的皮毛被染红了,我娘想跟小狗儿说句话,可嘴被捂着。小狗劲儿耗尽了,它再也扯不动我娘的裤角就倒在我娘的脚下,没有哼叫,圆溜溜的眼睛闪动着惊恐、哀伤、痛苦和留恋。我娘伸出小手企图捂住它刀口处溢出的血液,但那血液我娘征服不了,又从我娘两手的五指间钻出来,我娘掬起地上的雪往那伤口上按,雪面又很快被浸红软塌了,她怎么也堵不住。我娘只能用无声的哭来面对脚下的刺眼剜心的一片血红。我娘在心里给狗儿说话:“怎么,怎么也,也堵不住呀,你的血甭流了,流完你就站不起来了。”我娘脚下的雪地也红了,像一堆火。波斯狗在火堆上一阵阵睡死过去,它肚子上溢出的血液中掺和着绿色,我娘的手如圆敦敦光泽鲜嫩的紫萝卜。波斯狗的眼睛永远在它自己的血液中也在我娘遥远的梦境般的记忆中睁着。

日本人旋风一样刮走后涌进大门的是我娘叔叔的人马。人们的嚎啕如归圈羊群的叫声。我娘的叔惊呆了,先扑倒在我姥爷身边叫一声:“哥!”浊泪横溢,再说不上话,牙齿咬得格格响。

我姥爷腹内的肝脏被日本人踏坏了:“外……外面还有尸首。”说完喷出一口血块子。这是我姥爷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漆天鹏飞身下马“嚓嚓嚓”挑断绑我大姨的绳子,另两个姨也被众人解了绑,她们的外衣被日本人撕碎,只剩下单薄的被撕得纷乱的内衣。她们脸色苍白,唇儿发紫。身子已被冻木,说不出话。

“赶快抬屋里缓一缓。”于是在我姥爷家做事的媳妇儿们抹去泪忙乎起来,也顾不得哭了。

“俺、俺要死了……送俺回老家……”奄奄一息的奶娘对望着她的无数双眼睛和无数双伸向她的手居然神奇地微笑着说了这么句话。

她的家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我娘他叔拨开人堆跪在奶娘的头前,紧握住她僵硬的满是凝血的手,说:“你是个好人,好人不会死,我这就送你回家。”我娘的叔知道奶娘不行了。他真的命弟兄们套了三匹大马的车,给奶娘铺了羊羔皮褥子盖了大红被子。他抱起奶娘轻轻放车上说:“回家回老家啦。”这时有个女人抱着我娘凑过来说:“快叫老闺女看看奶娘。”我娘这才“哇”地放开声哭了。众人说:“奶娘!你睁开眼瞧瞧孩儿哇。”可是奶娘七窍流出血,最后一丝儿气儿也断了。屋里再传出女人们的炸哭声,有的跑过来说:“二爷,大爷和二闺女三闺女都没了气了。”

我娘的叔两眼闪出血红,呆了半晌方扭曲着脸说:“安点安点都抬这挂车上!”稍停顿一会儿他又大声问:“家里的唢呐匠活着没?”

“剩我一个了。”一个脸上挂着鞭痕的老汉摇晃着过来,他使人不可想象地握着喇叭被砸成长圆形的唢呐。

“你就给大爷的魂安顿几声哇。”

于是,呜儿啦呜儿啦悲恸又似激昂的唢呐声迎着灰蒙蒙的雪天嚎起来。唢呐匠一鼓一瘪的两腮使脸上淤血的伤口又重新挤出血来,流聚到下巴颏,一滴滴砸在雪地上。哭声从屋内哄然涌出,我姥爷和他的两个闺女的尸体已抬至外面,身上都裹了质地上好的皮大氅,他们被停放在同一挂车上。

我娘的叔跪下,他的兄弟们全都跪下,营子里的人们都跪成黑压压一片,去营子外捡尸的人已回来,十几具尸首放在另一挂一犋马的车上,僵尸如硬棍子,死者的家人上前认了亲人的相,围车哭得死去活来。

“老天爷有眼,给这无罪的人大请安魂儿吧。”我娘的叔说完人们都磕头,磕头的次数没有限制,直磕到拉尸的马车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外。马车离开人群跑向远处。吃粮的入土,吃肉的归天,这里行天葬,马车奔跑中,死者一一从车上颠下来,跌落到任意之处,那便是上天安排死者的葬身之地。雪下得愈发大了,密厚的雪帘遮住人们望着马车的视线,他们跪着久久不动,雪花披在他们身上若崭新的白孝衣,天地间起了些风,雪不断地灌进人们的脖统子,我娘他叔的兄弟们的马三五成群地拴满了我姥爷家的拴马石桩子,裹着雪粉的爬地风溜溜儿在马腿下窜动,马们仰头顿足显得烦躁不安的样子。这当儿满院子若远古兵马俑的人们都竖起耳朵,竭力捕捉隐约传来醉汉般的人们熟透了的唱声:

哎嘿哟——亲兄弟老爷们儿呀

没甚犯愁的咧

有酒有肉有的奶茶

骑咱气派的大红马

天宽的道路在脚下……

车倌儿还没有死,摇晃着从大门进来。人们这才蓦然想到车倌儿还在雪地上呢。车倌儿像害了羊癫疯尥着高高的洋洋洒洒踢杀狗的步子走过来,漆天鹏站起来迎上去:“老哥!苦你啦。”车倌儿连理也不理他,左右臂一挥生硬地将他拨拉开继续亮开他破锣般的嗓门儿唱着往前走:

六只眼的鬼?三只眼的狼

夜半里叼走咱的羊

没甚犯愁的咧

骑上咱的大红马

天宽的道路在脚下

哎嘿哟——我的亲兄弟们也……

男人们冰凉的、苦涩的、凝固了的血液被唱声烫醒一般沸腾滚动开来,这歌儿是他们生命的旋律,早在娘肚子里似乎已听过,那悲壮而高亢悠远又凄婉的歌调千古一格却总让他们听得激动不已,每当听到这唱声他们的嗓子便痒起来,酒瘾顿生,于是他们端起舀着烧酒的大海碗,他们要醉。醉了就忘掉这个世界一切的箴规和桎梏,骑上马儿洒洒脱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去。

车倌儿径直晃到我姥爷存放酒坛子的一间矮厢房门口,后退一步,狠命一脚踹开门,所有的男人们呼地站起,他们的脸色恰似悲怆的雪天,充溢着阴沉沉逼冷的杀气。大花瓷碗飞旋着从酒房门里散飞向院子里的男人们,起先人们躲闪着,碗落了地再捡起,后来他们干脆就在空中接着。

我娘的叔叔和漆天鹏跨入酒房,见车倌儿正在抢酒坛子,他没有抱起来却给掀了个底朝天,烧酒漫了一地,漆天鹏一把提溜开车倌儿,弯下腰又轻松地直起腰将另一坛酒抱出来往人群中一蹾;我娘的叔也抱一坛出来,再去将车倌儿扯出,一把火给酒房点燃了。

“完了,完球了大爷,咱们家完球了。”车倌儿一屁股稳在地上嚎啕开了。

我娘的叔叔舀了一碗烧酒仰起脖子咕噜灌下去,举起空碗,说:“亲兄弟们!跟我走的就喝一碗哇。”漆天鹏第一个接过碗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男人们呼啦啦围上来,坛碗叮当喝酒声如饮牛。女人们搂紧孩子们望男人们睁圆了眼说不出一句话。院子里惟有车倌儿四平八稳坐着哼哼唧唧的,他的腔调又掺了几分唱。我娘的叔走到他面前丢下柄马刀和一支大匣子枪:“你护着营子里的娘们儿老小,我跟兄弟们要咱的马去,明儿要回不来你就带她们往狼道方向去,那儿能养活你们。”

我大姨很快苏醒过来,抱着我娘哭成个泪人自屋中哑着调支撑着走出,说:“二叔!别去啦,去不得呀!”由于身子虚弱,出门便歪倒地上,姐妹俩倒成一堆,哭成一团。

我娘的叔疾步上前:

“哭甚咧闺女?天塌了有二叔顶着,二叔不走了,二叔给你们吃狼去。”

我大姨睁着红肿的眼猛地瞅见跟在她叔身后的漆天鹏便哭得更是凄凄惨惨了,漆天鹏上前扶我大姨坐起,说:“等我回来。”说完便转过身“通”地跪在我娘他叔的膝下:“文二爷,此去回来我要娶你侄女,我要带她走,你应许了我哇!”

“你有种么?!你记得大爷把他的马都给了你么?若是赶杀了那些狼羔子,二爷我还有甚说的。”我娘的叔弯腰扶了漆天鹏。漆天鹏嚓啦抽出马刀举过头顶:“大爷在天有灵,我不为你雪耻誓不为人!”

烈酒兴奋了的男人们早已直挺在马背上了。我娘的叔也抽出马刀仰天长吼:“大哥——”然后飞身上马冲出大门,男人们蜂拥跟上。

天气愈发变坏了,呼嚎的风雪如古墓中凶残老鬼的怪叫从四面八方直灌男人们的耳朵,白茫茫的连天雪浪恰似巨大的无数狂舞滚腾的白雪龙,张口甩尾似一番要吞没整个大地整个人类的恶势。

铁骑奔腾,战马嘶鸣,男人们破开风雪勇猛追击日本人。漆天鹏一马当头,鞭子不停息地在马胯上飞绕,胸中燃烧着仇与恨。是的,母亲还有妹妹还有还有恁多的中国人,他们就那样无足轻重地被残杀而亡。多少年来马上习武是为甚呀,昏头胀脑与兄弟逞强同胞对矛剑?狗!告诉你东洋人,你们狼性绝顶了,你不叫爷们儿活,爷们儿偏偏不尿你那一壶,在马背上你们当孙子才够格儿!

日本人赶着马群践踏雪地的足印已清晰可见,得意洋洋的日本人慢悠悠轻松自若地赶着收获的马群凯旋归营,他们早已把所残杀的营子里人的性命忘得一干二净。

勇猛追击的队伍渐渐拉开阵势,我娘的叔和漆天鹏分头带一队人马向日本队伍的两侧展开迂回,他们将把日本人好比往常包围狼群样套进围圈里。

雪野上视线混浊,能见度极差,当那个叫木野的日本队长发现有人迎头将他们归途切断并第一枪就把鄢警长撂下马时,他才发现前后左右挥刀嘶喊着杀来的中国骑兵已近在咫尺了。他觉得这些酒气冲天的中国人大大的疯了,竟没把他的歪把子机枪和漂亮的东洋刀放在眼里。他拔出东洋刀,勒起缰绳,马尥起前蹄来了个急回旋,几个日本兵护着他钻进马群里。他凶狠地咆哮几声,日本骑兵们迅速围绕马群排成一圆形堵击圈,子弹像圆形的扇面散开,可此时晚矣,酒精高度刺激着男人们变成了雄狮,个个筋脉鼓胀,眼球充血,红脸的白脸的,像带着被酒气激起的飞雪狂飙,从四周合围压来,“噢噢噢”用以往猎狩狼群的威喝声盖倒了日本人零七乱八惊慌失措的枪声,连风雪的呼啸也显微弱了。

男人们的意识里只有随着大地和马群疾速挨近的日本人头颅,以及手中挥舞着的砍地无数野狼头的中国马刀,雪地上马蹄冰雹般的践踏声浑闷嘹亮。中弹的兄弟翻身落马,重伤的马儿“扑通扑通”前赴后继栽倒雪地上,未中弹的却视而不见,继续勇猛直前。男人们似乎又在狩狼,个个沉浸在疯狂的刀剑和枪弹组合成的交响乐中陶醉着。

战争是需要思考的,而这些善良的勇猛不屈的男人们从来不曾对此有过思考,他们没有早先丈量或估计自己和别人的力量,他们藐视阴谋和掠夺,只知道是狼就该杀,这些单纯得如幼女一样的我的骑士祖辈们,你们只知道杀狼有了勇敢有了强悍就够了。你们是活生生的醉汉。

男人们在子弹的堵拦下挺胸昂头,不曾将头伏在马脖下,生命的诱惑在他们滚滚的思想中变得淡如雪水。

“伏下身躲子弹……弟兄们!头!子弹!”清醒的漆天鹏心中在流血,他的喊声被恶毒的风雪掠卷得无影无踪。我娘他叔叔的一行人马子从一侧插入日本骑兵群里,日本骑兵和惊慌的马群嘶鸣着移向另一侧,恰与漆天鹏的另一行人迎面直撞,眨眼间整个合围拢合了,枪声减稀了,马背上的肉搏战挑炸了人的惨叫和马的惊嘶,风雪的帷帘不断闪现出莽阔的纵横和马蹄缭乱的厮杀。刀落声中人头飞滚,马耳飘射,鬃毛缭绕。

兽性的日本队长在几个兵簇护下架一挺歪把子机枪胡乱向人群扫开来,混战中的人马像沉重的山一排排倒下。我娘的叔穿梭在马群里直奔圈子中心的日本队长,他呐喊着,挥闪着大刀,恨不得一口将日本人的头咬下来,日本队长哈哈大笑了,他照着我娘的叔紧扣一梭子弹,我娘叔叔的身子若风吹一团乱棉花腾空落地。

过了很多年以后,我娘曾提起过她的这个叔叔,说就在追击日本马群的漫天风雪飞舞的那一刻之前,有人告诉他他曾迷恋过的姨太太被车倌儿给砍了时,他并没有发作,而是出奇地默立许久。

出走的那年,我姥爷迎头截住他的去路:

“回去哇,无目的掮枪拉杆子的头脑都是猪。”

“那老子也不当阴诡的政客们的狗。”

“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你做甚要战争?”

“老子就为了争强好胜,为了高傲!”

“滚!滚你妈的,远远的!”

于是我娘的叔就在这片北大荒上滚来滚去却滚到了日本人手里,他不甘心就此死了,况且死在日本人手里。他躺在雪地上痛恨地嚎叫,两只眼永远地睁下去。

在男人们勇猛的醉刀下,在马群外围顽抗的日本兵已所剩无几惊惶后退,活着的男人们一起扑向日本队长,但都以我娘的叔同样的姿态倒在残腰断臂的尸体堆中。混战中,漆天鹏的肚子被东洋刀豁开一道口子,他滚在雪窝,把掉出来的肠子填回肚里,裹紧皮袄,捞一根死马的缰绳吃劲捆绾腰间,再提刀立起,从群马的肚子下往狂扫的机枪旁逼近,子弹在他的头顶不停地呼啸着。后来枪声停了,杀声停了,惟有风雪更狂着在满世界席卷。这时传来魔鬼般的笑声,可转瞬间却以一声凄厉而绝命的惨叫告终了。

漆天鹏看到一位活着的鄢警长手下的家伙将日本队长木野的头一刀削离了身子,啪啪那家伙又紧射两枪,机枪旁两位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日本兵无声息地睡在雪窝里。

“站住。”那家伙发现还活着一位走近他的人,“给爷掉过身去。”

漆天鹏手里没了枪,只好受那家伙的摆布,但嘴里却说:‘你杀了我算球蛋,回家问问你娘你是甚人种?”

“人种?哈哈,甚人种?老子发财就是人种!哈哈哈还有这么多活马,给你赶走哇。”“你们这些图财害命的可怜的盗马贼们!”

“嘭”的一枪,漆天鹏倒在地上,他摇摇完好无损的头,再次站起来,拖着若灌上铅一样沉重的腿挪动到那家伙身边,那家伙自己揭了天灵盖龇牙咧嘴躺在雪地上。漆天鹏软软地跪在那家伙的尸前。

只有风雪漫天叫啸,幸存下的一百匹马在残尸堆中来回走动,长鸣不息,雪一层层覆盖着模样狰狞的尸体。跪着的漆天鹏再也无法站起来了,雪已埋没了他的膝盖。我姥爷送给漆天鹏的那匹骐骥良马带着负伤的一只前腿一步一低头地来到他身边,觳觫地哀叫一声咕咚一声卧倒在漆天鹏身旁,漆天鹏吃力地爬上马背。

尾声

“天呢,大爷的马群回来咧。”一直在营子边上守望的车倌儿发一声喊,他这会儿可清醒了。营子里的女人们一窝蜂拥出来没来得及欢喜旋即呆立了。马上只有一个人。

我大姨跑过来托住漆天鹏无力的身子说不出话,只有泪不断源地淌。

“哭甚咧?甭老哭丧着脸,明儿个你可做我的媳妇?”

我大姨重重地点了点头,脖子因剧烈哽咽起伏得厉害。她双手抱了漆天鹏踏在马蹬上的腿,脸紧贴在他的靴上。漆天鹏对众女人们说:

“你们宽了心快骑上马跟我走哇,你们的男人都活着等你们去咧,快走哇,狼就要来啦。”

“去哪儿?”车倌儿凑上来问。

“顺着狼道往北走,那里能活,有咱的日子过。”

车倌儿动几下眼球儿转身喊:“盯甚咧?快捉马骑上走哇,狼一会儿就来咧。”女人们忙不迭地逮住马,工夫不大就动身了。

车倌儿抱着我娘搂在皮大氅里,骑在马队前朝天放了一枪说:”大爷,马夺回来了,我们日后再看你们来。”说完便哭也似地又放开破得不成样的嗓门儿唱啦:

犯甚愁了唉哟唉

我的娘们儿们

骑上咱的马呀

天宽的道路在脚下……

漆天鹏和我大姨落了马队的尾,我大姨不断回过头催他快走。可漆天鹏独身远远落后头了,一阵狂雪卷过,人马齐倒在雪窝里,我大姨折回马来急得又要哭:“你、你咋啦?”

“马腿断了,我,我也要死了。”

“不!”我大姨跳下马使了好大劲儿才将漆天鹏扶上她骑的那匹马,转过身对那匹伴我姥爷大半辈子的白骐骥马说:“你是匹好马,你来世转个最福寿的生灵。”我大姨拭一把泪跨上马搂紧漆天鹏赶马队去了。

“我要死了。”漆天鹏奄奄地说。

“甚?不行,你说要娶我的,你不能给我死……啊,没事的,过了狼道就有救医了,忍着忍着。”我大姨在疾驰的马背上反复絮叨。漆天鹏的身子在絮叨声中渐渐僵硬,他的血流尽了。

白茫茫的雪野上留下的一行足印很快就被蛮刮的风雪填平。最好您不要相信,那时是阴历十一月,天上却滚过一串隆隆雷声。

我娘说可甭忘了那雷声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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