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学良师

封　琪

当今城里的小学生们，课余时间很多成为“电视迷”、“网迷”、“音乐迷”、“体育迷”等等；而我从读小学一年级起，则是一个如痴如醉的“小人书迷”。诸君可想而知，在那物质文明很欠发达的上世纪的80年代末期，而吾又是“幽居”于一个不通电、远离铁路、犹如文化沙漠的山乡村镇；况又是一个出身于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苦农家子弟，能在课余时间有小人书看，就是我这样的穷小子高雅的文化享受了。因为家贫，自己最初倒很少购小人书，所能看到的小人书大多是向家庭较富裕的同学借阅的。

在我读小学二年级下学期的一天下午的课间活动时，我在校园中玩弹弓，不慎失手把本班教室的窗玻璃打碎了一块。那天，可把我吓丢魂了！打坏了窗玻璃要赔，而我哪有钱赔呢？更为严重的是我将受到班主任老师的严厉惩罚！我的新任班主任宋国仕老师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小老头儿。他是伪满“国高”毕业的“老保学”。长相酷似小人书里描绘的不苟言笑的关云长，他一生起气来眉如剑竖，眼露凶光，就更吓人了。全校的学生都怕他。他对违纪的同学常施以揪头发、拧耳朵等“酷刑”。今天，我闯了祸，可要大难临头了！果然，晚上放学后，宋老师就让我一个人留在教室里，他声色俱厉地先罚我两臂下垂，脚跟并拢，像标准的军人姿式立正于室中央。我这一立正，上衣口袋里揣着的一本小人书就露出一角。宋老师一眼瞅见后，一伸手把我口袋里的小人书掏了出来。我一见，坏了！此前，曾有一同学在课堂上看小人书，被宋老师发现后当场将书撕成两半了。果然，宋老师两手紧捏住小人书的两端，两臂水平地端起来就要当场“腰斩”；情急之中我“哇”地一声哭了：“老师，您别撕了，这是我借人家的！”

宋老师犹豫了一下，拿捏小人书一端的左手渐渐垂下去，他抬高右手把小人书拿近眼前一看封面，他的眸子顿时一亮——这本小人书书名是《岳母刺字》，显然，宋老师对这本小人书很感兴趣。他沉吟了一下后问我：“这本书你看完没有？”我忐忑地说：“看、看完了”。宋老师原本那铁板似紧绷着的脸反常地舒展开来，语气也温和多了：“你能把这书的内容从头到尾地讲一遍吗？”我立马答：“行。”我顿时有了精神，忘却了自己是“戴罪”之身。我比比划划、兴高采烈地把这本小人书的内容完整地讲述了一遍。宋老师的脸上绽开了平日极少见到的吟吟笑颜，充分表明了他对我的“演讲成功”的嘉许。他一手扶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把那小人书塞进我手中，突然就像慈祥的老妈妈一样亲切地对我说：“不错，讲得很对头，看来你看书挺用心的，我也希望你向岳飞学习，从小立大志，将来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嗯，只要不影响学习，多读些好的课外书是有益的。你的语文成绩好，这和你爱看小人书很有关系。”他回手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被他没收了的我的小弹弓儿，放在我的手掌心里，他又拍拍我的肩膀，嘱咐说：“记住喽，今后要多学习，少淘气，别把弹弓带到学校里玩，愿意玩它，就在节假日到野外去玩吧。玻璃呢，也不用你赔了，我从家找一块来……”

从那之后，宋老师对我格外关照。他是语文老师，又见我在语文方面有些“歪才”，就早早晚晚地勤辅导我，甚至在星期天让我去他家给我“吃小灶”。他还前后陆陆续续给了我一些零钱，资助我买学习用品和小人书……

一个星期天，我去宋老师家请教。宋老师坐在屋里的一个小马扎上用笤条编筐，见我来了，就放下活计，耐心地为我解答我在语文学习中弄不懂的难题，并给我布置了一个作业，让我在他家做。我做作业时，他又坐在马扎上编筐。后来，宋老师家又来了一位串门的同事。宋老师一边编着筐，一边和同事小声地聊着。他们突然提到了一个叫什么“彭德怀”的名字；宋老师本来挺有兴致的，眼角、眼梢都漾溢着难得见到的持续微笑，此刻，他突然脸上笑意全飞，眉头拧成了疙瘩，目光中充满了忧伤。他长长地吁了一口粗气后，无可奈何地叹道：“太可惜了……一个大忠臣哪……”

宋老师闭拢嘴唇不吭声了，但他的喘气声却加重了，他那编筐的两手也翻动得更加有力了。

在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宋老师被调走了，调到了二三百里远的一个更偏僻的林区学校去了。那时，我的家庭已沦为“特困”，我正在辍学的边缘上徘徊。宋老师在临别前的一天到了我家，进屋后先把我揽在怀里，又从口袋里掏出10元钱（当时他的月工资也就30多元），塞到我母亲的手中，说：“大嫂子，家有多大困难也要想办法克服，别让这孩子失学呀！这孩子在语文方面挺有天赋的，哪怕供他上完初中，将来他肯定也会有些成就的……”

母亲哽咽得说不出话了，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一大串泪水滴淌在她手心中捧着的那张发皱的10元钱的纸币上……

宋老师悄悄地搬家走了，像一阵清风拂过，一缕流云飘去般了无踪迹。学校没有欢送他。后来听说宋老师是和校长关系不好被校长“起出去”的。我们也曾听过他在办公室和校长吵过嘴。校长大声叱他是“伪满残余”、“阶级异己分子”、“漏化右派”什么的……

与宋老师分别七八年后我们才又见过一次面。那是他的一个侄子病危时，他回小镇上看侄子，我闻信去拜见他。当时，正是“文革”高潮时期。此时的宋老师已两鬓花白，脸色有些憔悴。宋老师听我汇报由于“停课闹革命”的原因，我于初中二年级肄业后，被乡政府照顾安排工作在粮库上了班的情况后，他甚为高兴，眼睛顿时光芒四射。他紧握住我的手，连说“好好好……”又凝重地嘱咐我说：“你别听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混话，没有知识怎么能行呢？……你要边工作，边学习，不能放弃当作家的理想……”

宋老师没有说自己的事，我也没想起问他“文革”挨整没有。那次一别后，我再没见过他，也不知他后来过得好不好，至今还健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