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时光以逝(组诗)
2005-04-29李建春
李建春
父亲的开场白
我儿,你可知道我们家
受了多少冤屈,多少苦痛?
你现在可有空闲,坐下来听我说?
将来在葬礼上念,
让听到的人都伤心。
你祖父半生行善,半生落得个下场——
你奶奶,你伯父,没有见识过世界,
一生在巴掌大的地,
被人蒙住眼睛,
你姑姑,先是为丈夫,后是为儿女,到现在还在还债。
听我说,我儿,我想让你知道
你的幸福。如果受苦不是因为时代,
人的性质,劣迹,我算是见识了。
我好想快活几年啊,抻个头再死。
一生中没有交到好朋友
一生中没有交到好朋友,不情愿。
如果我挣脱了田地,往别处谋生,
或许有知心的人,像我,
罩着被取下的帽子?
我不该恨、迫害过我的人,就在眼前,
我或许该恨、该感激的人,
没有资格见面。
我渴望抛开莫名的身份,
做一名看门人,在某单位,
与一个正常的、
有保障的世界沾点边,
为了人们从我身边经过的舒坦。
带着受诅咒的成份的烙印
和最底层的黑暗给我的眼力,
我会祝福经我放行的、我不了解的人,
至于在门口畏缩的与我相似的人,我把他们的名字
记在将要获得谅解的名册上。
我活着算什么
我活着算什么,只想看看世界。
我的世界是确定的,有自家的房屋
和屋顶的一片天。我走到哪里,
哪里都是确定的,从不动摇和模糊。
世界像亲生儿女,带着我自己的轮廓,
即使变化了,也有迹可寻。
别的人或别的事,像我亲历的过去,
像一阵风,吹过天井的云。
悠悠时光已逝
悠悠时光已逝,我承认:小有收获。
身体大概像屋椽,或山墙土脚,
如果不挪位置,看上去还管用。
脸如门板,少年时代丰富的表情
只剩下粗糙的纹理。如果我笑,
看上去像哭;如果我哭,那早已
备妥的夸张的刻线怎么也合不拢。
除了身子骨和走运的形势,
我不知道该感谢谁?或许,
该感谢山坡上向阳的墓碑,
青草和藤蔓用柔媚的话语
缠绕它。当转向的风吹开了
父亲多年的疑问“我是谁?”时,
他的腹部胀得像水牛。那是受难的肝吹出的气:“我知道我有罪。”
他的手捏住证明。当他找到
自己时没人认得出他了。什么抚慰
能帮助他恢复人的模样?村支书的探望,
乌黑的药罐子,和湿润的挂着药渣儿的筛子。
当然,我说出的话经过了仔细考虑,
为了对大家有益。为什么粗硬的部分要吞下去?我渴望呐喊或放声地哭,
以排出体内的毒(有人说是怨忿)。
也许山坳太静了,太阳偎着暮草
红脸儿,那一点点的热(或冷),像露水,絮絮叨叨。
所有要说的话
都是用另一张嘴说的
我的儿呵,妻呵,姊妹呵,
请听我说;
提着肉赶几里路来看望我的你,
过路的叔、伯、婶、娘,请听我讲;
牵牛掮犁的人,暮晚跟在鸭群后的人,
挑着谷子,稻草,货担低头走路或叫卖的人,
你们能否歇一歇,让我颤抖的手
递上烟、捧上茶?请看一个为思念所苦的人,
听一个靠外出劳务见识世面的人,
一个情愿落在失败者、受害者一方的人。
我从未尝过支配人、整人的滋味,
发泄不满时总有冗长的过渡、比方,
(别人或许感觉不到,
但“心中有数”)。
我用骂嚷的声音表达爱,
又掉头走开,
对受辱和恩情记得很清楚,
不注意日常。
复仇的想象吓我一跳,这是满足。
除了有出息的儿女,我曾指望
得到什么好名声?即使暗示的关怀
也让我产生情愿做奴隶的感觉。
我知道什么?只有名字和事实,
没有日期。
低头看地或仰头望天都有被目的
或与远山相连的雾所蒙蔽。
所有要说的话都是用另一张嘴说的,而从未说出。
所以我开口如无语,与吹过梧桐叶的风相似。
我想逃离,在陌生人中间,在不能用
三言两语了解我的人们中间最自由。
唉,当着你们的面,多少话、多少话积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