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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女孩的天空

2005-04-29雪初霁

长江文艺 2005年6期
关键词:欧阳男孩

雪初霁

我站在何翩家的门口,却一直迟疑着要不要按门铃。说老实话,我心里怪紧张的,紧张中还夹着强烈的盼望,像蛰伏的小蛇般蠢蠢欲动。

不知道何翩见到现在的我会有怎么样的反应,是眼前一亮,大吃一惊,或者直接吓得血压升高晕过去了,呵呵,一切皆有可能。

但我猜他多半会说:“小丫头,你还是不听我的话。”磁性的声音有一点点生气的意思,同时两道浓浓的眉毛很孩子气地皱了起来。

我轻轻地笑了,思绪仿佛飞回了记忆的另一端,那个面容还是那么清晰,总频繁地出现在我十六岁的天空中。

今天特地好好打扮了一番,挑了一件白色镶黄花的吊带背心,和一条黑色的蕾丝裙子。我谨慎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拉了拉嫌短的裙子,突然有了种不胜感慨的感觉。

如果告诉我高一时的同学我敢穿吊带,短裙,他们百分之两百会笑掉大牙,女生们讽刺讥笑的口水会把我淹死,那些缺德男生口无遮拦的恶毒的话更会让我无地自容。

从小我就长得肉嘟嘟的,但我的体重开始作单调递增运动应该是从初一开始。那时侯的我无比地热爱巧克力、薯片、牛排和烧烤,憎恨蔬菜和运动,喜欢在床上喝甜饮料,睡觉之前吃掉满满一筒饼干。

体重这个卑鄙的小人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达到不可思议的飞跃,待我发现时,我的胃已被撑成一个容量巨大的麻袋,腰,腿,手臂上赘肉无数。毋庸质疑,我在由一个普通人向一个胖子过渡。

于是我决定节食减肥,可是很快发现这并不管用。往往中餐少吃一点,晚上就要多吃一倍的东西来补偿。我只好宽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初三学业紧,会瘦下来的。

初三的作业很多,补课也是家常便饭,为了赶时间,我又养成了吃方便面代替吃食堂的习惯,一年之内几乎吃遍了每一个牌子的方便面。奇怪得很,方便面这东西没什么营养,却绝对是我的克星——一年的方便面生涯成功地把我塑造成一个结结实实的胖子。

那时,我一米五七,一百四十一斤。

一个走红的少年作家张悦然说:“胖女孩的青春必定是疼痛的。”何止是疼痛,我觉得简直是悲惨。初中三年,男生们赐予我的外号不下十个。“相扑运动员”、“地震”、“肉球”、“起重机”……不说了,不说了,这群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能有什么好话。

开学的第一天班主任开始安排座位,大概是预防早恋吧,都是男生跟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我被安排着和班花康筱璐坐。

康筱璐是男生们经过一个星期的筛选评出的班花,与她争夺这个位子的还有周雨凝和秦梦莎,可是她力挫群雄终于登上了班花宝座,这当然是比较豪迈的说法。相比之下,吾班第一恐龙的选举就简单多了,这个十分丢脸的头衔,舍我童菲菲其谁。

班花与恐龙坐在一起,多么不和谐的风景。康筱璐的美丽和娇小把我衬得倍加的庞大。

“童菲菲,过去一点嘛,你要挤死我了。”美女康筱璐时不时可怜巴巴地对我说。

可怜的康筱璐身为班花,四周连一个男生都没有,老班(班主任)确实精明无比。她只好找我说话解闷。

“菲菲,你看我穿这条紧身牛仔裤好不好看?”

“菲菲,这件外套漂亮吗?”

穿着大概是我们探讨得最多的话题。老实说,任何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很好看,可她跟我讨论这个问题却是有点对牛弹琴了。我对衣服恐怕是全不在行。我从来只穿肥大的T恤和长裤,只是偶尔在商场里羡慕地望望那些只适合瘦女孩穿的美丽衣服。但我还是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说一些千篇一律的赞美之词。毕竟好不容易有一个人愿意天天和我聊天,何况那个人还是美女康筱璐。

我高中的生活就这样平淡地拉开了帷幕。

高中的课程紧,考试多,在教室里,同学们多半埋头苦读,在题海里消磨青春,只有少数混混躲在角落里打扑克,偶尔冒出一声巨大的背单词的声音。

下晚自习后的时光是一天最轻松的。大家可以蜷在被窝里,开夜谈会到很晚。我也很喜欢听寝友们天南地北地聊天。

他们讲啊讲啊讲到了各自的初恋。我初中的时候曾单恋过一个很优秀的男生,可惜他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难道他没女朋友就会喜欢我不成。

有自知之明是我童菲菲最大的优点。

忽然他们就谈论到了我们班最帅的男生,可见不仅是男生好色,女生也是一样的。她们推来推去,谁也不好意思先说。“童菲菲,你睡了吗?”秦梦莎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活老师的脚步声终于渐渐小了。

“还没。”

“不如你先说吧!”尹婷的话得到了其余的人的一致认同。

“啊——”我轻轻翻了个身,床板嘎吱嘎吱地响起来。

“说嘛!不然,把你的体重报出来。”康筱璐加入战团。

真是不人道的威胁。

“说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过了半晌,才轻轻地说:“我要说了啊!”

“好。快说嘛!”

“……何翩。”

从我进这个班级的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一个叫何翩的男生了。他是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进来的,而且长得又高又酷,有点像金城武,我最喜欢的明星。呵呵,我虽然长得胖,没谈过什么恋爱,但基本上还是一个好色的小丫头。

“康筱璐,该你了。”周雨凝说。

这次谈话就在呵欠连天中结束了。吾班第一帅哥的评选也不了了之。在我几乎把这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我见识到了中国传媒的厉害——不知哪个天杀的把那晚我的高见在全班传开了,这也没什么,但关键是我的话变成了这个意思:

我,童菲菲,喜欢一个叫何翩的帅哥。

为此我只想说一句话:“天大的冤枉啊!”可惜武汉的夏天不会飘雪。

谁相信我是冤枉的,在他们眼里,我不仅长相影响市容,而且既好色又没有自知之明。

女生们看到我会意味深长地微笑,估计是在说:“照照镜子去吧!”男生见到何翩则似乎多了一丝怜悯,我猜多半意思是:“哎!可怜啊,被一个这样的女生喜欢上……”

寝友们见到我开始躲躲闪闪,我知道一定是她们中的一个或几个人的杰作,但我不想也没有能力追究。见到何翩我更是和鸵鸟可以媲美,脸差不多埋到地底下。

受到如此重大的打击,我居然还没想到跳楼自杀,心理承受力之强,确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果我要跳楼的话,自然要找楼层高一点的,但这样反冲力会很大,让武汉重演唐山大地震的惨剧就沦为人民的罪人了。我并没有太多的愤怒,只是觉得失望而已,三年受嘲笑的生涯早已让我习惯了。

况且,为期不远的期中考试在朝我邪恶地微笑。高中的理科真是难得惊天动地,特别是对我这种初中理科就差的人。我的物理尤其烂,一个受力分析图要画半天,及格估计是比较困难的。另外,我的体育成绩更是达到了全班第一位,倒数的。

最近淫雨绵绵,厄运连连。

我开始每天啃书本了。自从传开我喜欢何翩后,我不大搭理康筱璐了,鬼知道是不是她在多嘴多舌。康筱璐也很少找我讲话,每天晚上和后两排的一个男生传纸条传得火热,只是偶尔向我抱怨:“童菲菲,你挤到我了。”

我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一个胖女孩的天空,注定是矮的。

刚刚结束的物理测验让我无比沮丧,我简直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会让一个苹果掉到牛顿的头上,为什么没把他砸成白痴反而让他悟出这么多条牛顿定律,害苦天下苍生。

这只是很平常的一天,可是对我来说,却绝对是异常难忘。

一个班出名的男生大概有三种,成绩好的,长得帅的,第三种就是混混。

欧阳亦之绝对属于第三种。

其实他长得满不错的,人也很机灵,可是他奇差的成绩、嚣张的性格和和酷爱打架的恶习让所有老师皱眉,我一般都对他敬而远之。

最近大概看上了我旁边的康筱璐吧,欧阳亦之天天晚上趁老师不在的时候晃到我旁边,贼兮兮地凑过来找她讲话。美女康筱璐早就适应了这种情形,一边做作业一边与欧阳亦之聊得还满投机的。而我在旁边,就是一个特大的电灯泡。

欧阳亦之总是酷酷的把身子靠在我的桌子上。突然“嗒”的一声,我的钢笔被撞飞了。

若是平时,我肯定忍气吞声地把笔捡起来。但那时也不知道是心情不好还是吃了过期药,我勇敢地扬起头,对混混欧阳亦之说:“喂!你把我的笔弄掉了。”

凡是一个有智商的人都听得出言下之意,是你应该帮我捡起来吧!

可是欧阳亦之没听出来,还重重地又靠了一下。

我应该知道他在挑衅,但我不知怎么变得特别的生气。

“你把我的笔碰掉了!”我的嗓音突然提高了八度,连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欧阳亦之缓缓转过头来,双目炯炯地凝视着我,从来没有哪个男生这样仔细地看过我。我想我的脸一定变得比番茄还要红。

“你叫童……什么?”欧阳亦之装模作样地敲了敲脑袋:“童菲菲吧?菲菲?如果是第二声,就更贴切了。”

这拐弯抹角的讽刺很快引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欧阳亦之愈发地得意,阴阳怪气地说:“有奖竞猜。题目是:童菲菲坐人力车。打一国家名。”

潘浩突然插进来,像说相声似的接道:“是啥?”

“南斯拉夫呗!”

“为啥呀?”

“难死拉夫呀!”欧阳亦之洋洋得意。

笑声快把房顶掀下来。

的确很精彩,可惜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一个女生,居然有七十公斤,还不去减肥,哎呀哎呀……”潘浩的话引起了一片惊叹的声音。

我狠狠瞪了潘浩一眼。

“那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么胖的女生,居然还喜欢何翩……”欧阳亦之长长叹了口气,我恨不得拔掉他的舌头。

虽然我喜欢何翩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但毕竟还没有人公开地说出来,一时间教室变得安静多了,不少女生扭头看何翩的反应。

“无聊。”

一个磁性的声音带少许的生气,虽然音量不大,却很清楚地传到各人耳朵里。

“你说谁无聊?”欧阳亦之的脸有点挂不住,快步走到何翩面前。

何翩望了欧阳亦之一眼,低下头继续做题。

欧阳亦之的脸色有点发青,他很快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干吗帮这个胖子说话?难不成你喜欢她?”

“不管我喜不喜欢,好像都不关你的事。”这句话显然彻底地惹恼了欧阳亦之,这个嚣张的小霸王呼地一拳,何翩侧身一避,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不少女生尖叫起来,我心里也很紧张,替何翩紧张。

一边是身经百战的打架高手,一边是成绩优良的三好学生,用脚趾头想都猜得到胜负。但战局却让每个人大跌眼镜,欧阳亦之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很快嘴角就出现了一处淤青。

教室里非凡的热闹吸引了值勤的老师,很快几个男生在潘浩的带领下把斗得正紧的两个人拉开。何翩的神色还是淡淡的,倒是欧阳亦之的脸涨得通红,活像一只打了败仗的斗鸡。

结果老班怒气冲冲地赶来,训了他们一顿。何翩和欧阳亦之,两人罚了整整一节课的站。

下课铃清脆地响起来,我默默地走出教室,我要到学校的湖边静一静。

月光粼粼地洒在湖面上,很美。一个胖女孩在秀丽的湖水边尽情挥洒着泪水,让委屈随着掷出的小石子一起沉入湖底,这景色是多么美丽又是多么寂寞啊!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渐渐收了泪,隔着蒙蒙的泪花看着湖水,那湖水也是朦朦的。

我就像所有美丽飞禽中最笨重的鸵鸟,尽管远远逃到了偏僻的荒漠,却免不了被灼热沙子般的嘲笑烫伤了脚。

湖边的树林里传来悠悠一声叹息:“哭完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抱膝坐在一棵法国梧桐的下面。干净的白色衬衣,蓝格子外套,带着稍许狡黠却善意的微笑。

“何翩?你、你怎么……”想起刚才我不太动听的哭声全部给他听见了,我真想投湖自杀。

“每天下晚自习,我都会来这儿坐一会。”何翩的手在外套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抽出一张餐巾纸递给我:“只有最后一张了,所以,别哭了。”

一个大男生居然随身带着餐巾纸,有一点点好笑。突然,我发现了他的鼻子里也塞了一张。

“啊?你流鼻血了?”

“没想到那家伙的打架工夫还不错。”何翩的神色很淡。

我觉得我应该走了,却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没有让我更加难堪。”

“没什么,我只是看不惯他们罢了。”

我应该感谢他的,可他漫不经心的神色不知如何微微地刺痛了我,我开始往外走。

“童菲菲?你真的很伤心吗?”何翩的声音随着风一起飘过。

我霍地扭头,恶狠狠地说:“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当然,你成绩好,又受女生的喜欢。可我呢?谁都可以嘲笑我,谁都不会愿意和我做朋友,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胖子,仅此而已。这种感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我本以为流干的眼泪不知怎么又流下来了。

亮晶晶的水珠挂在脸颊上的时候是多么可笑啊!

“童菲菲,”半晌,何翩低低地说:“你看这天空,多蓝。”

除了月亮和星星的柔光,我看不出此刻黑漆漆的天空有哪一点是蓝的。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何翩的眼中突然有了点奇异的光彩,深邃得我望不见底。“你过来。”

其实我不该向他发脾气的,我刚才是怎么了。

“什么?”我问。

“看看这个。”何翩掏出一个黑色的钱包,拿出一张照片。

我狐疑地接过,照片上有一个很胖的男孩,穿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在开心而无辜地微笑,眉眼之间与何翩有些相似。

“他就是两年前的我。”

我的耳朵坏掉了吗?还是我神智不清了?眼前这个瘦瘦的何翩,与照片上的胖男孩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你经历的,我怎么会不知道?”何翩站起来,把照片装进钱包,转身离开,寂寥的背影。

湖上有无数星星在眨着眼睛。

期中考试不久就来到了,我的物理终于在两个星期的努力下及了格,语文居然考了全班第一,真是高中以来头一个让人振奋的日子。

老班松了一口气,对我们班的成绩还比较满意,于是和所有吃饱了没事做的人一样,竟然宣布重新调整坐位。

调整的形式也很希奇古怪,居然是用抽签这个方式。

我望着黑板上的座次表发愣。不知我是该哭还是该笑,我抽到了何翩旁边的位子。当时就有一片嘘声,女生们超强嫉妒的眼神快要把我烤焦。

康筱璐更是失意得不行。她一定很想抽到这个宝座,可惜被身为恐龙的我抽到了。老天证明我不是故意的。

坐在帅哥何翩旁边是一个表面风光但绝对痛苦不堪的事。

我会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外一挪再挪,我怕帅哥何翩与康筱璐一样抱怨我挤着他了,那是一件多么没有面子的事。另外,他每场考试的分数是足够让我羡慕得流口水的,心理将会受到多大的折磨。

更糟糕的是,每天晚上以康筱璐为首,几个女生软硬兼施地求我和她们换位子,迫不得已地换了几天,何翩就强硬地制止了我的行为,理由是她们太烦,还是我比较安静。他哪知道其实我也很想和他讲话,只是我比较自卑而已。马上我的人缘就更差了,女生们都认为是我自私地想要独霸何翩,什么话。

我真是猪八戒照镜子,左右不是人。

期中考试后,我作了一个本世纪最伟大的减肥计划。应该说,前不久欧阳亦之嘲笑我的那件事是主要原因,我既然没有能力把别的人变成胖子,就让自己脱离肥胖的苦海吧。

我开始吃很少很少的东西,我开始拒绝薯片和烧烤,我开始用白开水代替甜饮料,我开始体会饥饿的滋味。

我疯狂地喜欢上了一部叫“蔷薇之恋”的偶像剧,胖胖的百合最终找到了完美的爱情,她在婚礼上幸福的样子让我感动不已。

我很少去吃晚餐了,自习的时候总是很饿,饿了就猛喝水,再不停地往厕所里跑。

我心不在焉地做着题,不知怎么,今天我特别的饿。

我的肚子在愤怒地向我抗议,大声地喊起口号,减肥真是一件痛苦之极的事。

我不停地喝水,再喝水。

可是我还是一如既往地饿,饿得浑身瘫软,不骗你,真的是这种感觉。

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落在我的桌上,定睛一看,是一块巧克力,而且正好是我最喜欢的牌子。

我很快否定了这块巧克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能,突然旁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该不会在学那些无聊女生,在减肥吧?”

我转头看着正在做数学奥赛题的何翩:“才没有。”

“是吗?”何翩实在聪明得可恶:“那你怎么总是饿成这样?”

“谁说我饿了?”话还没说完,一阵咕咕的响声马上宣布了事实。

何翩忍不住笑出来:“事实证明。”

“我要做作业了。”我没好气地翻开书。

“你不吃啊?”

“不吃。”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你懂不懂。

“那你就扔了吧。”何翩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脸严肃地说:“根据我的经验,运动减肥才是最有效的方法。你这样不吃东西,一会反弹,二会得病,三会影响学习……”

果然是尖子生,就这件事还能列出个一二三来。

在离下课五分钟的时候,我十分没有骨气地吃掉了巧克力,一个人在饥饿中,总会做出一些与本意相违背的事,我这样安慰自己。

“喂!”我埋头奋笔疾书。

“喂……”我还在刷刷地写。

“童菲菲!”我只好停下笔,何翩正侧着头用那双电力十足的眼睛瞪着我。

“哦!你、你是在叫我啊……”我的心怦怦地响起来。一起坐了十几天了,这是他跟我讲的第三十七句话。

“哼,你还真深藏不露啊!”何翩扳着一张脸装冷酷杀手。

“什么什么呀……”我的大脑里飞快转了无数个念头,我杀人还是放火了,搞那么吓人。

“你在写什么……”何翩伸手抢我的文稿纸,我的脸一下子红了,飞快地用手遮住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你干嘛!隐私!”

其实那是一篇小说,我怕老班知道,还特意把一本物理书摊在桌面上。写作是我唯一的爱好,或许只有当走进自己的文字宫殿里,才会忘掉一切一切不顺心的事吧。笔是多么好的朋友啊,它从不嫌弃我。

我曾经在校刊上、报纸杂志上发表过不少的文章,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在校刊上刊登的文章,我都只用了一个笔名。我怕别人知道会在暗地里笑,说“原来恐龙童菲菲是个大才女啊!”之类的话。

还好何翩只是虚张声势,并没有真抢,“童菲菲,加入文学社吧。”

“你就是那个总用个什么‘芳草菲菲做笔名的作者,是不是?”何翩带着工藤新一破案时的神情,说:“我观察了好久了,我说对了吗?”

我嗫嚅着没说话,何翩自顾自地接下去:“参加文学社吧,给我个面子!”

“你是……”

“我是文学社社长啊,你不会才知道吧。”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原来我的消息这么闭塞啊。

“童菲菲,”何翩的声音突然变柔和了:“你不必多想什么,别人只是不了解你。”

我没有说话,心里却多了几丝暖暖的阳光。我正准备说话,康筱璐拿一本练习册走过来,“何翩,帮我讲一下这道题嘛,好难哦。”

何翩皱了皱眉,翻开练习册,在草稿本上一笔一划地演算着,真是什么题目都难不倒他。

康筱璐一边听,一边点头,脸上挂着笑容。她笑的时候真好看,连我也不自觉地这么想。

我默默地把文稿纸收进去,拿出作业本,做作业。

题目讲完了,康筱璐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回到座位上,何翩舒了口气,又侧过脸对我说:“我刚才给你说的事——”

“不,你弄错了。”我打断他的话:“我不是你说的什么‘芳草菲菲。”

何翩一愣,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我仍在不断地写着一篇篇作品,再一篇篇地投给校文学社,可不知为什么,每次署名“芳草菲菲”四个字的时候,我的笔尖总会微微颤抖。

我也仍然在坚持节食,我都快不认识米饭这个可爱的朋友了。水果真是最不解饿的东西,每次咬牙切齿地吞下它们之后,我悲哀地发现肚子依然空空如也。

一个星期下来,我瘦了一点点,成果不大,可还是乐了几天。何翩这家伙还是孜孜不倦地教导我要多吃要运动。还美名云他是我减肥的目标,模范人物。

这让我想到小学的时候雷锋叔叔是我们的模范人物,看他一脸自得的样子,与湖边那个寂寞的何翩居然是一个人,不可思议。

有时候下了晚自习我也会坐在湖边。湖水上漂着顽皮学生丢弃的零食袋,易拉罐,多少有点煞风景,但这里总是很安静,没有自卑,没有嘲笑,只有一片皎洁的月色。

何翩总坐在法国梧桐下,默默的不说一句话,看见我来了有时打一个招呼,很难想象得出,一个在学校赫赫有名的人物也会有这么寂寞的时候。

我偶尔会想起一句话:“童菲菲,你看这天空,多蓝。”

真的想知道那时黑漆漆的天空在何翩的眼里为什么是蓝的。

我的头有点晕晕的,晚上的一个苹果显然满足不了胃的需求,饿得难受。终于熬到了下课,不知怎么又逛到了湖边。微凉的夜风一吹,脑袋清醒多了。

何翩竟不在这里,奇怪啊奇怪。

没什么,我一个人看风景更好。

我一手按住胃刚准备坐下,觉得脑袋昏眩了一下。

待我醒来,我发现地面变软了,什么时候我躺在寝室的床上了?

“你醒了?”帅帅的脸在我面前晃了一下:“你刚才晕倒了。”

“你怎么……”我的大脑霎时变成了糨糊,结结巴巴地问。

“我也奇怪,我写完稿子,刚走到湖边,就看到一个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走过去一看居然是你,就把你扶过来了。”何翩吐了吐舌头:“你们生活老师真够可怕,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她那表情像要把我吃了。”

“废话!”我瞪了他一眼:“这里是女生寝室啊!那,你干吗不叫几个女生……”

“哪个女生搬得动你呀?”何翩很快打断我的话。

嘴巴可真够毒。

“凭我的智商做出猜想,你肯定是饿的,吃吧!”何翩甩下一包饼干:“千万别谢我,这是用你的钱买的。你的钱包,给你。”

我闷闷地撕开包装袋,开始吃。

“小丫头,不要这样折磨自己。说真的,你胖胖的挺好的。”何翩一副正经的样子。

“噢。”这饼干怎么从来没有这么好吃。

“我是和你说真的。”

“你不要管,你现在瘦下来了,当然无所谓,可是我在乎。”

“童菲菲,你知道吗?”何翩的的眼睛里突然闪过莫名的光芒:“以前我喜欢过一个胖胖的女生。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莫名其妙地喜欢。”

“是吗?”我好像在听童话。

“班上的男生总是嘲笑她,女生也爱排斥她,大家都叫她恐龙,大象,什么难听的都有,其实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生。”

“后来呢?”

“她和你一样,决定减肥,整天几乎只吃很少很少的东西,结果在中考前的一个月……”

“怎么了?”我的心高高地悬起来。

“她得了严重的厌食症,在医院治疗了很久,最终没有赶上中考。”何翩淡然一笑:“后来,就再没有看见她。或许她转学了,谁知道呢?”

我好像略略猜到为什么何翩爱在晚上看水边的天空了:“她叫什么?”

“小湖。”

真是个美丽的名字,不知那个曾经住在何翩心中的胖女孩现在在哪里。

远处的教室响起了铃声。

何翩看了看表:“不早了,我也要走了,你以后还是要吃饭,如果你真要减肥,我可以教你打篮球。”往门口走几步,又说:“不过,我觉得你胖胖的时候其实挺好的。”

“何翩……”我心里涌上一阵感动,从来没有哪个男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上次在湖边,你说天空是蓝色的,可是那时的天空明明是黑漆漆的嘛。”

“其实天空从来都是蓝的,不同的是人心中的一方天空,总是阴了又晴,晴了又阴,看不清,也摸不透。”顿了一顿,何翩夸张地笑起来:“你看我像不像徐志摩?”

我差一点又要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是最后一句话让我彻底绝望。这个何翩,表情变得比余沧海还快。

学校的篮球联赛也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给枯燥的高中生活注入了一针兴奋剂。何翩和欧阳亦之是我们班的两大主力,经过几场比赛,高一三班奋力挤进了总决赛。几个男生也天天聚在一起练习,尤其是何翩和欧阳亦之,想想他们当初似乎要打个你死我活了,现在又那么亲密,男生的友谊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女生们更加疯狂,几乎是场场比赛都挤满了女拉拉队员,不过,如我所知,这群花痴们多半是看人不看球的。康筱璐就曾对我说过将来要嫁一个会打篮球的老公,真受不了。

最后一场决赛是在星期五的下午,几乎全班的同学都跑去为篮球队员加油,场边还有不少别的班的女生,场面还不是普通的壮观。当然,我也去了。我心里是有点紧张的,毕竟对手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这场比赛打得异常激烈,比分的差距总拉不开五分,何翩他们在场上挥汗如雨,女生们在场下更是快要把嗓子喊破。最后的一分钟,何翩突然投中了一个三分球,欧阳亦之也成功地灌蓝,一下子把比分扩大到了五分,我们高兴得叫啊,跳啊,一片喧哗。

猛地,不知是谁的脚绊了我一下,我一个重心不稳就重重摔在了地上,磕在了一块石坎上。接下来的事情十分悲惨,我居然骨折了。

乐极生悲是什么意思,我总算体会到了。

我还以为瘦子才会骨折的,没料到这一身肥肉是虚有其表,想想真是郁闷。我要在医院里疗养一个月。

晚上没人陪他在湖边他会不会更寂寞。

我苦笑着摇摇头,像何翩这样的男孩子,有多少女生都喜欢她,何况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叫小湖的胖女孩,我又算什么。他对我好,可能只是因为我和小湖在某些方面有点相似而已。

奇怪,我干吗会这样想。

虽然每天妈妈都会抽时间来看我,我还是觉得很孤独。爸爸最近好像特别地忙。

待我出院已经快要期末考试了,何翩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无非是让我快点养伤。“小丫头,快好起来,没有你挤我的位子我还真不习惯。”

慰问病人应该用这样的口气吗?

我重新回到班上的时候瘦了五斤,何翩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下:“瘦了不少,你该不会骨折了还在减肥吧!”

“这叫抽条,你能瘦,我怎么不能瘦?”我得意地说。

“你这个笔记本好漂亮啊,哪儿偷来的?”我指着他桌上一个漂亮的笔记本。

“篮球联赛第一名赢来的。”何翩晃了晃:“厉害吧。” 厉害是很厉害,可是把这场害得我骨折的比赛的战利品拿到我面前炫耀,真过分。

“暑假的时候我们要和区里的一个强队打比赛,过来看吧!”何翩神秘兮兮地说。

“好啊!”我爽快地答应了。

不知为什么,我的预感告诉我,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诺言。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康筱璐成了欧阳亦之的女朋友,两人看上去确实很般配。时间都过去了那么久,以前他当着全班的面嘲笑我的事我也不太介意了。听几个女生说,康筱璐其实先喜欢另一个男生,但那个男生拒绝了她,她才当了欧阳亦之的女朋友。那几个女生说话声音很小,我并没有听到那个男生的名字,但我猜他就是何翩。

或许有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何翩会拒绝康筱璐吧。当时我也没能猜到真正的原因。

期终考试以后我理所当然地选了文科,小时侯我的理想就是当一个作家,尽管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作家到底是干什么的。暑假没过几天,妈妈突然告诉我,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我们要搬家,公司在那里分给我们一套大房子。同时,妈妈也早早给我办了转学手续,转到一所很有名的学校。

“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不满地问。

“我是怕你分心!”妈妈敲一下我的脑瓜:“再过五天,我们就要搬过去了。”

“五天?”

不正好是何翩他们和区里打篮球赛的日子吗?

我该怎么办?总不能失信于人吧!

该死,放假前竟然忘了问何翩的电话号码了,怎么笨得跟头猪似的。

忧心忡忡地过了几天,何翩打了个电话过来:“后天就要比赛了,记得过来啊,别把我给你的地址搞丢了。”

还好他有我的电话号码,我怎么一急就忘了。

“什么?你不能来了,你要搬家?还要转学?”何翩惊讶地叫起来:“小丫头,骗人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噢!”

“真的真的,谁骗你。”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一下:“那明天我们约一个地方见面吧!”

搞得还真像男女朋友约会一样,“好吧好吧。”我答应了:“对了,你明天能不能把那张照片送给我。”

“哪张?”

“就是那天你给我看的那张啊!”

“啊——为什么?”

“你先给我,就知道了。”

“那你也要给我一张。”何翩毫不客气地勒索道。

“你又是为什么?”

“你先给我,就知道了。”

居然栽在自己说的话里。

麦当劳里的人都是急匆匆的,急匆匆地点食物,急匆匆地吃。何翩点了满满两大盘的东西,今天我只带了二十块钱啊,我暗暗叫苦。

“我看……不用点那么多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怕什么,又不用你买单。”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是怕体重反弹。”我义正辞严地申辩。

“就一次,不要紧的。”何翩慢慢地喝可乐。

我的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眼前帅帅的何翩,似乎离我很近,又好像离我很远。

或许,我已经喜欢上他了。那么,我转学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何翩这么帅,最终是会有一个很棒的女朋友的,我始终只是他的朋友,小湖的影子。

“照片给你。”何翩拍我一下:“现在可以说为什么要我的照片了吧!”

“作为我减肥的目标啊!你不是说过,你是减肥模范吗?”我猛咬一口汉堡。

何翩无奈地摇摇头:“我要的照片呢?”

“我敢忘吗?”这张照片可是我选了一个多小时才选出来的佼佼者。是我在瘦西湖拍的,那时的我笑得一脸灿烂,身后,有一轮明媚的太阳。

“你也可以说原因了吧?”

何翩过了很久才说:“万一你以后瘦得我认不出来了,看到照片我就能想起一个女生,胖胖的,她的名字叫童菲菲。”

然后我们一起沉默了很久。

那天,何翩执意把他的电话和住址留给了我:“有时间别忘了打电话给我啊。”我说好。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与何翩有任何联络,我们家的电话号码也换了好几个。我不知何时喜欢上了打篮球,上大学后居然成了学校女篮的主力。可能是大量的运动吧,没有刻意的节食,我的体重终于一点一点地掉落下来,我可以骄傲地穿上漂亮的衣裙,我可以和女生们一起毫无顾忌地谈论身材,我可以不用定做加大号的校服。追我的男生也多了,他们说的那些赞美的话总让我不太习惯。我总是想起记忆里那个胖胖的小丫头,在别人放肆的嘲笑声中,伸出肉乎乎的手,委屈地擦干眼角的泪水。

人是多么势利的动物啊,除了何翩。何翩何翩,我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那个曾经陪着我一起看湖水的男孩,那个告诉我天空颜色的男孩。

这三年里一直没有和他联络,就是想让他惊讶地看着与以前截然不同的我,变得漂亮瘦削的我,然后高兴地笑,笑得眉眼弯弯。

我终于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开的门。“你是谁?”他疑惑地问。

“我找何翩,我是他的同学。”我解释着:“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男孩笑得一脸天真。“哥哥今天有课,马上就回来了。”

我的目光突然定在男孩的脸上。胖胖的,眉目之间跟何翩有一点相似,我的脑筋有些转不过来了。

“你是……”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是何翩的弟弟啊!”

眼前的男孩与照片上的何翩一模一样,他对我说:“我是何翩的弟弟。”

“他就是两年前的我。”何翩说。

两句话互相交叠,不停地在我心里回响。

“何翩以前是不是很胖?”我追问道。

“怎么会,哥哥一直是个瘦子。”男孩像听到一个滑稽的笑话一样,咯咯地笑起来。

可恶的何翩,居然骗了我。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我就这样把他弟弟的照片当宝贝保存了三年。我真是一个大傻瓜。

“大姐姐。”男孩见我呆呆的不说一句话,轻轻唤道:“你是哥哥的中学同学吧!”

“是啊!”问这个干什么。

“告诉你,哥哥可喜欢他们中学的一个女生哦!超级喜欢的那种哦!”男孩调皮地眨眨眼睛:“你知不知道?”

“知道。”何翩也真是的,怎么连这种事都告诉弟弟,何况人家还那么小。

“你也知道啊!”男孩兴奋地嚷着,好像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一样:“那你一定认识她了。我也知道!”这个小八卦努力想了半天:“她叫,叫,叫什么?怎么不记得了?”

“叫小湖。”我善良地提醒他。小家伙大声地说:“什么小湖?哪有这个人?大姐姐,你肯定记、错、了!!!”

“怎么可能?”我又好气又好笑,三个小时就背下了白居易的长恨歌,还没有谁说我记性差。“是你记错了。”

“我去拿证据。”

男孩噌噌地跑进房间,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出来。

“你看。”男孩一脸得色地看着我。“就是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小湖嘛!”

这是一个精美的相框,四个角落里缠绕着娇柔的花枝。我缓缓地把相框翻转过来。

“姐姐,你怎么哭了?”男孩惊惶地问。他看见我眼中蠢蠢欲动的泪水。

相框里的照片上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在秀丽的瘦西湖边,笑得一脸灿烂,阳光温柔地洒在她的脸上。

她的身后,有一片很蓝、很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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