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飞
2005-04-29童村
童 村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高云轩正在做梦。
高云轩梦见自己眨眼之间长出了两只翅膀,那翅膀雪白雪白的,一尘不染,和外面世界的颜色一模一样。看着那双翅膀,高云轩禁不住激动起来。他异常兴奋地抖动了一下羽毛,那羽毛竟不由自主地如孔雀开屏一般了。正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了一阵风,风很柔和,很惬意。借着这风势,高云轩试探着踮了踮脚跟,做了一个飞翔前的预备动作,不想,整个身子一下子变得轻飘飘起来,再一个动作做下来,高云轩就变成了一只大鸟儿,一边扑闪着翅膀,越过一座座雪山和一道道冰河,一边朝着高远处漂浮着云朵的天空飞去了……
这样的梦境,高云轩已经做过许多回了。
可是这一回,高云轩并没有把这个梦境做圆满,飞着飞着,忽然就感到呼吸越来越急促,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紧跟着,一颗头颅像被谁痛击了一下,头痛,身子也跟着痛了起来,这样一来,整个身子猛然间失去了平衡,一不小心,就如同一只受伤的鸟,从高远的天空里趔趄着身子,结结实实地摔落下来……
高云轩惊恐地睁开了眼睛,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就在这时,沉沉的暮色哗啦一声,就从皑皑的山顶上滑落下来了。
班长下山了。两个人的兵站,就孤单单地剩下了他一个。
班长下山几天了?三天还是五天?高云轩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要是班长不下山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把刚才做过的这个梦告诉他,他就可以向班长说一说心里的话儿,在将要来临的这个寂寞的夜晚,轻而易举地打发掉寂寞的时光了。
可是班长不能不下山。
看样子,班长病得不轻,一连发了几天的烧,一直也没有退下来,原来那张黑里透红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团紫红色云团。开始的两天,班长硬咬着牙忍着,高云轩给他熬了大半锅姜汤,喝了,仍不见一点好转,整个人烧得像个小火炉,一呼一吸就像用手推拉着的一把破风箱,一张脸也一下子瘦得没个形状了。
高云轩吓坏了,眼巴巴地望着班长直掉泪。
班长强打着精神朝他笑了笑,说,会好的,会好的。
高云轩不信。这样捱着总不是好办法。于是,就顾不得班长的劝阻,硬是在不远的山路口,拦了辆下山的军用卡车,把班长架扶到了车上。回头对那司机央求道,好好照顾俺班长,把他送到山下的部队医院里吧!说着,猛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还没有拆封的“红塔山”扔给那开车的司机。说,多谢了!
司机望着那包“红塔山”,朝他笑了笑,说,放心吧!
高云轩这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却仍悬着一颗心,一直望着那辆军用卡车曲里拐弯地朝山下驶去,直到变成一颗若隐若现的小黑点。
高云轩没想到,班长下山后不久,他也不知不觉地病倒了,那病中的情形也与班长当时差不了多少。
班长下山几天了呢?他的病怎么样了?
高云轩算来算去,始终也没有算出班长离开兵站的时间。以往,他对时间的概念是十分清楚的,一五一十都记得真真切切,可是,不知怎么,现在,记忆一下子就变得模糊起来了,让他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班长到底离开兵站多长时间了。
他只记得,送班长下山那天,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空气清新得沁人肺腑。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地上也没有一丝风儿。整个世界山明水秀,到处呈现出一片风平浪静的景象。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从班长下山后,这世界一下子就倒了个个儿,一下子就变了个脸儿。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雪,说下就下起来了,而且下得那么快,那么猛,那么大,让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大雪封堵了一切来去的道路。
桌上的那部红色电话,因为那一场大雪的到来,不知哪段线路出了毛病,一下子也变成了不言不语的哑巴。线路出了故障,山上与山下就失去了联系。
这兵站,就形同与世隔绝了一般。
高云轩忽然想起来,就是在那个下雪的晚上,自己莫名其妙地病倒了。
所有倒霉的事情,都挤到一块发生了。
高云轩像一只受伤的鸟从高空里掉下来,顿时感到身上的力气正一丝一缕地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身子里抽拉出来。平日里欢蹦乱跳的一个生命,这时说垮就垮下来了,就像一滩稀烂的泥巴样,坐也坐不起,立也立不起了。
他疲惫不堪地合上了眼睛。
奇怪的是,两只眼皮刚一合上,同样的梦境又开始复现了。而每一次梦境的复现,却都能够让他激动不安。
我怎么真的就长了翅膀了?!在梦里,他一边扑闪着翅膀,抖动着羽毛,一边惊喜地问自己。心想,这一回,我可要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呢!他一边这样激动地想着,一边已经下意识地朝家乡的方向飞去了。
他很想念家乡。真想。想得心里痒痒的,想得鼻子酸酸的,忍也忍不住。而这种想念,在此之前,往往又是于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更显得无法克制,就如同无法克制大田里的庄稼拔节生长一样。
而现在,他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将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掠而过,只晓是将两只翅膀轻轻一拍,就于转眼之间飞临到家乡的天空上来了。
他就那样拍打着翅膀,天使一般地在家乡的上空低徊着,盘旋着,一眼一眼把那个给了他血肉之躯的小小村庄看了个分明和彻底。
忽然间,他看到了父亲和母亲。
此时此刻,父亲和母亲正站在当街的一处新房前,站在一片温暖的阳光里,和许多他所熟悉的大叔和大婶一起无所顾忌地说笑着。才不到两年的时间,看上去,父亲和母亲都苍老了不少,头上的白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新添了许多,如同一片斑驳的落雪。
看到父亲和母亲头上的那一片落雪,他禁不住鼻梁骨一阵发酸,忍不住两行泪水热辣辣地就从眼窝子里流了出来,竟又招惹得那目光顿时模糊成了混沌的一片。
父亲和母亲显然没有看到他。他们只顾得和那些大叔大婶们说着家里地里的活儿,却忘记了抬起头来朝天空上看一眼。
这时,不知是谁问了一句,云轩他娘,云轩来信了没有?
母亲听了他问,摇摇头,半晌没说话。
父亲接过话来,说,已经两个月了,两个月没收到云轩的信了。
又自语说,也是的,孩子在队伍上忙军事,又没别的要紧事,来不来信又有什么呢,只要孩子平安就好哩!
听了父亲的话,一帮子人忙三言两语地应酬道,是哩是哩,都和平年代了,孩子不会有别的要紧事,放心吧,有别的事,咋就不会来信呢?说不定,那信早就打过来了,不过是邮路远,耽搁了时间了……
事实上,也真的像所说的这样。那信件一来一去,等山下送给养的兵车把家信捎送到兵站上来,再写好了回信等下一回送给养的兵车由兵站带到山下发出去,没有一个两个月的时间怎么行呢!
又听父亲和母亲与那些大叔大婶们和和睦睦地说了些别的,他就有些疲累了。就想找个地方歇歇脚。生怕半空里飞下来,吓着了父亲和母亲,于是,他便紧忙扑闪了两下翅膀,恋恋不舍地飞到村前小河边那道高高的河堤上去了。
正是枯水季节。小河里的水已经干涸了。河床上,起起落落着成群结队叫不出名字的鸟儿雀儿。那些鸟儿和雀儿,吱吱喳喳地叫着,显然已经把宽宽的河床当成了他们生命的乐园。
那些鸟儿和雀儿吱吱喳喳的叫声,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又让他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情来。想起上小学那阵儿,他和他的小伙伴们,放学之后,常常就结集到这河边上来,一边吱吱喳喳地像小鸟一样地说笑打闹着,一边挽着草篮提着镰刀在高高的河堤上割青草。自然,说这话儿的工夫是在夏天,小河里的水还清清凌凌地流动着,河堤上高高的白杨树也哗哗啦啦飘动着墨绿色的叶子。篮子里的草割满了之后,他们就开始在高高的河堤上疯玩起来,爬树,下河,捉迷藏。等疯够了,玩累了,他们就会像一个个的光腚猴儿样,脱光了鞋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河堤上,说些校里校外的事儿,讲些长大之后的梦想。
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和邻居家的张小和一起坐在河堤上,痴痴呆呆地一边望着那轮桔红色的夕阳,一点一点坠落到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一边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突然,张小和扭过头来,莫名其妙地问了他一句,云轩,你说,你长大了想干什么?他没想到,张小和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把他问住了。从心里讲,在此之前,他还真没想过这么深远的事情。他痴痴愣愣地看了张小和一眼,眨巴了一下眼皮,也就在这个时候,正巧有一架飞机从远远的天空里飞了过来,一直飞过他们的头顶,又一直飞到了远远的地方。抬头望着那架飞机渐渐隐没在远处的天空里,他忽然就觉得心里边长了主意,于是,坚定地望着张小和说,长大了我就当飞行员,开飞机,当飞行员多好,想往哪去往哪去,想飞多高飞多高,像鸟一样多自由!他没想到,这一句话说过了,从此后,竟真的就把这事记在了心里。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愿望也在一天一天地疯长着,一直长到十八岁那年的秋天……
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月亮早早地升了起来,清爽爽的月光把整个村子洗涮得水明水亮。
张小和在如水的月光里,一边蹦跳着,一边来到了高云轩的家里。
高云轩正在吃晚饭。
张小和用一双诡秘的眼睛望着高云轩,直到看着高云轩把大半碗稀粥扬头喝到肚子里,这才神神秘秘地说了句,云轩哥,我给你说件事儿!
高云轩这才注意到张小和眼睛里的那种诡秘眼神儿,接着便放下碗筷,和他一起来到院子里。
高云轩扶着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问,说吧小和,什么事?
张小和有些激动起来,说,今天我和我爹到我姑姑家去,听我姑夫说,招兵的来了,各村各庄都开始报名了,问我愿不愿意当兵去?
高云轩眼睛一亮,忙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张小和说,我爹和我姑夫都愿意让我到部队锻炼两年……
张小和的姑夫是乡里的武装部长,在张小和当兵的事情上,自然说起话来是很有份量的。而关于招兵的消息,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定不会虚假。
可刚才听了张小和的一句话,高云轩却又立时有了些不满,说,我问的是你到底是怎么说的,扯拉你爹和你姑夫干什么?
张小和我我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来自己的主意。末了,高云轩若有所思道,小和,这样吧,明天咱俩一起到村委会问一问,真的是这样,咱就先报个名。你说呢?
张小和说,云轩哥,我听你的!
话虽是这样说过了,可是,高云轩却整整一晚上没有合一下眼。
想到那些当兵的事情,高云轩禁不住就有些激动了。
第二天上午,高云轩和张小和一起来到了村委会,问过了情况,也确有此事,当下,两个人便把名字写了下来。
许多天以后,就有口信送到家里来了,说是让高云轩到县里体检去呢!
又问了张小和,张小和也接到了同样的口信。于是,两个人就一起兴高采烈地到县里去了。
体检是在县医院进行的。
平日里清清冷冷的县医院,现在却一下子涌进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人里,又大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像是刚从学校里毕业出来的。这些年轻人,也似乎一个比一个健壮,一个比一个精神。从这个屋,到那个屋,走马灯样地排着号儿,让招兵的军医捏来摸去。
高云轩和张小和寸步不离,手里边各拿着一份表格,一前一后接受军医们的检查,每检查一项,那些军医们便会在他们的表格上,填写上一些检查结果。
张小和与高云轩一起换上了新军装。
可是,张小和并没有和高云轩一起到高原上来。
张小和被分在了内地的一个装甲兵部队里。高云轩后来才知道,这是张小和的姑夫早就为他安排好了的。
在山下训练了三个月。
新兵连结束那天,营房里来了很多人。都是些老兵。那些老兵是来接人的,接那些新兵到老兵连里去。
把新兵接到老兵连里,新兵就不再是新兵了。
接高云轩的也是一个老兵。老兵长得比他矮个小半头。新兵班长把那个老兵带到高云轩跟前说,喏,他就是高云轩。
回过头来,新兵班长又对高云轩说,高云轩,你班长接你来了!
高云轩望了小个子班长一眼。看到小个子班长的一张脸也酡红酡红的,一双手的指甲盖儿,已经齐刷刷地凹陷下去了。
小个子班长这时已经把右手伸了过来,高云轩慌忙也将自己的右手伸了过去。两只手就这样握在了一起。
搭乘一辆军用卡车往山上走的路上,班长把自己和兵站的情况介绍给了高云轩。
班长叫张敏明。是早他两年的老兵。说起来,两个人还是山东老乡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提到老乡,两个人一下子就亲近起来了。
大卡车沿着上山的路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
也不知那辆大卡车到底走了多远的路程,高云轩终于忍不住了,便张口问道,班长,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呢?
班长细眯起一双眼,微笑着答道,兵站啊!
兵站有多远呢?高云轩又问。
不远。班长用一只手指了指前方,说,再拐两个弯就到了!
高云轩顺着班长指引的方向使劲了望了一眼,末了,什么也没有望到。便很失望地重又将身子坐正了,想了想,问,班长,兵站是干什么的?
班长也想了想说,什么都干,给兵车加油,给汽车兵做饭,线路维修,放哨站岗……
那,咱兵站有多少人呢?高云轩紧接着问道。
班长淡淡地笑了笑,说,目前就两个。
怎么,两个?高云轩有些惊讶地喊了一声。
班长说,怎么,两个人怎么了?多少年都是这样呢!
高云轩一听这话,立时就不吱声了。
班长望了他一眼,说,前些天,老班长刚复员回老家。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不,又把你补充进来了!
人到兵站时已是偏午时分了。
那兵站也就是孤零零的一座房子。远远看上去,那房子就像是结在光秃秃山峦上的一颗果子。奇怪的是,见到了这果子,却又见不到那棵结果子的大树。环顾左右,一片苍茫。见了这情景,高云轩禁不住心里一酸,两朵泪花子就在眼睛里绽开了。
班长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钥匙,哗啦一拉把大门打开了。
高云轩远远地看着他。
班长回头朝他笑笑,摆摆头,说,快进来呀!
高云轩就极不情愿地跟着班长的屁股进到了房子里来。
房子里的摆设十分简单。两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部电话。也许是因为简单,所以显得十分干净。
第二天一大早,高云轩像往常一样悄悄做好了内务,走出了大门。一边伸胳膊踢腿地往不远处的路口上走,一边不自觉地深深呼吸了两口早晨的空气。那空气确是比山下清新许多,如添加了薄荷油一样。高云轩便不由得兴奋起来,便想在这清新鲜美的空气里做一回操练。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便不自觉地加快了。可是,没有想到的是,这样小跑了不到二十米远,高云轩很快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最先感到不对劲的是自己的呼吸,那呼吸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急促得让人心生疑虑。伴着这呼吸,嗓子眼儿那地方猛然被谁塞上了一团棉花,怎么吐都吐不出来。胸腔也痛了起来,有一种被挤压的感觉,似乎前胸后背正被两只看不见的巨手控制着,要将他置于死地一样。
高云轩一下子恐慌起来,慢慢地蹲下身去,缓缓地回过头来,正看到班长一边系着上衣的扣子,一边匆忙忙地往这边走。
直到走近了,班长看清他青紫的双唇,这才埋怨道,你个新兵蛋子,不要命了!你不知道这是四千八百米的高原吗?
班长一边埋怨着,一边扶他坐在了地上。慢慢地,高云轩稍稍缓过劲来,问,高原怎么了,还能吃了我吗?
班长斜了他一眼,说,你别不知天高地厚,它邪性着呢,把它惹急了,它才不管你那一套呢!
班长见高云轩不语了,接着便耐心地说,它是一头兽呢,你就是驯兽的人,要想让它听你的话,你得顺着它的毛捋呢!你偏要戗它的毛,它不咬你才怪……
高云轩一下子觉得,班长这个人倒是挺有些理论的。
在兵站什么都能忍受,高云轩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寂寞。在高云轩看来,寂寞这东西就是一群看不清摸不着的五颜六色的虫子。那些虫子常常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悄悄爬出来,一直爬到他的身上来,爬到他的五脏六腑里去,让他又痛又痒,坐卧不安。
常常是坐卧不安的时候,高云轩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起那些该想的或者不该想的往事。那些往事大都又与自己的童年有关。那些有关于童年的往事既亲切又温暖。想着想着,父亲母亲的形象就一遍又一遍地在遥远的记忆里明明晰晰地复现了,父亲和母亲就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问一答地说着家里和部队新近发生的故事。想着想着,家乡的那条清清凌凌的小河以及高高河堤上高高的杨树林,就一下子从几千里之外飞落到高原上来了,让他一时分辨不清此时的自己到底身在高原还是身在家乡……
苍茫高原在夜色里一片静寂。静寂得似乎能听到水一样的月光从远远近近的山峦上流淌到山脚下的声音。那声音悦耳动听,宛若从家乡的那条小河里流淌出来的一般。
也常常是,在高云轩坐卧不安的时候,班长也在一边的那张军用床上长吁短叹。听着那一声长一声短的叹息,高云轩就知道此时此刻的班长也同他一样,想那些该想的或不该想的事情了。
有时是高云轩,有时是班长,沉不住自己的心事了,就会轻唤对方一声,若是对方很快答应了,就会心照不宣地坐直了身子,一先一后说那些梦里见到的或者身边发生的故事。说起那些故事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显得很激动,很动情。
即便再动情的故事,三遍五遍地讲下来,也就慢慢变得寡淡了,如同嚼蜡一般了。
除了每天用那部红色电话往山下报告一次山上的的情况,大多的时间,高云轩就和班长一起,眼巴巴地望着窗外,看那群山的颜色由明转暗,由浅入深,在一片索然无味的察看中,倾听时间的脚步如风一般在高原走过……
不是没有想过喂养生灵。在兵站,有了生灵的吠叫声,那日子也就不再是平常的日子了,也就如同平淡无味的一道菜里,添加了一滴油和一撮盐,突然之间就有了另一番的滋味。
本是寂寞着的生活也就不再显得寂寞了。
班长说,老班长在的时候,他们曾收养过一只狗。为了给那只狗起个好名字,他们争论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是一只小藏獒,长着褐黄色的皮毛。它是在老班长有一天下山办事的时候碰到的。
那一天,老班长在山下办完了事,正要急着搭车往兵站赶。不巧,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那只小藏獒迎头碰到了他。看上去,那只小藏獒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邋遢得让人心生厌烦。老班长扭过头去,只是朝它看了一眼,接着就把头扭了过来,继续往前走。可老班长万万没有想到,当他走了一截子路程,正要朝另一条街道拐弯时,猛然发现那只小藏獒脚步趔趄着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老班长住下了步子,小藏獒也立住了脚,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老班长心生疑惑地四顾了一番,见街道上的行人已经稀少,便猜想,这只脏兮兮的小藏獒一定是被它的主人遗弃了的。想到这点,老班长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当即决定要把它带到山上的兵站来。
老班长说,什么阿黄阿黑的,还是叫他海儿吧,在我们家,唤那狗们都是这么唤的。
胳膊拧不过大腿,从此就把那只小藏獒唤作海儿了。
班长算了算,海儿在山上的兵站呆了不到一个月,就在突然的一天消失了。
海儿的突然消失,让老班长十分气愤。想着把它带到山上来又是喂又是哄地像个宝贝似地侍侯了那么些日子,好不容易把它喂肥了,哄欢了,到了时候却不辞而别一走了之了,老班长禁不住跺脚骂道,这个小没良心的,真是狼心狗肺,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一脚把它踢开了干净!
班长劝他,说,老班长,给个赖皮狗你也犯得上生那么大的气?在这山上呆久了,连人心都会生野的,何况一只狗呢?照我说,他一定是想家了,想它的父母了,趁着不备偷偷溜到山下去了。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山下的家里亨天伦之乐呢!
老班长哼了一下鼻子,说,我才不信呢,要是那么天伦,当初它的主人还会把它往门外撵?
说是这样说,可是,那只小藏獒却再也没有回到兵站来。
一天晚上,高云轩与班长坐在床上闲扯,扯着扯着,又扯到了那只小藏獒。
高云轩忍不住望了班长一眼,说,要不,咱再养一只吧!
班长想了想,犹犹豫豫地说,养—只也行,一早—晚的,也听个声儿,有个伴儿。
片刻,班长叹了口气,又补了一句,只怕是末了还和海儿一样呆不住!
高云轩笑笑说,养养看吧,都说是狗通人性呢!
第二天上午,偏巧赶上开车给山上送给养的徐老兵到兵站来,两个人就把这事说了。
徐老兵一口答应下来,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下次上山我就给你带一只来,保你们满意。
班长见他说话这样硬气,便顺口问道,你怎么这么把握?
徐老兵说,我认识一个养狗专业户的哥们儿,早就说让我到他那里去抱一只养呢!
高云轩插过话来问道,怕是得花钱吧?
徐老兵把头一拧,说,嗳——多少年的感情了,他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
不久,徐老兵真的就把一只毛色光亮的二串子小狼狗带到了兵站。
二串子小狼狗已经长成了半大不小的个头,两只狗耳朵狼一样支楞着,通身焦黄得见不到一点杂色。看上去十分精神。班长和高云轩见了,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高云轩一边欢天喜地地给那只二串子小狼狗搭建狗窝,一边问班长,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
班长想了想,也问,你说呢?
高云轩说,你是班长,还是你说吧!
班长就若有所思地又想了想,说,也叫他海儿吧!
高云轩笑了笑,说,海儿就海儿!
就把那只二串子小狼狗也唤作了海儿。
怎么说,海儿都是一只听话的狗。听话的狗,都是善解人意的。善解人意的狗,就深得主人的喜欢。闲着无事,高云轩断不了就把它吆来唤去的,喂它什么吃什么,从不挑肥捡瘦。教它坐卧起跑,翻腾跳跃,三遍五遍地下来,倒也学得有模有样。日子长了些,人与狗就有了形影不离的感情,一会儿不见,就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更让高云轩感到欣慰的是海儿的叫声,那叫声响亮而又曲折。大天白日里,如果远远地听到了什么异样的动静,海儿就会站直了身子,昂首挺胸地支楞起双耳,认真谛听。等很快确认了什么,就会立即朝着某个方向吠叫起来。那吠叫声就是一种信息,传达给高云轩和班长,高云轩和班长就会马上住了手里忙着的活计,走到外边来。片刻之后,或许就会发现朝兵站走来的一个人或者一辆车,心里头就有了准备。特别是在寂静的夜晚,海儿的吠叫声,更让人心里安实。那叫声曲曲折折,一波一浪地在整个高原上翻滚,整个高原就立刻鲜活起来了,就有了灵性和生机了。正在寂寞着的那颗心,立时就不寂寞了。
海儿最终还是出了事。
事儿出在三个月后。
正是春草萌发的季节,山上的积雪开始一点一滴地在阳光里融化。因为有了融化的积雪,山上的阳光似乎也显得鲜润起来,片片缕缕散发出青春萌动的气息。
海儿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事的。
起初的几天,海儿像丢了魂儿似的,颠儿颠儿地,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又跑到那里,全然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态。有时,它还会一边咬着自己的尾巴,一边焦灼不安地原地转圈子。等陀螺一样地转得疲累了,就木呆呆地站在屋外的山口,凝望着去往山下的那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低声呜咽着,如同怀揣了满腹的心事一般。
特别是到了晚上,海儿长长短短毫不间断的吠叫声,让睡在屋里的高云轩和班长都同时感到了不安。便猜测着,这海儿是不是病了。可到底是什么病,他们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楚。
那些天里,海儿一直不吃不喝。眼瞅着就瘦成了皮包骨头,高云轩忍不住心疼地一边抚摸着它的皮毛,一边悄悄地直掉泪。
怎么办呢,班长,你说怎么办呢?高云轩泪眼模糊地一边望着海儿,一边焦急地问班长。
班长也有些犯愁了,心里边没了一星半点的主意。
高云轩又说,这样不吃不喝的,它会饿死的。
班长一会儿看看高云轩,一会儿又看看海儿。站在那里想了半天,终于就想到了什么。说,这海儿是不是到了青春期了?
青春期?高云轩有些不解地拿目光问道。
班长抬起头来,看了看远处,说,你想啊,都春天了,说不定这小子心里边正想着山下的哪个俏丫头呢?
听了班长的话,高云轩埋怨道,班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班长说,我说的是真的,你别不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海儿也是条生灵呢!
高云轩想半天,问,班长,你说怎么办呢?
班长咬着嘴唇,半晌,狠狠心说,放它回家吧!
听了这话,高云轩眼里的泪水刷地一下又流出来了。
最终还是把海儿放了。在孤零零的山上,不能给海儿找到一个合适的伴儿,也只能把它放回到山下去了。
两个人把海儿带到了山口处,高云轩指着去往山下的那条小路,说,海儿,顺着这条道你一直往下走,千万别拐弯,那条路走到了头,你就可以回家了,可以去见那个俏丫头了,记住了?走吧,快走吧!见了她,办了婚事,你再回来,要是有本事啊,你就带着她一起来,在咱这兵站安家落户!
海儿似乎听懂了高云轩的话,伸出长长的舌头,一边舔拭着高云轩的手,一边呜呜咽咽地答应着。
记住我说的话,走吧,快走吧!高云轩推了海儿一把,这样说着,眼里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海儿真的就一步三回头地往山下去了。
走了,就一直没有回来。
后来,高云轩和班长不止一次地提说起海儿。说它肯定新婚后过上了幸福的日子,一家子热热闹闹地过上了幸福的日子,也就把当时给它说的那些话忘了,忘了那些话,自然也就把这兵站忘了。又说,或许它带着那个俏丫头往山上来的时候,走着走着,竟在半道上迷路了。可后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自从海儿下山后,兵站上的日子又开始寂寞起来了。
偶尔也有热闹些的时候。就像平地里刮起的一阵风或者搅起的一朵浪。只是这风或浪稍稍有了片刻的停留,也就风平了浪静了,也就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里。
这就足以能够让高云轩回味许多个日子了。
每当回味起这些来的时候,空空荡荡的心里,也就渐渐变得充实起来了。
直到现在,高云轩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年的八一那天,那个名叫张小娜的女少尉,与《雄关》摄制组一起来兵站时的情景。
那天一大早,高云轩刚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桌上的那部红色电话就响了。电话是从山下的兵站部打过来的。打电话的人告诉他,北京的《雄关》摄制组,临时决定要到山上的兵站搞一个采访,让他们做好准备,迎接摄制组的到来。
放下电话,说不清为什么,高云轩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忽然之间怦怦响跳起来。紧接着,高云轩把这个消息又告诉给了班长。
班长骨碌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说,那就快准备准备吧!
高云轩忙问,准备什么呢?
班长想了想说,咱就别玩那花架子写欢迎标语了,好好打扫一下卫生吧!
于是,两个人就开始屋里屋外地打扫起卫生来。
先是把两床军用被折叠得方方正正,一样的短长,如一刀切成的豆腐块儿一般,接着,窗上床下又擦抹得一尘不染了,两个人就同时站在了门口,一五一十地朝屋子里打量了半晌,角角落落地,直到觉得十分满意了,这才又操起两把扫帚,将屋外的整个院落一草一木地清扫起来。末了,觉得还不够周整,两个人又继续不谋而合地,将那门外的卫生,一口气清扫到了远远的山口。
班长一边擦着满脸的汗水,一边回头打望了片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我看,行了!
简单地吃了点早餐,高云轩和班长两个人就开始一人搬了一个马扎,坐在了门外的阳光里,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摄制组的到来。看上去,两个人都显得有些紧张,有一句无一句说着的话里,都离不开摄制组可能问到的问题。于是,也就把那想好的回答,一字一句背熟在了心里,直到感觉万无一失了为止。
班长说,咱可不能大意了,这是关系到兵站的整体形象。
班长又说,一句话说差了,麻烦可就大了。
班长还说,一定要想好了再说,千万不要紧张。据我所知,那帮子搞采访的人鬼着呢!
班长一句一句地提醒着高云轩,高云轩一边连连答应着,一边更加忐忑不安起来。
直到远远地看到一辆面包车,蜗牛一般地从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一步一步向山上的兵站爬过来。
车子停在山口的路边上。接着,从车子里跳下来五六个人。高云轩看见,最后从车上跳下来的,就是那个留着男孩发型,手握着长长话筒的女少尉。
扛摄像机的小伙子,站在山口,远远地朝这兵站前后左右地照了老半天,之后,一群人就一起向着高云轩和他的班长走过来。两个人见状,忙迎了上去。
他们一一与高云轩握手之后,张小娜就手持话筒与高云轩站在了一起。一阵似有似无的微风恰恰就在这时迎面吹来,送来了淡淡的茉莉花般的气息。高云轩有意无意之间抽动了一下鼻翼,朝身边的张小娜认真地看了一眼。仅仅是这一眼,便让高云轩猛然之间发现,身边的这个张小娜,好像与记忆里的某个人十分相像。但是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真切了。
张小娜站在高云轩的身边,照着不远处那个扛摄像机的小伙子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头发,又练习了一下微笑,便开始说话了。
张小娜说,各位观众,今天是八一建军节。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海拔四千八百米高的某兵站上。在整个青藏线上,这是最小的一个兵站。兵站只有两个战士,长年累月守卫在
这里。现在,让我们一同走近他们……
张小娜这样说着,便转过身来,将话筒对准了高云轩。
高云轩一下子紧张起来。
张小娜朝他微笑了一下,问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高云轩回答道,我叫高云轩。
张小娜又问,当几年兵了?
高云轩说,还不到两年。
张小娜接着问道,你能说一说在这高原兵站的两年中你最深的感受吗?
高云轩无意中看了班长一眼,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班长目光坚定地望着他,朝他点了点头,好像在给他加油鼓劲一样。于是,高云轩就照实说了。
高云轩说,白天兵看兵,夜晚看星星,这是一句老话。
张小娜含情脉脉地朝他点了一下头。又问道,高原缺氧,这是众所周知的。长年坚守在环境恶劣的高原上,就会给身体造成种种预想不到的伤害。比如指甲凹陷,记忆力减退,肺气肿,肺水肿等,请问,你在高原上的感觉是什么呢?
感觉?高云轩自言自语道。
对,张小娜说,感觉。
高云轩认真地想着张小娜问到的感觉,末了,一边笑着一边说,感觉像飞!
听了这话,张小娜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就那样吃惊地望着高云轩,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问话了。
最终张小娜还是笑了起来,边笑边对着摄像机说,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啊!
张小娜说完这话,接着又手持话筒走到了班长的身边……
采访结束了。
临离开兵站时,其中的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忽然提议道,咱们一起合个影吧!一群人就众星捧月般地把高云轩和班长拥在了中间,一起面露微笑地看着不远处的镜头大声喊道,茄子!
咯嚓一声,一群人就定格在高原上了。
人要散去时,张小娜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过身来,对端照像机的小伙子说,来,快给我们俩照一张!
张小娜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轻轻拉了拉高云轩的衣袖,亲亲热热地与他挨近到一起了。
照完了像,一群人已经走远了。张小娜匆忙之间对高云轩说了一句话。
张小娜说,等回到北京,把照片洗印了,我就给你寄过来!
话音刚落,便转过身去,极轻极巧地迈着碎步子向那一群人追去了。
直到这时,高云轩才猛然由张小娜渐渐远去的背影里,联想到了那个与她的长相十分相像的人来。那个人叫徐小惠,是他的一个小学老师。只是与张小娜有所不同的是,那时的徐小惠,头上扎着一条齐腰长的大辫子。
徐小惠自然也是一个惯于用碎步子走路的女人。在许多人的眼里,不消说在整个学校里,就是整个村子里,徐小惠也是数得着的苗条和俊气。一个女人,如果长得苗条俊气了,就会遭到许多人的嫉妒。而一旦被人嫉妒了,相跟而来的闲言碎语也就多了。那些闲言碎语大都与男女关系紧紧相连着,说她今天与这个村干部相好,明天与那个校领导有染,一时间把整个村子操弄得沸沸扬扬。后来时间长了,徐小惠就有了觉察,受不了那些流言蜚语的攻击,便调离了这个学校,到其他的地方任教去了。临离开学校那天,学校里很多人送她,高云轩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刚刚哭过了似的。打那之后,高云轩再没有见过她。
听班长说,班长的对象也是一个小学老师。那个小学老师是在他入伍那年经别人介绍的。
从班长入伍那年算起,他与她整整谈了三年。
可是,班长没有想到,谈到第四年春天的时候,情形却突然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一封分手信就从遥远的家乡,寄到了高原上。
班长一时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便写了一封信寄给了家乡的一个要好的同学,让他侧面打听一下这其中的细节。一段时间后,班长的同学真的就回信了。原来,那个小学女教师任教的学校,与乡政府大院仅仅一墙之隔。政府大院里有一个乡党委秘书,没事的时候,常常喜欢到学校里的篮球场上去打篮球。时候长了,就与那个女教师认识了。时间长了,两个人就找到了共同的语言,一来二去的,就弄出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来了。那个乡党委秘书是一个很现实的人,恰恰女教师也十分现实,两情相悦,女教师与班长分手也就成了势在必行的事情。
原因就这样简单。
这世上的许多事情,看上去复杂得理不清头绪,稍稍一琢磨,也就是这么简单。
班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摄制组走了之后,高云轩一直在回味着当初张小娜与他合影时说过的那句话,以及张小娜在说那句话时的眼神。
张小娜眼神里的那一缕水光粼粼的秋波,常常会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荡漾到他的心里来,让他不由得心潮澎湃。
一天又一天日升日落,高云轩耐心地盼望着他和张小娜的那张合影,会从遥远的北京城寄送到高原上,并且像一只鸟儿般飞落到他的手里来。
给兵站送给养的那个司机,来过了一回又一回,每一回都会带来大捆的报纸和三封五封的信件。尽管见到那些报纸和信件时,高云轩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不安,可是等把那些信件一一看清了来由,一种莫大的失落感就会于蓦然之间涌到心里来了。
整整一个季节过去了。高云轩还是没有盼到那封请勿折叠的信件从远方寄过来。山上开始落雪了。直到大雪封压了整个高原,高云轩终于灰心了。
高云轩毫不怀疑地想,那张合影一定是在邮路上丢失了。
想到这一点,高云轩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疼痛起来……
剧烈的疼痛感,让高云轩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的双唇此时此刻就像糊上了一层干结的浆子一般。随之而来的头痛与整个胸腔被挤压得不适,让他突然之间害怕起来。
他想爬起来找口水喝,可是试探着努力了半天,周身已经没有了半点的气力。意识在一刹那间已经无法支配自己的躯体了。
我是不是就要死了,死在这高原上了?他伤心地想。那种强烈的求生的欲望,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占据过他的生命。
如果真的有一双翅膀就好了。他接着想道,有了那样一双翅膀,他就可以飞到山下去,或者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了。
可是,他没有。那双翅膀只有在梦里才有。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该坚持活下去。高云轩想,我还没有见到父亲和母亲,我还没有见到班长呢!在临走之前,我总该给他们说一说话儿。
高云轩这样想着,竟又不由自主地进入到朦胧的意识里去了。那种朦胧的意识,让他再一次渐渐拥有了像飞一样的感觉。
那把钥匙在屋门上的锁孔周围磕碰了很长时间。
起初,高云轩听到那声音时,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半天后,那声音越来越响,便把他从一片朦胧的意识里惊醒了。他使劲睁开了眼睛,屋子里已经黑得如墨泼一般了。
那把钥匙最终还是插到了锁孔里。哐啷一声,一扇门就被打开了。随着这声响动,一个人踉踉跄跄地闯进屋子里来。
他听到了那人粗重的喘息声。
借着透进屋子里来的那道光线,高云轩看见那个人如冰封雪裹了一般,一边声音微弱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一边一摇三晃地挪到了他的床前。
高云轩目光缥缈地朝那人打望了半晌,两眼的泪水哗啦一声便热烫烫地涌了出来。他想喊一声班长,可是一张嘴巴翕动了半天,那声音最终还是被卡在了喉咙里。
这时,他忽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腋窝那地方,一根一根雪白的羽毛,已经变得丰满起来。似乎一伸手,就能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