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纳斯,我的红杉之恋
2005-04-29董婷胡蝶
董 婷 胡 蝶
“……跟着人群走下去吧/就这样微笑地走到尽头/我柔弱的心啊/请试着去忘记/请千万千万/别再哭泣。”
——席慕容《请别哭泣》
25岁的董婷是成都一家旅行社的导游,她曾经因为吸毒被大学开除学籍,她的父亲也被她活活气死,就在她对人生彻底绝望时,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新疆喀纳斯湖畔认识了一位乌克兰摄影师。在他的真诚开导下,董婷对生活重新展开了明媚如花的笑脸,两人还因此演绎了一段浪漫的跨国“恋情”。然而,董婷最终却心碎地发现,那个乌克兰摄影师不过是在编织一个美丽而忧伤的谎言。
2005年2月初,在府南河边的一家茶楼里,笔者采访了已走过毒品炼狱、身心刚刚经历了一场特别的爱情洗礼的董婷,以下就是她的真情自述……
生死瞬间,我遇上了一个敢打我的“坏”男人
我出生在成都一个教师家庭,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是父亲一手把我抚养大。父亲是四川省美术家协会会员。从小耳濡目染,我爱上了绘画。1998年9月,我考上西南师大美术学院油画系。大二那年寒假,我在成都参加一个高中同学的生日聚会时,在别人诱惑下吸食了海洛因。大三时,老师发现了我在吸毒,于是我被送到戒毒所,学籍也被开除了。从戒毒所出来后,我成了一个人人躲避的瘟神,只好在社会上闲荡,不久,又和一帮“粉友”混在了一起。父亲一直体弱多病,他见我屡教不改,一向自尊心很强的他竟数次跪下来求我不要再吸毒,但我置若罔闻。
2004年春节,在得知我将祖传的一只玉镯子偷偷地拿去变卖,换成毒品后,父亲气得心脏病发作,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永远地合上了双眼。我很内疚,我感觉自己就是杀死父亲的凶手,再加上毒瘾的折磨、世人的歧视,我对人生产生了深深的绝望。虽然我才24岁,但我已经决定找一个美丽而安静的地方彻底结束自己“罪孽深重”的生命。
2004年7月,我独自来到了素有“东方瑞士”之称的新疆阿尔泰地区的喀纳斯。喀纳斯是蒙古语“峡谷中的湖”的意思,是一个坐落在阿尔泰深山密林中的高山湖泊,这里森林草原相间,河流湖泊众多,自然景色十分美丽。我在大学学油画时,就一直期盼能到这里来写生。我在喀纳斯湖畔租了个小木屋,每天除了出去游玩,就是坐在木屋里写心情日记和画画,我想在自己走之前留下点什么,希望世人以我为戒,不要步我后尘。有时写着写着,想到自己曾经也有过的花样年华,我就会忍不住哭泣起来。
有一天深夜,我突然抑制不住地伤感起来,哭声越来越大。这时,有人敲了敲我的窗户,一个浑厚的男中音问我:“嗨,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要不要我帮忙?”我没好气地回答说:“没你什么事,不要烦我了!”那个男中音并不气恼,他礼貌地说:“对不起,那不打扰你了。”
次日早晨,鸟儿还在枝头啁啾,我将日记和自己创作的那些油画整理好,又将一封遗书放在桌子上,然后走出小木屋,神情黯然地涉水下湖。喀纳斯湖水好冷啊,一如我的心情。就在我的半个身子都浸没到水中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把我拉住,我拼命挣扎,想摆脱他,但他的力气很大,我的反抗无济于事,20多分钟后,我还是被他像一条鱼一样扔上了岸。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是前一天晚上隔着我窗户说话的那个男中音:“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就告诉我,你还那么年轻,为什么非要自杀?”我不理他,再次朝湖里冲去,他一把将我拽住,猛地抽了我一个耳光,吼道:“你这样任性,对得住你的父母吗?你要死了,他们怎么办?”
我冷冷地说我没有父母。他又抽了我一个耳光,吼道:“那你对得住你的男朋友和那些关心你的人吗?”我哭着说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谁关心我。他依然不依不饶地抽了我一个耳光:“谁说没有关心你的人,我现在不就在关心你吗?”
长这么大,还没谁这么打过我,我恼羞成怒,扑过去跟他扭打起来,但看见我还手,他却不打了,笑呵呵地任我在他身上又踢又咬,直到筋疲力尽了我才恨恨地罢手。这时,他抱起浑身湿漉漉的我,以不容争辩的口吻说:“小丫头,发泄完了没?现在跟我回去!”
我已没有力气挣扎,只好任他把我抱进了小木屋。他又从我的旅行箱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扔到我身上,然后把门带上出去了,临走前他笑呵呵地说:“小丫头,你换衣服吧,我在门口替你守着。”看着他明媚的笑脸,我这才发现他跟汉族人长得有些区别,蓝眼睛、黄头发、高颧骨、皮肤很白,但又不像是当地的哈萨克等少数民族人。
爱如阳光,将我悲惨世界里的阴霾一扫而去
待我换好衣服后,那个男人推门走了进来,然后坐在我对面的一张凳子上,还是那样笑呵呵地看着我。他的眼神有一种亲和力,像喀纳斯的湖水,让我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他自我介绍说他叫皮梅诺夫,父亲是乌克兰人,母亲是中国哈尔滨人,他的父母是在美国纽约留学时相识相爱的,后来一起回到了乌克兰定居。受母亲影响,皮梅诺夫讲得一口流利的汉语,精通中国文化。皮梅诺夫还说自己从小在基辅长大,毕业于乌克兰国立基辅大学,他说自己很喜欢摄影,曾经在乌克兰的一本地理画报上看到有关喀纳斯湖的介绍,于是特地来这里旅游。
这时我才细细地打量起这个来自乌克兰的老外,他30出头,1米75左右,长得不是特别帅,但很有男人的魅力,笑起来蓝幽幽的眼睛有些眯,透着些许坏坏的味道。
皮梅诺夫发现我桌子上有一副扑克,于是提议玩一种叫“纸老虎”的游戏。我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他也不强求,自顾自地把扑克分成两堆,一堆是我的,一堆是他的,每次都是他抽到自己坐庄(纸老虎),但又总是输得一塌糊涂。最后他自我解嘲地笑着说:“难怪你们中国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人们‘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听到一个老外说出这番话,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他也跟着笑,单纯得像个孩子。屋子里的气氛慢慢地柔和起来,皮梅诺夫一边用小刀在一段红杉木头上雕刻着什么,一边尽量以漫不经心的语气问我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为什么要走绝路。
我没直接回答他,只是把那厚厚的一本心情日记递过去。皮梅诺夫细细地看着,却没停止手头的雕刻工作。突然,刀子割破了他的手指,血流了出来,但他似乎根本没意识到,继续一边雕刻红杉木,一边读日记。终于,皮梅诺夫抬起了头,他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头发,叹息着说:“小丫头,你真让人心疼哪!”我的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我伏在他的肩头痛哭起来。
等我哭够了,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说:“小丫头,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好吗?我们乌克兰有句谚语:隔夜的面包要扔掉,因为它腐败变质了!”在他暖暖的语气中,我竟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皮梅诺夫带我去喀纳斯湖泛舟,在全用松木建成的布拉勒汉桥散步,走进图瓦人的小木屋听头戴礼帽身穿礼服的老人用口笛吹奏古老的民歌……生活一下子变得充实起来,我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有时我都会觉得奇怪,曾经那样不管不顾想要自杀的我,怎么会突然觉得生活又有了意义呢?
有一天黄昏,我看见皮梅诺夫坐在小木屋前的树桩上雕刻着一段红杉木,他的眼神是那样专注,嘴角的笑容是那样温和,整个人似乎和大森林融为一体,我看呆了,好像是在看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当他抬起头,目光和我相遇时,我慌乱地垂下了眼睑,脸蓦地红了,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我这才明白,自己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男人。他就像是一缕阳光,将我悲惨世界里的阴霾一扫而去。
相依相恋,所谓天堂般的快乐生活也不过如此啊
夏秋之际,哈萨克人都要举办一年一度的阿肯弹唱会,整个喀纳斯整日整夜地飘荡着优美的歌声和冬不拉悦耳的琴声。有一天晚上,我和皮梅诺夫参加完阿肯弹唱会回来,我突然毒瘾发作,全身像被蚂蚁咬了一样难受得要命。皮梅诺夫紧紧地抱着我,不让我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我拼命挣扎,指甲将他的胸膛抓挠得鲜血淋漓。
看见我痛苦不堪的样子,皮梅诺夫也难受得流下了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流泪,带着体温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在我的脸上、唇上,我狂躁的心渐渐地安静下来,也许是折腾累了,我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半夜醒来时,我发现我仍然躺在他的怀里,而他就那样靠着床头打盹。我感动不已,心想,有一个男人肯这样善良宽容地对我好,我一定不能错过他。
此后每次毒瘾发作时,皮梅诺夫都是这样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习惯了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安静下来,习惯了嗅着他身上的烟草味和淡淡的红杉木香气味睡觉。但我们之间并没有越轨之举,他的心灵和眼睛都是如此纯净,从来就没有那种燃烧的欲望。有时我撒娇叫他留下来,他就会憨憨地笑着说:“小丫头,别胡闹了。”说完,他就会在我的额头轻轻地吻一下,然后再带上门离去。我常常在他的轻吻中沉醉,我沉醉在这种纯纯的爱情中。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嫌弃我身体脏,不想碰我呢?”他笑着说:“小丫头,哪有啊!我没那么庸俗,我也有冲动,但我想等到爱情成熟的那一天再‘亲密无间……”“但什么时候爱情才会成熟呢?”我傻傻地问。“也许,要等到这个秋天过了以后吧。”说完这番话时,皮梅诺夫的眼里闪过一丝怅然。
秋天过了快一半的时候,皮梅诺夫将一只大箱子搬到了我的木屋里,我一打开,里面全是他雕刻的红杉木,一件件都造型古朴,有的像鸟,有的像狮子,有的像一对恋人在接吻,完全称得上是精美的艺术品。他挑出一段红杉木头的雕刻作品对我说,这是他最满意的一件作品,是一位洗浴的“少女”,上面镌刻着席慕容的诗句:“……跟着人群走下去吧/就这样微笑地走到尽头/我柔弱的心啊/请试着去忘记/请千万千万/别再哭泣。”他说他的母亲一直很喜欢中国台湾诗人席慕容的诗歌,常常朗读给他听,慢慢地他也就喜欢了。皮梅诺夫还说,自己的签证快到期了,必须离开喀纳斯了,在走之前,他想把这些红杉木雕刻的作品都送给我作纪念。
心痛过后,我在他美丽的谎言中懂得了选择坚强
听说皮梅诺夫要走,我的心刹那间疼痛起来,我说你走了我怎么办?他笑呵呵地说:“小丫头,你也不能老这样与世隔绝啊,应该勇敢地走到人群中去。这里虽然美丽,但是长久地呆下去,会丧失直面现实的勇气。”我不依不饶,只是哭着不让他走,但这次他没有再迁就我,而是叹息着把我推开,然后回到住处默默地收拾行李。我一边哭,一边看着他忙碌,他连头都没回,我终于知道他真的是铁了心要走了。
我威胁他说:“你要是走了,我就跳喀纳斯湖!”皮梅诺夫听到这句话时,停止了忙碌,他回过头,用复杂的眼神凝视着我,然后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傻丫头啊,你也回你的家乡成都吧,我向你保证,这个冬天一定来找你,然后我就留在成都不走了,天天陪你吃麻辣烫和火锅好不好?”
“真的吗?”我激动地问。他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破涕为笑,我快乐得像只小松鼠掉头就跑,他急急地拽住我问:“你做什么去?”“收拾行李和你一起走啊!”我朝他扮了个鬼脸。
几天后,我和皮梅诺夫一起回到了北京,然后在机场分别,他回乌克兰基辅,我回成都。他的航班先起飞,送他过安检的时候,我看见他三步一回头,眼睛里充满了不舍,我还冲他吐着舌头笑,大叫道:“你说了圣诞节前就来成都的,不准反悔啊!你要是敢不来,我就去基辅找你算账!”他远远地点头,但我万万没想到这次竟然是永别!
到成都后,我按照皮梅诺夫给我留下的地址,一连给他写了好几封信,但每次都被邮局以“查无此人”退了回来,他留的电话也老打不通。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急得整天吃不香睡不好,甚至准备不远万里去乌克兰找他。
2004年12月圣诞节前夕,我突然接到了乌克兰来的一封信,是皮梅诺夫的!我急不可耐地拆开来一看,皮梅诺夫在信里说,请我原谅他曾经骗了我。他说他早就患了肝纤维化,是家族性疾病,他祖父和大哥就是被肝纤维化夺走了生命,他去喀纳斯就是为了了却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心愿,趁自己还有活力,到一个自己最喜爱的地方拍摄一些照片。
皮梅诺夫还说,他已经有妻子和一个女儿了,他很爱她们,他就是因为不想背叛家庭才逃避跟我的“亲热”。皮梅诺夫说,本来他早就想回来跟亲人在一起,但我的遭遇深深地打动了他,他想挽救我,用爱情使我振作起来,唤起我对未来的信心,所以他迟迟没有告诉我真相,他怕我丧失掉这惟一的精神支柱。但他其实很清楚地知道,他对我只是关怀,而不是爱情。后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于是决定回到乌克兰,回到家乡。为了不使她善良的妻子受到我的“伤害”,他给我的联系地址和电话都是假的。皮梅诺夫在信里面要我原谅他不能实现的承诺,他说这个冬天可能没机会来看我了,他的病情已经很重,他叮嘱我好好活下去……
这封信其实是皮梅诺夫的妹妹娜莎寄来的,她在信后附言说:“皮梅诺夫,我的好兄弟,他已经在12月17日这天走了,他告诉了我你们的故事,托我把信寄给你。他一个绝症患者都能够坚强地面对生活,在生命的最后历程中都能用心去捕捉美好,你作为一个健全人,有什么理由轻言放弃生命呢?”
读完信,我的泪水簌簌而落,心一阵阵绞痛。
2005年1月,我又来到了喀纳斯,徘徊在我曾经居住过的小木屋前,寻找着我和皮梅诺夫留下的足迹和气息。站在布拉勒汉木桥上,我仿佛又看到他抚摸着我的长发,一口一句“小丫头”的笑呵呵的样子,仿佛又看见他坐在黄昏的树桩上专注地雕刻着红杉木头,仿佛又感受到了他温暖的体温,又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
月光如水,那镌刻在一段红杉木上的席慕容的诗句突然在我耳边訇然乍响:“……跟着人群走下去吧/就这样微笑地走到尽头/我柔弱的心啊/请试着去忘记/请千万千万/别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