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探戈
2005-04-29王蝶
王 蝶
我每月照例要去龙潭两趟。今天上了北二高,好一个清朗的冬日艳阳天,路况很好。等我需缴第二张回数票时,才知早已过了龙潭,到了关西。我只不过一路在想“爱情”这两个字,想出了神而已。我不否认偶尔也想一下,前两天在舞场认识的那个年轻帅哥——
舞场里灯好多;多是多,还是看不清。灯都是五颜六色的。红灯表示这里是爱情禁区吗?绿灯表示在这里爱情可通行无阻吗?那其他颜色的灯眨着眼又在暗示着什么呢?这里的一切都“不明”也“不白”。我问过一个男生,为什么在舞场里很容易陷入男欢女爱?他说,身体的碰触和浪漫的音乐,还有,舞本身就是一首诗篇。可是对我来讲,舞美得令我发狂,我是为舞而舞的,但总不留意就卷入这些翻飞的云雨中——
记得前年圣诞夜的舞会,我抽中一双英国舞鞋。舞场老板牵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要我挑鞋。在这样一个被欢乐气氛笼罩的节日,又有衣香鬓影男女相拥婆娑起舞的浪漫烘托,牵牵手,原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拿我的手一路搓揉,这就弄得人有些心神荡漾了。接过黑缎镶水钻舞鞋,我立即说:“我跟你学舞好吗?”
怎么不好?不然手不是白捏了?林老板就这样成了林老师。
外型粗犷很有男人味的林老师,满吃得开的,只见他在人群里生张熟李之间兜转自如,说起话来却斯斯文文,大约是世面见多了,什么都懂一些,因而所谈的内容也不会没营养。春天,我从日本赏樱回来,就日本这个主题,林老师讲起日本对他上一代的影响有多深远。他讲日本的音乐舞蹈,当然讲得不是多专业或多有深度,总之,不空洞乏味就是。他说:“你有没有注意这里的探戈曲,属哀怨凄美的多,那些都是由早期日本歌翻唱的闽南语歌。奇怪,换成现代一点的,歌词也没那么伤悲,客人却不大能接受。”
对哦!这边舞场放的曲子,尤其慢拍的,确实有点凄凉沧桑的落寞,来跳舞的人又多数有点年纪,看他们跳舞,老觉得他们好像想把一生的无奈丢进音乐里或把心中的不平踩踏在节拍中,舞出来的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而非舞的原意,舞,似乎在安慰着生命的晚景已不是生命的源头。
一天,林老师谈起他自己是南部乡下长大的,并不习惯都市生活,特别是灯红酒绿的舞场,准备再做几年,回乡养老。过去他也曾想在舞林闯出个名号,终究因舞伴难觅,天分有限,起步也迟了而作罢。
我这才觉出他本性的纯朴。他说:“我那初三的大女儿,经常惹事,学校叫家长去谈,我们其实也真无能为力,三个孩子初中毕业,随他们一个个独立去。”当一个闯荡江湖的男人向你坦白,跟你谈心,女人很容易软化下来,想去同情他、安慰他。他的内心世界一点点掀开,我对他的感觉也一点点变化。天晓得,在这些真诚感性的对答里,对我这个人,他正采集着他想要的资料。
一段时间之后,林老师怂恿我参加表演。能表演一定跳得不错,当然好啊!我学得起劲,林老师的钟点费自然就跟着丰厚。
我们选定了一首表演曲,曲风煽情缠绵,透过两个人的肢体再次转述,一对男女时而碰触缠绕,时而扭动互拥,原本沉卧在井底的情欲,像被抽吸上来,终于在夏天喷涌。饱经世故、在女人堆里打滚的林老师,也沉不住气,而有了一双微微充血的双眼,先燃烧了我们之间僵持抵抗了半年不流动的空气,再灼灼扑向我。
第二天我找个理由想见他。电话中他说要去南部几天,显然是他在冷却,他是在躲我。这也难怪,谈起感情,四十出了头的人,多半有血淋淋的教训挡在眼前。我先要安他的心才好:第一把家庭状况摊开,说我已离婚且绝无瓜葛,再暗示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两情相悦,最后明讲我不破坏人家家庭,会守住秘密。他装不懂。
教室里来了个新同学,她年龄不大。这位小珍,“看不出她结了婚还有孩子”,“才三十出头,怎么不需要在家烧饭洗衣带孩子?怎么这么好命,还可以出来学跳舞?”这些问题都不是林老师要告诉我的重点。林老师说:“她一来上课就买了十万块钱的票,还送了一块很贵重的紫水晶给我避邪。”“小珍的先生有钱又不管她。”林老师真正要点醒我的是:“我们老师也要进修,需要那样的学生‘支持才行。”我也装不懂。
真的是弄不懂,到这里来的人,到底是逃避爱情,还是追逐爱情?逃避和追逐,在这里分不清界线。
男人,不领情,女人,又不要用钞票换感情。那么就把舞跳好也行!还不错!表演也圆满成功。
接下来的农历年假期,我去了趟美国。妹妹带我到洛杉矶华人开的舞场见识。真巧,碰到一位朋友,他说在舞蹈领域已下了六七年功夫,不久前才去英国考过鉴定。跟我跳一曲后,他说:“嘿,你跳得完全不对,姿势和基本步统统错!”
我当然不再去林老师那儿了。其间我接到一通电话:“你知道吗?小珍跟林老师搞上了,林老师叫她去堕胎,拿掉小孩才晓得还得了别的病,真可怜!而且,小珍好像是被人养在外边的女人。”是舞场认识的秀美打来的。我说:“真是!她年轻涉世未深,禁不起诱惑,也难免。”说是这么说,我心里还是有些妒忌小珍:她赢过我的,不仅是年纪,她肯拿钱去买她要的男人,而我办不到。
这里是爱情赌场吗?真正赌的又不是爱情。每个人想赢的东西不一样,大家下的注也不同。
从来不打电话给我的林老师,竟然来邀我去吃他的生日蛋糕。离开时,他送我进电梯,林老师一把紧紧抱住我,在耳旁发梢轻语:“你知道,我们的关系何只是师生?”他又来了,跟第一次捏我的手一样。不是师生,是什么?是朋友?情侣?还是买方卖方?……
我努力让自己回神过来。又想了想,顺手把帅哥的名片撕碎,碎片成了翻飞的云雨,落在关西。
(选自台湾《青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