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紫色恋人(短篇小说)
2005-04-29陈宝珍
陈宝珍
传说女娲在正月二十三补天。
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愤然以头撞向不周山,使天柱折,连牵扯天幕于地的绳子都断绝了,本来平衡的天地于是倾侧,西北高而东南低,日月星辰移位,百川流向东南。可怕的是:天上出现了一条大裂缝,天河水不分昼夜向人间倾倒。猛兽择壮健者噬,恶鸟抓攫老弱。一个被男性间的争斗捣乱得失去平衡、不能安居的世界。
女娲孤独的身影站立在一大堆混乱颠倒与破碎之间,她决定补天。
有人说:她用黑云做补天的布,用黄云丝做补天的线,长尾巴星星做补天的针。
有人说:她用松毛做针,蜘蛛网做线,云彩做补丁,把天补起来。
有人说:她到昆仑山采五彩石,花了九九八十一天把石熬成浆,然后把石浆盛在土钵里,将钵架在天龙角上,再骑上龙背,飞到天上,用石浆糊住了裂缝。
有人说:天当时破得像一块满布大小窟窿的抹布,女娲用五彩石补住了这些破洞,使天成了一块缀满繁星的天鹅绒。
传说女性自此成为孤独的族裔。
传说男性在被争斗推向堕落之前,与女性过着无分彼此的快乐日子。
“你知道吗?香港有八十五万适龄而未婚的女性。也难怪,据说香港男性是最不浪漫的,只知工作赚钱。”我的紫色恋人说。
当我想到紫色恋人这个词语时,脑海中同时出现高丽特小说《紫恋》接近结尾的一幕:“宝宝微微地张开了一点儿眼睛,窥视着她。他看见她翻开了一张火车时间表,用手指点着一行行的数字移下去。接着她似乎在盘算,头朝上仰着,眉头蹙着。她的还没有扑粉的脸,她的披在颈后的一股疲乏的头发,她的两重的下颏和憔悴的项颈,都疏忽地被一个她没有注意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了。”宝宝最后离她而去,回到年轻妻子的身边。爱情是个俱乐部,男性是永久会员;女性则一旦年华老去,便被开除会籍。然而我是幸福的,紫色恋人绝对不会背叛我,即使我的头发和皮肤都有老化的迹象,我也不必扮演由男性设定的伟大角色,演说一番以男性为中心的真理。“啊!我也是像这个老太婆一样地完了。快些,快些,孩子,去找你的青春吧,它只被一些中年的妇人减损了一点,但是你却还有着,而那个等待着你的女孩子,她也有着。你尝过青春的味儿!你知道它不能使人满足,但是人们总常常去再试。啊!你并不是从昨夜起才开始比较的……去吧,快点去吧!”天!一个人只不过正常地符合大自然所设定的机制,就被迫自轻自贱,还被自己的恋人谴责。须知“不是我心目中那个宽厚正直的人”,不过是“我已经无法容忍你的衰老”外面的糖衣,使说的人可以不负道德上的债务,听的人难免于自惭形秽。世间上最肤浅的人,往往最善于包装自己。肤浅,真是最恰当的形容词,用皮肤的状态来衡量女性的价值,还有比这更浅见的吗?至于以年龄学历财富经历等外在的东西来衡量人的,自然也在肤浅之列。
“我爱的是你的心灵,心灵是没有年龄的。”紫色恋人说。
我一直盼望有—双独特的眼睛,可以穿透世俗的偏见,直达我灵魂的深处。“你的心灵很美。即使在你脾气不特别好的时候,它仍然很美。我用‘它,是因为我觉得心灵是没有性别的,或者说同时具备两性的特征——虽然我也很欣赏你较为女性化的一面。”每句话听起来都深得我心,还有什么可挑剔呢?
车厢中永远死气沉沉,难得发现一张充满活力的脸孔。那些号称欲望来自视觉、以是否有看头来衡量女性价值的“第一性”大部分都绝对没有什么看头。据说男子以才为貌,可是既无才干又缺钱财的男子都毫不羞愧地顶着个“地中海”,腆着半个西瓜大小的“肚腩”游街示众。何不拍一出名叫《核突佬大联盟》的戏?任何一个角落,必有十个八个在你附近。至于风度、品味、修养、书卷气之类,不过是抽象词语罢了,现实生活中,难得发现将这些具体化的形象。我的恋人称不上漂亮,但可以用清秀而有活力来形容。至少他不会像那位肤色黧黑的阿叔,顶着个染成咖啡色的椰壳头,穿件紫红大花恤衫;更不会像这位大眼睛的阿哥,穿短裤、拖鞋出巡,还色迷迷地盯着人家的领口。每次看见读暴力漫画并且绝对不让位予老人、孕妇的男人,我便会暗自庆幸与这些人无关,同时脑海中浮出我的恋人那独特的形象。
“兴趣不同,正好互相补足。”我从前的恋人曾经这样说。然而恰恰因为兴趣不同,使他无法了解我为什么可以为了一部电影或一出舞台剧放弃与他相聚的机会。“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就不会错过任何可以相聚的机会;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会很开心。”为了证明真心相爱这回事,不是他迁就我去看一些根本无法看懂,也无从引发感受的影像;就是我迁就他去看那些往往令我头疼的网球比赛、篮球比赛之类。结果我体会到兴趣不一定可以培养,不感兴趣的事情跟谁一起做都不会开心。他却认定我并非真心爱他。“真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搞些大家都不懂的东西,对社会有什么贡献?”“你应该嫁给导演或演员之类。”我受不了这些冷嘲热讽而提出分手,更令他认定我从来没有爱过他。因为曾经真心付出,也因为共同经历过快乐与伤感的时刻,即使清楚知道他并不适合我,还是不禁黯然甚至落泪。“忘掉他,你应该拥有更好的,比方说,像我这样的人。”紫色恋人说。我们住在同一个房子里,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但我可以自由进入自己的世界,久久地耽在那儿,不经召唤,他绝对不会突然出现。而我们在一起的时刻,都是宁静而优质的。我顶讨厌吵吵闹闹的情侣夫妇——特别是在公众场合毫不羞愧地吵闹那种。我不认为吵架可以增进爱情,恋人的心敏感脆嫩如同精致的瓷器,如何经得起恶言的摔打?吵架可以增进了解?当然。至少可以明白:对方除了温柔的一面,还可以现出恶形恶相;除了甜言蜜语,还能吐出舌剑唇枪。但明白了又怎么样?顶多觉得对方已成为了解自己底细的亲人而亲人是无法甩掉的。就这样,造就了越是吵架爱情越坚固的错觉。其实坚固的不过是关系,不是那种念念不忘依依不舍,互相凝视即能心荡神摇的感觉。好在他们所重视的其实就是关系,爱情不过是手段,是包装。得鱼忘荃,然后骗自己说,人长大了就不再追求虚无飘渺的东西,只会重视成熟的关系。在我心目中,恋爱中的人最美丽,吵架中的人最丑陋;叱喝责骂恋人的女性、男性都要不得。
我们从不吵架。紫色恋人最有修养,我就是发脾气,他也不会鄙视我、责骂我;只会说:“别这样,所谓怒伤肝,发脾气只会伤害自己,而且于事无补。不如冷静下来,想想问题所在,再找出解决的方法。世间不能解决的问题只占少数。”他说的话令我羞愧,使我自省,却没有伤害我的感觉。因为他还是站在我的立场看问题,并且末了还幽默地说:“你发脾气的时候,只是自己生气,绝不拿人家出气,证明你的人品挺好;而且模样十分可爱。如果有发脾气小姐选举,你一定得冠军。”
紫色恋人很朴素,然而并不吝啬。知道我喜欢Godiva朱古力,便总是每隔一段时间给我买一盒。“玲玲从前每天吃一杯Haagen dazs雪糕,她男朋友嫌她浪费,说她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妻子。玲玲也嫌他太吝啬,太婆妈,想都不想便甩掉他。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
“那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幸福呢?”“OK啦!”我笑着说。他也笑着白了我一眼。
对于美,我们有着相同的敏感度。即使是常见的事物,诸如雨后云带下的新绿,路旁一片小花,蓝天一勾新月,都会带给我们瞬间的沉醉。然后我们会用微笑代替语言展示内心的满足。用这个城市的标准衡量,我们实在不算是上进的人。虽然不会放弃一切去流浪,或者为了潇洒地生活只做兼职;可是也不会为了更高的职级牺牲自己的兴趣和体验生活的机会。说得好听一点,就是认真地游走于世俗与超然之间的灰色地带,既不为精神牺牲物质,也不为物质牺牲精神。不过,人总会有脆弱的时候。有时下班回来,疲累地蜷缩在沙发上,想到自己或多或少都积累下一些被妥协的理想;一把年纪还是单身,事业上又没有什么光明的前景。用一般人的眼光看,就是“两头不到岸”,我还有什么价值?在眼泪溢出眼眶之前,他已经坐在我旁边,温柔的声音抚摸着我的脊梁。“即使一无所有,我们还是有价值。任何人都是独特的,都是宇宙的无价宝。即使一无所有,你仍然是个可爱的人——纯真是难得的品质。即使一无所有,你还有自己,和我。”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想起了H。H是某一次心理学营中最突出的男子:英俊的外表,潇洒的风度,极有品味的衣着,令人一见就留下深刻的印象。午饭时,我跟他和另外几个营友谈得挺开心。我将自己最喜欢的朱古力分给他们吃。H特别捧场,并且一再说:你的朱古力很好吃。后来剩下他和我微笑着相对。我的心情非常愉快,看得出他也跟我一样,于是我想我们至少可以做朋友。但他却忽然自报学历——香港大学硕士博士什么的,我的心便凉了半截。“我是个很有斗心的人。”他又说。于是余下的半截也凉了下去。是他庸俗还是他以为我庸俗所以说这些话讨好我?我无从知道。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我便失去跟他沟通的兴趣。突如其来的冷淡显然令他不安,他的目光便挂着疑问或远或近地跟随着我。“你的朱古力很好吃。”离营时在走廊上碰见,又没话找话似的说。见我笑得勉强,便垂头丧气地说再见。当紫色恋人说那番话的时候,我想起了H,因为我觉得:就是特别出众的男子,在见识上也有不及紫色恋人之处。于是我微笑,知道我和他,将长相厮守,直至生命的末日。
车厢中永远死气沉沉。总有一二“核突佬”不时投来猥琐的目光。性骚扰是无处不在的,只是程度不同罢了。面对这些,我不会再从心底升起一般单身中年女性的矛盾感觉—— 一方面愤怒,一方面庆幸自己尚有吸引男性的能力。女人经由男性培养出来的这点贱从古代延续至张爱玲的时代,再由那时延续至今。其实能吸引又如何?引来个不合适的岂不更烦恼?车厢继续向前滑动,我望望身旁的购物袋,嘴角泛起甜甜的微笑,那种由荷尔蒙策动的烦躁不安,那些由这种烦躁不安操控的不眠之夜都快将成为历史陈迹。它们将无法驱使我跌入难以自控的空洞深渊,无法再令我兴起随手抓一个对我感兴趣的男性的念头。今夜,我将为我们的爱情注入物质的层面。男女之爱,到了肉体的层次,就是到了极至,仿佛是徐志摩的名言。徐若不是娶了个错体林黛玉,收场当不至于如此惨淡。成年人的悲哀往往源于无法摆脱恋人的影响。幸而我的紫色恋人给我的影响都是正面的。
盛着马鞭草的小纱囊在温热的水中析出淡淡的绿色和令人松弛的香气,再加几片洁净的玫瑰花瓣,洗澡便成为浪漫的序幕。我让自己胸口以下都浸泡在水中,再用绣有铃兰的小毛巾轻轻拭擦肩颈。浸浴后的皮肤柔软且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在蒙了一层水蒸汽的镜中,一尊洁白的雕像在审视自己丰满的乳房和微微隆起的小腹。我套上绛色的雪纺睡袍,放下盘起的长发,便看见紫色恋人那一双充满柔情的、具有穿透能力的眼睛。纤长柔软的手代替语言述说着无穷无尽的赞美和爱惜。欲雨的晚上,宇宙屏息凝神,等待唤醒生机的雷电。从欢乐性商品店买来的礼物早已放在两个软枕中间,这既是送给他也是送给我自己的礼物,款式和颜色都非常多样;我特别挑了紫色而带颗粒的。这样,紫色除了暗示浪漫之外,更多了一重实际的意义,使他成为名副其实的紫色恋人。触摸的感觉、被触摸的感觉,交替着燃点欲望。这与生俱来的、饱受文明压抑摧残的生命力一经唤醒,即澎湃汹涌如潮如瀑。红色的闪电垂直划过灰色的天空,我的身体在涌出暖流的同时纳入他柔韧的躯体。颤动着的、勇猛的、不知疲倦的躯体,带着经过设计的颗粒磨擦着我最隐蔽最敏感的肌肤,扯动激情的峰顶此起彼落。最后,身体在一种舒适的疲累中完全放松。我听见雨点轻敲玻璃窗的声音。他用眼睛问我感觉如何,我用微笑回答说:“好极了。”“累了吧?该睡觉了。明天见。”“明天见。”我微笑着阖上眼睛,仿佛看见他长了一双翅膀,飞向窗外重重的雨幕中。我并不担心,因为他说过明天见,我也说过明天见。明天我们自会相见。
我的生命从此进入全新的阶段。不管在办公室抑或在家中,我的嘴角都静静地挂着个满足而自信的微笑。工作的时候,精神远较之前集中;在工作环境中曾经对我进行轻度性骚扰或者到处宣扬自己就是我的暗恋对象的那些无聊人也不再对我构成任何影响。周末或假日,我们游走于城市的每个角落,不论是杰克梅第的雕塑展抑或云泉仙馆的荷花池;不论是正宗的怀石料理抑或二元一个的蛋挞都满载着欢乐和幸福装点了我们的生活内容。那些因为自觉不被赏识、不被珍爱的辛酸和愤世嫉俗;那些因为自觉与俗世格格不入而兴起的自卑感都烟消云散。跟其他人在一起,我也曾短暂地拥有这种境界,但总是伴随着牺牲个性而来的委屈和患得患失的不安,从未显得如此纯粹,如此不带后顾之忧。还要忧虑什么呢?我中有他,他中有我;我们是名副其实的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生命中有许多转折点,只有不多的几个让我们从局限走向自由,从狭窄走向广阔。
十个月大的时候,我学会走路,突破婴儿床和婴儿车的局限。十八岁,我考上大学,住在宿舍里,摆脱父母严苛的监管。从二十一岁开始,我在经济上全面独立,可以享受物质条件带给我的一切:私人的空间、足以表现个人品味的家具陈设、美食、娱乐、旅行的机会……可是,在精神上肉体上都从未体验过完完全全的自由,都必须仰赖其他个体方寻得短暂的满足。整个青春期以至于成熟期,都在寻寻觅觅得得失失当中浪费了不少光阴。为什么从前不知道除了寻觅之外还可以创造?
性本来就是一种创造。人首蛇身,尾部交缠的伏羲与女娲既是人类的始祖也是创造之神。
茫茫大化,隐藏着无穷无尽的世界。古书上说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伏羲女娲:有些互相拥抱即能满足,有些互相凝视即能满足,有些互相想念即能满足,有些各自弯成环状让自身的雌雄两极相触即能满足……女娲会炼五色石,修补被男性间的斗争捣乱得失去平衡的世界,自然还会弯成圆满的一环,自给自足,不假外求;不必委屈自己,也不必操控别人。如何能修炼到这个境界呢?古书往往语焉不详,留给我们非常广阔的创作空间。圣经上说,上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亚当,再从亚当体内抽出肋骨造成夏娃;我分出自己精神层面上较佳的一半,再加上形状略似肋骨的现代科技文明产物,紫色恋人便带着原始的、未被这虚伪社会所污染的气质,进驻我的私人空间,彻底改变我的生存状态。我的自信与满足至少有一部分来自能创造的喜悦。至于肉体上的解放及其所带来的狂喜,更是从第一次开始便将过去所经历过的、带着心理压抑与生理局限的男欢女爱衬托得异常渺小。颤动着的、旋转着的、毫不迟疑同时不知疲倦的躯体,探索并擦激最隐蔽的敏感地带,擦出生命的火花。没有人比我的紫色恋人更了解我。
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电视机正播放着香港电台制作的带有教育意味的单元剧。一家人各有各的烦恼,小弟弟的烦恼是青春期的各种现象。接着荧光幕上出现负责评论的中学生的大特写,头筋暴现、咬牙切齿地谴责小弟弟的行为:“这是可耻的,绝对要不得的!”我们都不禁笑起来。这位可怜的小朋友,若不是压抑过甚就是虚伪透顶。郁达夫写于大半个世纪之前的《沉沦》,其主人公的看法竟与这个国际大都会的未来主人翁的观念不谋而合,真不知该视作笑话还是悲剧?不过,在这个颠倒的世界中,这个中学生也许只是个正常不过的一般人。据说有不少成年人将自给自足的性爱视为畸形,将嫖妓、性骚扰、非礼等视作正常;对具艺术性的三级片口诛笔伐,然后躲在家里看“四仔”。“根本不影响别人有什么可耻不可耻呢?这不是‘沉沦。我也不想称之为‘一个人的战争,因为这种说法或多或少包含着辛酸甚或赌气的意味。我会把它看作一种赤裸。赤裸,就是纯洁的同义词。如果不嫌夸张,称为‘补天亦未尝不可。”我的紫色恋人说。
(选自香港《文学世纪》200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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