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艺术(短篇小说)
2005-04-29崑南
崑 南
N271。每一晚,都坐着这部通宵行驶的巴士回家。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夜景。偶然一两晚,虽然同一的时间,却涌上了一大堆乘客,否则,一切如常。其实,就像今晚,的确坐满了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噪音不断袭过来之外。休班的司机最多话,闭目要睡的乘客都醒了过来,七嘴八舌,我却什么也听不见。
巴士驶入一条隧道又一条隧道。幽灵的进入。这才是独处的时空。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鼻子嗅到的,声响、色彩、气味不断包围住我。我当然感觉到。但仍是我独处的时空。
车子穿过了空气。如果空气无法穿过……每一样东西都将被凝固住,动弹不得。为什么空气总是穿得过?为什么车厢内这么多人,这么多噪音,我还能独处?为什么她一伸出手,我便连忙接住?为什么啊,这一年,我无端把她折成我?
最后,还是一把声音叫醒了我。座位前的一个男人,他不断发牢骚。旁边的女人企图劝慰他。“其实好简单,做或不做。你自己决定吧。”“我知道,我知道。问题在于我根本不知道。”
他完全没有改变他的想法。女人的脑袋与肉体是两种不同的标本。只是标本而已,如果两者不能共生,如果两者都不能呼吸……如果他从未认识她,可能……根本他就从未认识她……
她问:“你真的喜欢天然石?”
他点头,连望她一眼也没有。
“我最喜欢蓝宝,我家中有一块,拳头那么大的蓝宝天然石。”女人说。
因为这块蓝宝天然石,他走进了她的世界。
她有丈夫。好好的男人。明知妻子带初相识的男人回来,也堆上笑容的好好男人。他不问她与丈夫的感情如何。他还欣赏她的另一件藏品鱼眼石,印度产地的鱼眼,带粉红的晶体。
第三块是蓝铜矿。“你知道吗?十六世纪的伟大画家米开朗基罗,就是用出自这种矿石的颜料来绘画的。本来是蓝色,经过几个世纪以后,却变了绿色。原因是蓝铜矿的化学组成分失去了水后,晶体结构方面发生了轻度变化,形成了绿色的孔雀石。这种变化,行家称之为假晶。”
起初他还以为这一切藏品是属于她丈夫的,原来不是。她说了一个十分神奇的故事。听了无法相信。她对他说:“你把这颗石放在掌心吧。”
一点感觉也没有。
“你要闭上眼睛。”
他也照做。
“你看见什么?”
他看见……果然看见……看见了也等于没有看见……
我望着她,期待着,但她并不望我,还转了身,她的手拿着我的打印稿。最后她说,“你这个故事,写得很糟,对不起,不可以用。你明白吗?我们要的是电视剧本,师奶看得懂的电视剧本……”一大组声音,虽然很清脆,在我的耳朵里都是废话。一双清亮的眼睛,笔直的鼻,短发,水晶耳环,配衬涂了半胭半脂的脸;很瘦,瘦得不知乳房躲在哪里,V胸上衣,也引不起任何性的联想;牛仔裤内长长的腿,风稍大一些,她可能飞出窗外去了。他想起夹杂着云母的天然石,闪着,闪着,但没有水份的感觉。
在我眼中,彼得活得很快活,他与女友阿梅在牛棚的一个单位共同创作,搞影视制作,谱性爱乐曲。我留意到,在墙角放置了一张床,挂上了蚊帐的床。无论他们坐在一起,站在一起,甚至彼此互不对望,都有性爱的感觉。一项又一项的调查,指出香港人的性生活不合格,世界榜上排名倒数第二。肯定不是指他们两个。我问过彼得:“你好爱阿梅?”他笑笑,反问我:“你看得出?”我摇头。他竟开玩笑地说:“你喜欢她,就拿走她。”
难道彼得知道我曾拿走一个女人吗?或他讥讽我的失败?是一个女人拿走了我,从此离开了她的时空,在她的眼中,不再存在的是我。
有一晚,她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们永远在酒店之类的地方相聚。这一次,是她的选择。一个总统套房。一切都如此金碧辉煌,璀璨夺目,几乎连我自己都有金属的感觉。
她这么说:“这是CYBER FEEL啊。”
我就有过这样的幻想:还在办公时间,身在办公室,电话不停响,秘书把文件一堆又一堆递过来。这是一个繁忙的星期一。如果稍微软弱,真会撞破落地玻璃窗幕,纵身一跳了事,不想工作。
可是这不是勇士所为,不如决定把所有的冰山劈开。当一个女体站在我的面前时,我把心一横,把办公室的大门上了锁。然后对秘书说,代我接所有的电话,说我不在香港就是了。她关心地问:“先生,你身体不舒服吗?”
我笑笑:“可以这么说。”
“需不需替你找医生过来?”她的声音真特别。我这么想,她若是我的其中一个医生也不错(但事业要紧,这些混账事发生不得)。可是,我眼前的正是我最称心我最需要的医生。她侧躺在沙发上。红色的沙发。她穿的是纯白百合的短裙。一双长腿横放在那里,微微地交叠着。是蛇的交尾姿式。从另一个交汇处,不断发出吱吱响声。
我越发心痒难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大门锁上,把外边的世界推开,至少外边的世界视而不见。透过这大大的玻璃窗幕,虽然是茶绿色,但外边的阳光仍是那么艳丽。天空的一片蓝,是的,应是一片蓝,但经过茶绿色加工之后,却出现另外的一种深度。
对了,我找到了,这正是眼前女体的肤色。健康得令人垂涎的肤色。她知道我最爱吃朱古力,每一次,当她把一片递到我唇边时,便等于一个讯号。她说过:“当我不在你的身边,你的口含着这个牌子的朱古力,便等于咬着我了。”
当她吐出“咬着我”这三个字时,朱唇与皓齿紧紧地配合,在我的感觉里,其实,是她咬着我,不是我咬着她。
是的,一切是CYBER FEEL。在办公室内,放开一切,平日那冷得令人发抖的道具,每一个位置都可以敲出金属声。
咬着她,便是一种CYBER FEEL,当我咬着她的乳蒂,的的确确尝着朱古力的滋味。事实上,我可以咀嚼一下,咀嚼每一方寸。
她那古铜的金属色,根本与朱古力的一模一样。金箔包装的朱古力,当我吃这种包装的朱古力时,是有我的习惯的。我喜欢用嘴唇把那些金箔一片片剥下来,剥一下,吮一下。味道一层层地展开,云的深处,云被推开了,便是一片蓝,是蔚蓝,深深的,又是浅浅的,我从来不从云端里探首出外,我就是这个样子,总是全心全意。
全心全意咀嚼我的朱古力。不如说,我在挑逗我的朱古力。但这到底不是朱古力,只要我稍为凑近一点,便感到它的呼吸。
我习惯从不同的呼吸,去分辨我心爱的朱古力。我的朱古力就是这么奇怪,不同的日子,便散发不同的气味,每一次,都令我陶醉不已。没有生命的朱古力,通常我会利用舌头来迎接,嗅觉决定了一切。但对于这块朱古力尤物,单凭一两个器官去测试是不中用的,我需要全身去感受;不止于此,我要直接进入她的每一个角落,探索再探索,务求她满足为止。
来自她身上的一块瑞士牌,真是了不起。她的每一个反应,都是挑战性的、节奏性的。我学过雕塑的,在这么一块朱古力上面雕塑,是人间一件乐事。在这个过程中,正如她所说,她喜欢一下又一下的雕技。
运用雕刀,也不算是魔术,只是技艺罢了。或索性只不过是生活的一种习惯。每一次当我把朱古力整块放进口里,一定不会马上把它咀嚼净尽,而是到了某一个阶段,让它慢慢地在牙齿与舌头之间溶化。事实就是如此,只是溶化,不可吞下,于是乎,本来是棕黑色的,但流泻出来是乳白色。真是魔艺得可以。窍门在于你不可及早便把整块吞下,要给它时间好好地在你的喉间一秒秒地消失。其实,不是真正消失,最后,它会回流,回到你的唇边。奶白的,源源不绝,你会想,这时候了她开始失控,也是这时你开始去满足她:令她一躺下,便不想再起床。
有人问过我,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是哪一种女人。我的回答很简单,就是一个享受着性高潮后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女人。她闭上了眼睛,满脸光芒,每一寸肌肤都发亮。就在这个时候,她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甚至献出她的生命。也是这时候,你才会相信她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你一个,完完整整地属于你一个。能量来自两人中间。能量是热流,而热流是两者的一种特异的媒介。
男人不容易见到女人失控,但当她失控时,她一定像一个女巫,念着她的咒语,置你于死地,未必重生。她会说:“把这个苹果吃掉吧。”她老是有大大的信心,你一定会吃掉的。你只能怪祖宗亚当的基因,没办法。反正吃下了会更加舒服一点。你一定要明白,她的失控,她的苹果,都是由你而引起的……
我望着他,期待着。他并不望我,还转了身,他的手拿着我的打印稿。最后他说:“你这个古仔,写得不知所谓,对不住,用不得。你到底明白吗?我们要的是广东话写的叫鸡稿,任何麻甩佬看得明的叫鸡稿……”一大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都是废话……
巴士内,座位前的一个男人。他不断发牢骚。旁边的女人企图劝慰他。“其实好简单,做或不做。你自己决定吧。”“我知道,我知道。问题在于我根本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太多不知道。如果9·11那天,我在纽约世贸中心内工作;如果我在以巴边境奉命怀着炸药执行任务;如果我在埃塞俄比亚出世;如果我是在阿根廷银行前挤兑的群众中间;如果我是三名烧炭孩童的其中一个父亲;如果……我根本……问题在于我根本不知道……太多东西不知道。
我肯定是爱她的。我对自己说。我认出她的脚步声。她一步一步地走近。每走近一步,我便死一次。
我足足死了十三次。她停下来了。我躲在暗处。她停下来了。我望过去,原来,她身边已有另一个男人,还抱着她,吻她。我肯定是爱她的。她是我偷过来的女人,同样,另一个男人从我的手中偷走她。
自此之后,什么也不成功。在他们的眼中,我写的都是垃圾。我像一个魔术师,失去了所有的魔法,在台上,我变不出白鸽,我拉不出每一条丝巾。“你这个故事,写得很糟,对不起,不可以用。你明白吗?我们要的是电视剧本,师奶看得懂的电视剧本……”一大组声音,虽然很清脆,在我的耳朵里却都是废话。我望着他,期待着,但他并不望我,还转了身,他的手拿着我的打印稿。最后他说,“你这个古仔,写得不知所谓,对不住,用不得。你最好先弄明白好吗?我们要的是广东话写的叫鸡稿,任何麻甩佬看得明的叫鸡稿……”一大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都是废话……
一百元六张四仔。我看到天昏地暗。房间另一角是电视机。足球比赛。我不停按遥控器。十个电视台任我逍遥。我好开心。我就是一个上帝。把时空扭在一起。我要怎样便怎样。我还想听滚石乐队的嚎叫。金属的电子音乐。电脑荧幕上是男女扭作一团。射精,大特写,又射精。I want it,I want it,Fuck me,黑人的东西真的不同凡响。射出来的东西源源不绝。喷泉的狂喜。爆炸。大地震。叫声。入球了。群众发出性高潮的巨响。又入球了,射精,飞机撞向大厦。Do you want it?want it?Fuck you。
我整个人倒在地板上。血淋淋的漆油淋在铜像上。血淋淋的飞机。血淋淋的精液。血淋淋的叫床声。
我对自己说,我肯定是爱她的。一切一切。眼前的一切。梦中的一切。行为艺术。血淋淋的行为。血淋淋的艺术。她对我说,你只是我的标本之一。
我肯定的,这一年,我把她折成一颗星,一只和平鸽,是否会把我折成她,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选自《香港文学》200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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