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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塔沱

2005-04-29钟富娟

青年作家 2005年7期
关键词:白塔竹片菩萨

钟富娟

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前脚刚进十一月,后脚雪就来了。这雪一下就是好几天,把一切都染成了刺眼的白。几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农民麻利地从腰间抽出几把干草,将烂布条绑在杜仲树干上。不知是谁咕噜了一句,“看山上都白了,比白塔还白。”大家都停下来,向山上望。

山上的白塔其实并不白了,因为年代久远,开始变黄,成了土白色,这塔有十三层,塔门已经坏了,一进门就能看见个三米来高的观音菩萨的塑像,佛像蒙了灰尘,结了蛛网,连那双本来慈悲的眼睛也没了灵通。这座白塔也曾香火鼎盛,每逢初一、十五,方圆十几里的人都带着元宝香烛,进塔烧香,向菩萨诉说心愿。塔里随时都会有几个和尚,在人们诚心礼佛时,轮流着诵经念佛。叽里呱啦的,兴许只有菩萨才听得懂。借着白塔的人气和各地的善款,周围的土地都没有种庄稼,而是修了一间小寺庙,挖了一个放生池。里面有乌龟、娃娃鱼、大草鱼,有时还有青蛙和癞蛤蟆。想发财的人信这个,常在放完生后买一个脚踏铜钱的癞蛤蟆铜塑,放在铺子显眼的地方,意味着招财进宝。特别在夏季的夜里,放生池里蛙声四起,娃娃鱼偶尔也婴儿似地哭几声。有时庙里的和尚睡不着,半夜起来敲木鱼,咚咚咚的,声音借着夜色能传很远很远。许多农民也找到了好生意,逢初一、十五就在山路上,寺庙前,塔门口卖元宝香烛。人们上山拜佛,哪能不略表心意的,不然菩萨也会怪罪。所以农民的生意不错。不过,也不能卖完,总要为自己留上一把,好在菩萨面前表示孝心,为家宅求个平安。如果论诚心,那非县太爷莫属。每月初一、十五,县太爷必定早早地坐轿上山,在塔里烧第一炷香,吃第一席素斋,再捐点香油钱,为国家和平祈福。可上天偏不让他好过,战争突然降临,在一次暴动中,县太爷被人用杀猪刀捅破了肚子,死在大街上。新县太爷不信菩萨,再加上战乱不断,许多人都搬走了,寺里的和尚也卷了细软逃命去了,放生池的水也干了,里面的活物被人逮了去,一点也不怕报应。

尽管这是一座百年古塔,可照样还是让人给冷落了,听老人们讲,当初修白塔是为了镇压江里的孽龙,它的每一块砖,每一方土都让得道高僧开过光,具有趋吉避凶的功效。许多人虽然离开了,可仍不忘从白塔身上带走点什么。年久失修,又遭到破坏,白塔整个向后倾斜,摇摇欲坠了。一些无家可归的野狗却不怕,它们在塔里安了家,在菩萨面前拉屎拉尿,交配繁殖,一点忌讳也没有,反正菩萨也看不见了。

可伍老汉看得见,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还记得在他穿开裆裤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不叫伍老汉,叫带根,伍带根。他随父亲进庙上香,趁父亲走开的空档,在菩萨背后撒了一泡尿。塔里的和尚看见了,直呼“罪过、罪过”,一盆一盆地用水清洗,洗净之后,几个和尚端端正正地排成一排,齐刷刷地磕了三个响头。当时他就笑了,开开心心,爽爽朗朗的,这群和尚,脑壳不周正,一泡尿而已,用得着这样吗?可笑声还未落地,“啪”的一声,脸上脆生生的响,先是麻木,然后发烫,烫到耳根,接着火烧一样的痛。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眼睛鼓得像牛眼一样大,咬牙切齿的样子要吃人,“跪下!”头上又挨了一下,让他跪得踉踉跄跄的。父亲顺势也跪在他旁边,双手合十,喃喃自语,“娃还小,冒犯了菩萨,我给您磕头赔罪了,莫怪,莫怪。”说完,“嘭嘭嘭”三下,不含糊,不犹豫,每一下都磕在菩萨的心窝上。带根傻了眼,他抬头看菩萨时,觉得菩萨在朝自己微笑,缭绕的烟火和“啵啵”的木鱼声让他心里沉甸甸的,憋闷得慌,当时就打了主意,以后撒尿得选地方了。一转眼,小带根成了伍老汉,父亲成了一抔黄土,只有白塔还一如往昔地伫立在山上,只是岁月也让它老去了许多。伍老汉已六十多,老伴也过世很久了,有个儿子在省城里当兵。他一个人住在一间用土夯成的屋子里。有时半夜冻醒,他会想着去投奔儿子,可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白塔矗立在山顶上,像一个守护神。他的正面是缓缓的山坡,山坡慢慢延伸,成了一望无际的沙土平坝。这里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金沙坝。据说明朝时有个大官路过这里巧遇大雨,雨停后天降金光,沙土耀眼。他一时欣喜,就将这里改了名。并感叹“天降异象,必有灵物”。沙土不储水,只能种花生,玉米,叶子烟,还能种些药用树木。塔的背面是陡峭的岩壁,下面是奔流的江水。今年的冬天来得早,而且下了雪,江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包括白塔沱。白塔沱是当地人的叫法,是指白塔垂直而下对着的一方水域。据说这片水域不吉利,常吞噬一些过往的船只。有的年轻人猜测沱下肯定有个巨大的旋涡,不过更多的老人相信是孽龙在作怪。小孩子们听得稀奇,试探着往白塔沱里扔大石头,想把孽龙吓出来。可石头扔进沱里一点响动也没有。老人看着害怕,皱着眉头啧啧道,“看看,落不透,如果不是白塔在这里镇着……”

伍老汉也常在想这个问题。记得以前每年农历七月半,鬼门开的时候,为避免孽龙和恶鬼抢食害人,在农历七月十四那天就会举行“祭牲大会”。伍老汉年轻时就亲自参加过。用一条船,载着一头五花大绑的肥猪,让人们用船把猪载到白塔沱,把猪扔进沱里,喂龙。在划船的过程中,山上、江边观看的人群要一边敲锣,一边大喊,“送吃的来了——送吃的来了!”这是个老传统,目的是为了安抚孽龙,不要在为它送食的时候发怒吞船。船到沱边,伍老汉和另外一个青年抬起大肥猪,猪惨烈地嚎叫,可四肢被捆绑,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被扔进水里。当水花四溅的时候,整座山都沸腾了。伍老汉和同伴站在船头,耳中尽是掌声,叫得人的心都活跃了。那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现在他已经老了,成了一个固执的老头,几次三番地拒绝了儿子要求一家团聚的请求。

一个人在山上住,解决生计是容易的。山上有大片大片的竹林,绿得耀眼。伍老汉常利用这些竹子做一点手工活,编箩筐、簸箕去卖。一天晌午,他编着簸箕,脑中却在想以前老人的话,“白塔沱很深……”到底有多深?伍老汉看着手中的簸箕,心里有了主意。他用弯刀将竹子削成许多细长的竹片子,温润得很,不过仍然蹭得手痛。可他不管这些,一片接一片,用鱼线将竹片的接头处牢牢地拴在一起。不一会儿,一条几十米长的竹片蛇就蜷缩在地上了。伍老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衣袖把汗水擦干,然后将竹片盘成一个圈挎在膀子上。

他要下山去借只小船。借了小船便一个人逆流而上,向白塔沱去了。其实这片水域和其它水域没什么不同,一样的藏青色。越靠近白塔沱,伍老汉就越紧张。摇桨的手直冒冷汗。他曾亲眼看见别人在这里翻了船,水把人给吞了,连骨头都捞不到。可“看看这水有多深”的念头又让他异常兴奋。等船进入白塔沱水域,伍老汉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喉咙干涩发痒。他侧着头,仔细地听。除了几声鸟叫外就只有他的心跳声。伍老汉这才安了心,缓缓地蹲下来,将一块准备好的石头吊在竹片上。他定了定神,将石头扔进沱里,竹片子也顺着船沿往下掉,一圈一圈,紧张而有节奏。伍老汉拽着竹片的另一头,直等着剩下最后一圈,还在往下吊。重力把他的手都拖到水里,小船倾斜着,准备随时钻进去。伍老汉心里咯噔一下,松了手。这沱还真深,百来米长的竹片都落不透,里面肯定有东西。他心里发毛,抬头看了看山顶的白塔。塔顶浸在夕阳的余辉里,有种神圣的庄严。回过神,伍老汉又摇着桨,乘着晚来的凉风,顺着染红的江面回去了。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伍老汉从没对人说起过。这几年政局不断变化,而他依旧住在那个用土夯成的小屋子里,编编背篓,簸箕。偶尔到处走走,在山上随意坐下来,眯着眼睛休息,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打发了。这年的冬天特别冷,伍老汉也就很少出屋了。一天夜里,他躺在冰冷的床上,听见北风在耳边尖叫,野狗的哀号一声比一声凄厉。他有些不安地把军大衣往上提,把头蒙住了才安心。可是“轰”的一声巨响还是把他吓了一跳。接着是冰被撕裂,水花四溅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早晨,天放晴了。伍老汉能感觉到阳光的存在。他下了床,披上军大衣,走出屋子。真是一个好天气,太阳暖烘烘的,把空气都加热了,吸进鼻翼时也觉得温和柔顺了许多。才半宿的时间,江面上的冰已化尽,散发着暖气。伍老汉心情大好,他信步往山上走去,想去看看白塔,可塔却不见了。猛的,他感到自己脸上的皮肤被锋利的刀割裂开来,血和肉都暴露在空气里,全身都凉透了。伍老汉揉了揉眼睛,再往前走了一段路,才确信这是真的。白塔不见了,连菩萨也不见了,只剩下满是杂草的地基,还有倒在地上的野狗。它们瘦得不成样子,皮毛上还沾着水珠。阳光来了,可怎么也唤不醒它们。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伍老汉的整个身子都沉重了许多,脚都抬不起。

幸好,预感并没有应验,天气一天天好转,春天似乎越来越近了。伍老汉在一个有阳光的午后,坐在屋外的石头上,在腿上卷叶子烟。他盘算自己独居的日子,七年,十年?反正日子都一样,日里,夜里,他早已数不清了。他老了,已经糊涂了。他将叶子烟卷好,捏了捏塞进烟管里。然后从内衣兜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火柴盒。火柴生活在他的体温中,懂事。轻轻一划,小脑袋就燃了。烟点好了,他吸了两口,烟圈散开来成了缭绕的烟雾。他仿佛看见了白塔中祈福的人群和一排排虔诚的香烛。那是多久前的事了?

当伍老汉的思绪还沉浸在菩萨慈眉善目的微笑中时,变天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大风刮来大片大片乌云,乌云在大风的催促下,一层一层往下压。大风越刮越劲,把沙土、小石头都卷了起来。伍老汉连眼睛都睁不开,他摸索着躲进屋子,插上门闩,仔细地听着屋外的动静。墙上通风的小孔也溜进了一些尘土。

云层继续下压,像在为什么打掩护一样。离金沙坝不远的县城里风沙不大,城里人看见这稀奇的景观都拥到城墙上观望,从这里能看见整个江面。“要出事啦!”人群中有人大喊。许多做生意的人也丢了买卖,往城墙上挤。等到白塔沱周围的江面都被乌云环绕,江水开始沸腾,像煮开了一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酝酿,几分钟后,“嗖”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从沱里冲了出来,窜到厚厚的云层里去了。人群开始喧哗,尖叫声阵阵。慢慢的乌云一层一层往上挪,爬梯子一样。大家仰着头,看见从慢慢变薄的云层中吊下一条巨大的鱼尾巴。那尾巴奋力地摆动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天空里。顿时,天朗气清。人们还眼巴巴地望着天,都想再看个究竟。人们都想从别人眼中找答案,结果找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

“白塔沱出龙啦!”

这个消息将整个县城炸开了锅。省城对这件事很重视,迅速组织了一个考察队来调查。调查员不厌其烦地向人询间当天的情景。而得到的答案却花样百出。有想象力丰富的人坚信自己看见的是一条龙,并描述了龙鳞的颜色,还有老鹰一样的爪子。一些人对这些说法嗤之以鼻,认为那是一条几丈长的大鲤鱼。只有比较诚实的人才承认自己看见的只是一条鱼尾巴。每个人都在猜测,都在争论,交换看法而又互不认同。半个月后,调查团仍然一无所获。团里的领导吃不消,叹了一句“不可思议”就带着队伍回省城了。

日子久了,这事渐渐被淡忘,只有伍老汉还记挂在心上。他总是不断回忆当时的情景,那天的风向,气温,声音,江水潮湿的气味和一种独特的腥味。他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没人想知道,而他也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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