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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的散文

2005-04-29刘绍铭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6期
关键词:小品文张恨水白话文

刘绍铭

黄霑先生生前,偶然给我电传短柬谈文说艺。有一次,他问我看过张恨水(1898—1967)的散文没有。我说没有。我只读过他新派鸳鸯蝴蝶的小说《啼笑因缘》,现在还约略记得侠女关秀姑、摩登女郎何丽娜和流落风尘的弱女沈凤喜。当然也记得樊家树少爷和恶形恶相的刘将军。

张恨水的散文不坏,可以一读,黄霑说。接着他给我寄来《张恨水小品文集》,一九七四年九龙长沙湾工业大厦第一座屋地出版社编印。依张静庐写的“跋”看,单行本在一九四五年出版,但散篇是一九四四年在《新民报》成都晚刊版连载的。张恨水在序文里说:

……副刊出师表,既连载余之小说矣,同文复嘱余多撰短文以充篇幅。在余拉杂补白,虽记者生活已习惯之,而苦佳题无出,即有佳题,亦恐言之而未能适当。无已,乃时就眼前小事物,随感随书,题之曰山窗小品。

我收到黄霑寄来的书后,匆匆翻阅,大感诧异。想不到白话文流行了二十多年后,张恨水还复古写起文言文来。他那本“哀艳缠绵”的长篇小说,用他的话来说,“是以国语姿态出现的。”国语就是白话文。在一九八一年出版的《我的写作生涯》中,他作过交代:“我一贯主张,写章回小说,向通俗路上走,决不写出人家看不懂的文字。”

可是为什么不吾道一以贯之?同样一个作者,作品在同样一个副刊出现,就有两种不同的面貌和心态:一个是“士”,另一个是“民”,虽然这种一分为二的取向,就他那一代人的趣味来说,张恨水实非异数。破旧立新,鲁迅身体力行,传世作品中的小说和杂文,用的都是白话文。“为了我背负的鬼魂,”他在《写在〈坟〉的后面》上解释说:“我常感到极深的悲哀。我摔不掉他们。我常感到一股压迫着我的沉重力量。”

这些“鬼魂”,就是他在白天清醒时要扬弃的旧传统。最能表达旧日士大夫心境的,无疑是旧体诗。他的旧体诗也写得实在到家:“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张恨水为什么分别以两种文体来写小说和散文呢?他没有交代,我们只好就事论事。《啼笑因缘》的单行本在一九三○年出版。据钱理群等人所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所引资料说,此书在“作者生前就印行了二十多版,达十几万册。”这本“现代通俗性”小说的读者,该是哪些阶层的人呢?小说先在上海报纸副刊连载,因此可以推想读者大多数是城市职员、店员和青年学生。

清末民初知名的艳情小说有《玉梨魂》(1912),作者徐枕亚(1886-1937),文言体书写。《玉梨魂》和《啼笑因缘》相距十八年,读者的年龄和教育背景也有两代人的差异。就语言接受能力而言,徐枕亚的读者阅读文言,谅无障碍。但念着胡适、鲁迅、冰心作品长大的新一代,就不能作这种假定了。

因此张恨水写章回小说,“决不写出人家看不懂的文字”,是有客观理由的。文章一经报纸副刊连载,就不能不考虑市场反应。那他为什么写散文时要“复古”呢?他的心情会不会跟鲁迅相似,觉得背后的鬼魂老是压迫着他?他没说。我们也不好瞎猜。但就常识而论,他那一代的中国文人,思想尽管进步,对旧制的衣冠文物,偶然也有依依不舍的时候。他技痒时,也写旧体文。《小月颂》中有言:“扶竹枝摇影小立,颇发遐思。即归户伏案。草短文以颂月:

今夜月之华丽者,小红楼畔,箫鼓船边,金谷园中,紫绡帐外。

今夜月之幽渺者,杨柳梢头,芭蕉窗外,机杼声边,临风笛里。

今夜月之清幽者,梧桐院落,野藕池塘,荒寺疏钟,小小丛桂。

今夜月之浩荡者,洞庭水满,扬子江空,翰海沙明,边关风静。”

原文为八行,但读者从以上四行已可看出张恨水在这种“小玩艺”上的功力如何。

《张恨水小品文集》收散文五十六篇。内容如《断桥》,《虫声》、《晚晴》等,单从题目看已知是传统感性。但夹杂其中亦有柴米油盐的贴身话题,如《猪肝价》,说的是抗战后期物价一日三涨的平民苦况。五年前肉价每斤二角,五年后上跃至每斤三十四元,张恨水因此呼吁:“今日一切物价,可作如是观。而平抑物价,则须自整发国难财者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类题目,不堪入画。试以《断桥残雪》一文探其文采。

“断桥残雪,为西湖十景之一。……三十四年冬十二月十五日,谷中又飞雪花,浅淡真如柳絮,飞至面前即无。断桥卧寒风湿雾中,与一丛凋零老竹,两株小枯树相对照,满山冬草黄赭色,露柏秧如点墨,景极荒寒,遥见隔溪穷媪,正俯伏圃中撇青菜,吾人遂不复思断桥上有雪。”

张恨水既然有写文言文的信心,我们自然会拿他的作品与前人相比。我们自自然然会记怀“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知,凌万顷之茫然”这种遗世独立、羽化登仙的境界。拿今人作品与宋之一代宗师相比,看似不公平,但话说回来了,“随感随书”的眼前小事,若是用白话文写成,我们再无聊,也不会拿张恨水跟苏东坡相比的。

就上面所引的《小月颂》和《断桥残雪》的文字看,张恨水的“古文”,资质实在平平,远不如鲁迅。他舍通俗白话而就文言,我想多少与虚荣心有关。大概在当时读书人心目中,文言文仍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士”的语言。读完《张恨水小品文集》,我对已作古人的黄霑先生有点歉意,因为我认为收在这集子的散文,实在没有什么看头,读不读都没关系。

(选自香港《文学世纪》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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