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你一脸唾沫
2005-04-29蒋建伟
蒋建伟
炊烟的气息对一个秋天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当农人们大片大片地把一季的庄稼砍去,收获掉它们的果实,剩下的,就是这些一年四季赖以引炊的上等原材料了。比方说玉米秸、高粱秸、芝麻棵、大豆棵,还比方说绿豆秧、红薯秧之类的,他们常常将这些原材料装上架子车,拉回自家的庭院一角,按照各自的身高码成一座座山大的草垛儿,长的在下,短一点的在上,再上头就是那些秧秧了。随着一天又一天,然后是大山变成了小山,农人们把它们无比熟悉地送进锅灶里,转化成无穷的热能和热力,转化成草木灰儿,最后是一飘一飘的炊烟……一年365天,一天三顿饭,顿顿少不了啊,他们和它们的熟悉程度好像是一家子的亲戚,左手和右手的关系,谁和谁都是那么近,那么亲——可以这么说,“炊烟仿人”,炊烟们的气息里所有能转达出来的,就是谁谁谁一家人的脾气。
这种时节,跟农人最亲的还包括新鲜的泥土。正是沉重的铁犁子翻犁庄稼地的时刻呢,庄稼们的根紧紧地抓住一块块坷垃头,泥土的腥味臊味甜味臭味一股脑儿全出来了。什么庄稼什么味道啊!庄稼的根多么像是一双双庄稼人的手掌,高粱玉米的根一如老人般的大手,虽说面积很大但没有多少劲儿,绿豆们的根像极了村里的那些女人,力量集中直来直去,男人们的手就是大豆的根,看似简单其实复杂,他们把所有的力量都暗暗隐藏在泥土里,一点也不外露,而红薯的根们就更像小孩的手了,随便一薅,土便松了散了,毫无力气可言,这样,它们和根们的气息怎么会不长时间地纠缠在一起呢?一年是一年的重复,时间和时间的复制品。“陈年”,泥土们在农人鼻子面前所传达的味道就是“陈年”,什么味儿都有,又什么味儿都不是,通常是一个人一辈子下来,一块庄稼地不知道要种多少样的秋庄稼,种秋庄稼是不能重复着种的,需要不断地变换着花样儿,比方说今年种绿豆明年就得种玉米,明年种玉米那么后年就得种红薯,否则秋庄稼的收成就会一年不如一年了——泥土就是这样难侍候。根也是泥土的“宝贝”,可以长时间留在泥土里。时间长了,根可以转化成泥土的一种有机肥料,有益于改善土质,即使不那样做,小孩子们还可以把它们从泥土剥落出来,晾干,晒焦,也同样当作一种引炊的上等原材料……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美妙过程啊!——农人们的脸上荡漾起了笑,莫名其妙的笑,3时还差10分钟的时候,一个平原秋天的下午就这样开始了。
徐磊往地头撒了一泡尿,抖了几抖,肚子里跟着一阵叽哩咕嘟的响,他和爹已经从早上干到晌午过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田野里飞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点,他们不是苍蝇,大一点的是牛,或者是马和驴子,小一点的是人,到处一派人欢马叫的景象。眼下,该熟的开始熟了,该收的开始收了,该耕的开始耕了,该种的开始种了,秋收冬播是农人们的头等大事,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耍迷瞪,一迷瞪,一年两季儿的庄稼就“黄”了。一进入秋天,劳动的滋味无不在刺激着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最开始应该是多么有趣的,可是到了后来就完全不是这样了,从他们的脸上看开去,一连30几天超负荷的劳作,从收到种,不分日夜的,说到底那滋味是对劳动者的一种折磨,被折磨的过程中时时刻刻充满了痛苦。往往一天下来,他们都会将这种痛苦强憋在自己心底,谁也不告诉谁,那么这种痛苦无形中被放大了无数倍,难受的感觉把他们自己的心脏都憋坏了。接着,便有了第一个说实话的人,第一个劝慰别人也劝慰自己的人,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甚至更多,只要他们一旦得了空闲,就会骂天骂地骂祖祖辈辈过也过不完的苦日子,一直到把对方骂得一个个笑出眼泪来为止,末了,他们却都会一个腔调这样说,唉,苦海无边呐,好日子无论咋过也轮不上咱,谁叫咱们是他奶奶的农民呢?
城里人就不用吃这种苦,所以,很多人都寄希望于下一代,希望他们的小兔崽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朝一日能够进城过上好日子。可以想见,徐家庄的农人们望子成龙的愿望多么迫切,人人眼睛里面一年到头都点燃起一盏灯,等呀盼呀,盼呀等呀,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星还是那颗星星,看来他们的灯只有熄灭的份了。就在这当儿,徐宝才的三儿子徐磊终于考上周口地区师范专科学校了!徐宝才在村里是一个有名的榆木疙瘩,整天一副三脚都跺不出一个响屁来的熊样子,这等好事竟然让他们家给撞上了。“徐宝才真他奶奶的牛逼!”有那么一段时间,村前村后不少人得了红眼病,都眼红他,就连最不会说话的歪嘴子徐建设也跑过去问他:“宝才哥宝才哥,你咋恁会日呢?一家伙日出来一个大学生!”徐宝才傻嘴一咧道:“咱就那么一点熊本事,算个球?要不,我也帮你日出一个?”徐建设连连摆手,说,我自家的女人就免了,你要是裤裆里着急,我们家倒是有耕牛一头……结果,有人笑得在庄稼地里直打滚儿……
这早已经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
徐磊3年专科一毕业,二话没说又被分配到他们乡的第三中学教语文课,原因是他的文凭没有人家高后门又没有人家的硬。
乡三中就在徐家庄的四里地之外,还是没有进城,还是没有变成一个城里人。所以徐保才看来,儿子虽然吃了商品粮,成了国家的人,可在自己眼里毕竟还是半个农民。徐保才逢人就说,他们家的小磊子迟早都要变成一个城里人的,哼哼,不信你们等着瞧。也有人这样半阴半阳地问,哎哟哟,原来小磊子也跟《朝阳沟》里的栓宝银环下乡一样啊,俺宝才哥咋恁有福哩?我现在还得好好巴结巴结你哩,赶明儿,你可别忘了你的这些难兄难弟啊!这中间,少不了有人给大学生徐磊牵线说媒,却都被徐保才一概拒绝。我们家的小磊子年龄还小,徐保才总是那么一句话,这事等等吧,等翻过了明年再说。媒人比较着急,问,还小?徐磊今年都二十二三了!徐保才知道22岁在农村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前些年搞土地承包时十七八岁结婚的比比皆是。说实话,他徐保才有时候也替自己儿子发愁呀,凡事都怕一个“万一”,从农村到城市的坎儿不知道会有多少道呢,不知道他们家还要向多少个神仙拜呢,这种事情都是“人托人,人求人,人帮人,人宰人”的,自己找“后门”时花钱送礼给人家装孙子不说,谁又敢打保票不出岔子?但是,哪有那么多“万一”偏偏让他碰上?他们老徐家不会那么倒霉吧?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想到,一等,就是整整5年,5年里徐保才为了儿子急得是上蹿下跳,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后门,拉遍了所有能拉的关系,连胡子都愁白了,到后来,儿子往城里学校工作调动的事还是没戏。人家的理由始终都很充分,教龄太短,最起码也需要6年;文凭太一般,像大专这样的一抓一大把,本科毕业的工作都难找,县城的一般小学都调不进去;优质课获奖的证书级别太低,一个县一级的都没有,等等等等。这些都是他娘的官话套话。求人不如求己,但自己确实不行啊。可细想想人家说的不无道理。徐磊的第六年是这样度过的:废寝忘食,日夜刻苦,先是拼下了本科自考文凭,再就是语文优质课得了两次县级的四次乡级的九次校一级的,自己又捧回一本国家级的优秀作文辅导老师奖,最后是职称晋升到中教一级,可说是好事一件连着一件……徐磊和徐保才都不约而同地想,这一下子,工作调动的事应该是小菜一碟了吧。
2004年的这个秋天,徐家庄的徐磊正在他爹徐保才的铁犁后面,用一把爪钩的钩背面敲打着村东菜地的坷垃头,一下狠一下松的。坷垃头有点湿,块头大,耗人的力气也大,才打出了三四十米远,就感觉自己的两只胳臂一下子肿大了许多,此刻又酸又疼,不知不觉被爹落下了一大截,后来爹又撵了上来,两个人只隔了两三垅。这活儿他们俩已经干了3天了,难怪他时不时的有一阵子龇牙咧嘴哩。徐保才呢又不是瞎子,儿子肚子里的哪一根花花肠子他不知道?他只不过是装瞎罢了,可是现在,你说他能继续装下去吗?徐保才往后一拽牛的缰绳,卸了铁犁和牛套儿,紧接着一屁股坐了上去,顺势抓起一把坷垃头闻了闻今年的泥土味儿,揣摩土地的墒情和下种的最佳时节,可是不知怎的,那种揣摩的表情真是太夸张了,夸张得让徐磊有些怀疑。等闻够了,他开始在自己的右手手心里细细地捏了,越捏越少,一直把它们捏成碎碎的一片,半天,方才恶狠狠地往玉米地里一砸说,球,我就不信咱们这个商城县的实验中学咋就那么难调?快,小磊子,活别干了,回家骑上咱们家的那一辆“破驴”(指破自行车),到县城找你大舅的表姐夫的小孩他干爹的老同学去!
那个七拐八弯的老同学姓唐,叫什么名字不知道,现在是县教育局的一名股长,手中有那么一点点实权,加上自己的资格老一些,在下面说话还是有人愿意听的。去年过年的时候,徐保才一路找到唐股长,掂了两壶乡下做的小磨香油,另外还有一篮子鸭蛋,鸭蛋的数目是66个,是徐保才天天盯着自家的三只鸭子的屁眼儿一个一个攒下来的。看鸭子下蛋的那个辛苦劲儿,就连他老婆都替这些鸭子着急,说老徐呀还不如你和它们换换个儿,咋样儿?你看你把它们累成啥样了?老徐脖颈一硬,吼道,娘的×,我能下吗?要下,你下!他老婆说,你送礼就不会送人家点别的,鸭蛋再多也不值钱,两篮子鸭蛋也比不上一件双汇火腿肠的价钱高,谁不知道?徐保才反倒嘿嘿嘿笑了,说,论送礼,你这就外行了不是?你要是还跟城里人一样,还是饮料鲜奶火腿肠老三样,送得再多人家也不稀罕,你能办成个啥球事?他老婆气得“哼”了一声。事实上,送鸭蛋果然是高招,谁都没有想到,唐股长会答应得那么爽快,徐保才是瞎猫撞上一个死老鼠啊!事前,徐保才其实多少有些心虚,担心礼轻办不成事,许多事后诸葛亮都说,徐保才当时是老鼠爬到猫口上——危险呐!唐股长的那句话,徐保才后来反复跟他的三儿子徐磊说,唐股长说他和咱们是亲戚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孩子的事包在他身上了,明年秋上听消息,一有消息我立马通知你们,事如果办砸了的话,你可以在大街上当众吐他一脸唾沫!你听听,这话说得简直一个字能砸出来一个坑儿,一嘴咬出来两行子牙印儿,唉,再没有像唐股长恁好的人了!徐保才还说,唐股长和他说话的时候,还给他打开了一听“健力宝”,让了一支“红塔山”,就这样吸着喝着拉开了家常……
洗洗脸。梳梳头。换换一身干净衣服。4分钟内搞定。再照照墙上的玻璃镜,徐磊学着电视里赵本山的样子得意地喊了一声:“耶”。而后,推上自行车便走出了大门口。刚走几步远,猛然,徐磊的耳边回响起了爹的那一番话,“唰”,一下子来了精神,头一昂,胸一挺,一个箭步就跨上自行车出发了。
徐家庄的秋天依旧是一个字:“热”,好像一只“秋老虎”下了山。或者,是小孩子们患了感冒,正在发高烧。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婆呼扇着两只干瘪的巴掌,一个劲儿地往领口里面后脊梁里面扇着热热的风,那些巴掌一时取代了扇子。嘿嘿,两把会淌热汗的扇子。徐磊边骑边想。再往前面走,女人小孩们也是如此,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出屋子,随便在树荫下拣块地方坐了下来,大眼瞪小眼,乘凉聊天,听知了叫唤,看猪鸭鹅洗澡,瞧俩公鸡叨架,或者说,公的压在母的身上,这在豫东平原上叫做“压蛋蛋儿”,俗一点叫男的跟女的在××,于是满世界便“咯咯嗒塔”地热闹开了……终于,徐磊“扑哧”一下笑了。老秦奶奶最先发现了他的笑,再看看那些鸡,高喊,小磊你个丸子,你也不学学这些鸡,它们都想了难道你还不想?你啥时候结婚呀你?徐磊的脸“腾”地红了,拼了命似的往前飞一般骑去。远远近近响起了一阵浪笑。几乎同时,笑声打扰了公鸡母鸡们的战争和好事,它们惊慌失措地狂跑开来,一队队,一群群的,一路呼喊着。后来,它们慢慢停下来,定定地站在远处看人们的动静,再慢慢地向人们接近,靠拢,直到围聚在老主人们的跟前咯咯咯咯地嚷着讨食吃。见徐磊骑远了,再没有什么乐子了,人们方才三三两两地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吹着口哨各回各家,围着自家的泥巴锅台忙碌去了。村子里只留下人的土气。到了后来,鸡们也随了主人们的脚印,在路上踩出了一朵一朵菊花似的脚印,于是满世界飘漾的不再是人的土气,而是香气,9月菊花香啊!
很快,徐磊就出了村子,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大块大块的黄土散发着一阵阵醉人的泥香。不过徐磊脸上的红倒没有散。他还在心里暗笑那些婆娘们懒呢,一直到下午3时了才顾得上做饭,要是将来自己的婆娘这样,他不打坏她才叫怪哩。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问道,我说小磊子,你骑得这么高兴,到底想上哪儿呀?徐磊放慢了车速,说,保密。是不是进城啊?徐磊说,保密。那人恼了,两手互搓着泥巴沫儿问,保密保密,保你奶奶的那个头,你去找你那个拐弯子表舅送礼是不是?你爹昨天晚上还跟我借了500块钱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开后门?徐磊的脸立马白了,但他随即加快了车速,反问,这事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徐磊的小白脸红上加红了——把人们的笑声和议论声撇在了身后。这中间,徐磊甚至还看见了他爹,徐保才当时正在勾着头打他们俩剩下的坷垃头,并没有看见从自己身边一晃而过的儿子。其实没看见不能说不是一件好事,当时徐磊的脸色的确很难看,可徐磊心里还是高兴的。太阳很白,车速保持得很好,呼呼乱叫的风吹起徐磊的头发,灌进他的白色衬衣和蓝色长裤里面,透心的凉,透心的爽,徐磊的那股子兴奋劲儿又上来了。马路上空空荡荡的,徐磊来了个大撒把,也就是两手离开了车把儿,用身子保持车子的重心平衡和车把儿的方向调节,杨家营过去了,小庄过去了,呼家楼过去了,马庙村过去了,他越发得意了,感觉他徐磊此刻就像张艺谋电影《英雄》里的那位剑客无名,胸怀“天下”二字,放眼黄土大地了,徐磊的内心时刻充满了理想主义,等到他重新回到现实,再看看马路两边正在忙碌着的庄稼人时,他感到他现在就变成了一个城里人,他对那些乡下人满脸的不屑一顾,城里什么都好,就连人家放个屁也是香的。“对,我一定要在今年的秋天调进城里去!”一旦下了决心,徐磊的两只大脚不由自主地蹬得更欢了……
一看表,1小时零35分钟,比年前的速度快了整整18分钟。他奶奶的,国道就是比乡下的土路平稳啊。我徐磊不想快也不行啊!远远的,徐磊看见了一名交警朝自己猛地吹响了哨子,一指公路的右边,徐磊这才明白是咋回事,原来是自己走错道了,自己咋还这么老土呢?进入县城的西大街,徐磊减了车速,变得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了,乃至还有几次,险些影响了后面人们的交通和方便,后来他干脆下了自己的那头“破驴”,改骑为推,这样一来反而一点事也没有了。他一连过了两条马路,心情也开始逐渐变晴朗了。再过一条马路往左一拐就是位于环城路的“教育新村”小区,老唐股长的家就住在“教育新村”的二栋二单元401号,年前徐磊和他爹徐保才来过他们家一次,给老唐股长的3岁外甥女送了2000元的压岁钱,徐磊记得那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大约150多个平方米,当时他爹感叹了一句,真宽绰啊。老唐股长说,先这么凑合着住吧,还是小了点,孙主任的相当于我这里的三倍。他奶奶的,你看人家这话说的多牛逼!想着想着,“教育新村”就到了。徐磊整了整衣服,刚要推车子进去,忽然打住了。自己总不能空着一双手拜见老唐股长吧,徐磊想,自己现在还是先到超市买东西去,然后再给他们家去个电话,问问老唐股长在不在,以免自己贸然来访惹了对方不高兴,或者说白跑一趟。向西吧,这样一想,徐磊立即又掉转了自行车的方向。
徐磊摸摸身上的两个裤兜儿,一边是5000块钱,一边是一小瓶高级液体皮鞋油,兜里的东西一样不少。其实,早在刚才拐弯的时候,他便极为迅速地从左边的裤兜里掏出了那瓶高级液体皮鞋油,“仙光”牌子,听说是湖北产的,用里面的海绵头随便那么一擦,皮鞋立马乌黑发亮,徐磊每一次进城送礼的时候都会这样。徐磊的这一招是跟他爹学的。如今刚过去4分钟,皮鞋上面就趴了一层的灰尘,再瞧瞧自己身上也是,这里的楼多、人多、车多,灰尘更多,天空蓝得不是那么彻底,空气中流行的什么味儿都有,道路两边的小矮树一棵棵都灰不溜丢的,大街上一天到晚的喧闹如同农村人在赶集。徐磊想,县城的环境真他娘的差劲!前面有一家新开业的“大中华”超市,东西很全,买多了商家还优惠,徐磊摸摸右边的那个裤兜儿,狠了狠心,要不买就不买了,要买,要么买好烟,比如“大中华”、“阿诗玛”,要么买好酒,比如“茅台”、“五粮液”,不然,他徐磊就不配进老唐股长家的门。
进了“大中华”超市才知道,送礼谁还送“大中华”、“阿诗玛”、“茅台”、“五粮液”呀,说不定人家的杂货房里堆的都是这些东西,这些都太小儿科了。听超市的服务员说他们专门赶在逢年过节时,偷偷的低价回收这些大小领导们家里的礼品。谁知道你买的东西假不假?徐磊在卖烟的那一排货架前站了一会儿,一个长得很像林心如的小姐脸上挂着微笑迎了上来,徐磊看也不看她一眼,然后在卖酒的地方又站了一会儿,林小姐一直尾随在后面。最后,当徐磊转悠到买饮料补品的地方时,林小姐终于忍不住了,问徐磊道,这位先生您需要点什么,哦,是不是去医院看望病人?看小孩和老人我建议您首选补钙补铁补锌的,看中青年人我建议您购买点经济实惠的,看望您的领导不妨买这个。然后一指最上头的“野山参”和“龟王”两种牌子的饮料。徐磊问,多少钱?林小姐笑着说,不多,才1000多块钱。徐磊吐吐舌头,又问,有没有便宜些的?林小姐说,鸡蛋便宜,2块6毛钱一斤,你要不要?徐磊心想,我一打听便宜的,你林小姐立马把称呼由“您”改成“你”了,真他娘的狗眼看人低,于是回答,我不要了,接着便急急往外走。林小姐此刻也不姓林了,好像吃了天大的亏似的,在他的身后大声喊道,有屁早放啊,不买东西你别来啊。
徐磊推着车子撒腿就跑,跑出一二百米远,才转身做着十分下流的动作回骂,你个骚货浪×公共厕所,我不买东西你就不让我进门吗?你有种把“大中华”超市里的东西全部吃光呀——撑死你!哼哼说我不会放屁,那你放的屁香?老子在徐家庄放的屁最臭,老子一放屁保证熏死你,熏不死你不要钱……突然,徐磊看见从超市门口走出来几个人,以为是店老板率人报复来了,慌忙往前面跑,甚至有好几次,他连人带车差一点没被脚下的破砖头绊倒。还说什么顾客就是上帝呢,球,有这么对待上帝的吗?徐磊暗暗发着毒誓,有朝一日让那妮子感染上爱滋病!这一辈子,再也不进这个破超市了!但是,买东西不上超市上哪儿呢?徐磊站在大街上愣怔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选择到农贸市场好,他打算给老唐股长买上六只老鳖,据说老鳖那东西天然、大补,滋阴壮阳,领导们见了老鳖比见了自己的亲儿子还亲,花他个千儿八百块钱,值!
遗憾的是,徐磊在火车站北边的农贸市场转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一个卖老鳖的。一问,旁边的小贩说人家都回家了,一般赶在早上卖,你要是急,明天大清早你再来吧。徐磊想,明天就明天吧。看看天色还早,找几个老同学吧人家都还正在上班,找老乡吧又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逛大街转商场又是那么的无聊,徐磊想想现在自己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去处,不如找他的大舅说说话去,帮自己好好参谋参谋。看看手表,6时38分,徐磊才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了,于是在市场门口找到一家卖烧饼的,拿5毛钱买了两个烧饼,一边吃一边向他大舅住的家属楼走去。
到了楼下,徐磊没有直接上4楼的1号,而是站在原地仰着头喊,大舅大舅!他害怕自己上楼以后大舅还没有下班,白跑了一趟。喊了老半天,见没有答应,徐磊想反正在楼下站着也是站着,不如在他们家的门口等。再说楼下人多嘴杂,说话不方便。徐磊一弯腰扛了那辆“破洋驴”,身子一硬就上了4楼。等了一会儿,他听见里面似乎有响动,心中不禁一阵狂喜,慌忙拍拍厚厚的防盗门,喊了声大舅。里面有个男的问,谁呀?徐磊说,是我。男的又问,你是谁呀?徐磊说,是我啊。男的不耐烦了,“老是我我我,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是谁?”边问边打开了门,见是徐磊,脸一下子拉成了驴脸,骂了句娘的×,同时侧了侧他自己的啤酒肚。徐磊说,大舅,车子就歪在楼梯口算了,大舅说,快别,耽误人家走路,还是推进来吧,你工作调动的事还是一个没籽儿的瓜?徐磊被刚才那两个烧饼噎住了,这会儿直打饱嗝儿,他无奈地摇摇头说,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大舅你先给我倒一杯白开水吧。喝了一杯半,徐磊问,大舅,刚才你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呐?大舅弹弹手里的烟灰说,正在卫生间撒尿哩,咋会听见?我又不是顺风耳、千里眼。徐磊“哦”了一下。大舅看出了徐磊右边裤兜里的异样,问他,多少?徐磊说,5000块钱。少,现在的官胃口大着哩,大舅皱皱眉头说,这些钱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子呢!徐磊一惊,问,那要多少?大舅一伸三根手指头,说,再加这个数。徐磊大喊,乖乖,咋这么多呀?我明天早上还打算给他送老鳖呢。大舅说,送你娘的那个头,谁家送礼兴送老鳖?鳖是刁骂人哩,你不想活了?徐磊说,那我没带那么些钱咋办?大舅说,钱先从我这儿拿,中不中?徐磊想想也是,但似乎感觉有些不妥,小声嘟囔了一句,大舅,你总不能叫我给老唐股长送8000块钱吧?咋送呀?大舅一点徐磊的脑门子说,你咋恁像一头猪呢?你就不会变变法儿?说完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十分精美的“帝豪烟”手提袋,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此时此刻,徐磊的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没有掉下来,他喊了一声,“大舅……”只见大舅摆摆手说,孩子,快别说了,你的工作调成了,大舅比谁都高兴啊。说不定,大舅这个穷工人有一天会有求于你呢。徐磊又喊一声“大舅”,只不过这一声喊在了自己的心底。
按照大舅的送礼计划,徐磊晚上又摸到了“教育新村”小区的门口,这次他没有骑自己的“破洋驴”。8000块钱在手提袋的最底层,上面装了三四条子批发价的许昌“帝豪牌”香烟,一点也不打眼。刚过7时30分,小区里面的路上坐满了聊天的大人小孩,徐磊不想这个时候进去,就踱着步子向农贸市场的方向走,然后再回到小区门口,以此来消磨慢腾腾的时间,这样转了两个来回,手表的指针已经是8时45分的时候,小区里的路上行人稀少,徐磊的步子变得不再犹豫了。非常熟悉地,徐磊摸到了401,先是拿出高级液体皮鞋油迅速擦了擦皮鞋,接着朝手心吐了几口唾沫,胡乱地往自己的头上一抹,一梳,再正正西装西裤,最后,方才摁响了门铃。一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女人接了徐磊的手提袋,为他打开了双层防盗门,表情漠然地直接引领他进了客厅,示意他坐下以后,连茶水也懒得倒,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徐磊一个人傻坐在沙发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尴尬极了,看看表,20多分钟过去了。终于,一个男的拖着太监似的腔调问,哈哈,不知是哪位大驾光临呀?都是一个部里的,干吗那么客气?部里,老唐股长不是在局里吗,徐磊一抬头愣了,和他说话的这个人竟然不是老唐股长!那人也愣了,“你你你”了半天。徐磊问,唐股长在不在家?那人反问,什么唐股长唐股长的,我姓王,是县委组织部的科长,你是谁?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徐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我找教育局的唐股长。那人疑惑了一阵子,好像明白了,说,原来你找那个姓唐的家啊,他搬到别的地方住了,我买的是他们家的二手房。徐磊问,那么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住哪儿?那人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了冬天,冷冷地说,我不知道。意思是你找错门了,还不快走。可徐磊就是坐着不走,他在等女保姆还他的手提袋呢。那人见徐磊半天没有动,立马猜出了一个八八九九,他高声喊了一声张嫂,这位先生来的时候是不是带东西了?过了半天,女保姆掂了手提袋就出来了,“啪”,把东西扔给了徐磊。见徐磊想发怒,那人勉强苦笑着说,你别生气,张嫂她是个聋子。等走出了王科长的家,徐磊连骂了几声他娘的,谁知道那个骚娘们聋不聋?
好在徐磊记住了老唐股长的手机号码,找了一家公共电话亭,一打,占线,再打,还是占线。徐磊索性等开了。20分钟之后,徐磊再试,这回不占线了,但是手机的主人老是不接,再打,还是老样子。徐磊气得把电话一摔,老板不乐意了,说,人家不接你的电话你干吗摔机子呀,摔坏了你赔!后来,徐磊慢慢地气就消了,然后再打,这一回有人接了。那人问,你找谁呀?徐磊说,我找唐股长,唐股长在吗?那人骂骂咧咧地说,什么唐股长,我他妈的现在是副局长了,教育局的副局长了。话语间充满了熏死人的酒气。徐磊一喜,问,唐局长,你们家是不是搬了新家了?唐局长仍然说,搬了新家了?搬了新家了?……我他妈的是副局长,副局长啊,你知道不知道?这时候旁边有一个人好像夺过老唐的手机说,唐局长今天晚上喝多了,有事明天再说吧,说完“啪”一下挂断了。徐磊再打,对方的手机已关机。看来今天晚上是啥球事也办不成了,徐磊只好自认倒霉,付了电话费,他把一颗脑袋耷拉得低低的,手提袋也甩得厉害,没有谁比他现在更落魄了。回到大舅家,舅母和小表妹都已经睡了,只有大舅还在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等着他。见他这样,大舅递过来一支散花烟,徐磊点着,狠狠地抽了一口,半天才说,球,送错门了。大舅笑了,说,你看你那鳖本事,是不是401?徐磊说,是呀。大舅忙问,那怎么会错了呢?徐磊说,人家搬家了嘛。大舅又问,跟唐股长联系上了没有?徐磊说联系上了,人家现在升副局长了,明天我再打他手机。大舅说,你趁早别打,一打反而起反作用,要打还找老唐的那个老同学打!跑一天了,赶快睡吧。可是熄灯之后,徐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在为未来的明天而担忧,为前途而担忧,最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默背了十几遍1390××××888,才慢慢地进入一片蔚蓝色的梦境之中,因为,那一长串数字是唐副局长的手机号码。
一等就是3天。第三天的晚上,大舅托的熟人也就是老唐的那个老同学打过来电话,说唐局长已经知道徐磊的事了,要徐磊明天早上7时前必须赶到唐局长的新家,新家就在“碧水湾”小区的五号楼202室,老唐有话要跟孩子交代。一放下电话,徐磊和大舅他们简直高兴死了。徐磊立即把这消息打电话告诉了徐保才,徐保才说,儿子,你只管跑你的事吧,地里的庄稼活儿你就别操心了,遇见啥事眼皮子活泛一点。末了,徐保才还在电话里跟大舅客套了几句,大舅对他爹说,还是找熟人好办事啊。睡觉前,徐磊问,拿什么东西?大舅指指床头柜,反问,你说拿啥?手提袋就装在床头柜的第三层。徐磊只好说,那我明天就去了。大舅说,现在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河,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天刚麻麻亮,徐磊便从床上爬起来了,待穿戴完毕,一看表,才4时50分。徐磊这一夜已经反复起了四次床了。等到6时20分的时候,徐磊朝大舅的房间方向说,大舅,我去唐局长家了。大舅隔着门说,路上小心点,快去快回。
秋风有些冷飕飕的,刮在脸上好像一把把小刀子,阴森,恐怖。早晨的秋风不比中午,中午的秋风没有什么脾气,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有点像从前的婊子。一想起“婊子”这个比喻,徐磊浑身便长满了鸡皮疙瘩儿,每一根毫毛都立正起来了,从大舅家到唐副局长家大约一里多的路,但他走得不算慢也不算快,走慢了他害怕耽误了时间,走快了他担心去得早了影响唐副局长休息,31分钟,也就是到五号楼202室的时间是7时差10分,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只一瞬,徐磊在强烈的忐忑不安中飞速找回了自信,他下意识地用高级液体皮鞋油擦了一下鞋子,然后清了清嗓子,五指当梳,理理头发,直到后来才做出摁响门铃的决定。
你找谁?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声音里充满了警惕,透过猫眼问。
我找唐局长。徐磊说。
快让他进来吧!一个声音极像领导的中年男人说。
进了客厅,徐磊刚想把那只手提袋放在门内旮旯角或者侧室的隐秘处,唐副局长立即拿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徐磊想自己的这一小伎俩八成被领导识破了,人家什么没有见识过呀。徐磊只好把手提袋顺手放在沙发的西侧,自己捡了个近一点的地方坐下。唐副局长一边连连打着哈欠,一边打开了电视机,在中央台“健美5分钟”的明快节奏中,两个人开始了非常简短的一问一答。
唐副局长问,你就是付集乡徐家庄的徐磊吧?
徐磊说,是。
唐副局长一脸苦恼地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的确,城里的条件各方面都比乡下强,调到县实验中学你更是要比别的农村教师要超前一步……可是你说说,现在的工作调动咋就这么难?
徐磊很是局促,吞吞吐吐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来一句话,唐局长啊,不!俺叔,我的事就全权拜托您了!
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况我跟你建华舅还是老同学呢!唐副局长说,这几天我一直在跑你的事,听说,今年所有调动进城的农村教师都要在各学校的统一组织下备课试讲,校方再根据教育局分配的调动指标筛选淘汰。不过谁都明白,试讲教师的生杀大权一般都掌握在各学校的“一把手”手里。实验中学今年只有四个调动指标。好在我已经替你报上名了!
徐磊忙问,那,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唐副局长拿着一张纸条说,这是张大宝校长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我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了。
不用说,徐磊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办了。但他还是希望唐副局长这时候能够帮自己一下,也就是说让唐副局长代替自己去送礼,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看这礼,是我送去还是……
唐副局长连连摇着头说,说白了,我这个教育局副局长是个空架子,这事儿,你还得直接去找实验中学的张校长。见徐磊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唐副局长用一只肥厚的大手拍拍徐磊的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前途无量啊,咱们聊的时间不短了,我该上班去了,再会吧!
徐磊整个上午头都是懵懵的,他想,张大宝会把自己一个小小的农村教师看在眼里吗?自己直接找张大宝是不是有些冒昧?大舅他们和他的看法一样,不同的是大舅比他显得更乐观,大舅说,闯吧,不闯啥都没有,大不了不调呗,说不定瞎猫还能闯个死老鼠呢!舅母也跟着乱提建议,徐磊心想成败在此一举,反正他豁出去了,再说是官见钱三分亲,天下没有不吃腥的猫,这年头,他张大宝张校长还能是当今的圣人蛋不成?去就去!
下午3时30分,徐磊用大街上的磁卡电话往张大宝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老女人,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非常难听,她说张校长不在,你是谁?是王书记吗?不是。你是谁?我怎么听着那么陌生?你怎么知道我们家的电话号码?一连串的问题好像审贼似的。徐磊慌忙挂了电话。第二次,徐磊赶在傍晚7时的时候,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刚刚开始,领导们一般这个时间都会被人请去吃饭,所以电话大都是小孩接,问话也好问。果然被徐磊猜中了,接电话的是个怯怯的小女生。徐磊当即耍了个小聪明,问,我是文化局的,我找你爸。小女生回答说,我爸他不在家。徐磊说,我要向你爸通知个要紧事,他什么时候回家?小女生说,不知道。徐磊又问,你们家在哪儿?我在你们家等他。小女生一点也不怀疑,就说,我家住在北京路的××号,对面是内蒙古的“小肥羊”快餐店。得了地址,不愁找不到人。紧走慢赶,徐磊便来到了北京路上。
小女生是张大宝的宝贝女儿,正在读高二。她以为徐磊真是什么文化局的呢,随手给张大宝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有个文化局的人在等你,接着挺认真地给徐磊冲了杯信阳毛尖茶,说了声,慢用,自己就到书房复习功课去了。约莫半个小时以后,伴随着防盗门的一阵响动,张大宝的官腔铺天盖地而来,哈哈哈,是哪位领导又大架光临了?来来来先喝酒,俗话说得好哇,“会是共产党的,酒是恁大宝哥的”,咱哥俩一人先喝半斤“五粮液”,谁不喝干净谁是个狗!——噫,我怎么看着你那么面生呢?徐磊起身说,张校长,我不是文化局的,我是,是唐局长叫我找你的。张大宝的脸立马晴转多云了,自言自语地问,哪个唐局长?徐磊纠正道,教育局的啊。张大宝脸色一沉,啥事?徐磊急了,反问,他没有给你打电话吗?张大宝此刻变得紧张起来,说了句莫名其妙,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客厅里的气氛也紧张了。徐磊一时间变得语无伦次了,说,我,我我,我是来找你说说工作调动的事。张大宝凛然正色道,快说实话,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能有冒充文化局的胆儿,到明天,你也有可能冒充国务院的,谁知道你是不是贼?快走,再不走,我打110了!见事不妙,徐磊狼狈而逃……真窝囊啊!从来没有这样的窝囊过!一里多远的路,徐磊的泪流了一路。
大舅一家听了,也觉得张大宝他妈的做得有些过分,难道他们家对待生人的态度,都像对待过街老鼠一样打打打吗?可人家现在是一校之长啊,自己家的亲外甥不进他的学校不行,徐磊能不能从他手里夺来一个进城的指标关键还要看他呀。大舅说,唉。舅母说,咳。小表妹也说,唉。徐磊哭着问,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大舅说谁能有啥办法,除非,除非……,徐磊忙问,除非什么?大舅说,除非实验中学的校长是你大舅。徐磊破涕为笑,很结实的给了大舅一拳头。舅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小磊子你还是给你爹打电话吧,让他来一趟,商量商量这事!大舅叹了口气,说,眼下,也只有这样了。
第二天一早,徐保才两眼冒着血丝来了。徐保才的屁股刚一挨沙发,就说,昨天我一夜没有睡好觉。大舅说,谁不是这样,小磊子的事真愁人哪!趁了女人在厨房里准备早饭的空儿,徐保才、徐磊和徐磊的大舅一块在客厅闲聊。实际上,几乎是徐保才一个人在说他地里的庄稼如何如何,其他人插不得半句话。聊到快开饭时,徐保才忽然问徐磊,那天早上你找唐局长的时候有没有给他送礼?徐磊说,原打算把手提袋给他的,可没想到事情突然有了变化,所以,所以就……徐保才猛然一惊,问,有还是没有?徐磊说,没有。“啪”,一记响亮的巴掌打在了徐磊的脸上,徐保才脖子上的青筋儿都鼓起来了。徐磊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问,爹,你你为啥打我?大舅也忽然明白过来,不过他并没有劝驾,只是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徐保才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我今天打你,是想让你明白我为啥要打你,你想过没有,你的事从前到后都是人家唐局长帮的忙,你小子行啊,刚一攀上高枝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喝水也不忘打井人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长的是啥熊样子?去,今天晚上就去,还上人家唐局长家去!离了他,你啥球事也办不成!
晚上8时,徐磊准时摁响了202室的门铃。根据爹的意思,徐磊这次给唐副局长买了一套高档西服,价值2000多块钱,出于一来送着不方便二来不知道唐副局长身上要穿的是多大的码儿,徐磊便让西服专卖店开了一张领条,写清是什么牌子的,什么时间来取,店的详细地址等等,并且盖了公章,然后拿着条子就来了。
唐副局长颇感意外,明知故问道,好几天没看见你了,最近怎么样?
徐磊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递给他那一张领条。看着看着,唐副局长的脸上便笑开了一朵牡丹花,他把领条往茶几上一放,一本正经道,小徐啊,以后可不许老这么客气了!
徐磊在心中大骂了一声,大贪官,我日你祖宗,嘴里却非常谦卑说,这次,我主要是来看看唐局长您。
唐副局长问,你的事张大宝给你办成了?
徐磊暗暗压住了满腔的怒气,强作轻松地说,哪能这么快呢,我这不是想从您这探探消息。
唐副局长感叹道,调动工作难啊,宛如从老鳖肚里扣沙浆儿,比吃屎都难,你问问别人,谁搞调动不是像河里的长虫一样,脱几层子皮儿?
徐磊说,那是那是,但我大舅总夸我是有福之人,能遇见像您和张校长这样的贵人,贵人相助啊!
唐副局长随便谦虚了几句,然后又问,后天就要你们这些农村教师试讲了,张校长通知你没有?
徐磊说,没有。其实目前,徐磊连那8000块钱的礼还没有送出去呢,哪来什么通知?!
唐副局长说我这就跟张校长打招呼,让他那儿多操心,说罢随手拿起了茶几上的电话,对着里面嗯啊了一会儿,等搁下机子,朝徐磊笑眯眯地说你去吧。徐磊问,是现在吗?老唐没有回答,仍旧在微笑,目光中充满了鼓励,徐磊猛然明白了自己刚才的问话是多么的多余。徐磊起身要走,唐局长说小徐顺便把你的东西也带上,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徐磊明白,这是唐副局长假惺惺的推让呢。徐磊说,唐局长,不,俺叔,我会感激您一辈子的!你别嫌礼轻,但礼再轻也是做晚辈的一点心意,你不收就是看不起乡下人,你无论如何也得收下!唐副局长只好假装为难地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看着徐磊的背影,唐副局长冷笑了一下,说不上是一种什么味儿,极为短暂。
为了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徐磊决定事前先给张大宝打个电话,别再把事情办砸了。拨通了电话,徐磊问,请问张校长在不在家?张大宝说,我就是,你哪里?徐磊说,唐局长说……没等徐磊把话说完,张大宝拍着脑门子说,噢我知道了知道了,小徐你过来吧。一撂下电话,徐磊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大舅从后面一推他的身子,说还不快去?手提袋里还剩下整整6000块钱,徐磊算了算,前后已经向大舅家借了将近4000块钱了,可不能再借了,以后这个大窟窿怎么补呀,6000块就6000块吧。
张大宝早就在客厅里等候多时了。一听见徐磊摁门铃,张大宝慌忙为徐磊打开了门,边让座边说,上次误会啊,当时小区里刚刚发生了几起盗窃案件,我……你看,嘿嘿。徐磊把手提袋一放说,没事没事的。张大宝的眼睛瞬间一亮,又害怕这亮光被徐磊看见,所以只好慢慢地变得不是那么的亮了,他帮徐磊打开了一听“第五季”饮料,说,你的情况我听唐局长说了,虽然我现在的压力很大,事情很多,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死而后已的。张大宝把某位国家领导人的八字格言随便改了一半,味道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听得徐磊一阵恶心。张大宝说,今年实验中学准备试讲的农村教师有11个,个人业务大都比较硬,光上头打招呼的就有六七个,竞争十分激烈。你是教初三语文课的吧?已经有四个语文教师了。看在老唐的面子上,我把你排在倒数第二个讲,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终于,徐磊迎来了试讲这一天。
星期天的下午。商城县实验中学的二号教学楼三楼阶梯教室内座无虚席。徐磊试讲的课文是《白杨礼赞》。36名学生是从参加暑期补习的三个班临时凑齐的。更多的是坐在最后排、给徐磊挑毛病的评委和其他旁听的老师。开始上课了,徐磊先来了个自我介绍。徐磊提问,同学们知道我是谁吗?下面齐声回答,不——知——道——。徐磊笑着说,我就猜大家不知道。之前,这个开场白徐磊已经反复对着大舅家的镜子练了89次了,他自我感觉还是这一次最好,他希望整一节课都好,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他料所不及的。
只见这时,一个小男生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质问徐磊,老师,既然咱们谁也不认识谁,那么你干吗还要让我们猜?
大笑。
徐磊的脸甭提红得有多厉害了,等下面笑够了,他的脸才不那么红。他接着说,我姓徐,共和国十大开国元帅徐向前的徐,名叫磊,光明磊落的磊,今年27岁。接着,另一个小女生也耍开了贫嘴,问徐磊,老师你现在的女朋友漂不漂亮呀?
哄堂大笑。
后排的评委把这两个学生都哄了出去,虽然如此,徐磊试讲的好心情完全打乱了,这件事影响了现场发挥,最要命的是他连续出错,在提示课文的写作背景时“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不分,在朗读课文时一半是普通话一半不是,在分析“白杨树”的喻体时本该是“坚强不屈的中华民族”而讲解成了“边疆人民”,等等等等。从头到尾,徐磊的心里一直是乱糟糟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没想到一出兵就打了败仗,完了,我徐磊是真完了!
当天晚上,大舅家先后接到了六个电话,说的全都是徐磊下午试讲的事。第一个是唐副局长。唐副局长问大舅,怎么搞的?小徐怎么会……你们可不要太伤心啊,明年还是有机会的,对对对还是那句老话,事办不成了你吐我一脸唾沫都可以。第二个打来的是大舅的那个表姐夫,他连连惋惜道,小磊子的课被那两个学生搅黄了,唉,要不是他们俩,要不是,真亏啊!第三个和第四个说的内容基本一致,当时他们一个是台下的评委,一个是旁听老师,一个说那个小女生可能是县高中赵校长的侄女,听说赵校长今年有个亲戚也在这一批试讲,一个说小男生好像跟教育局的唐副局长是亲戚,小男生是不是受大人的指使,有意而为之?他们都说,当然,这些都是小道消息,信与不信各占50%。第五个电话问得更加赤裸裸,对方问大舅你们家小磊子给张大宝送了多少钱,大舅说6000块钱,对方说你把我笑死吧,听说今天录取的倒数第一的那个还给张大宝送了16000块钱呢,你还不及人家的零头!最后一个,是张大宝。张大宝说,徐磊在家吗,是徐磊吗,我们学校的评选结果出来了,没有你;另外,请把你的那个“帝豪烟”手提袋拿回去吧,对,明天一早,越快越好,就这样了……“啪”!
又是一个难眠的夜。
清早。灰蒙蒙的天色。徐磊脸也没顾上洗一把,头发乱蓬蓬的随风舞蹈,他睡眼朦胧,很狼狈地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东一头西一头地跑呀跑。令他不敢相信的是,往日半个小时的路途他这次竟然只用了15分钟,多么快啊。北京路的××号附近一片宁静,偶然会有一两枚树叶翩然飘落,是啊,秋天过去了,冬天快要来了,为什么会有冬天呢?这个奇怪的想法只在自己的脑海闪了那么小小的一下,很快消失了。徐磊的打算是这样的,等把手提袋拿到手以后,他再骑车回家,兴许还能赶上早晨的饭时哩,上午是他所在的付集乡三中的新生报到,下午是学校一年一度的开学典礼……
张大宝住的303室到了。徐磊很熟练地摁了一下门铃,几乎同时,张大宝家的那扇“盼盼”牌防盗门忽然打开了,一只“帝豪烟”手提袋随之扔了出来,“帝豪烟”有一条被摔开了,另外的两条也骨碌滚在水泥地上,门“嘭”一声又关上了。假如香烟在手提袋的底层的话,那么摔出来的肯定是一张张百元人民币了。一想到这里,徐磊禁不住不寒而栗。之前,徐磊设想了好几个自己和张大宝今天早晨相见的场景,听张大宝张校长喋喋不休的一直解释,自己再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他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种冷冰冰的样子,连一丝温暖都不给自己留,世界上的人情竟然会如此的冷漠!
风在耳边呼呼呼的吹着,徐磊的脚蹬得如同飞起来了一般,他面目狰狞,他高声发泄,他骂自己贱贱贱,他骂自己活得他娘的不像个人,无人的乡村土路上,他好像一下子又找回了自己的根,他撒把振臂,他现在的目的只有一个,喊喊喊——
也不知道跑了多少时间,徐磊回到家以后把手提袋一扔,径自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从徐磊的脸上,徐保才和老婆还有大儿子二儿子他们都看出了三儿子的不顺心,谁都没有问,谁都没有过来劝一劝,他们都盛了满满一海碗红薯茶,各自找各自的饭场儿去了。在徐磊进屋的时候,他好像听见娘小声问爹这孩子要不要盯着点儿之类的话,因为此前付集乡曾经有个年轻女教师因为没有成功的调进城里去,结果自杀了,死的时候脸色惨白,舌头耷拉得老长老长。徐保才说没事,他不会自杀的,即使他自杀的话,你不是还有其他两个儿子吗?老婆打了徐保才一下,骂道,驴日的,世上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徐磊仰面八叉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强打着精神站起来,走到靠墙的一面大镜子前,细细地照着自己,抹了抹眼屎儿,抠了抠鼻疙瘩儿,漫无目的地梳了梳头发,然后,再像圣经里的上帝一样久久地审视他自己。
你就是徐磊吗,徐磊问镜子里的徐磊,你看看你那个熊样子,你还想进城市哩?!
徐磊没想到对方竟然也在张着大嘴反问他自己,徐磊暴跳如雷。徐磊指着镜子里的徐磊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你个败家子的,你个胸无大志的,你个整天舔着领导们的屁股门儿要人家给你开后门的,你个即使下一辈子投成屎壳郎胎也不配姓徐的——鳖孙!孬孙!大傻×!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