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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4-29魔鬼教官

视野 2005年9期
关键词:母亲节母亲妈妈

魔鬼教官

我该怎样才可教未来的孩子不在成年时写下那些泪流满面的句子。

“崽啊,放心,我现在真的抽烟很少了,真的只有以前的一半了。我晓得要注意身体的。”妈妈在电话那头说。

“妈,明天是母亲节,我给你汇了一千块钱。你要花掉它,千万别存了。”我说。

很多年来,我一直与母亲有种强烈的对抗情绪,即使我到了北京,电话打回家还经常出现争吵。我一直试图化解掉这层隔膜,但每到临头,却经常无法自控地以不愉快争吵告终。很多年了,每年的母亲节,我都试图表示一下,但总在最后一刻想,母亲是否会以不屑和一通教训让我灰头土脸。

“崽啊,你只要记得经常给我打电话,不和我斗嘴怄气,我就很满意了。妈妈领了你的心意了。正好,我也要这笔钱,人家说,我们的寿衣是要你们出钱的。”母亲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异样,“本来我就只做我一套的,谁想到硬给做了两套,把你爸爸的也做了。”

“妈不要想不愉快的事,想想我们吧,就为给我们一个孝敬你的机会。要活得让周围的人嫉妒,你一定要看到周围都说没有哪家有你这么出色的子女。”

听到这话,母亲哭出声来,而我为自己终于能这样同母亲说话鼻子发酸。

“好嘞,妈妈想通了,也没白苦,我当然要看到你们给我争气啊。我现在天天在打针,你千万莫担心,你好好工作,我一定养好病的。”

那次妹妹在电话里说,母亲检查身体发现脑部已形成四个血栓,去年开始的视力下降正是因视神经被压迫所致,医生说,若不治疗将很危险。而母亲偷偷开始为自己准备寿衣,尤其是,妹妹说,母亲一直想来北京但却不愿意来,正是怕身体不好拖累了我。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慌阵阵袭上脊梁。

很多年来,我对母亲一直怀着强烈的敬畏,总想离她越远越好,脱离了她的视线,我才有一种心理安全感。小时候一见到母亲,我会自动畏惧得战战兢兢,甚至一想起她无所不察的凌厉眼神,寒意就从脊柱上升到头顶。在家中,母亲一直扮演着最严厉管理者的角色,而父亲只在母亲痛打我时才会出现,一边劝母亲息怒,一边劝我向母亲求饶。他这角色等我逐渐长大就越发显得尴尬起来,那时候我不但绝不求饶,反而不断激怒母亲,极端时挣脱父亲的劝阻,把脸伸给母亲打。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错的,错在母亲的性格和意志过于强硬。而且,我经常在争吵时把一些话拿来刺激母亲。如果母亲是对的,何以她会和她为之操碎了心的两个舅舅关系彻底断绝?她的亲戚中,只有性格温和的晚辈才会无比尊敬甚至崇拜她,而与至亲的弟弟关系弄到多年互不通信的程度,难道不是她做人的失败?

我知道什么样的话最能刺激母亲。我也知道,每次这种争执之后,我又可以走进家门,只因为我是母亲的儿子,无论儿子多伤母亲的心,母亲都会一次次原谅他。而外公外婆饿死时只有六岁的小舅舅,尽管是被母亲一手带大的,但激烈的争吵冲突后,从此便不再往来。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不同于手足之情。

我主动配合挨打的态度和那种语言伤害,给母亲造成的心灵上的痛楚,已经远大过我皮肉上的疼痛。我知道,而且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而成为一个暴徒报复母亲恶劣教育的念头,很长时间在我脑袋里闪动。然而,失败教育下的暴徒,我想,大约不会出于报复之心而有意为之的。

从我会写字开始,家里书桌前的一大景观便是,墙壁上总有若干张我的检讨,一遍遍论证母亲该打我而且还打得不够的检讨下来,尽管充满委屈,但内心总会产生强烈的罪恶意识。我那时就知道自己成不了奴隶也不会成为暴徒。在母亲极度伤心的时候,在母亲宣布要脱离母子关系的时候,在母亲宣布不再允许我去读书的时候,我总会忏悔认错。我从来不曾负气离家,或者找到同学宣泄一番,或许并不因为我实际上从小就是周围好孩子的榜样,而是因为从刚上学开始就贴在墙上的那些认认真真的检讨。直到高二暑假,第一次有女同学跟着一大群同学到我家,诧异地发现墙上贴着各种奇怪事项的检讨时,我心里已自卑得很低很低,但还是平静坦然地说,我们家对我期待高,所以要求很严。

母亲还是一个没有一点修养气质的人,她大口大口地吸劣质烟,总要吸到很短很短,才皱着眉头用力把烟头摁灭;她说话总是高声大气,而且经常满嘴脏话;不论任何场合,她都喜欢管闲事插嘴,没错,在人堆里,她言语上发达丰富的修辞、严密的逻辑分析能力和强大的感染力,总能迅速成为主导者,并且,她总是能找到解决处理意见并因此而洋洋得意。我很希望自己的母亲是个平庸而善良的女人,有女性的温和,不要这样咄咄逼人,不要这样独特而醒目,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使父亲显得如此无能而狼狈,不要让我在外人出现时,下意识地悄悄躲避。

然而,我对母亲的情感竟然是如此的矛盾,偶尔碰到朋友闲谈起各自父母,说起他们的种种不凡时,我的脑袋里腾地就升起一股不屑不平之火。我只有一种情绪:你们的父母,再优秀,也比不得我天资卓厉的母亲的一个脚指头。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我会突然开始了解母亲心中郁结的不平。

的确,在我见到的母亲那一辈人中,我没见过各方面都表现出有她那样资质的人。前几年母亲视力开始下降,长点的信就要我代笔了。我经常一边听她口述一边想,如果我到了这个年纪,还有能力把情感和条理结合得像这样好吗?而母亲文字中那种强烈深沉的情感表达能力,我一直没有学到。

因为母亲的缘故,我和父母三人都会捧起当时的小说看,晚间我们家会成为远近一些朋友谈论时政和小说诗歌的沙龙,母亲是话题的引导者。然而,我的快活,也就只有那短短的一两年。直到今天,母亲几乎都没有任何个人情趣的爱好,除了闷坐着抽烟和喝浓茶,电视的打打闹闹哭哭啼啼从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超过十分钟。退休后,她开始尝试学习麻将扑克打发时间,然而终是兴致索然。单位上母亲有无数尊敬她的朋友,大家也喜欢到我家和母亲聊天,但我知道,她几乎找不到一个真正被她认可的朋友。她身边热闹而内心孤傲。

我到北京的第一年,母亲大半时间都在我的新房那里一个人呆着,留下父亲一人在家。我当时心情满是不悦,因为拆我的信、翻我的日记的记忆,我一听到母亲到我的住房去,就有一种被剥光了浑身打冷战的感觉。春节回去,母亲说,她每次去,想的是房间无人打扫不可使之落满灰尘,但总是长时间坐在她为我买的那架皮转椅上,对着书房窗口的光认真地看我留下的书,头晕了,抽支烟休息一会儿,这么一年下来,我书橱上留下的半架书,能看的大半都看完了。只是视力突然渐渐不济,即使戴了老花镜站到阳台上,也看不清字了。谁料到竟是血栓压迫视神经呢?“我这辈子没读到书,有时间看了,却看不清了,你说怎么回事呢?我只好拿着抹布不停地擦书柜,把书上的灰拍掉。”母亲安详地看着我说。我坐在母亲对面一动不动,一言不能发。

那年春节,我和母亲难得地谈了一会那些书,然后谈起我该怎样为母亲写一部小说。但我知道,我整天评论的职业,一脑子的思维方式,已使我离写小说越来越远,也许我一辈子都无法胜任这样的工作,尽管今天这愿望越来越强烈,而我竟然不知该怎样写我的母亲。

“是哥哥吗?你刚才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母亲节,你知道吗?”

“哪天是母亲节?中国的还是外国的?”

“笨蛋!全世界的。明天。你别又跑外边吃饭,一定要回家吃饭,你得记得买来花给妈妈,我已经给妈妈寄了钱了。你一定记得要买花,否则我回来收拾你。你知道该买什么花吗?”

“好啦,我知道了。你怎么这么爱炘嗦起来?”

“你一定要记得,告诉妈妈,花是我们两个人一起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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