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意绪窗前草(外二则)
2005-04-29金宏达
金宏达
这套现代作家评说丛书,最初是缘起于程光炜君送来一部关于周作人的研究资料汇集。当时想,给这部书一个什么名字好呢?是这样的一个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一员功勋卓著的战将,散文传承中一大支派的宗师,鲁迅先生的胞弟,而后,屈身事伪,名节亏失,备遭谴责。“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评说是一种事态,功罪长短,都会在其中显影,也无须乎必居严正周密、堂而皇之的研究,偏于一时、一地、一隅的观察和印象都无不可,短短长长,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将不同时间、不同地方的人对同一人的纷纭评说聚拢了来,也有“寸水兴波”的意思,又何况暂时“消解”了霸权,再造了“包容”,任由读者评断,岂非好事。自然,其中,论者的思致的密疏,见地的明暗,抑或事实的正误,亦都各个展现着,有待于评说的评说。
周作人出道早,关注和评说他的也早,算来大约在八十年,故题《周作人评说八十年》。以后各家八十年、七十年、六十年不等,张爱玲、林语堂、胡适、沈从文的评说就如此编印出来,一时反响似乎还不错。一次看新出的电影,赵薇扮的一个女研究生,导演为让她显出颇有学问涵养,除了鼻架眼镜,所捧的厚厚一摞书,打头的竟是那本《张爱玲评说六十年》。这使我们想到,由于时日的暌隔,势态的嬗变,对文化名人的回眸和审视,也会成为一种时尚。不独对于一些以往口诛笔伐得较多的一群,其他向来正面肯定的诸大家也都不妨列入其中,以故,有关鲁迅、老舍、茅盾等等的评说便破土而出。
诚然,对如胡适、周作人等一些现代史上的名家实打实的研究,有过一段时期,俱是禁区或准禁区。倘说主持者的意识神圣,好恶强烈,不容逆耳之言,另备一说,也就罢了;最是提也不许提,提便是翻案,便是错,甚至他是汉奸,你也就有附逆卖国之嫌,则无知蛮横之至。上世纪五十年代,我读中学时,已知道周作人身负“汉奸”之名,正疑惑此人下落时,读到《鲁迅的故家》,周遐寿著,约摸着此人来历不凡,后来得知果然就是周作人,也因而确知他还健在于身边的人世,也还改换名字作文出书,是必蒙特意允准,当时就有一种世情宽大的感觉。“文革”风暴卷来之际,其遭际结局居然未如巴金、老舍之惨辛,也让人看见一些漏泄的日色天光。拨乱反正之后,周作人的书陆续出了不少,研究也次第展开,一时间,似乎也有一点“周作人热”的光景。然而,究竟是“捧周”过度了,抑或并未,虽有一番争执,还是不了了之。“好处说好,坏处说坏”——一个论世的共识,普世的原则,用在周作人这里,这就是进步,恰像总算走上了一条坦途,前面风光迤逦,也就够了。
“读周”也好,“评周”也好,最容易让人生出异常沉重的感慨。钱理群君、陈思和君、汪晖君对周作人屈节事伪的内在缘由都有透辟的论述,周作人无再世,对其个人自无助,而警世的价值却如一方明镜,会愈拭愈亮。我不相信一些在纸面上节慨凛然,将对前人之事的义愤发挥到极致的人,一旦置身于某种实地实景,不会晕头转向,做出令人遗憾或不齿的事。吾生也晚,未能赶上神圣的“抗战”,比“抗战”还长两年的“文革”是躬逢了,亲眼见到无数的人陷身在一片“红海洋”之中,“造反有理”、“打砸抢”自不必说,“文攻武卫”、拼却“鲜血与生命”的也大有人在。其中,当然有许多残忍与蹂躏、诬告和出卖、怯懦与疯癫、虚荣与阴谋,因为本也没有什么自己的思路,故也谈不上如鲁迅先生的“轰毁”不“轰毁”。只是看到现今小青年厉声大呼“×××,你为什么不忏悔”时,确实也生不出多少肃然钦佩的意思。当然,对他所喝问的“×××”,用一位前辈曾经说的话说,“对你既没有恶感,也没有好感”。总而言之,是有点麻木。
我想麻木确实是有的,而且是不同的形态,这很危险。周作人闹了一场大风波的“自寿诗”,其中一句是“中年意绪窗前草”,读到这一句,仿佛就看见了一个已近麻木的中年周作人。草的意象并非不好,倘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满山遍野,蓬蓬勃勃,卷土重来,势在燎原,如何不令人心潮澎湃?然而,已有人说了,“中年是下午茶”,这象征中年意绪的草当是晚秋的草了,多少有些芜乱、衰飒、枯索,且不假删翦,任其自然,或由它去吧。这才喝苦茶,论小品,尚闲适。鲁迅先生论其诗有“讽世”之意,我倒觉得其人已有了如庄子所标榜的“游世”之态。“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庄子·山水》)周作人谓有“两个鬼”,在中国士大夫的身上,“绅士鬼”往往会以庄老的鬼出演,庄老的鬼成功地“遁世”、“避世”的少,活在世上便多是“游世”、“玩世”,其结果,弄得不好也足以身败名裂。
人的一生多不满百年,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从青少年到中壮年到老衰年,各度二三十年,其间社会情势必有大的变迁,许多先前的想法与意见也会淡忘和改变,我们究竟谁能主导世事和环境呢?连鲁迅甫入中年之时都说“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呐喊·自序》),但他确实是伟人,一直到死还指他的怨敌们说:“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且介亭杂文末编· 死》)斗争的意气毫不消沉。非如此他就不是伟大的鲁迅了。而如我辈者,则眼见得趋向模模糊糊、苟且取容、不问责任,中年意绪,一团乱草而已。人说中年是危险的年龄,真不独对婚姻而然,我们读周作人的文章,看他的生平,听对他的评说,三复斯言,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周作人评说八十年》再版前言)2005年5月25日
心中的太平湖
世上有各色各样行当,人们赖以为生,俗谓“吃什么什么饭的”,连信教也有称“吃教的”,以青春为资本的,则谓之“吃青春饭的”,等等。有人问一位作家您是干什么的,他微微一笑道:“吃语言饭的”。
盖吃此饭者非止作家,但作家确乎是吃此饭的,可惜的是,能有此意识的不多;能有此意识,够格称为“语言大师”的,更是何其少也。老舍先生是这“何其少”之中的一位。先生如雷贯耳的名气,是由他的精湛、纯熟、民族化、个性化的语言大声传布着的。
生活境况改善了,年岁却大了,这时就听得人常说:“还是老舍说得好,过去我们有牙没花生仁儿,如今有花生仁儿,却没牙了。”这话何其通俗又何其形象,饱含社会与人生变迁错失的无限感慨。又像王朔也激赏不已的:“我饿着,也不能让这鸟饿着。”是彼时彼地极普通的一句话,却掷地有声,可以借用到它时它地,表明一种笃厚至诚的仁爱和信念。
王朔评名家,其中就有老舍先生,与媒体所称“骂倒”各家不同,对老舍,不像对金庸那样不客气,而是褒贬兼有。老舍先生令人折服之处,再狂的人也不能视而不见。身为语言艺术家,老舍精心打磨形形色色人物的唇舌,务使乍闻其声如见其人,所以,《茶馆》卒然横越不同时代,更驱遣不同阶层人物纷至沓来,无人不服为大手笔。老舍先生终其一生孜孜矻矻,贴近群众,深入群众,细心体察各色人等的音容笑貌,屯积丰厚创作资本,其富足时,如王朔所言,“兜里有大把现成人物”,能“随时拿出一条胡同的全部人马”。像《茶馆》这种极能走进大众的作品,却是真正文人化书写的结果。职分所在,老舍决不怠慢——宛如自然流淌而出的极口语化、生活化的语言,实经过百般剔选淘洗。他说:“我用白话写东西,一篇小文章要改很久,有人催我的稿子,要我写快些,我怎么写得快?写一千字要改两天,就是要改去庸俗的字。……文章语言好像淡如清水一样,这才是艺术。”(《文学语言问题》)
老舍作品语言的魅力倾倒一时,不仅是高度个性化,恰如其分、惟妙惟肖地凸露人物的性格和心理,更在于它拥有很大的内在概括力,历经岁月流变,而愈益更显宽阔浩瀚。世象无涯,而语词有限,是以语言必以高度概括涵容为追求。一切纯粹精妙的语言,无不蕴涵丰厚的概括,以一当十、当百、当千,诚乃艺术语言最令人心醉的境界。人说一公斤的精妙语句,要从一千吨语言的矿石中去提炼。开采、提炼这些精金似的语句,老舍先生如何呕心沥血,我们未必能全然了解,抑或写出这些句子,纯为神来之笔,“得来全不费功夫”,但其前,他的精神投入和语言锤炼,肯定无可量计。每念及此,不由人不肃然起敬。
又要谈到王朔——为什么?大约是他也用市井间北京话写作的缘故吧——王朔在文学创作上,飙过一趟快车,留下若干语言的辙印,至今报刊上犹见一些王朔式的语言,如“我是‘网虫我怕谁”、“玩的就是心跳”之类。曾见报载,一位他的同辈作家郑重告知人们王朔的重要性:他是一位改变了一代人语言的作家。
且慢。翻一翻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乃至通史,能获此殊荣者安在?鲁迅先生,新文学的开山大师也,于改变一代人语言,可谓厥功甚伟,自无疑义,然从历史角度看,真正改变一代人语言,还是包括鲁迅在内众多新文学作家合力的结果,甚至远不止作家一方面。放眼语言的海洋,真可谓波谲云诡,气象万千,所以,“管窥蠡测”,历来传为讽刺的话语。
王朔注重以时下口语和北京方言写作,尤其热衷并善于吸取、运用街头年轻人“唇舌”上的一些流行语,以涮人和自涮为特色,呈现一种特殊的京味,对时人有一定的冲击力,自不待言,但以王朔几部小说,几句北京一地“街上”某类人的“流行语”,视之为“改变”了一时代的语言,这结论下得无乃太过?
老舍是公认的语言大师,亦未能说他改变了一时代的语言,而与这位前辈相比,王朔的不足,则显而易见。倘以这位前辈作家为镜,倒真是能清楚照出:看上去很美,是不是真美,不美又在何处?
语言是载体,承载着文学,老舍的语言好,文学好,彰示着他的思想境界和人格理想。他一生创作成就,基点即在此。然而,王朔又有一番怪论。他称赞老舍先生的人格,但认为作家的“人格”并不重要,人格好不等于作品好,因而宁要作品好而不要人格好。“我愿意将来有一天,我们谈论很多伟大的作品,谈到这些个作家,都说‘真不是个东西,而不是相反。”(《我看老舍》)“真不是个东西”的作家,是否真是能出“伟大的作品”,姑且不说,纵使就是“伟大的作品”,真是“真不是个东西”的作家所作,恐怕也就“真不是个东西”了。“文如其人”,“文风即人风”,此类名言大抵都昭显着一种真确不易的观察:作品首先是作家自己心灵和人格的演示,作家的心灵和人格,看上去很美,而其实不美,或看上去就不美,其作品又岂能伟而大之?
还是说点别的吧,老舍的死,是至今为人提起浩叹不止的。常有人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这很有点好乱乐祸的意思,殊不知诗家的幸是有“底线”的,“底线”是要能生存,如果生存都不保,何从幸起?做语言大师,参与语言的炼制和建设,需有相对从容、安定、清明的环境,老舍当年从国外毅然归来,是投奔光明,后来却是选择投太平湖自尽,我总揣测有些寓意——莫非在心意已决的作家心中,他此时更渴求“太平”?
太平湖现在已被填埋了。当年也只是一个很不出名的小湖,离北师大很近,我读书在北师大,“文革”时,白天看看大字报,晚上,便常常二三同学到那湖边“鼓腹而游”。一天,听说老舍投该湖自尽,月黑之夜,在湖畔走了几个来回,终不见一点遗迹,不胜惆怅之至,这个印象太深,那一湖苍苍然的湖水,似乎总也在心中荡漾着,荡漾着,直到如今。
(《老舍评说七十年》前言)2005年5月7日
文学的湘西世界
沈从文先生晚年,世道逐渐步入清明,他的作品,虽不是如张爱玲似的成“出土文物”,惊现于世,却也由冷而热,引来许多好奇、喜爱和欣赏的目光。有人曾告诉他说,国外有个学者,专门研究他的作品,拿了博士学位,沈先生莞尔道:是三个。而今,硕、博士的生产已进入“大跃进”的时代,因研究沈先生而拿学位者,更不知凡几了。
以一个“乡下人”的“浑不吝”的姿态,砰然闯入中国现代文坛,打开从家乡带来的各色珍藏:都是一些令当时留洋归来的文学教授们跌破眼镜的,他因而站住了在文学史上的一席之地。这一点,他要比出道晚于她的张爱玲幸运,没有迅即为历史的尘暴掩埋,在以往的文学史上,依稀能见到他的枝枝叶叶,他的名字,他的段落。在许多不公允、不客观的判断和评衡中,偶尔还听得见理性的残喘,为他的文学世界抗辩。他的湘山,他的沱河,他的边城,游移于那里的水手、艄公、男孩和女孩,氤氲着良风美俗,虽然是传统的,甚至是封闭的,却有一种盛世的平和,昭示出极其悠久的价值观,经由一种半透明的文体折射,已然成为无可堙没的存在。后来的人,将他与叶慈比,与哈代比,与福克纳比,与许多世界级的大师比,说到底,文学的价值就是如此,大师们完成了各自文学世界的创造,就会在一起欣然会合。
“时之所重者,我之所轻”。“乡下人”沈从文甘心为坚守他的价值观作牺牲,倘若没有这种虔诚,他也就不弄什么劳什子文学了。在文学的排列中,永远不要近视地看待前进与落后,“两千年前的庄周,仿佛比当时多少人都落后一点。那些人早死尽了。到如今,你和我爱读秋水马蹄时,仿佛面前还站有那个落后的人。”(《静默》)作此“夫子自道”的沈从文,自有一份智者的睿智和坚定。不论追求永恒曾经是一种怎样的过错,“取法乎上”后所得的“中”,也足可令我们如梦方觉。这个曾经拿过枪杆而后又拿起笔杆的血性青年,受到过不止一次猛烈的狙击,当所有的硝烟散尽,他的真身,其实就是鲁迅所称道的“最好的作家”中的一个,他所不能苟同的是,一个作家不去向往自己之所向往。
当世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迁之后,如同一道河流干涸,再无创作文字汩汩从他的笔下流淌,沈从文重新出发,在另一个路口。不知道有多少人,为失去一个出色的作家惋惜,其实呢,“洛阳亲友若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湘西世界的沈从文已经凝塑在那里了,后添的笔墨、颜料,反而会多余,就是有了,是是非非,只是蛇足。我们已经很难想象,他还能在哪里重逢一只牧歌,将一种淳朴、纯真的人类感情,抒发得那样如同天籁?还能在哪里供奉一座小庙,祈愿人性升华,笼罩一派理想的神性光环?一个作家,如果怀有巨额的抱负,欲以他想象的世界为蓝图重建世界,未免是超级的大话,当年的沈从文必不会有,他只不过是供奉自己的经验的结晶,和想象力的资源,集市若是废退,园地当然也就荒芜了。一个或许不怀好意的想法:人们宁可看见他哑然“失语”,也免却让杂沓的忏悔之声,扰乱那漂浮天际的“长河”款款倾诉……
在一个已经到来的物质主义高涨的时代,偏远而幽静的文学的“湘西世界”,能不能是我们第N个精神居所?事情也许出乎意料的糟糕,当我们穿行在湘西那座著名的县城,扑面而来的商业气息,无情地消解了古朴边城的仅存的印象,或许,这也是我们更需要匆匆从书摊上买走一本他的作品的理由?请相信,文学的“湘西世界”,不只是为这一代人打造的,那里的日月星辰,会永远灿烂在人们的心里。
(《沈从文评说60年》前言,以上三书均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丛书主编 子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