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骡子爬大坡
2005-04-29王子硕
王子硕
1970年的冬天,村里的干部们为年终的分红发起愁来。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了年底总得给村民们(当时的叫法是人民公社的社员)分点钱吧?没多有少,每家每户分个十元二十元的也算,总得有个买咸盐的钱吧?可是村里的会计把算盘一磕,绞尽脑汁也没磕出一分钱来。当时我在这个村子里插队已经三年了,对村里的收入也大体上清楚。村里没有副业收入,只有每年卖公粮的那点儿农业收入,扣除了上缴国家的农业税之后,大概就剩下两三千元。买化肥的钱,买农药的钱,买农具的钱,买柴油的钱,还有给村里学校买粉笔的钱,都得从这里面出,哪还有钱分给社员们呢?村干部愁坏了,凑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下,决定跑一趟买卖,而且要保密,不能叫公社领导知道,知道了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罪名不小呀!
说是买卖,其实是很小的一笔买卖。东山上有一个村子出产磨石,就是人们平常用来磨刀的那种石头,当地买很便宜的。但要是把这些磨石运到内蒙古的呼和浩特市去卖,每块磨石大概能赚个一两元的差价。村里有两挂(辆)马车,装满磨石跑一趟,大概能挣个七八百元。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握住拳头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干那狗日的,挣下钱给大家伙分,又不是我一个人花。让他们说我走资本主义道路吧,我怕球个啥?”
有了这趟买卖,才有了我的那次呼和浩特之旅,才给我18岁的那一年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刚才讲过,村里有两挂马车,春天往地里送粪,秋天从地里面往回拉庄稼,是村里主要的运输工具,相当于工厂矿山里的大卡车。在当时,开卡车的司机们是很牛逼的,位居姑娘们择偶标准的第三名(一军二干三司机),仅次于军官和干部之后。依此类推,村里赶马车的车倌在村里也是很牛逼的,地位仅次于村干部。我插队的那个村子里,两个车倌一个牛一个不牛。牛逼的那个名叫王占山,贫农出身,根红苗正,说出话来气壮山河。不牛逼的那个名叫王龙生,地主成分,底气不足,见人先陪三分笑模样。不牛逼的王龙生怎么就当上了很牛逼的车倌呢?根据我的猜测,一是因为他身强力壮,一只手能提起半挂马车。干车倌这一行,没有一把好力气是不行的,装车卸车扛麻袋,都是重体力活儿。二是因为他脾气绵善,从不和人争打吵闹,谁不愿意用个听话的伙计呢?第三是因为他和他的搭档关系很好,而他的搭档又是个贫农出身的共产党员,名叫王玉。在我们村里,车倌的搭档被称为跟车的,顾名思义,跟车的就是跟在马车的后面,上坡的时候负责打眼儿(在车轱辘后面垫上木楔子防止滑坡),下坡的时候负责拉磨杆(类似刹车闸的作用)。与虎背熊腰的车倌王龙生比起来,跟车的王玉显得单薄了许多,但是他也有他的长处,那就是脑子灵活,眼疾手快。王玉的妻子名叫张玉珍,是村里的妇联主任,能说会道人又长得漂亮,还是个共产党员。许多年之后,我听人们说,张玉珍和王龙生的关系也不一般。王龙生一直打光棍,老了之后瘫痪在床,只有张玉珍给他送口饭吃。车倌王占山是个直性子,脾气虽暴却爱主持个公道。他的搭档名叫李亮,和王龙生一样,也是地主家庭出身,也是膀宽腰圆,也是脾气绵善,不同的只是年轻了十几岁。
从东山上拉回了磨石,又在磨石上面堆满了喂牲口的干草,车把式大鞭子一甩就要出发的时候,村干部们突然又做出了两项决定:一是临时决定派我跟着车把式们一块去呼和浩特市走一趟,主要任务是负责结算货款。二是临时决定把那一年刚刚调教好的小黑骡子拴在车上拉个边套。为什么要我去结算货款呢?因为我的口算比较好。当年刚插队进村里,正赶上村里收秋粮,在场面上一麻袋一麻袋地过秤。掌秤的报一个数字,我记一个数字,秤过完了,我的总数也统计出来了,与在一旁打算盘的老会计的数目一模一样。再一个原因就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串连了小半个中国,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为什么要临时增派小黑骡子拉边套呢?因为去呼和浩特的路上有一个号称“鬼见愁”的大坡,不增加一个边套恐怕爬不过去。车把式们对村干部的这两个决定都很赞成,于是我就匆匆捆绑好行李,跟着两挂满载磨石和干草的马车出发了。我和那匹初次踏上征途的小黑骡子一样兴高采烈,因为我虽然在文化大革命中串连了小半个中国,但是呼和浩特却从来没有去过。听说呼和浩特是个美丽的城市,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就埋葬在那里,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又多么令人向往啊!
车倌们啪啪地甩着鞭子,车轱辘欢快地向前滚动着,路上的积雪被压出了浅浅的车辙。小北风呼呼地刮过我的脸颊,冻出了我的鼻涕却也冻出了我的精气神儿。日出日落,第一个打尖的地点选在了内蒙古和林格尔县的新店子村,住的当然是车马大店。架好车辕,卸下牲口,把骡子和马牵进圈里, 王占山和李亮开始用铡刀切干草,我和王龙生、王玉则进店里的大炕上开始和面做饭。当时的车马大店提供的服务非常简单,一盘大炕烧得滚烫,可以让你睡觉,却不提供被褥,所以你得自带行李。一口大锅可以让你蒸饭,却不提供米面,所以你得自带口粮。王龙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他一边跟店里的老板娘开着亦荤亦素的玩笑,一边借来了面盆和笼屉。王玉则把我们各自带来的莜面称好份量放入和面盆里。车把式们出门在外,最常吃的就是压牋,不是因为好吃,而是因为方便。把面和好,捏成圆柱形,放进牋床子里一压,粉条一样的莜面牋就压出来了。然后往蒸笼上一放,十几分钟就蒸熟了。蒸熟了之后,每人碗里倒上些酱菜萝卜丝和红辣椒面儿,用胡麻油一炝,再倒上些酸菜汤调和起来蘸着吃就是了。喂过骡子,吃罢牋,铺开行李,正要睡觉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就问王龙生:“老板娘不是说,让你到牲口圈里等着她吗?”王龙生愣了一下,其他几人哈哈大笑:“快去吧,老板娘恐怕等不及了!”王龙生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让给你们了,我才不上那个当呢!”笑过之后 ,车倌王占山黑着个脸说:“雪还没有化开,明天的大坡可怎么往过爬呀!”
王占山说的那个大坡,就是号称“鬼见愁”的地方。到了坡底下往上一瞭,好大一道坡呀,抬眼竟望不到个头。两面都是铁壁铜墙一般的山体,中间夹着一道“之”字形的大坡,白雪皑皑,脚下却是一片狰狞。顺着车辙走,车辙压出的沟里有雪后化成水又冻成的冰,骡马的蹄子钉了掌仍然会打滑。不顺着车辙走,车辙外面的路上雪厚又很费骡马的体力。在我们的前面,有四五辆马车挡着;在我们的后面,又有十几辆马车跟着。大家有意无意地聚在这里,也带着点儿人多势众互相帮衬的意思。太阳半山高了,再不开始爬坡今天就过不了这个关口,莫非夜黑了还能住在这里不成?于是众人都下了狠心。最前面的一辆马车开始爬坡了,只见那个车倌大鞭子一甩,拉套的骡马绷紧了绳索,驾辕的辕马也做出冲刺的姿态,众人在旁边大声地吆喝助威,车轮开始朝坡上滚动起来。吱吱呀呀一阵爬坡,骡马终于没有了力气,车轱辘停了下来,跟车的急忙把随车的木楔子垫在车轮后面以免马车倒退。车倌们心疼地望着尽了力的骡马,从料口袋里掏出一把黑豆犒劳它们,它们也很感恩很自豪地慢慢咀嚼起来。就这样,车队爬爬停停,总算是爬过了一多半的大坡。休息了一阵之后,再一次向坡顶发起冲锋时,突然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事情就出在我们村里的那匹小黑骡子身上。
说起这匹小黑骡子,我对它还是有些感情的,因为它是我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小黑骡子的母亲是村里的一匹母马,它的父亲则是外村的一匹专门用于配种的种驴。外村的那匹种驴,与我们平常看到的普通的小毛驴有着天壤之别。它的体形高大威猛,个头比普通的马还要大上一号。尤其是它那四条长腿,就像是四根柱子一样,走起路来脚底生风。种驴进村的那一天,我正好迎面碰上,只见它脖子上系着一个铜铃铛,铜铃铛上面还拴着一条红绸子,就好像领带一样伴随着清脆的铃声甩来甩去。这头种驴的模样让我吃了一惊,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威武这么英俊的驴子,尤其是它那一身黑缎子似的油光发亮的体毛,简直就像是天外的来客。我看着种驴被牵进了马圈外面的场地,也看见了我们村的那匹母马早早地被拴在了场地里的一根木桩上。那头种驴趾高气扬地围着母马转了一圈,突然打了一串喷嚏,然后高声嘶叫着抬起两条前腿趴在了母马的身上。那匹看起来强壮的母马竟然有些吃不消这种驴的一趴,差点儿倒下,幸亏旁边有饲养员牵扶着,否则还功亏一篑呢。种驴趴在母马身上肆意地蹂躏了一番,然后得意洋洋地退了下来。这时候,配种人在母马的肚子上猛地踢了一脚,母马浑身一哆嗦,就把那优良的种籽牢牢地留在了体内。后来,我们村的这匹母马就产下了这头小黑骡子。小黑骡子小时候非常调皮,非常可爱,它像它的父亲一样也有一身黑缎子似的油光发亮的体毛,经常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欢叫蹦跳,尥蹄子撒娇。现在正是这匹小黑骡子突然碰上了血光之灾。
前面讲到,村里临时决定让这匹小黑骡子跟着出来拉边套,为的就是爬过这道大坡。你别说,这小黑骡子还挺争气的,只要把它套在哪辆马车上,哪辆马车还真能多爬个十几米路呢!一般来讲,一辆马车的编制是驾辕的一匹,拉套的两匹。小黑骡子属于机动兵力,哪辆马车的骡马乏力了,就把小黑骡子增派上去加以支援,这辆马车也就成了三匹骡马拉套。小黑骡子的位置在里手的边套,便于车倌调教和指挥。车倌把鞭子一甩,四匹骡马一齐发力,就在这时,突然从后面冲过一辆马车超车。当超车的马车经过小黑骡子的身边时,小黑骡子突然滑倒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咔吧一声,超车的马车轱辘从小黑骡子的前腿上压了过去。众人呀地叫喊了一声,急忙上前扶起小黑骡子,它的一条前腿已经在耷拉起来不敢落地了。血从断裂处流了出来,很快被冻住了,又流了出来,又被冻住了。车倌王占山急忙撕开一条旧的面口袋,跪在地上给它包扎止血。小黑骡子的眼睛里饱含着泪珠子,欲滴未滴;车倌王占山的眼睛里也是满含热泪,欲滴未滴。跟车的李亮和我吓呆了,王玉则急得连连直喊:“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王玉是车把式里面惟一的一个党员,肩负着不可推脱的领导责任,而地主出身的王龙生则后怕地嘟囔了一句:“要是套在我的车上,我回去还能活下去吗?”村里的马车,就像是工厂矿山里的大卡车一样属于贵重的固定资产,一匹好骡马价值上千元呢!众人帮衬着把小黑骡子卸下套来,又互相帮衬着把马车赶上了大坡的尽头,终于在天黑时到了第二站的车马大店。
这一天的车马大店里,到处是唉声叹气的声音,到处是愁眉苦脸的面容。有人帮着请来附近的接骨先生,接骨先生看了看伤势,捋了捋山羊胡子,不紧不慢地说道:“骨头是能够接住,但是接住之后好了也不能出大力了!”能不能出大力那是以后的事情,先给小黑骡子把腿骨给接住吧。接骨先生给小黑骡子的伤口撒了些白色的药面儿,又用木夹板把它的伤腿固定住,然后就收起药匣子回家了。临走时嘱咐道:“明天就不要让它上路了,留在店里静养几天,等你们从呼和浩特返回来时再带回村去。”
按照接骨先生的嘱咐,我们在第三天上路时把小黑骡子留在车马大店里面了。我们几个人依次上前和小黑骡子告别,小黑骡子哀怨地看着我们,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似乎在责备着自己的不小心给大伙儿增添了麻烦。当时我的心情也很难受,脑海里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就冒出了两句诗:“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当然了,小黑骡子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有身先死,而是腿先残啦。一匹风华正茂的前程远大的优良品种,竟然在它踏上征途的第二天就残废了,不能不叫人扼腕长叹!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平淡了,我们在第四天的头上住进了呼和浩特市老城区的车马大店,很顺利地把两马车磨石卖出去,然后每个人买了两个又酥又香的糖饼吃进肚里,算是慰劳自己一路的辛苦。我还硬拉着李亮进了一家澡塘去洗澡,可笑的是李亮进了澡塘死活不敢脱裤子,因为他从来没有洗过澡。埋葬着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墓也没有去看,因为车把式们对那个没有兴趣。至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离呼和浩特市区还很远,据说在辉腾梁那一带。再说,那时候正是冬天,离“春风吹又生”的时间还早着呢。遗憾之余,我又生拉硬拽着李亮在呼和浩特市的公园照了一张像,算是“到此一游”的见证。这张照片我现在还保存完好,读者诸君不要见笑哦。